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同天”与“武汉加油”
2020-10-29六神磊磊
这些天,大家都说日本给我们上课了。“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岂曰无衣,与子同裳”“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好优美,好隽永。我们很震撼,原来汉语这么美,原来人家开口就是唐诗宋词。我们也很惭愧,自己只会喊“武汉加油”“中国加油”,好土鳖啊。
“武汉加油”真的很土鳖吗?其实不是。“武汉加油”是口语,或者说叫俗语。“风月同天”相反,是雅言,或者说叫雅语。它们两个,地位是平等的。雅言和俗语,两个都是工具,都是武器。就好像一把是紫薇软剑,一把是丈八蛇矛。用剑的一定比用蛇矛的厉害吗?反正罗贯中肯定认为不是。又好像花衣服和素衣服,不能说有高下之分。今天该穿什么?看习惯,看场合。用雅言用得好的,可以成大师;用俗语用得好的,也可以成大师。它们都能通向文学的至高殿堂,都能通向人类表达的极高境界。
“风月同天”,代替不了“武汉加油”。大家要是都喊“风月同天”,你想想奇怪不奇怪?人人讲话都文绪绪的,都要引经据典、搞点唐诗宋词,那不叫高雅,叫忸怩作态,叫有毛病。球场上,大家都猛喊“女排加油”,最痛快,最利索,最给力。要是都去喊:“女排,乘骥以驰!乘骥以驰!”你那叫干扰比赛。人家打着球,还要分心想,这人喊的啥玩意儿?我们一般都觉得,说话用点唐诗宋词,好像代表着雅、高级。但好玩的是,这可能恰恰违背了古代那些先贤的初衷。古代许多文学大家所想的,是怎么把话说平顺,说利索。中唐的韩愈,光照万古,文起八代之衰。八代之衰“衰”在哪里?其中就有矫情,繁缛,佶屈聱牙。韩愈提出了写文章的两大要求,影响深远,叫“气盛言宜”“文从字顺”。写文章不要堆砌那些矫情的东西,不能以辞害意。晚唐的杜牧,也说了一句话:“文以意为主,以气为辅,以辞采章句为之兵卫。”杜牧是爱写骈文的,本来和前辈韩愈走的是两条路,韩愈很讨厌骈文,可是他们的理论却一脉相承,认为“辞采”只是工具。太注重词藻,玩弄辞采,是不高级的,没前途的。
今天,我们大家都说着大白话,用白话写文章。哪怕一个没受过什么高等教育的普通人,也可以看懂文件、通知。哪怕一个小学学历的人也可以在网上和硕士、博士吵架,吵得不亦乐乎。你写一篇文章,成千上万的人可以从各种角度“喷”你。这其实是一代又一代文学通俗化运动的成果。不然,士大夫扯犊子,底层民众连听都听不懂,何从“喷”起?
说了这么多,意思无非是一个:“武汉加油”,俗,但是并不丢人。
那么我们的问题究竟是什么呢?面对“山川异域,风月同天”,我们惭愧的究竟是什么呢?是我們“俗”的这一面虽然俗到底了、俗透了,但是想“雅”的时候,打死也雅不起来了。
多少年里,基层官员讲话,如果是秋季,一开头就只有“金风送爽,丹桂飘香”。万一金风不送爽、丹桂不飘香怎么办?不知道。肚子里没货。人家韩愈提倡文从字顺,是在肚子里有货的前提下,所谓“取熔经意,亦自铸伟辞”。你首先要有货啊,要“取熔经意”,才谈得上“自铸伟辞”。因为“雅”不起来了,我们说话、写文章,只会泥坑打滚,不会芳林漫步。
所以,当猛然有一天,我们读到“山川异域,风月同天”的时候,才会被震撼到。那种含蓄之中的磅礴,那种隽永之中的深刻,那种沧桑感和时代感的交叠,那种恰到好处的分寸感,有着无与伦比的穿透力。今天这八个字成了网红字眼,估计很快又会被反复用成大路货,榨成药渣,就和“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一样。没办法,我们选择少啊。
(选自2020年2月12日“六神磊磊读金庸”微信公众号,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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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日本的援助物资包装箱上,写有“山川异域,风月同天”等优美诗句。“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出自收录于《全唐诗》的《绣袈裟衣缘》,作者是日本的长屋亲王。“岂曰无衣,与子同裳”出自《诗经》,据《参考消息》报道,是一位中国留学生建议写上去的。“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出自王昌龄《送柴侍御》。这些诗句,让我们体会到了汉语之美、文化之美。本文作者运用了哪些论证手法?
(系列插图/老修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