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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你,我不惧与全世界为敌

2020-10-28辽宁王小毛绘画波西

金秋 2020年14期
关键词:爷爷爸爸妈妈

◎文/辽宁·王小毛 绘画/波西

妈妈心里有怨念

二爷爷去世了。老家堂哥打来电话通知丧事的时候,妈妈正在收拾饭桌。爸爸一边在电话里向堂哥了解情况,一边偷偷看妈妈的脸色,但妈妈一直面无表情。

放下电话,爸爸斟酌许久,才说了句:“二叔去世了,心梗,昨天的事。”

妈妈起初一言不发,只顾把桌上的食物残渣稀里哗啦地收进垃圾桶里,等走到厨房门口的时候忽然停下来,头也不回,倔倔地说了句:“那你就回去看看呗,毕竟是你叔叔,不过我和苗苗不回去。”

爸爸面露难色,脸上堆满讨好的笑纹,低声低气地说:“别这样嘛,毕竟死者为大。再说,那事都过了那么多年,你怎么还记仇……”

妈妈猛地一转身,大声说道:“我不光记着你叔叔的仇,我还记着你的仇,苗苗不是你女儿啊?”

爸爸见引火烧身,又自知理亏,赶紧噤声,端着茶杯钻进书房,再也没出来。

我见状识相地把电视声音调小,听着妈妈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刷碗,看样子是用了内力的。作为当事人之一的我,颇有些为难,不知该如何调解二老的情绪。

关于那件事,我根本没有记忆,只是后来一再听妈妈提起。因为事件发生时,我还是个连坐都坐不稳的小婴儿,但我妈妈刻骨铭心。以至于这些年,每次爸爸要带我回老家,妈妈都会把这件事搬出来,作为强有力的拒绝理由。

那口让妈妈心痛一生的酒

那年冬天,爸爸带着妈妈还有出生不久的我回老家过年。爸爸一共兄弟五个,前面四位伯伯结婚后,相继生了儿子。算上二爷爷那个分支,到了我这一代,只有我这一个女孩,由此可以想象我在家族中会多么受宠。尤其当时我还是个婴儿,憨态可掬,特别可爱。从我们下车起,我就不断地被不同的亲戚抢着抱抱。据说,妈妈当时已经非常不高兴了,但碍于情面,且大家只是抱一抱,所以便强行忍下去了。

吃饭的时候,我被二爷爷抱在怀里,他特别喜欢我。但即便如此,嗜酒嗜烟的二爷爷也没有顾及我还是婴儿,不停地在我面前吸烟。妈妈见状想要把我抱走,二爷爷大概看出妈妈的不情愿,深感被小辈冒犯,一半出于示威,一半出于对我的喜爱,直接喂了我一口酒。

我被辣哭,却惹得在场亲戚哄堂大笑,他们觉得这是件特别好玩的事情。而我妈妈,再也顾不上什么情面,大吼着冲上去把我从二爷爷的怀里夺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她留下一句特别狠的话:“你们这群野蛮人!”

我长大结婚后,也在老公的老家见过这样的场面,长辈们基于对小宝宝的喜爱和无知,常常会用害宝宝的方式表达自己的爱,有人劝阻,他们便会搬出那句:“没事,别那么娇气,喜欢你家宝宝才会这样做。”

多年后,妈妈每每回忆起这件事,都会拍着胸口说:“苗苗,你知道吗,妈妈当时看到小小的你哭得撕心裂肺,简直心如刀绞!”

我没能好好保护你

之后我因为酒精过敏入院,妈妈和爸爸差点为此事离婚。期间,不断有老家亲戚打来电话说和,通通都被妈妈骂了回去。二爷爷那辈人一开始觉得妈妈不懂妇道,小题大做,竟然还打电话给我爸爸让他好好管管妈妈,当听说妈妈扬言要把他们送上法庭的时候,他们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后来,我病愈出院,妈妈瘦了一大圈。和爸爸经过几番沟通,我们这个小家总算没有因为一口白酒而破裂,但妈妈提出条件:从此后,爸爸的老家只是他一个人的老家,她永远都不会带着我回去,那些亲戚也永远都不准到家里来。这条规矩,一直遵循至今。

爸爸还是一个人回老家参加葬礼了。妈妈一整天都拉着脸,我知道,多年前,我在二爷爷怀里撕心裂肺哭叫的画面又让她心痛了。这些年,每当我被过敏体质折磨得痛苦不堪的时候,妈妈都会特别愧疚,她常常说:“女儿,是我对不起你,我没有保护好你!”不管我如何解释我的过敏体质与那次被灌酒的经历无关,她都不肯接受,也无法原谅自己。

我原是感动的,觉得妈妈好爱我。可是,时间一久,当她对我的这种深爱影响到我的正常生活的时候,我觉得她有点极端。

两年前,我和恋爱多年的小牧步入婚礼殿堂。出嫁那天,我爸爸用微笑和祝福来表达他的父爱如山,而我妈妈则把预警婚姻中可能出现的负面问题当做嫁妆之一,她一直在跟我强调,“如果婆婆欺负你,你一定要告诉我”“如果小牧欺负你,你一定要告诉我”“如果他们家的亲戚欺负你,你也一定要告诉我”……我口头答应,心里想的却是:我哪敢告诉你啊,再说,我已经长大,不是小孩子,有能力处理那些琐事。

不堪重负的爱

结婚以后,我沉浸在经营小家的幸福之中。即便相隔不远,也很少回娘家。妈妈每天打来电话询问近况,只要听出我有一丝情绪波动,都会刨根问底或者干脆冲过来。

有天,我和小牧闹了点矛盾,不小心在电话里让妈妈听出端倪。她到我家的时候,我正在厨房洗碗,而小牧,像个大爷一样瘫在沙发里看电视。妈妈见到这一幕,眉头皱得能挤出水来。

果不其然,端午节那天,妈妈趁着两家人聚会的时机,努力把话题引到做家务这件事上。婆婆一开始还在附和她,笑谈我公公五谷不分的糗事,直到我妈妈把话题的点,落到小牧的身上。

她意味深长地说:“现在不比过去,女人和男人一样要工作养家,家务活得两个人一起做,可没有一个在厨房干活另一个躺在沙发里看电视的道理。”

听她这样说,婆婆有些不爽,因为她来我家的时候,曾亲眼目睹小牧伺候我的场面。于是,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各自袒护自己的孩子,从暗喻互怼到针锋相对,两个爸爸插不上话,只能任由事态僵到收不了场,各自愤然离去。

从那以后,我们两家就再也没聚过。婆婆虽没有迁怒于我,但一直心存芥蒂。我和小牧私下达成一致:以后,小家里的任何事,都不会再让两方老人参与。

我不得不重新审视妈妈的这份爱。这些年来,她像一只长着一双鹰眼的老母鸡,把我护在羽翼之下,时时刻刻警惕地看着周遭,哪怕我受到一丝威胁,她都会强悍地啄回去。小时候,我和小朋友打架,她不顾大人的身份,不惧破坏小朋友世界里“小孩打架大人不能插手”的潜规则,去找对方的家长说理;稍大一些,同小区的男生给我写情书,我偷偷和她分享,她却去警告那个男生注意分寸;工作后,我被某任上司骚扰,原本打算向领导举报然后辞职了之,妈妈知道后去公司大闹了一场,虽然为我出了口恶气,但在复杂的职场中,多多少少给我带来了不好的影响……

这些年,因为我,妈妈不知道得罪过多少人,大家常在背地里议论她。爸爸也经常劝她,这个世界没有那么纯粹,女儿也没有那么弱小,这样做会影响女儿的身心健康,妨碍她的正常社交。

每到这时,妈妈就会痛陈:“她是我怀胎十月历经千辛万苦生下来的孩子,我保护她天经地义,没有当过妈妈的人,不会懂!”

终于感同身受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开始懂她,她的声嘶力竭,她的小心翼翼,她所有的,曾在我看来有些神经质的举动。

因为我也要做妈妈了。

怀孕24周的时候,小牧陪我去做大排畸检查。我躺在彩超机旁边,看着挂在对面墙壁上的显示屏,肚子里的小宝宝就那么完整地、生动地呈现在我的眼前,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的孩子”是一种怎样的概念,我和小牧当着医生的面儿激动地哭成了狗。在回家的路上,我们沉默不语,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脑海中浮现的,是当年我被二爷爷灌酒的画面。

如果那个被白酒呛哭的小婴儿是我肚子里的宝贝,我会怎样?

我抚摸着隆起的肚子,连假想都让我痛彻心扉,我无比坚定地告诉自己,我可能会做出比我妈妈当年更决绝的事情来。

如果是我的女儿被小朋友欺负,被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惦念,被猥琐的上司骚扰,我会怎么做?真的就能做到放任不管任由孩子自己解决吗?

我现在可以说,我做不到。我可能不会像妈妈那么冲动,会控制自己选择更好的解决方法,但我在情感上接受不了。

原来,我之所以会觉得自己承受不起那份母爱,只是因为我还没有成为一个母亲。

回到家,小牧说:“我怎么突然感觉你妈动不动就冲过来的样子还挺可爱的,当然,我妈也挺可爱。”

我心酸地笑笑,那一刻,只想马上回家,为我和妈妈之间即将降至冰点的关系加加温。我想告诉她:此时此刻,你的女儿真正地成熟了。你已把一个妈妈该有的勇气和力量传承给我,教会我为母则刚。从现在开始,我不仅能代替你保护我自己,还能像你保护我一样去保护我的孩子。即便你的方式有失偏颇,但我能够理解你,不会再强求你与世界和解,因为如今,我也不惧与全世界为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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