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杂杂说(三十二)
2020-10-29韩天衡
文/韩天衡
魏关中侯金印
此三国魏的纯金印,重138 克。魏晋前的纯金官印,至今仅见60 钮左右,少量早先流出海外,大多在重要的博物馆。如故宫也均阙如,足见其珍贵。金不为他物浸蚀,一如新出,故能知彼时工匠凿印之法,于吾等篆刻大有裨益。
1995 年,友人介绍有此关中侯金印,细审是国宝级物。物我两望,欢喜无量。再一思忖,此该是出土物,购入恐不妥当。我告售家心思,并加了一句:“如是仿品我倒是可买的。”对方说,他请某大省的博物馆专家鉴定过,他们言之凿凿,说是假的。我告其,能请该馆出一证明否?两周后,售家捎此金印及定其为伪品之字据来沪,一切妥帖,时以一万多美金归我豆庐。7 年前我一并捐给国家矣。今在韩美馆3 楼展出,可一睹其金灿灿的真容。也许是金灿灿如新出,我在巡馆时,就听到过几次议论:这么新,一定是假货!
宋白覆轮茶盏一对
又是一个海外淘宝的故事,也是近几年在东京发生的故事。在南青山有几家古董店,跟我至少有20 年的交往,他假不充真,我付钱不误,我与儿子跟老店主都成朋友了。去他店里小坐,每次总是一碗抹茶,一碟精巧可口的日本点心,礼仪周到。这次茶后,他则取出一木盒,内为宋代白覆轮茶盏一对,品相如新出,成对也少见。“白覆轮”为日本人对北方黑釉白边瓷盏的称谓,是宋代极简审美的体现,明之后无出品,国人识者无多。此时,店主翻开一本香港苏富比拍卖图录,也有相似的一对,标明起拍价120 万。我刚想说买不起。他说:“韩先生,你不是做生意的,听说把很多的藏品都捐了,随你付点钱即可,算是送你的。”这情景,如今想想还很感动。
清袁枚铭砚
戊戌初春,是乾隆时性灵派诗人、文学家、评论家、美食家袁枚逝世220 年,特刊发一方他的铭砚以志纪念。出身钱塘的他,少时即有文名,24 岁登进士,春风得意,怀济世之志,但仕途不顺,转来转去在南京周围做了7 年七品芝麻官,情何以堪。聪明人,看得穿,借父殁、养母辞官,在江宁的小仓山建一随园,做了个著书立说的隐士、名士。随园虽是私家花园,他不筑墙,任百姓游览赏玩,也可说是中国出现的最早的公园。有自撰门联:放鹤去寻山鸟客,任人来看四时花。豁达。
细数下他的人生,自34 岁辞官,闲云野鹤般地给自己放了48 年的长假,到82 岁逝世,够洒脱、滋润。
这是15 年前在东京都荣丰斋所得。店主相熟,问库房有无佳砚,称有一方,他人寄售,索价较贵。不多时,取来乾隆犀皮砚盒,内竟是袁枚铭砚,文:大道为公吾是之,背公为私吾耻之。的是真品,此文义与其为官时的清正言行倒也是吻合的。询价,称60 万日元,时合人民币四万余,购归我豆庐。
明孙克弘题铭赏石
古代文人多好石,崇山峻岭,可游赏,却不足以卧游;而形状奇异的石,有山之壮美,又有移置之便,可树于庭院,可置之居室,大有历昆仑、游天姥之乐。此风始于唐相李德裕、牛僧孺,至宋则蔚成风尚。所谓室无石不雅,文人善思量、耍笔墨,故而石无题不文。石奇、词隽、字佳,集三美于一身,自是玩出了新意和高度。此为广东英德所产,俗称英石,高近60 厘米,上有明代松江籍书画大家孙克弘的题铭“石何丑、米公拜”,大有来历。某日,松江的学生刘君散步时,在即将被铺水泥地基的砾石工地上偶见此物,出于好奇,端详再三,遂被发现,从而避免了被永久埋葬的厄运。
君知我好石,运来豆庐贻之。即以书画各一为报。17 年前事矣,石犹坚,君已逝,悲哉。
清高凤翰铭砚
从我策划的“文心在兹—历代砚文化特展”里,最早可以称为石砚,并附有石研棒的,当数6000 年前的红山文化期的砚了。当时,最古老的甲骨文远未诞生,砚是用来研磨颜料,涂写器物的。
文人的好砚、赏砚之风滥觞于北宋,欧阳修、苏轼、米芾都好砚,据载,东坡仅三砚,米芾也就26 种,然风气一开,名士蜂拥,使砚文化从材质、制作、铭记、赏玩、辑谱诸方面,都“一条龙”地日趋欣欣向荣。
在雍正、乾隆时,八怪之一的高凤翰就是集收砚、制砚、撰铭、镌刻、辑谱于一身的“发烧友”。他生平收砚1000 多方,刻铭的砚大致也不下300 方,特别是在雍正丁巳(1737)右臂痹废后,依旧乐此不疲。生前曾辑有《砚史》四卷,收砚拓一百余,呼其“砚痴”似不为过。本人孤陋寡闻,这书里的实物,几十年间竟然睹一砚的缘分皆无。
物常聚于所好。一次,偶然在旧铺里见到此砚。有断纹的黑漆盖,残蚀支离的仅剩中断一截,知为雍乾时物,再品砚石,为米芾所称之紫金石。色典雅有致,可喜者,砚侧是熟悉而跌宕的高氏隶书铭:“厚重而方,诗酒徜徉。雍正二年小春。南阜左手。”乃知在其右臂痹废前即能左手刻铭,足补史料之缺。尤可喜者,另一侧为嘉庆二十三年翁方纲拜观手书款,翁氏也正是这年以86 岁高龄而寿终。买文玩最高兴的莫过于店主不识货,不还价,不强索,心平气和,两心相悦。他说:“破东西,侬欢喜,算六百五。”付钱走人,时在1991 年。
邓散木“两寓花桥”印
“两寓花桥”印为邓散木刻赠柴丈之英者。柴丈精于印学之研求,自野史中挖掘出不少新鲜的古印人的资料,有功印林,沙孟老对其也每有赞许。此丈暮年所见赠。邓氏刻印师赵古泥,沿其印风,有出蓝之誉。篆刻有名于时之外,真、草、隶、篆四体皆擅,足堪与我师马公愚匹敌。朱复戡翁晚年多次与我说一笑话:二十年代中,邓散木知朱氏之名而未见其人,更不知其年庚,乃托马公愚先生作介,执意拜朱氏为师。请饭时,邓见朱与其年龄相仿,遂打哈哈,竟不言拜师一事。对邓之瞬间“饭局变卦”事,朱翁暮年与我聊及时似局外人,颇见坦荡。
陆俨少《两寺松桧图卷》
1978 年冬,陆俨少先生应邀赴北京外交部作画,得暇游潭柘、戒台寺,值我探示,陆公作《两寺松桧图卷》见赠。我即乞李可染先生题写引首,李老极认真,书两纸供我选其一。陆公闻说,竟向李老索来另一纸,复作一卷自存。对于陆公而言,先得引首再创作收卷也平生仅有,足见陆公对李老的敬重和青睐。惜他的自存卷曾在拍卖行的图录中见到,惋惜。
近今在北京嘉德拍卖行又见一件书我的《两寺松桧图》引首待拍。知李先生当初至少是书写了三纸。由此,也可知其书画创作之谨严、慎重。作品不应酬,应酬不动笔,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受众,纯是高风亮节,此风在老辈中也属罕有。也更玩味到他告诫我“写意画要加精心”中“精心”两字的深义。
沈曾植书札横披
这件小横披很有趣。是遗老沈曾植(寐叟)的书件。说的是吴昌硕在其病中去看望他,并捎去了新刻的沈氏斋馆“海日楼”的小印,令其喜出望外。前撰写的两首诗是对吴氏印艺的赞颂,然而不治印的学者书家去评骘印艺总是隔靴搔痒,讲不到点子上。读了这两首诗,吴氏作何感想,则不得而知了。好在吴氏是高明的太极拳圣手,好歹都不会上心的。老辈曾告诉过我:缶翁如遇到画家,则说你画得比我好,我只会写写字;遇到写字的,他说你字写得比我好,我只会涂鸦;遇到刻印的,他会说你印刻得好,我是写字画画的。谦逊得真诚又让你温暖。态度决定人脉,性格决定命运。名震海内外的缶翁这本事,叫你看得懂,学不到,真高明。
这横披没署年款,推算当是1917 年前后的事。彼时吴氏的印名已登峰造极,沈氏故而“得陇望蜀”又提出了再请缶翁刻方“乙盦”小印,好事成双。沈寐叟,嘿,此老狡猾狡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