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那缕书香
2020-10-28张小勇
□张小勇
一晃眼,75岁的母亲已离开我一年有余,每每看见母亲微笑中的影像,那案头泛黄的书籍,记忆中的那缕书香就会飘逸在我的心灵里,散发着淡淡的馨香…
母亲与书结缘,还要追溯到上个世纪50年代。母亲张秀芝1944年生,在家中排行老三,有六个姐妹兄弟,姥爷张心田念过私塾,耕读田园,崇尚忠义孝道诚信,是村里老一辈中,为数不多识文断字的人,能写会画的姥爷,颇受村里人尊重。
母亲喜欢读书,多是受了姥爷的熏陶。捡过柴火、拔过猪草、吃过晚饭傍黑之后,必会静静地看着姥爷借着霞光读书写字,姥爷看母亲爱学习,便会点上平日里家中舍不得用的煤油灯,教母亲背诵《三字经》《唐诗宋词》,手把手地教母亲练毛笔字,一读一学就是个把钟头。姥姥常常抱怨着说:“女孩子家,读书写字有什么用,每天点灯费油的,不如学好纺线织布、缝补绣红,长大了嫁个好人家比什么都强。”姥爷听到此话,必会勃然大怒“你懂什么,以后没文化,什么都干不了,就是个睁眼瞎。”
50年代初,母亲大约六七岁左右,到了上学的适龄年岁,姥爷就推着独轮车拉母亲到学校报了名。在河南淮阳新站乡上小学的时候遇到了一位好老师,她的启蒙老师靳斯莊。
靳老师是一位语文老师,也是母亲的班主任,他性格活泼,多才多艺,打篮球、拉二胡、画画、书法、唱歌跳舞样样精通。他虽说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可见过大世面,在大城市里上过师范学校,博古通今的。在母亲班里上课时,总是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讲课时风趣十足,优美流畅的语言,常常会打动母亲这些刚刚懵懂小学生的心。母亲觉得,能在靳老师班上学习知识是件很幸运、很幸福的事。
母亲生前常说,在那个天灾不断、物资极度匮乏、缺吃少油的50年代,农村学生的学习生活是很苦的。当时,母亲的家境贫寒,姥爷姥姥要供养家中六个孩子吃喝拉撒很不容易,更难得还要挤出家里面为数不多的粮食和钱供母亲读书了。母亲就读的小学校离家有十几里地,因为年龄小上学路途远,姥爷就让母亲住校寄读,每个周末母亲必回家一趟,背一周要吃的粮食和菜,拿一点点自家少得可怜的香油交给学校食堂,来回一趟要走两个多小时,从家里拿回学校的,无非是豆面红薯干掺和在一起磨出来的杂粮和地里头自家种的蔬菜,每天就吃这样的粗食,正在长身体的母亲患上了严重的营养不良,整个人黄面寡瘦的,看起来弱不禁风,好像风一吹就倒的感觉。由于长期的营养不良,有好几次母亲晕倒在课堂和操场上。靳老师知道后,狠了狠心,不顾师娘的苦苦哀求,把家里唯一下蛋的一只老母鸡杀了,炖成了一小锅鸡汤送到了母亲的宿舍里,看着母亲三口两口地就把一锅鸡汤喝完,老师这才高兴地笑了。
后来母亲懂事后才知道,在农村只有逢年过节或是来了重要的客人才杀鸡待客,更何况下蛋的鸡一般农村家庭是不杀的,还指望着它下了蛋拿到街面上的小店里换一些油盐酱醋了。靳老师的工资不高,一个月才十来块钱的工资收入,还要养着农村来的师娘和孩子很不容易,为了母亲,老师竟然杀了家中的进项,母亲心里面不落忍,那晚,母亲偷偷地蒙着被子悄悄地哭了,为有这样像父亲一样的老师而感到温暖,一定要好好学习,长大后报答老师。
还有一件事也深深地埋藏在母亲心灵深处,让母亲感怀万千。记得上四年级的那年暑假,由于家乡连年缺雨干旱,缺吃少喝的,姥姥就觉得母亲是个女孩子,能上几年学识几个字就可以了,不想让母亲再上学了,让母亲在家里照顾年幼的弟弟妹妹干些农活,母亲听到自己要辍学这个可怕的消息后,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了一场。开学报到的那一天,姥姥瞒着姥爷,带着母亲到学校靳老师这退学,老师听完窘迫的家境后,毅然地说,老姐姐你这孩子读书用功你知道,我也知道,将来保不齐能学出个样,干出点事,家里没钱不要紧,我可以为孩子交学费和书本费,可不敢耽误孩子的前程啊!姥姥在老师的说服下感动了,同意母亲继续上学了。听到又能上学这个好消息后,母亲那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感激的泪水却在不知不觉中模糊了双眼。
在校求学学习知识的日子里,母亲格外地刻苦努力,经常一个人在教室里看书阅读到深夜,学习成绩在同班同学里名列前茅,老师看在眼里、喜在脸上,别提心里面有多高兴了。可那时由于母亲家境贫寒,经常抄抄写写地费本子,本子用完了也没钱买。靳老师知道后,就用废弃的卷子裁好,为母亲用线装订出一个个“新本子”,这不是普通的本子,这里面有靳老师深深的爱和无限的寄托在里面,它虽然外表寒碜、不华丽,但在母亲的心里却比那最高级的本子都要珍贵,因为本子里面寄托着老师对母亲无微不至的关爱和希望。
母亲生前一直坚持着老师用废纸装订本子的习惯,勤俭节约的从不浪费一张纸。
母亲每次放假回家,帮姥姥干完喂鸡喂猪的家务活后,必会把姥爷《七侠五义》《水浒传》《红楼梦》《牡丹亭》《岳飞传》《三国演义》的古书偷偷地拿出来看,不认识的字要求教姥爷,看到书中精彩的片段,母亲便会大声朗读出来,姥爷笑着说:“咱老三是爱读书的妮子,有个性,长大了一定有出息。”
升入初中后,母亲受老师的感染,渐渐喜欢阅读现代文学。乡里的学校有一个简陋图书室,两排旧书架,几张旧书桌,几条长条凳,有一两百本图书可以供老师学生借阅,多是《红岩》《红日》《青春之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红色经典图书,母亲经常在这里阅读书写,因为这里有明亮的电灯和美丽的文字吸引着母亲,让她在红色经典的文学中汲取知识的养分,感受文学的魅力,陶醉在自我阅读的书香世界里,享受无拘无束的精神快愉,母亲再次扬起了理想的风帆。
50年代末,母亲顺利地考入了周口第一师范,学校离家很远,母亲住进了学生宿舍。这里的学习条件明显比乡村学校优越,不用为吃喝发愁,每月还有二至四元的补助。最让母亲高兴的是这里学校里的图书室宽敞,环境也好,有上千本图书可以让师生随意地借阅,母亲在这里第一次接触到了俄语。
教母亲俄文的是李金文老师,李老师教授俄文诙谐有趣,注重口语交流,他上课时,教室里往往笑声不绝。在李老师的教育鼓励下,几年的学习生涯中,母亲的俄语水平见长,能够熟练地阅读《卓娅》《战争与和平》《复活》《青年近卫军》《在人间》等俄文版文学作品,可以带着表情朗诵其中的经典片段。中师三年,母亲每日里沉浸在书香的世界里,与书为伴,快乐而满足。
60年代初,母亲17岁那年中师毕业,坚持要回乡从事教育工作,被分配在离家20多里的一所初级小学担任语文老师。母亲回乡执教有她自己的心意,回乡之后离家近了,能够照顾年老的父母双亲,不让姥爷姥姥时时挂念,又可以教书育人,让这里的孩子们能够汲取知识的养分,插上理想的翅膀,飞向希望的远方,去实现幸福的梦想。
母亲生前说过她第一次当老师难忘的经历。母亲执教的那所农村小学很简陋,歪歪扭扭土围墙快要倒塌,院子里有一排破旧的教室,窗户没有玻璃用白纸糊着,教室里的桌椅板凳都是用长条板子钉制的,黑板是用水泥砂浆抹在土块墙上的,看上去满目的坑坑洼洼,学校里有四个年级200多个学生,母亲负责教语文课。
母亲第一次是给六年级的学生上课,这个班的孩子普遍年龄大不好教。当时,母亲一听说要给比自己才小几岁的半大小子上课,心情就紧张起来,上课前,学校的校长看出了母亲为难的表情,就交代说,乡村的孩子野得很,班里的几个大一点男生有点调皮捣蛋,你要拿出老师的威严镇住他们,他们才服你。母亲紧张地点了点头,深吸了口气,就迈进了教室,走上了讲台。
一进门,班长就喊,起立。母亲说:“同学们好!”
“老师好!”同学们喊声响亮。看到同学们都很听话,很尊重老师的样子,母亲暗暗地舒了口气。可一开讲没几分钟,教室里的秩序就乱了起来,那几个十三四岁大的学生,看母亲是个年轻的女老师,就是不注意听讲,在课堂上随意地讲话,和同学嬉闹,头还摇晃着,一脸嘲笑瞧不起的表情看着她,还时不时地把女同学的长辫子拽来扭去的,折腾得女同学的眼泪都掉了出来,母亲强压着脾气把课上完,下课时,对几个调皮捣蛋的孩子说,你们几个跟我到办公室来一下。到了办公室,母亲和颜悦色地说:“你们几个为什么不好好上课,是老师讲得不好,还是对老师有意见,为什么在课堂讲话搞恶作剧影响其他同学学习呢,这一次我就饶了你们,下堂课如果还是这样,我要把你们在课堂上的表现告诉你们的父母知道。”一听说母亲要把他们在课堂上做的“坏事”告诉父母,这几个刚才还一脸趾高气扬嘲笑老师的“问题”学生的脸顿时就耷拉下来蔫了,一个劲地给母亲作揖赔不是,保证下回再也不闹事了,母亲原谅了他们的无知。
自那以后,这几个学生再也不胡闹了,能够安安静静地在课堂上听母亲讲课了。
1964年春节前夕,母亲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工作的大姐、大姐夫回老家探亲,母亲刚好从教师的岗位被精简下来,在家待着心情不好,姥爷姥姥在家看着母亲难受得不得了,就央求她的大姐大姐夫把她带到新疆找个工作成个家,二老的心事就了了。姐姐姐夫一口就答应了,母亲高兴得不得了。过完春节,母亲就跟着她们来到了新疆,在生产建设兵团工一师工四团(现兵团十一师六建)装卸队干了一年装卸工后,领导听说她有文化,在老家当过老师,刚好团部学校缺教师,就把她调去当了一名小学语文老师。母亲和父亲结婚后,就随父亲走,先后调到下属的农场、工区、分公司学校当老师,和父亲过起了兵团人走南闯北的吉卜赛人生活。
1972年的秋天,母亲随父亲来到乌鲁木齐南山,父亲在这里搞国防建设,母亲在团结小学当老师。团结小学是一所兵团和部队合办的学校,教师大都来自兵团和部队有文化的职工和家属。记得母亲当年也就二十七八岁,穿一身棕色的条绒列宁装,留一头齐脖短发,个儿瘦小匀称,五官清秀,说一口带有河南口音的普通话,整个学校里只有母亲上过师专,讲起课来条理清晰,生动活泼,教学效果好,富有吸引力,同学们都爱听,和她在一起,孩子们有种说不出的快乐。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非常关心困难学生的学习和生活。记得我的大姐吴娟英刚上小学三年级那会,由于经常转学随父母奔赴各个工地,居无定所的,学业不稳定,尤其是语文这科成绩不好,有一次在当着全班学生朗读自己写的作文时,引起同学们的哄堂大笑,大姐难受地哭了,母亲在课堂上马上制止了这种不文明的行为,教育班里的孩子们要尊重同学,团结友爱,并抽出自己的休息时间给大姐补课,讲解作文的写作要素要领,鼓励大姐多看、多读、多写。每天补完课后不管有多晚,还要步行几公里把大姐送回山上地窝子的家里,很晚才回到警卫连自己的家,天天如此,风雨无阻。
为了大姐的学业进步,母亲征得她父母的同意,把大姐接到了警卫连的家里,用家里攒下为数不多的白面,自己都舍不得吃的鸡蛋,经常为大姐做河南风味的汤面条,每次都要煮个荷包蛋放在面上,想方设法地改善大姐生活,我看着既眼馋又嫉妒。每天晚饭后母亲边备课边给大姐指导学习,在母亲精心的教育辅导下,大姐的语文成绩明显提高了,写的作文也成了同学们相互传阅的范文,再也不是同学们嘲笑的对象了。在母亲这里,大姐体会到了善良与伟大的力量,在她心里也深深地埋下了一个要做老师的心愿,这个心愿也在她的刻苦努力下实现了。
如今,大姐吴娟英已从教师的岗位上退了下来,可她一刻也不闲着,参加公益爱心团队,像母亲一样,用丰富的知识培育帮助更多孩子们健康成长。
母亲从教师岗位上退下来之后,更是迷上读书看报写作,以此来抒发自己的乡情,感恩父母,感恩老师。为此,我常把订阅的报纸刊物拿回家给母亲看,时不时还为母亲买来了文学书籍。母亲的眼神不好,读书看报除带老花镜外,还要借助放大镜才能阅读,母亲尤喜爱阅读文学作品,每看到一篇好诗好文,必念给我听,眉目之中神采飞扬,十分快乐。母亲看完一篇好诗好文后,必会在她的大笔记本上抄抄写写地记下来,写一些感言体会,并将美诗美文从报纸上小心翼翼地裁下来,认认真真地贴在剪贴本上,告诉我,将来有时间可以看看读读,对我的写作有帮助。母亲常对我说,阅读和写作是可以让她忘却疾病痛苦的一剂良药,让她的身心舒展愉悦。我知道,这是母亲留给我最宝贵的精神财富。
母亲不仅爱读书看报,而且还拿起笔来舞文弄墨地写点小文,多写的是对家乡对亲人对故友怀念的纪实性散文,通过我用电脑修改发出之后,这些年也先后在报纸发表了一二十篇豆腐块大小的散文。每次在报纸上看到自己的文章发表了,母亲会高兴得不厌其烦地翻来覆去地读给我听,而且小心翼翼地用剪刀裁剪下来,贴在本子中保存,像宝贝一样地珍藏,高兴欢喜得不得了。
母亲写的散文,溢满了对家乡对亲人对老师的怀念之情,母亲热爱她远方的家乡,更爱生她养她的姥爷姥姥,这种铭刻在骨子里的乡情,寄托在她感情真挚的每篇散文之中,每每阅读,总是让我心潮澎湃、思绪万千。
母亲常常唠叨着对我说:“我要是身体好,再年轻个20岁,我也学学电脑,这样写文章就不用麻烦你了。”我知道,母亲的心气高,骨子里就有一股子爱学习不服输的劲。对待疾病,母亲看得很轻,很少有低落埋怨的情绪,而是高高兴兴地面对人生,读书看报过好每一天的生活,我觉得,是读书看报的爱好让母亲忘却了疾病,让她活得既快乐又充实。
2018年末至2019年4月,母亲病重先后七次住院接受癌症治疗,每次出院回来,母亲会躺在床上倚着被子,撑着虚弱的身子读书看报,声音虽然很微弱,但我从母亲的表情中看出,读书看报中的母亲已然忘却了疾病的痛苦,苍老的脸上已挂满了快乐的微笑。
母亲走后,留下那上百本翻得陈旧的书籍和那十几本剪贴本一直被我珍藏着,每每翻动,总会有母亲的气息在心灵游动,恍惚中,我仿佛看到倚在床头、倚在沙发一角微笑中的母亲,高兴地在朗读着诗文……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我觉得这是对母亲一生的写照和评价。母亲安详地走了,可她留给我知识道德的精神财富,让我一生受用不尽。
记忆中那一缕书香永远飘逸在我的心灵深处,让我在书香中感受母亲伟大的生命,用诗文赞美每个善良人性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