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2020-10-28郭宁
郭宁
1
凤云躺在床上,硬床板将她本就酸麻的腰硌得有些疼。她翻了个身,变成侧躺着,两只腿都缩起来,将棉絮被紧紧裹着。石码的天气像是掉到地上的玻璃的纹路,难以揣测,前几天短袖衫还好好地穿着,这几日早晚能凉得你脚底发冷。有那不了解的人,若是这两日刚来到石码,说不准会以为秋天已经来了个把月了呢。
上海半月前秋雨就已经落了,那儿现在冷得紧,湿冷的风老是往你脖子里钻。明儿就是13日了,是固定给清文寄钱的日子。凤云想,在上海那种地方,清文一个月才花她1000元,已是很懂事了。她已经可以在清文那群姑舅阿姨面前夸耀说,自己养了个很乖的女儿了。日子过得再紧巴,等清文读大学回来,就可以缓缓了吧?
她有些欣慰地笑了笑。眉头是皱着的,嘴角却是咧开的。这样的笑容像是天上燃着火烧云的傍晚,这会儿是暖洋洋的,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冷下去。
凤云在市宾馆里当保洁员。
说是保洁员,其实一些杂事也是凤云在做。有些小事,老板舍不得再开出一份工钱,也没有人愿意委屈自己来接这种活儿,自然,这就成了凤云额外的工作。凤云已经50出头了,她老得又格外快,面色黄得像一碗茶。几年前不知怎么又落下了灰指甲的病,一直没有看过医生。她这样的人,能找到事情做就不错了,怎么敢抱怨?一个人一旦低到尘埃里,土里的一切,不管是好是坏,不都是该承受的么?
凤云的小女儿清文,在大学念的是中文。别人都以为凤云不懂,其实她心里明白得很。中文么,人家总是说没有什么用,又不挣钱,可是清文喜欢。清文喜欢中文,仿佛中文是烨烨的太阳,清文就是执着的夸父。别人总以为凤云不会懂这种喜欢,其实她心里明白得很。
她该明白的。
就像当年的自己。
也像当年的母亲。
2
凤云没想到,从前那些人还能找到她的号码。
“凤儿吗?”手机那头这样说。凤云的心像坐过山车时突然俯冲的那一瞬间,突然停滞了几秒。只这一句,她就明白,手机那头会是谁。这些年,清文叫她“妈妈”,外人叫她“阿姨”,就算是丈夫,也不会叫她“凤儿”了。“凤儿”这个称呼,是南靖的山南靖的水,连着青春,连着从前那些美好。她本不想再想起了。
可是,总有人来提醒她。提醒她,她也有过像云一样美丽自由的时光。而如今,这朵云变成了雨,掉进了充满了水藻和污浊的池塘里。这朵云20年来,从来不抬起头,去看看自己曾经呆过的地方。
她怕。她怕的是什么?是怕他们看见她这样狼狈的样子么?怕他们用嘲笑的口气问,你怎么变成这个模样了?
她不清楚。她只想变成一只钟,在漫漫岁月中只是不停地转动,除了清文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管。
“凤儿?”手机那头再次开口。
“秀玉?”凤云觉得自己的声音在发颤,抖得似乎站在嘴唇发紫的凛冽冬天里。手机那头笑了笑,“凤儿,这么久了,还能听出我呀?”
“怎么会忘呢?”凤云有些凄凄地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都聚积着苦涩。是啊,又怎么会忘呢?秀玉啊,还有那些曾经和意气风发的自己一起站在舞台上的人,那时候的她们,乌发黑眼,光嫩的皮肤,眼里常常蓄着笑意,走路都带着风,梦里梦见的,都是穿着白裙子光着脚丫走在汩汩溪流旁的,一时兴起就翩翩起舞的自己。
30年了,光阴似一只干枯的生满青筋的大手,把葱葱茏茏的年少从土里一点点连根拔起,从温暖的嫩绿到冰凉的枯黄,好像只是一瞬间,所有关于青春的活力与热情,就已通通萎了去,冷了去。
好久没有想过了,从前的自己是怎样一个人?醒着的时候不曾想,就连做梦的时候,生活的艰难满满占据了她的梦境。她仿佛陷入了沼泽里,有一双大手在黑暗里把她的腿往下扯,除了活下去,再也不能想到其他。
如今,記忆就像一滴落在纸上的墨汁,在她的脑中蔓延开来,即使她不愿想起。
3
凤云出生在南靖船场,那是一个被小山包围着的地方,一眼望去全是绿,却不晃眼睛,而是会让你油然而生出一种感觉,仿佛那一片绿就该存在于此,正如天上必有太阳一般理所当然。
这里宁静美丽得如一汪秋水,每个人都是善良的。有时候主人出门买菜,或者懒洋洋地坐在山河边垂钓,都敞开着家门。有那做生意路过而求讨杯水或一顿饭的人,也常常有人家热情接待。18岁之前,凤云从不知什么是恶。
凤云的家,就在这苍苍的绿中。房子虽然不是豪门望族的深深庭院,在镇子上却已算是上等的了。中间的屋子是卧室和客厅,左右两边各一单独的屋子分别是厨房和茅厕。凤云的母亲很勤快,房子前面的庭院开满了母亲亲自侍弄的花草,玫瑰茄(闽南话里听起来像是玫瑰桥)或者兰花,或者别的什么。这且不算,房子后方的土地上都是母亲亲手种下的甘蔗和花生,等到收获的时候这就是家里的零食。母亲还养着一只猫、一只狗和一群鸡,这些充满灵性的小东西会在母亲去溪边洗衣的时候跟在母亲身后,吵吵闹闹屁颠颠,路上遇到母亲的人看得不停地笑,感叹这神奇的一幕。母亲则得意地扬着眉,一路上哼着曲子。
母亲的出身不算低,女红做得好,对一些古典医书也很熟悉。镇子上谁有个头疼脑热的,甚至有一次有人得了不知名的眼疾,都是被母亲治好了。母亲治病从来不要钱,因此很受尊敬。
凤云的父亲,在镇子上一家工厂凭力气挣钱。这本不是什么能挣钱的途径,但是父亲人高马大,一个人能做三四个人的活。就这样,凤云家盖起了房子,生活也渐渐富足起来。别人家养了猪都是等着好价钱卖出贴补家用,凤云家则是春节杀了自己享用,贤惠的母亲能用它做出一桌子诱人的“全猪宴”。春节盐鸡挂了一排在竹竿子上,有谁嘴馋了,就走过去扯下一块来吃,很快这一只只鸡就变得缺胳膊少腿了。父亲喜欢吃荔枝,到了时节就买下几箩筐摆在地上,连着凤云也是大饱口福。
凤云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姐姐比她大了十几岁,凤云上小学的时候姐姐就已经结婚,凤云小学毕业的时候,姐姐已有了第一个孩子。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尽管姐姐对凤云非常疼爱,但在凤云心里,姐姐已被划入了长辈的行列,就像是月亮和太阳一样,尽管是太阳让月亮熠熠生辉,但他们彼此不会靠得很近。但哥哥不一样,哥哥只比凤云大了两岁,它们是可以玩在一起的年纪。哥哥不会像姐姐那样告诉凤云,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而是跟凤云说,什么好玩,什么不好玩,拉着凤云的手在船场的山山水水里穿梭,快乐得好比润在水里的珠子,舒舒服服心满意足,一天不知不觉就过了大半。
凤云家屋后有一条小溪,可别小瞧了这么一条溪,这是凤云和哥哥能觉出无穷乐趣的地方。别的不说,就说捉鱼这一项,常常如同晃动的狗尾巴草吸引住猫一样吸引住兄妹俩。他们捉鱼的法子充满了智慧,是父亲教给他们的。先用竹条编一个笼子,腹宽口窄,看上去像是个矮胖的花瓶。只需将笼子用石头压在小溪里,第二天一早再去看,满满半笼子笨拙的鱼。它们好奇地钻进笼子里,想要看看里面有没有吃食或者别的什么,却再也钻不出来。不费吹灰之力,凤云家的饭桌上就能多一碗冒着热气的鲜美鱼汤。
捉鱼可不是什么复杂的事情,所以他们把笼子布置好之后,就会再寻个别的好玩的去处。如果是在周末,通常他们会爬到山上去。对于孩子来说,这绵绵的山大得像是一部山海经,里面的所有都能吸引他们的注意。他们喜欢边玩边翻开路边的石块,看着隐居在下面的小昆虫们惊慌失措地乱窜。有时候,他们还会发现“山蟑螂”,这可是一味很有价值的中药。捉起来放在瓶子里,下山后找收购的人家卖掉,下一周的零用钱就这么得来了。
凤云就这样晃过了童年,跟屋后小溪的水一样悠哉,一样澄澈透明。
4
凤云和秀玉,其实相识很久了。彼时因为很少有可以寻欢的方式,又为了节省灯油,一般到了晚上八九点,就鲜少有人还未休息了。有熬夜的时候,不必说,必是镇子上公映电影了。于是大人小孩都从家里扛上小凳子或长条凳,一窝蜂地挤到白色幕布前。有时候电影还未开场,先把凳子摆上,以示我已经占据了这个位置,人就可以离开去做点别的事情了。
秀玉家离公映电影的地方有一段不短的路途,秀玉扛了长条凳走了几回,真是有点累。于是有一回,秀玉打起了凤云家凳子的主意。借用凤云家的凳子,就可以轻松一半的路程,何乐而不为?
她们就是这样认识的。凤云热情直率,像一台唱针永远在旋转的唱片机。秀玉比凤云大两岁,讲话时常常骂出一两句粗口,却又细致、周全,仿佛一尊不倒翁,看似摇摇晃晃,却是最让人放心的那一个。她们是磁极的两极,很快就熟稔起来。
“天乌乌,欲落雨……”秀玉常常这样唱着歌,一双灵动的眼睛蓦然看向凤云,狡黠地笑笑,问:“会唱吗?”没等到凤云的答案,她又指指自己,笑着说,“我可以教你!”
她们俩于是你一句我一句地唱起来。凤云的哥哥有时会走过来喊凤云,有点无奈地问:“还去不去山上了?”这样问过几回后,他知道上山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吸引凤云了,往后秀玉再来,他就自己一个人去找消遣的地方了。
凤云和秀玉一样喜欢唱歌。她的嗓子甜,但是不腻,像一碗化了糖的水。秀玉有时候很羡慕,觉得凤云的嗓子天生是唱歌的好嗓子。凤云因此有些许的欣喜与得意,于是常常唱,也就越唱越好。天性浪漫的她唱起歌来也透着一股子灵气,好比东风里杨柳后传出的低低的琴声。
是秀玉让凤云喜欢上了唱歌,到了后来,凤云唱得比秀玉更勤。起个大早去挑水的时候,在溪边洗衣服的时候,和哥哥去玩的时候……凤云的歌声像一只轻巧的蝴蝶,常常伴随左右。从小时候母亲哼过的闽南语歌谣,到当时流行的歌曲,只要凤云听了,必得学会不可。凤云对唱歌的热情让秀玉都有些惊异,她有时候会开玩笑说:“这么喜欢唱,要唱给谁听?”然后立即跑开,留凤云一个人又羞又气,末了说句“就喜欢唱”,脸虽是红的,却是意气风发。
5
镇子里上高中的孩子并不多,女孩子更少,鳳云和秀玉是足够幸运的两个。
高一下半个学期,学校里成立了文娱队,是张文泽老师领导的。
张文泽老师本是大学里的音乐老师,是上山下乡主动到这偏僻的农村高中来的。他有着高高的眉骨和鼻子,生得很好看,一双手又白又修长,据说是能弹钢琴的。刚来的时候,万事不能适应,可是瞧着这么文儒的一个人,却是十分坚强,这比从前艰难百倍的日子,终究是让他给熬了下来。
凤云兴致勃勃地去报名了文娱队。她唱了一首《东方红》,看见张老师好看的眼睛里溢出笑意,对她点了点头。
凤云和秀玉一起进了文娱队,跟她们一起的,还有4个女生和两个男生。他们排的第一出戏,是《白毛女》。凤云很得张老师的赏识,得了喜儿的角色。之后又陆陆续续排了一些歌曲和舞蹈。他们这些孩子都没有跳过舞,但是聪明伶俐,何况这种从前没有接触过的东西,每个人都极有兴趣,于是很快将舞蹈学了下来。
文娱队是要给驻扎在镇子上的部队官兵做慰问演出的。第一次慰问演出,是在年末的时候。他们8个人和张老师,都自己背上棉被,再挎个水壶,像行军一样朝着部队驻地进发。走了4个多小时,到了地方天已暗了,于是吃过饭就先睡下了。男生一间女生一间,一个挨着一个,睡在大通铺上。他们自然是很兴奋的,一兴奋话就多了起来,躺下之后又聊了很久才睡着。屋子里灭了灯就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明明只是一间小屋子,却有一种躺在广袤山林暗夜里的感觉,这种感觉万分奇妙。
第二天的演出十分成功,那些兵们直着腰板坐在下面,对他们的演出给予十分热情的掌声。其实这些官兵若是仔细听,就会发现那两个男生的声音有些异常。原来张老师在他们演出的时候正猫在后台,到了音调太高而两个男生唱不上去的时候,就巧妙地衔接过来,由张老师来完成这个高音。这是张老师可爱的狡黠了。
在演出中,凤云总是最引人注目的那一个。好比白茫茫雪地里一位身着红衣起舞的女子,又似天空中唯一镶着霞光的云朵,不知不觉就把大家的目光吸引了去。
6
凤云高中二年级的时候,省艺术团到了镇上来选人。
这小镇上的人哪里见过这么气派的人物?他们说,这些人是能见到毛主席的,说不定是给毛主席唱歌呢!于是小镇子的人就像是溪水穿过石缝一般,蜂拥着去看,啧啧赞叹着,然而好比去上香拜佛的信徒,只是崇敬罢了,别的毫不了解。他们并不明白这艺术团要做什么,更不想把孩子送去。听说要把孩子送到很远的地方呢,以后可怎么相见啊?
然而凤云却比其他任何人都要果敢。她不怕那山高路远,只知道,自己是喜欢的,只是如此罢了。
她只想问问跟自己亲近的人的意见。
张老师是懂的,他怎么会不懂呢?他懂得凤云的梦,因为自己也曾经怀着这样的梦啊。他们两个,就像是走过了时间的路,在现在这个路口相遇了,如此的相似。
于是他对凤云说:“去试试吧。”
凤云又拉着秀玉商量,秀玉大大咧咧的性子也没有考虑许多,只是笑着说:“凤儿,你这把好嗓子,更何况就像我爸妈说的,你家又不用担心生活,藏在这山里做什么?”
单纯善良的凤云和性格直爽的秀玉,都没有觉察出镇里人无意中泄露出的酸意。
最后,凤云又跑跳着去跟母亲撒娇。
母亲摸着女儿黑亮的头发,心里的事没有对女儿说出,点点头答应了。
自己这乖顺的小女儿其实并不完全清楚家里的状况,不过,这朴实善良的妇人想了想,以后也不必小女担这个家,她愿意去,就让她去吧。
可是,命啊,好比是苍茫无尽的大地,无论人怎么走,怎么挣,都脱不开。
艺术团非常满意凤云,对凤云的声音喜欢得不得了。
然而彼时凤云还未成年,艺术团的人说:“规定这样,改不了。可惜,如果你成年了……没关系,孩子,過两年再来。”
好比是一朵春花再美,也不该开在秋天里。凤云就这样错过了她人生的第一次机会。
凤云也不失落,只是试试罢了。更何况,人家不是说了,自己唱得好嘛。不仅不难过,甚至,凤云有一些小小的得意。
凤云的哥哥高中毕业后,留在镇子里当了老师。
凤云有一次突然忆起了屋后溪里的小鱼,对哥哥说:“哥,咱们是不是好久没抓过鱼了?”
哥哥瞥了凤云一眼,嗤笑:“凤儿,你还是孩子吗?”
凤云突然有些惶恐。她忽然有种感觉,仿佛身边的一切都变了。惊恐了一阵,凤云又觉得好笑,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样可笑的想法。
她往屋后一望,感到这条溪好像没有以前那么干净了……
凤云摇摇头。
嗐,无缘无故想这些做什么呢。
7
这一天,凤云照常早起担水。
那天的溪水仍然清亮透彻,连在透明的水中流动的细沙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日头已经升到高高的头顶,凤云的母亲做好了饭,让凤云送到父亲手上。
母亲把饭盒递到凤云手上,而后一边蹲下身泼着水洗黑滋滋的手,一边叮嘱凤云:“别忘了跟他说,晚上回来有柚子吃,你平和的大姨特意叫人送来的。”
“知道了,阿母。”
凤云和父亲约定好,每天日中父亲都会站在小溪的石桥上等她。
那石桥也不知道砌了多久,自打凤云出生就一直在那儿。就像一只从出生就带在身边的护身符,虽然磨损得黯淡无光,但在心里是格外亲切的。
凤云远远的就看见了父亲的身影,正要举起手打个招呼,变故却在此刻发生。
一向平静的小溪突然从上游冲下巨大的洪流,像一只凶猛的老虎从山上呼啸而下,夹杂着被令人畏惧的力量席卷而断裂的树枝。
那股洪流现出黄河的颜色,硬生生撞入清澈的溪水,恍若末日的情形突然闯进凤云的眼睛。
一时之间,凤云只知道大喊一声:“快跑!”
凤云眼睛里父亲那小小的身影开始全力奔跑,尽一个人最大的努力跑向石桥的尽头——
那也是生命的新起点。
到了!快到了!
凤云的心渐渐激动起来,夹杂着害怕与担忧,形成剧烈的心跳声,和轰鸣的水声混杂在一起,冲灌进凤云脑海,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了这两种声音。
父亲终究没能战胜命运。
离岸边只有一步了,这最后的一步。
洪水冲断了石桥,父亲坠入了洪流中。
凤云一时竟然呆立着,而后迈开腿疯狂奔跑,企图抓住父亲的手。
最后,她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一丝细小的阳光照过来,照在她蜷缩的背上。
8
在凤云父亲的葬礼上,凤云见到了秀玉。
除了亲戚,十几岁的年轻人,只来了秀玉一个。
两个好友见了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秀玉只看见了昔日秀气灵动的伙伴如今那双空洞的大眼睛。
秀玉张了张嘴,还是没能把话说出口。
她想问凤云还难过不难过,她想让凤云别难过了,可是无论话怎么说,都觉得会像是又一把扎在凤云心上的尖刀。
秀玉知道为什么只有她一个少年人来。
村里老人私底下都在说,凤云的父亲一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这是老天爷的惩罚呢。
只要出去走一圈,就一定能听见那窸窸窣窣的声音。
“真的吗?”
“不然怎么只差一步呢!”
“吴伯平时人很忠厚啊……”
“人不可貌相……”
“那小女也命坏。”
“是啊,她都不知道她阿爸假大炮。”
话带出来的恶意虽是无心,却足以令凤云怨愤心寒。
她不明白,18岁之前,在自己心目中永远懒洋洋地坐在南靖的幽幽绿意之中,永远带着和善笑意的那些人,怎么转瞬之间就变成这样了呢?
9
秀玉听见了凤云的歌声。
凤云跪在父亲的棺材旁,用那副唱歌的好嗓子轻轻给父亲唱着闽南地区的传统丧葬曲。
“摇哩嘟摇过桥……”
只是昔日甜美的嗓音,如今带着一股深深的哀戚。
秀玉的眼泪瞬间溢满眼眶。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懂了,这也许是凤云人生的最后一次歌声。
10
凤云没再去读书。
凤云才知道,当年母亲同意自己报名艺术团,是一个母亲对女儿多么大的理解和宽容。
张老师亲自去到凤云家里劝。
凤云的母亲摇摇头:“先生,其实家里盖房子欠了些钱,原本老吴在,挣钱快。我以前劝他,花钱不要大手大脚,那些鸡鸭水果先不买,尽快把钱还上。可他说人家给的期限,时间还多呢,他也不愿意苦了孩子……”
張老师沉默了。
他回忆起舞台上那个最灵动、最明艳,明媚春花一般的女孩子,心紧紧地一疼。
他知道,从前那个女孩子,她的灵魂已经不存于世了。
11
自此之后,秀玉有大半年没见到凤云。
一朵花枯萎了,从此无声无息。
再次见到凤云,居然是在凤云的订婚宴上。
秀玉看着昔日的伙伴,比从前黑了些,头发也剪短了,因为面容消瘦而愈发突显的大眼睛,缺乏光彩而呈现出摄人而又骇人的空洞。
她的男人站在她身边,高高壮壮面容黝黑的大汉,带着农村人质朴的可靠感。
在伙伴“大喜”的日子里,秀玉远远看着两个人并排站在一起的一幕而心里发酸。
她一瞥,突然发现了影影绰绰站在一棵大树后的那个人。
是张老师。
原本就心里发酸的秀玉眼泪立刻掉了出来。
原本那么喜欢的张老师,原本那么喜欢的歌唱,现在仿佛成了最不该出现在凤云眼前的人事。
凤云……
凤云18岁生日那天,省艺术团又来到镇上选人。
还是那个负责人,他仔仔细细看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情不自禁地说:“一年前那个女孩子怎么没来,还是没满岁吗?”
“哪个?”
“就是那个眼睛很大,不算很高,来这里唱了一首《东方红》,说让我们一定要等她的那个。”
当时有在场的人都知道他说的是凤云。
一阵默契的寂静雾一样弥漫开来。
良久,才有人说:“她不会来了。”
12
“你还记得张老师吗?”
凤云觉得自己的手在抖,手机都要握不住了。
“张老师去世了。”
凤云的泪瞬间流出。
一切,真的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