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下）
2020-10-30李若薇
李若薇
翻滚的乌云和通红的晚霞正逐渐融为一体，一轮红日已经贴在了远处的地平线上，开始它光芒四射的下沉。
雨点下来了。远处突然升起一片火光，愈来愈大的雨点与那火光纠缠起来。气焰嚣张的火不仅没有熄灭，反而更加狂妄，就如不可阻挡的呼喊，在雨中脱颖而出，熊熊燃烧。
她心里“咯噔”一下，总觉得不对劲儿。她在雨中奔跑，伴着嘈杂的人声，一股热浪朝她席卷而来。
雨开始小下来。在她的前方，火光已铺在地上燃烧。
她卸下背上的包，向火光狂奔过去。
她拼命跑着，风从耳边呼呼吹过。突然，她的脚碰到了一块土坷。她像只笨重的大鸟般，直直地飞出去几丈远。她已顾不上浑身火辣辣的痛，连哼都没哼一声，努力地想爬起来。火舌像碎红布条一样抖着，不断狡猾地在燃烧着的房屋上面蹿着。她脑中窜出一个想法。
“为什么要回去呢？回到了家也只剩灰烬了吧？那她回去岂不是给家里增加负担？”
她跪坐在坑坑洼洼的泥地上，望了望前方的火，又回头看看被她扔在地上的书。她忍住心头强烈的震颤，爬起来，拍了拍尘土，如离弦的箭般，和奔来时一样快地，捡起包，飞奔而去——她要赶上明天上学……
到了车站，她才恍然发现，她没有钱！绝望再一次狠狠地击打着她的心门。她瞬间感到浑身的骨头都散架了，膝盖钻心地疼。她晕晕乎乎地坐下来，瘫软的手一松，那包里的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便掉了出来。
她甚至没有去捡她那视若珍宝的书，呜咽着。
一个亲切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小姑娘，是你的钱掉了吗？”她惊异地一低头——那本书里，一小叠皱巴巴的毛票被寒风吹得沙沙响;细雨如细针般，滴答滴答，打在钱上，奏着诱人的希望之歌。哦，一定是她买书的时候，那售货员悄悄放进去的，难怪他……
她抽抽搭搭地，笑着，哭着。扭头一看，背后却空无一人。
来不及细细思索和感激了。她捏着那钱，机灵地挤进人潮——再也不像第一次那样彷徨无助，买了票，冲上火车。
门开了。
“你……你怎么回来了？”舅妈惊异地挑着眉，浮夸地表示着她的惊讶与不满。“还这样破破烂烂，像个乞丐！”
舅舅忙连拖带劝地把舅妈拉走了，歉意地笑了笑，拿出一套新衣服，放在她手里。“拿去吧。别穿成这样，女孩子家，丢人。”
她笑着接过衣服，没再理会舅妈的刁难，换上新衣服，急匆匆地赶去学校。
驰隙流年，斗转星移。两年的时光就这样从指尖溜走。两年里，她不断攒钱，买书，如饥似渴地读书，成绩仍是那么好。她上初三了。市里组织了一场征文比赛，小城也不愿落下，积极地鼓动着各个学校参加。
她很喜欢诗，喜欢那些干干净净的文字。她心里早就萌动了当诗人的念头了！
她的家乡，雨总是下个不停，她最喜欢的就是躺在灰蒙蒙的天空下，闭着眼，听着雨珠落在地上滴答滴答，凉丝丝的，轻轻打在她的脸上。
那儿遍地长着枫树，枝繁叶茂的。枫树总在阴雨连绵的天气里展叶。细雨伴着斜风，下个不停。眼见着眼见着，那枫树抽出绿油油的新芽儿;眼见着眼见着，整片枫林就成了绿色海洋了。她为这雨起了个好听的名字：枫雨。
小城的雨虽远不及家乡的多，倒也不吝啬。恰逢雨季，渐浓的夜色中，她睁着眼，一夜听雨。眼前又浮现出那枫雨，那鲜活的动人的绿。
翌日。她兴奋地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拿起笔，飞快地写着。纸与笔摩擦着，动人的“沙沙声”萦绕耳畔。一首小诗从她那瘦弱的胸脯中汩汩流出，如一捧甜美的甘露。娟秀的字端端正正地写在洁白如雪的纸上。它的名字叫《枫雨》。
她颤抖着——手与心一同颤抖着，庄严地将那张珍贵的神圣而威严的纸递给老师。那纸在风的吹拂下也微微颤动着，那么可爱。
她的心一刻也不能安宁。那颗热血澎湃、迫不及待的心，无时无刻不是急促地跳动着。
那颗心终是沸腾了！三个星期后，她的《枫雨》被刊登在了报纸上！她苍白的脸上现出了少有的红晕，心里那头精力无限的小鹿，一刻不停地、兴奋地乱撞。
她又做回了那只骄傲的鹤。她的湖便是着这《枫雨》。
那鹤抬着头，高贵地在水中游弋着，殊不知暴风雨就在身后。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她站在讲台上，响亮地朗读着。
一只手落在她肩上。她哆嗦了一下，回头一看——班主任！那长着张黧黑黧黑的脸，耳朵上挂着厚厚的老花镜的数学老师，脸上乌云密布，示意她出去。
她故作鎮静地放下手中的书，头重脚轻地走出去，紧锣密鼓的雨点敲打着她紧张的心。
门开了。
舅妈正满脸悲痛地坐在那里，苦口婆心地向语文老师诉说着：“虽然这孩子不是我亲生的，但我也不能让她做欺骗别人的可怜虫啊！这孩子老喜欢看书，本子上抄了好多诗词句子，说不准其中哪一篇就是……”语文老师把头摇了两三摇：“我相信这孩子，她真是个淳朴、善良的农村娃！”“江老师啊，你还是太年轻，没见过孩子们的鬼把戏，可多着呢！”班主任开口了，而后转过头来严厉地问道，“这诗，是你自己写的吗？”
“是……我亲手写的！”她气恼的声音颤抖着从她口中吐出，可怜的鹤，湖水总是那么波涛汹涌！
“快看呀，老师，这孩子做贼心虚了吧？”
她昂起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舅母：“您做这样的亏心事，不羞耻吗？！”
“这孩子还……还跟我顶嘴！我供她吃供她穿两年了，她家倒一分钱不给！谁来可怜可怜我这苦命的人！”说着，就掩面跑了出去。
班主任宽厚地笑了笑：“孩子，谁都有犯错的时候，犯了错误不要紧，承认下来，知错能改，就没关系了，老师期待你的答复。”
她用冷冰冰的语气一字一顿地喊：“这、诗、是、我、的！枫、雨、是、我、的！”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门关了。
“是……那诗，是我抄的……”班主任露出了满意的神色，慈祥地笑着——她觉得自己拯救了一个失足的孩子。
泪水湿润了她几周来都红通通的眼眶。在班主任几周来温和的劝说和慈祥的教导下，她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猝不及防地倒了——“既然他们都这么认为，那我就‘承认下来吧，我不想枉费了这善良的老教师的一口气！”这鹤总算低下了她高傲的头！或许……有一天还会再抬起来的罢！
细雨仍徐徐地下着，毫不在意尘世的污浊，只是把整个天空都洗刷得透明无瑕，一尘不染。枫树的叶子，飘啊飘啊，一片片落在了地上，一点点化作了尘土……
离开的念头又是如此的强烈。
夜色渐浓。她独自一人，坐在校园里空旷的荷塘边。泪像干涸的小溪，再也涌不出一滴水。
阑珊的灯火中，她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那柔弱的嗓音，莫不是……
果真。语文老师幽灵一般出现在她的面前——不，她是天使！
“孩子，那诗就是你自己写的，她们都不相信，但老师相信。”
那汪干涸了数天的小溪，又叮咚叮咚地响起来。
“老师，我……我想回……回家……”
这个同样瘦弱的年轻女子竟心领神会，把自己冰凉的手放在她冰凉的手上：“拿着，就当是两年前老师没救你对你的补偿吧！”
她紧紧地握着那被冷汗浸湿的钱，抽抽搭搭地，用蚊子一般细微的声音，呜咽着。
老师拍拍她瘦削的肩：“孩子，你很有才华，答应老师，一定要坚持下去，你一定能成为一个大文豪的！”
她似乎要把所有委屈都宣泄在这无边的黑暗里，大声喊道：“我——一——定——会——的！”响亮的回声划破天际，是那么的有力。
门关了。
她闭上眼，想把那小城里的所有记忆一一抹去。她深深笃定，那是自己在这城里的最后一丝印迹……
洁白的雪花翩翩地在半空中潇洒。
父亲在病榻上，一日不如一日。比她大四岁的姐姐已经成了妇人，昔日那青春的活力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灰色的黯淡。
母亲只是笑笑：“回来啦！”
罪孽。深深的罪孽。
母亲从房里一个小抽屉中小心地取出一个被一张张纸层层包裹的金戒指。“你刚走那年，咱家着火啦！你姐姐拼死从房里把它救出来，说要给你做嫁妆……娘本来也是这么想的。算啦！一个环，戴在手里也没啥用。你把它拿去當了，拿着这钱回去读书吧！”
她笑了，像小时候那样，无瑕而灿烂。
她深情地搂了搂母亲，又和父亲讲了一夜的话。
她背上包，走出门。
雪花如鹅毛般，轻轻地，慢慢地落在她身上。
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
枫树的叶子早已落光。光秃秃的枫树，直挺挺地立着，欣赏着翩翩的雪花。即使一片叶子都不剩又何妨？
她狂奔起来。
空旷的雪地上留下了两行深深的足迹。
又是拥挤的人潮，熟悉的味道。
不知道是否还会这样下去……
门关了。
（指导老师：孙荣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