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尚待诗心解
2020-10-27郑朝晖
郑朝晖
朝闻游子唱离歌,昨夜微霜初渡河。
鸿雁不堪愁里听,云山况是客中过。
关城树色催寒近,御苑砧声向晚多。
莫见长安行乐处,空令岁月易蹉跎。
李颀的诗句常常有出人意料的地方。可惜后人有时候胶柱鼓瑟,常常将很好的诗句解释得拘泥穿凿,失掉诗歌的趣味。比如这首《送魏万之京》的第一句,方东树《昭昧詹言》里说:“言昨夜微霜游子,今朝渡河耳,却炼句入妙。”其实本来很有意趣的诗句,被他一解释反而没有那么妙了——就因为读到方植之的这一段话,觉得他的思想全被桐城派框住了手脚,有些不解诗歌的趣味,所以想勉力来说一说,以矫其弊。
这首诗很有那种幽寂的韵味,不过在幽寂中又有一些浑朴的气象,真的很有意趣。比如首联,那个渡河的为什么一定要是游子呢?如果理解成为“微霜”是不是更有味道呢?二十四节气里有一个“霜降”,这个词就很妙。其实自然界何曾有所谓的“霜”降落在大地上呢?不过是地面的水汽凝结而为霜罢了,但是想一想这个词语,在寂寞的夜晚,四无人迹的天地之间,有漫天的初霜缓缓地悄悄地降落到大地之上,那情形多么令人感喟啊。这首诗里面,昨夜微霜刚刚“渡”河而来,今天一早我就在这样的霜天之下听到了你吟唱的离歌。为游子的离歌增添了一个有着微霜的背景,而且似乎那微霜也是颇有心意,昨夜渡江,全为今朝分离而来,那种寂寞的凉意一下子就占据了我们的心房。我这样解释也不是自己心血来潮,因为杜审言就有诗云“梅柳渡江春”,可见一个客观之物渡江(河)而来,也不是李颀的首创。但这个“渡”字,让简单的物候有了别样的意趣,这才是最妙的地方。我总以为,解读诗歌,总要选择最富有诗意的解法,才能不辜负古人的心意。
说到不辜负古人,那么颈联“关城树色催寒近,御苑砧声向晚多”自然也不应该按照物候的变化去解释——寒气让树色变黄,而应该就按照字面的意思去看,仿佛是渐渐变黄的树色催促着寒气降临长安城——微霜能渡,树色可催,这才有了诗歌出人意表的趣味。当然,“御苑砧声”也算是诗家语,不写离人的寂寞,而写傍晚时分御苑里砧上捣衣之声较之白天更多,是一种委婉曲折的表达。更何况,这两句是悬想京城的景象,是虚写,这种委婉曲折的意趣就又增添了许多。直抒胸臆固然也是诗歌的写法,但是在中国的审美里,似乎这种弯弯曲曲的表达更能让人心中生出无限的感慨。原因也很简单,直抒胸臆,其实就把所有的心意都表达尽了,是什么就是什么,但是借了一些物件或者场景来表达,或许会引发你的记忆、你的经历和你的感受,这样别人的诗句就可能隐中你的胸怀,所谓触景生情,自然会有别样的共鸣在其中了。比如这两句诗不知为什么就让我联想起自己某年在京都一条寂寞的街上走过时的心境,没来由地就从内心里喜欢这两句诗了。
诗歌的味道不仅是在那些出人意表的诗句,也在那些体现詩人情绪情感的虚字里。唐人作诗不是很喜欢用虚字,更愿意用物象之间的组合,像“细草微风岸”之类,使人沉浸到具象的画面里,让情感因为画面而油然生出。但有时也用虚字,细道款曲,一样动人。比如张若虚的“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虚字的使用,凸显了人生的匆促和自然之无穷,让诗歌哲思的意味更加浓郁了。不过在这首诗里面,虚字的使用似乎只能说是差强人意了。“鸿雁不堪愁里听,云山况是客中过。”每读这一句,我总是在想,如果改成一五言联“鸿雁愁里听,云山客中过”,是不是更有唐人气象呢?“鸿雁愁里听”,有一个小小的悬疑在里面——“为什么听鸿雁之声会有愁绪呢?”下一句揭开答案,原来因为悬想对方即将飘零异乡,自然会生出思归之想。而“云山客中过”一句本身也极富韵味,云山之景固然很美,但是一个游子在人生飘荡之际见此情景,是不是会顿生漂泊之感呢?这不经意间的跌宕与转折,让读者无论境遇如何,都会在内心产生那么一点小小的涟漪。这样看来,使用虚字如果使原来的诗句的意思更加丰富,自然是好的,如果于事无补,就是画蛇添足了。
至于尾联,明显可以看出李颀受到古风的影响,不过,这种直陈胸臆,如果从整首诗的气象风格来看,似乎有些寡淡了。或许有人要说这是我的偏见,缘何李白的古风,大家推崇备至,一到李颀这里就要受到鄙薄呢?其实并非如此。古风之美,是一种浑然朴茂的气质,古风的简练质朴,必然是要贯穿于整首诗中的。像这首诗,前面的三联多少的典雅蕴藉,那是属于士大夫的精致的婉约与寂寞,最后以古风式的诗句收煞,常常会让人怀疑诗人是不是写到此处有了一种江郎才尽的窘迫呢?
暮春时节,很容易让人感到寂寞,独处一室,读读诗,偶尔对古人指手画脚、评头论足一番,虽然不免有“看人挑担”之嫌(江南有“看人挑担弗吃力”之说,用来嘲讽那些只知道说风凉话的人),但是其中有些道理或许会对那些喜欢读诗的朋友有一点裨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