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听纱窗侧阮声
2020-10-28北京曹雅欣
◎文/北京·曹雅欣
一曲《丝路驼铃》,似裹挟着西域的尘沙习习,大漠上有骆驼商队正蜿蜒驶来,驼铃声声,黄沙漫漫,卷起时间的尘埃,袭来关塞的沧桑。
丝路乐声在历史的长河中绵绵不绝。
这就是阮,就是这种同时具备浑厚而甜美、苍劲和嘹亮的乐器,它能演绎异域曲目,也能驾驭华夏古乐,能完成独奏的昂扬,也能配合和鸣的衬托,这是最像中华文明性格的一种古乐器,它身上具有一种“中和式文明”的特征。
阮,大约是在汉武帝期间创制而成,至今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当时的阮被称作琵琶、秦琵琶、月琴等,后来因为竹林七贤之中的阮咸精通音律,擅长演奏此乐器,所以到唐武则天时期,这件乐器就被称作了阮咸,如今简称阮。
竹林七贤,是魏晋时期“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的七位雅士,他们因不满朝政黑暗,不喜社会虚伪,便自成一态,往往行事出人意料,超越礼教束缚。但是他们都具备着极高的文化修养,在哲学、美学、文学方面的成就深深影响了中国文化,所以,竹林七贤虽在当时惊世骇俗,却也为人所礼敬崇拜。其中,最为著名的两位是阮籍和嵇康,他们同时也是著名的音乐家,并且留下了有关古琴的诗篇传说。而阮咸,是阮籍的侄子,同样是心性放达不慕权贵的一位高人。
阮的外观特点是圆形音箱、直柄四弦,也有三弦的,所以诗里说“阮咸无端三四弦”,这样的诗句跟李商隐《无题》的“锦瑟无端五十弦”一样,是一种对乐器外貌的描绘和情感寄托。
诗里寄托给阮的情感,就是对它的格调肯定。由于阮的存在,琵琶都要无人问津了,因此诗说“常叹琵琶无君问”。接下来此诗给出的答案,说是因为竹林七贤的品格标榜在前,使阮让人充满向往和偏爱——这样的以情寄物,更偏向是一种人格风骨的价值论断,暗示着竹林七贤的高洁出尘,使阮咸擅弹的乐器要高贵过风月惯用的琵琶。“无君问”,是强调没有高雅君子会去歆慕缺乏文人风骨的琵琶。
不谈德性标签,从乐器特性上去分析,阮与琵琶确实有着不同的风味。这种乐器性格的差异,每人各有所爱、音色各自需要,难论高低贵贱,只不过阮更贴近文人情怀,而琵琶更具珠玉质感。
如宋代张鎡的《鹧鸪天·咏阮》:
不似琵琶不似琴,四弦陶写晋人心。指尖历历泉鸣涧,腹上锵锵玉振金。
天外曲,月边音。为君转轴拟秋砧。又成雅集相依坐,清致高标记竹林。
“不似琵琶”,与琵琶的亮丽清脆相比,阮的音相对要低,尤其是大阮,在乐队里堪比大提琴,更为贴近人声;“不似琴”,古琴音色偏冷,清丽幽静,而阮的音色甜美,圆润丰厚。
所以阮更具有中和性,它能铿锵而伴舞,能和弦而起歌,能铺陈而合奏,能富丽而独鸣。有时候,它的丰富和有力,像是西洋乐器中的钢琴,可以为整个乐队华丽铺底;有时候,阮就像是吉他,尤其是中阮——背起一件乐器,能融春花秋月。
“天外曲,月边音。为君转轴拟秋砧”。阮的琴头上有四个弦轴,弹奏或者变调之前,要转轴调弦、校对音准,“为君转轴”,便是一曲将启的开始。那曲如“天外曲”,那音似“月边音”,天外不沾尘,月边不染俗,这都是在形容阮声的高妙绝伦。
阮的这种文人化的雅士名声,在中原;而西域式的边塞风情,则在马上。阮在演奏时无需琴桌、琴架,可斜抱在怀悠然起乐,所以这种乐器可在马背上奏响,再加上它铿锵有力、富于节奏感的表现力,适合马上高歌,适合闻声起舞,适合在辽阔的边关豪迈而奏,在踏尘的马行中惊弦而去。
因此,宋代赵彦端《减字木兰花·赠摘阮者》就这样说:
清歌宛转,弹向指间依旧见;满眼春风,不觉黄梅细雨中。
四弦吹落关塞情,千年胡尘马上听,这就是四弦续续,山水依然的关塞情。
然而词里的最后一句也值得注意:“满眼春风,不觉黄梅细雨中”——这样的描述,分明是从大漠烟尘的塞外来到了细雨春风的江南,到底阮是和润耳语的恬静,还是嘹亮雄歌的豪情?
其实这般可动可静的中和性,就是阮最出色的特征。比起琴的清冷,它更和润;比起筝的柔婉,它更清爽;比起柳琴的高调,它更温雅;比起琵琶的亮脆,它更浓厚。
所以,在阮的倾诉里,有春风拂过心间的舒适,有清歌荡过耳畔的悠然,有山水流淌眼前的丰泽,有指尖划过发梢的动情。
阮,在更多时候,是一种独自就能绚烂丰富、四弦就有秋水春山的优秀乐器。
唐代白居易《和令狐仆射小饮听阮咸》,他听阮的感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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掩抑复凄清,非琴不是筝。
还弹乐府曲,别占阮家名。
古调何人识,初闻满座惊。
落盘珠历历,摇佩玉琤琤。
似劝杯中物,如含林下情。
时移音律改,岂是昔时声。
白居易是大文学家,更是大音乐家,他写有听古琴诗、写有听琵琶诗,而这首听阮咸诗,他细细地分辨着“非琴不是筝”,却“初闻满座惊”,丰厚浓郁的阮声,弦拨一弄便收敛住四座心神。
“落盘珠历历,摇佩玉琤琤”——注意到了吗?与他形容琵琶的诗句“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是不同的。同样是作为四弦弹拨乐器,琵琶的珠玉之声是更清脆尖锐而略显吵闹的,而阮的金声玉振是柔润厚重而更显低沉中和的。
“似劝杯中物,如含林下情”,这是说阮声如人声、弦语如耳语,冷硬的四弦却好像在与人心对话,隔空的器物却好像是能和风含情。
从演奏技巧和大众普及方面来讲,阮是相对好学的乐器,它不如琵琶的技巧多,不如二胡的难度高,既然十几岁的小伙子拨弄吉他弹唱曲目都很容易入门,那么作为与吉他有着相似性的阮,不管是独奏还是伴奏都相宜的阮,上手也是不难的。普通音乐爱好者,信手弹弦,也是一种感情的对话和闲情的享受。
就像宋代陆游《初夏游凌氏小园》诗说的:
水满池塘叶满枝,
曲廊危榭惬幽期。
风和海燕分泥处,
日永吴蚕上簇时。
闲理阮咸寻旧谱,
细倾白堕赋新诗。
从来夏浅胜春日,
儿女纷纷岂得知。
“闲理阮咸寻旧谱”,闲来无事,寻出阮咸,翻开旧谱,叮咚一夏,这样的雅兴,是一种人生的修养,是一种生活的情趣,是一种远古的对答,是一种情思的梳理。就好像读诗、学诗,不是为了做诗人,是为了培养一颗诗心;而手指漫过弦间的游走,不是为了成名成家,而是为了成就更好的生命品质。
所以,能弹拨两曲、对话音律自然是好,若不善于操作,只听曲赏心,也可懂得阮的品格,也可邀请阮的相陪。
阮,可仿若西方乐器进行配乐,可模仿打击乐器节奏配器,可化身西域风情韵味浓厚,可承平中古乐声安和沉静,可朗然独奏动人心魄,可化入乐队托起背景,可乘乐起歌和弦伴唱,可扫弦热烈乘兴伴舞。无论在什么场合,它可以当仁不让笼罩四方,也可以安然退让融入八音。
可以说,它就在表现着中国文化的至高智慧“中庸”精神,“极高明而道中庸”,它激越时也是温厚而不过于张扬的,它收敛时也是温雅而不过于沉闷的,持重守中,动静皆宜,中和八音,横跨中西,如同“中和式文明”是中华文明的特征,中和式特性也是阮的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