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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都是月

2020-10-30夏梓言

美文 2020年20期
关键词:中央美院丽丽刘老师

夏梓言

后来,我经常想起那段时光。

深秋的古城,草木萧下,日暮苍凉,像个老得几乎快掉牙了的老人。但是一到春天,就不一样了——樱花奢侈地铺满整座古城。花瓣肥而厚,远远望去,惊艳无比。我就是在樱花挤满古城的四月来到艺校读书的。

记忆中,那个四月是黑色的。因为要去艺校读书,父母不肯。他们对我是劝也没用,骂也没用,软禁也没用。

我就是一心要去藝校。父亲铁青着脸恶狠狠地说:“你死了这条心吧!”面对着强势的父亲,我不敢说话,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失去读书的机会。我四月十八日去艺校的时候根本没有敢告诉父母。当老师说我已经去了艺校时,父亲辗转打车来到县城,到学校找到我。

校门外,夕阳欲坠的黄昏里,父亲气得直发抖,手臂上青筋暴起。我吓得不敢抬头看父亲,怕挨打。僵持了好一会儿,父亲冷冰冰地问了一句:“这里能考大学吗?”我知道,父亲希望家里出一个一本大学生,哥没考上,这个重担自然落在了我肩上。

父亲注视了我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二百块钱塞到我手里。他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就走。看着父亲那孤独、单薄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视野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间泪如雨下。

那时,我在学美术,在此之前也拿了三个国家级奖项。艺校幼师专业有一位专业的美术老师,叫张慧萍。张老师发现了我,就说:“跟着我吧!”

我一个劲点头,心里像开出一坡又一坡的野花来。张老师毕业于中央美院,我知道。

跟着专业画师,我学到了很多之前没有学过的东西,特别是国画,画牡丹。张老师说画牡丹,除点花点叶画法,还有勾花点叶法。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技法还有勾花点叶法一说。张老师指导我,第一步先用墨线分浓淡勾出花的形态。勾勒时,依花瓣的大小聚散、正反转侧,运用粗细、疏密不同的线条,做到有虚有实。

“第二步,用墨或色点叶。勾花一般以表现浅色花为主,如白、黄等。因此,可在花头旁边点叶衬托,使浅色花朵更醒目。”张老师说。

“开始上色。”按照老师说的,我小心翼翼地点着笔。

张老师告诉我,画白花时,待墨线稍干,用羊毫蘸薄白粉,自花瓣的稍端向基部晕染,越靠近基部,白粉越薄,直至用尽。然后再用灰绿色自花瓣基部向外烘染,越向外越淡,消失在白粉里。画黄花,用赭墨勾花,晕染赭黄后,趁湿略点少量淡胭脂,色彩更显丰富沉着。勾叶筋和点花蕊时,勾叶用花青蘸墨或纯墨,花蕊可以不拘于黄色,而用赭墨、朱砂、胭脂等色点出。

几个小时下来,我都不敢相信,眼前的这幅《花开时节动京城》是我自己画的。这幅画在一年后的春天拿到了省里美术最高奖“楚天文艺奖·美术奖”提名奖。

“真是有天赋的孩子。”我看到老师跟其他老师提起自己时,笑得合不拢嘴。张老师是省里艺考考察组的成员。“你愿意参加中央美院少年班的自主招生考试吗?”张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里问。

当时还年少,不知道中央美院是什么概念,怯生生地问了一句:“中央美院是一本不?”

张老师被我略显幼稚的问题逗乐,忍不住笑了起来。

三月的一个雨天,公布录取名单时,全国招了51个人,省里有两个,其中一个就是我。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父母到处炫耀,因为中央美院是一本重点高校,父母心里喜得不行!我画了那么多年,也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

而那些走过的路如放电影一般历历在目。为了画好葡萄,夏天夜里跑去葡萄架下蹲着,盯着那一串葡萄,一盯就是三五个小时,被蚊虫叮咬得已经麻木。看着看着,突然灵光一闪,嘴角不禁扬起,跑回屋里,在灯光下画葡萄。冬天,落了很厚的雪,张老师让画荷叶与水里的鱼儿。我愁得不行——已经是深冬了,哪里去找荷叶?深夜,躺在床上,突然灵机一动:冬天的残荷也是荷叶呀!于是立马从床上跳起来,夹着纸笔跑到村口的荷塘边。那个晚上月光很大,在寒风中,我望着那不清晰的残荷,一笔一笔地勾勒着。那样的萧瑟。那样的孤独。那样的空寂。那个夜晚,我的眼神仿佛永远都是深情、专注、温暖的。十六岁的秋天,靠拿的奖金跑去云南写生。在原始森林,蛇从脚下爬过,有毒的虫子在头上飞过来飞过去。其实那时脚脖子已经在流血,但自己居然不觉得痛。深夜十一点,开始往回返。上了车后脚开始疼,低头一看,惊叫一声——半只袜子已经被血染红了。带队的唐老师停下车,用矿泉水帮我冲洗,贴上创可贴,那只带血的袜子留在了大山里。唐老师常常跑原始森林,他信誓旦旦地说不是被蛇咬的。后来回到蕲南,唐老师才发来消息说:“你知道吗?你其实是被蛇咬了!”

当时,自己画得最好的是牡丹。在我小小的心里,有一朵牡丹。我知道,这朵花即将盛开。收到通知书的那一刻,我仿佛看到心里的牡丹开了短短一瞬后,刹那间又在风中零落成泥——通知书交费栏的几个数字,让我心里痛得出声。

上中央美院,父母相当高兴,但我很清楚,母亲治病花光了所有积蓄,家里已经没钱了。父亲看出我脸色阴沉,不快活。父亲知道我在担心什么,笑着说:“你不要担心钱,我会想办法的。”说完就把草帽子往头上一扑,扛着锄头出了门。

晚上,我听到隔壁房间的母亲长吁短叹。我睡在床上,听母亲跟父亲商量:“去香塘大哥家借点,再去二姐家借些……”

父亲默不作声,但我知道,此时的父亲心里一定很乱。

“你倒是说话呀!”母亲说,“两万块哩,要想办法啊!”

“嗯。”半晌,父亲吱了个声,就说了这一个字。这个字透过墙壁,在屋子里回荡,显得那样空旷、悲凉。

“有办法的,我们把屋里的地卖给老五!”父亲突然说。

“就卖地!”父亲又强调一遍。这句话像是憋足了劲才说出来的。“那以后国家要是收地,怎么得了?”母亲说。“先不管了,伢念书要紧。先卖了,以后再想办法。”父亲回答。

那晚,我枕头湿了一片。我暗暗下定决心,放弃自己追求了多年的美术。

第二天清早,父亲跟母亲要去找承包田地搞种植大棚的老五,我冲过去拦住他们,问他们干啥去,父母慌里慌张地说着欲盖弥彰的谎话。我望着面色枯黄、已生白发的父母,泪流满面。“爸,妈……我不去中央美院了,艺术生我们读不起!”母亲突然嚎啕大哭,父亲眼圈红了一片。

“你莫担心啊,爸妈就是砸锅卖铁也供你上学!”父亲强忍住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咬着牙说。我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嘴里不停地说不学美术了,不学美术了。母亲看着眼前的我,惊慌失措,父亲转身就要去老五家。我大喊着让父亲站住,并说如果他们卖地,我就死在地里。我的性格他们知道,母亲吓得不行,赶紧拉住父亲。我连续两天不吃不喝,父母妥协了。那年,我十七岁,放下了手中的画笔。

那个秋天,我选择了复读,也是从那一年开始,我有了写日记的习惯。伤心难过时,我开始用文字來安慰自己,鼓励自己要克服困难。

起初,只是为单纯发泄一些烦躁的心情和情绪而已,直到一天傍晚,我遇到了刘彩燕,另一种想法产生了——写作。

那是一个彩霞满天的黄昏,丽丽拉着穿39块钱白色球鞋的我跑过四号楼和五号楼,跑过操场,拼命地往综合楼一楼阶梯教室跑。丽丽鼻梁上的汗珠与我白色的球鞋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格外耀眼。

我跑得气喘吁吁,问丽丽:“我们干嘛跑那么快,去做什么?”丽丽说:“带你去一个地方上课,那个老师讲课讲得可好了!但是她上课最不喜欢别人迟到,晚了会挨骂,所以我们要跑快一点。”那时候我羞涩得厉害,一切都听丽丽的,但又忍不住问:“是什么地方啊?”

“一会儿到了你就晓得了。”丽丽跑得很快,头发都飞起来了。到了那间教室门口,我问:“我们迟到了没有?”丽丽抚了抚刘海,松了一口气说:“没有,还有五分钟呢,我们先进去。”

我不愿坐第一排,丽丽却执意要坐在前排。过了几分钟,我看到了丽丽口中说的那个老师——刘彩燕。刘老师穿着小白衫黑裤子,站在门口的那棵栀子花树下接电话。哦,刘老师长得真好看!身材亦好,瘦高的个子。透过半开的门,我远远地看着刘老师,仿佛有“似曾相识燕归来”的一见如故之感。

广播台的铃声响起,刘老师挂了电话走进教室,轻移莲步,款款而来,书卷气十足。

我莫名地被她身上散发出的气质吸引住了目光。

时隔多年,我依然相信那是我一辈子见过的最美好的一幅画面:在彩霞满天的傍晚,一个气质清冷如霜的女人站在讲台上板书。当她写下“又是一年纳新时”七个字时,举手投足间皆是风情。她衣带当风,干净清澈,台下一群热爱文学的孩子齐刷刷地看着她。教室外的金桂开得甚好,风一吹便落了下来,落在刘老师的肩头,也落在我的心里。

刘老师从讲台上走下来,深情地扫视了一眼我们,然后缓缓地说:“又是一年纳新时,胡风文学社,这个让我衣带渐宽不言悔的地方,这个让我劳累又给我幸福的地方,今天又迎来了一批新的成员。我很感激你们把一颗颗热爱文学的心交给我,也把一份信任交给我,因为有你们,我没有理由不好好努力。”

刘老师说:“文学本身赐予我们一种气质,热爱文学的人是这个时代最后的贵族,也会是个永远幸福的人。”

这些话在我听来充满高深又神秘的奥妙。虽然听不懂,但我很认真地将每句话都写在日记本里。下课后,我趴在大大的阳台上,在黑色的笔记本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一个热爱文学的人会是一个幸福的人”。这句话落在荒蛮的白纸上的那一刹那,我决定跟着刘老师学习写作。

这一跟,便是六年。

六年,两千一百多个日日夜夜,我洋洋洒洒地写下了上百万字,写下关于蕲南、关于李时珍和本草纲目、关于胡风、关于古诗词的故事……

刘老师看了我写的文章,说:“继续努力。”我点点头。复读课程紧张,我总是在晚自习后一个人坐在教室里拼命地写文章。我花了一周写了一篇青涩的故事,投给了当时的一本杂志《青春风》,半个月后,我接到了用稿通知。我兴奋地把这个消息告诉给同桌,同桌怀疑地看着我,说:“真的吗?不会吧?咱们学校还没有人发表过东西呢!”

一个月后,我收到寄来的样刊跟六十块钱稿费,同桌瞧见后,略带嫉妒地说:“可以呀,你!”从此以后,我更有了写下去的动力。我不停地写,不停地投稿,渐渐地,很多杂志上都能读到我的小说。高考前两个月,我开始写散文,一篇又一篇地写着、打磨着,也被人明嘲着、暗讽着,但依旧坚持着。

我希望文学许自己一个春暖花开的未来,而刘老师恰是文学的传递者。可我不敢靠近刘老师。我感到她有一种与他人格格不入的气场,那是一种隔阂感、距离感。但刘老师身上分明又有着一种独特的气质,让我欲罢不能。

高考结束后,我进入北师大读书,之后更得到去鲁院学习写作的机会。我在空间里写了很多文章,发了很多照片,刘老师点了赞。我看到刘老师的赞,潸然泪下——刘老师是从不轻易给人点赞的。那天晚上,刘老师主动联系我。“你考入了哪个学校?”我拿着手机的手一直不停地抖,以至于打字都打不好。我回复刘老师:“老师,我在北京师范大学。”

“你去了鲁迅文学院?”

“是的。”我猜刘老师当时一定很惊讶,她那个羞涩的学生竟然去了鲁迅文学院。她更意想不到的是,我考上北京师范大学也是因为文学:因为发表了不少文章,也拿了几个奖,我便再次瞒着父母,像报考中央美院一样,报名参加了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的自主招生考试。虽然名次不靠前,但刚好过了线。

这一次,我真的实现了父亲的心愿。接到通知时,是五月底。我看到父亲的目光,光泽动人。

从那一年开始,刘老师开始格外关注我,渐渐地,省作协、文联的老师们也开始关注一个从黄冈走出来的蕲春伢子。

丙申年春,三月。我从北京回来,市作协主席要见我,刘老师带我去。

到了办公室,刘老师与主席说着话,我在一旁静静地听。刘老师笑着说:“我老了,真老了。现在能做的就是好好培养这些孩子,让自己的文学梦在他们身上开花结果……”阳光很好,濒湖外的木槿开得一片热烈。主席对刘老师说:“你正年轻呢!”刘老师嘴角轻轻扬起,不言。我坐在旁边,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刘老师是什么性子的人?一个从不低头认输的人,但在光阴面前却低下头认了输。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一颗敬畏文学的心去写作,不辜负老师的期望。

乙未年夏天,我代表刘老师去参加省里的一个颁奖典礼,一等奖得主是原全国人大退休的领导,好大官,副部级。几乎所有人都去跟那位领导合影了,唯有我和另外一位八十多岁的老者纹丝不动地坐着。与我相识的一位老师用眼神暗示我,叫我上来,但我没有起身上去合影。散会后,在一楼大厅洗手间里,我清晰地听到他们在讨论我:“不愧是她的学生,有骨气!”正是夏季,我走出大厅,阳光打在脸上,很疼。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刘老师说的话:“写作的人,一定要有风骨。”

去年秋天,一次改稿会上,邻县的一位老师说我像刘老师,我没有否认。我也感觉自己越来越像刘老师了,像得如同孪生,分毫不差。

几年后,我也成了教书先生。我的学生说,他们不敢靠近我,说我不怒自威,给人一种隔阂感、距离感。我翻开十七岁时的照片,看着照片中的自己,突然心头一酸。教育学里有一个概念叫向师性,是说一个老师怎样,他的学生将来就会怎样。毫无疑问,刘老师深深地影响了我,那潜伏了多少年的性情与气息,它们统统扑到我面前,似是故人来。

因为刘老师,我也一边读着古风习习的唐诗宋词,一边写着风骨浩荡的散文;我也站上了三尺讲台,口里轻念“此心光明,亦复何言”;因为刘老师,我亦清高冷淡,不与人俗闹,只做那个唯一的自己。

我开始渐渐地懂得刘老师所说的那句话:“一个热爱文学的人永远是个幸福的人。”

曾经卑微至极的我,现在有了自信。是的,我慢慢有了自信。我看见文学一点点改变着自己:我走路抬起了头,挺起了胸,脸上常挂笑容。

乙亥年春天,学校学报要做一期“青春五四”的专刊,学报编辑部副主编舒教授来采访我,我给舒教授讲了自己的故事后,教授笑道:“授人以渔啊!”

“是的。”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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