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刘章老师的诗词
2020-10-27高昌
高昌
2020年2月20日，诗人刘章老师在河北石家庄的家中安然而逝。从此刘章诗词，就成为刘老师的遗作了。一念及此，悲从中来。心中荡漾着深远的怀想，也奔涌着不尽的哀思。然而对于一位有着鲜明精神谱系和情感标识的诗人而言，最好的纪念莫过于去读他的作品。诗在，心就还在。诗活着，人也活着。在各种疫情传言的包围中，我打开《刘章诗词》来读，仿佛重新和刘老师交换着会意的眼神，心灵也变得更加澄澈和纯净了。
因为在新诗和散文方面的贡献，刘章老师的诗词魅力曾经长期湮没在新诗和散文的光彩之中。刘章诗词的语言风格、创作立场、文本价值和传播范围，都对当代诗词写作有着鲜明的启迪意义。他在新诗与旧诗之间巧妙地接上了一个恰到好处的美学榫头，其口语化的、清灵、率真的诗词文本，大胆超越了古典文言在传统格制上的天然束缚，保持了充满热爱和人性光芒的抒情品格，实现了弘道与崇美的双向和谐与动态平衡，从而把古典诗学传统在现代实践检验中提高到了一个崭新层面。
刘章诗词有着数不清的好句子，令人赏心悦目、爱不释手。他写小溪“离家掌上托花瓣，到海肩头扛大船”，写天池“应是苍天公道手，总将一碗水端平”，写草原看花“忽忆落花应有恨，低眉不忍采一枝”，写洪水阻车“老妻今日来陪伴，车走车停都是家”，写老来等车心理“小立伏天夕照里，老夫不怕末班车”，写散步感想“漫步芳林何惬意，阳光印我一身花”“捧起朝阳抛落日，红轮是我健身球”，写乔迁过罗文峪口“罗文峪口停车望，从此家乡是故乡”……这些诗句不是空洞的辞藻组合，而都有着独到的生活发现，有态度、有格调、有境界，打印着深刻的自我色彩，活跃着清晰的艺术个性。
刘章老师是有着自己的精神花园的。他是一位耕耘在独有精神花园里的个性鲜明的诗人。从上世纪五十年代起，他在诗坛一出现就直接进入盛花期，然后经历风霜雨雪，却依然不间断地不知疲倦地开花、开花、开花，连续奉献了六十多年的绚丽和芬芳。“尚存一口气，不敢忘吟诗”，他有着自己的水乳交融、血肉相连而又有机纯粹的生活沃土，更有着一脉顽强蓬勃的生活深根。正因为有自己的根，他的诗句才厚重、坚实，充满内在力量。他说“水做情肠山做骨，山灵水气入诗魂”“绿草红花皆姊妹，奇峰峻岭是爷娘”，他与故乡山水有着神秘而持久的关联，因而特别强调和看重人与自然的和谐共情。他不是作为一个社会边缘的局外人，不是坐在人生边上超脱地审视生活，而是永远都在生活的最深处，承受那些坚韧承受，感受那些彻骨感受。痛那些家山之痛，乐那些家山之乐。从“我有诗心浓似酒，眼中无处不芬芳”“品酒每嫌杯太小，看花常恨步来迟。两肩还欲担天下，嘱我儿孙莫笑痴”这样的诗句就能发现，他笔下没有一般田园诗人常有的出世情结，反而更多的是浓郁而亲切的人间烟火气息。他笔下的家山不是虚幻的桃源梦境，而是真实的时代风景。
刘章老师在《贾岛村》一诗中说：“贾岛生身地，千秋草木春。山思清瘦骨，水念苦吟魂。名是推敲著，诗因平淡新。三年得二句，今日又何人？”这可以看作是他对贾岛的隔代传呼和精神共振。刘章老师严谨勤奋的创作态度，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唐代的苦吟一脉。他最出名的诗词作品无疑是《山行》：“秋日寻诗去，山深石径斜。独行无向导，一路问黄花。”这首诗字义浅显，却含蕴深厚。最妙的是开头的一个“寻”字和结尾的一个“问”字。在作者笔下，诗可以随意寻找，黄花也可以和人有问有答。既写了山行所见，但更写的是山行所思。试想，作者一路向黄花问的是什么呢？大概应该是“诗在何处寻”。那么黄花怎样答复的呢？大概应该是“请君跟我来”。而这一切问答，作者都省略了，都留给读者来体味和想象。与其把话说尽，确实不如留下些余韵悠悠更加高明。这首绝句流传较广，作者也几次修改。我记得最初版本是：“秋访烈士家，山深石路斜。独行无向导，一路问红花。”后来他将此诗改为：“秋日寻诗去，深山石径斜。独行无向导，一路问黄花。”又过了很长时间，他又将“深山”改为“山深”，然后定稿为现在人们熟知的这个版本。以上所述出自很多年前听一位诗坛前辈的谈话，未曾在刘章老师生前直接请教过。我所著《百年中国的感情气候—— 20世纪诗詞赏鉴》一书，以及刚刚给北京一家诗歌杂志撰写的评论刘章老师的稿件，都采用了这一说法。几天前，家乡诗人汗牛老师发来微信，嘱我写一篇纪念刘章老师的文章。我在查阅关于刘老师的相关史料时，恰好在2005年第3期《中华诗词》杂志上找到刘章老师的一篇《〈山行〉本事》。刘老师自述《山行》创作过程如下：“1979年8月，秋风乍起的时候，我在街头散步，幽幽地思乡。想起一次又一次回家的情景：一条泥土公路伸进大山，两边开满了金色的悬岩菊。一个人，悠哉游哉，和花们交谈，脑子里忽然迸发了诗句：‘独行无向导，一路问黄花，我高兴得胜过拾到元宝。天籁，这是天籁，不可易一字。显然，这是绝句的后二句。前二句写什么？我写了‘远望树云霞，去寻前辈家。诗在一个内部刊物发表了，觉得气氛不是十分和谐，改成了‘秋日寻诗去，深山石径斜。又过了十多年，发现‘深山只是形容词，改成‘山深更有深远貌，这样一改，更有诗味了。”关于《山行》的创作版本和修改过程，当然要以刘老师的亲述为准。他这种反复推敲和锤炼的过程，不正是“三年得二句，今日又何人”的现实实践和现代回声吗？
刘章老师对诗词推敲有着一种类似于宗教情绪般的执着与虔诚，但是他对为百姓立言则有着更大的热情和雄心。他的态度在“惟道民心后传世，雕虫小技岂流芳”这两句论诗的诗句中进行了充分表达。他对世事和时事的细致观察、敏锐反馈，留下了许多耐人寻味的作品。比如他在包公井边感叹“假若早称官运水，一杯市价可千金”，在珠江吟中悲鸣“如今清水无多少，中国河流半姓黄”，在韶山荷塘前呐喊“清流自有天河注，不准泼污脏水来”，在太原难老泉边吟咏“莫道人心今不古，横流物欲有其根”，在过介休县时反讽“低首而今惊宦海，争官攒动万人头”……上世纪九十年代，他有一次和侄子出差南方某县，遭逢“几次娇娘夜打门”。披衣起看，知锁反扣，心仍难安。于是写下了“此情此景曾听说，今日亲经分外慌”“起坐细观锁反扣，非狼非虎也惊魂”等洋溢才情与风趣的诗句。一般诗人写到此处就忍俊不禁、戛然止笔了，而刘章老师则继续写下最能体现他悲悯情怀的如下诗句：“三番五次唤刘君，世事思来感叹深。门板一层男女隔，伤心人对卖身人。”结尾一句“伤心人对卖身人”，深刻警省，视野宏阔，境界新开，充满了同情、喟叹等各种复杂意蕴，于冷色调的漫笔中焕发出一缕暖色调的人情温暖和人性光辉。他用朴实的笔墨对真实生活体验所作的这种特别表述和客观描摹，暗地里则隐蕴着旺盛蓬勃的情感力量和思想活力。
刘章笔下的绝句简约清峻，通脱精致，历来评价颇高。而他的《山桃花词》《家山词》《天上观云》等等歌行体的作品则在干净清新的字句中体现着本色的生命体验，一唱三叹，淋漓尽致，真挚的抒情意味更加浓郁，文笔也更加优美和细腻。限于篇幅，此处不再赘述了。刘章诗词流畅、恬淡、秀丽、隽永、透明透亮的清浅风格，是一种当代诗词中的异质美学，有着更多的求新求变的创造因素。目前詩词界有一种崇尚古奥的风习，比较推崇隐晦、严整、古色古香的味道。而相对于铺天盖地的故作老成之作，刘章老师这种返璞归真、质朴自然的文字，带给我更多的阅读快感和精神共鸣。刘老师的一生，仿佛就是为诗词而生的。他边走边唱，一路悠扬，一路芬芳，一路铿锵。寻常的口语，在他笔下生辉。严整的格律，在他笔下出新。他把字写活，把心写暖，把梦照亮，然后说走就走，飘然而去。只留下这锦心绣口，留下这佳篇美什，让人陶醉，让人回味。
他作为一位诗人，有许多篇章被人们记着，是多么幸福啊。
附：刘章诗词选
山 行
秋日寻诗去，山深石径斜。
独行无向导，一路问黄花。
题泰山斩云剑
一剑横东岳，年年斩乱云。
生成棉与帛，天下少寒人。
咏怀古迹滕王阁
万里长天在，空无孤鹜飞。
阁亡能再造，谁唤子安归。
六月槐花雨
六月槐花雨，长街十里金。
车轮来复去，香雾出林阴。
雨夜关窗偶成
霹雳一声声，关窗闪电中。
投墙花影里，画虎入林丛。
棋盘山中
泉流昨夜雨，山酿夏天云。
笔下诗成后，花间酒入唇。
落叶敲门
独坐孤灯下，读书至夜深。
山中无客访，落叶乱敲门。
盼 归
翘首盼伊人，黄昏独倚门。
风生云出岫，日落鸟归林。
题唤虎泉
水暖玉生辉，泉声唤虎归。
兽王吟啸日，云送雨斜飞。
城郊夏夜
市声沉里巷，乡韵上楼台。
月色云偷去，麦香风送来。
平湖黄昏
暮色初垂野，平湖余落霞。
云捞水底月，风采镜中花。
忆长江夜行
船快疑流缓，云移似月行。
江轮披夜色，灯火过千城。
林间消夏
市声车浪远，心静落花中。
坐久日移影，神游不计程。
忆昔偶成
逆水寻源去，顺风追落花。
人生又一日，不觉日西斜。
纳 凉
避暑林荫下，影行合一身。
微风吹绿叶，款待纳凉人。
树下偶成
绿叶阴凉我，翩翩似有情。
白云留不住，飞向日边红。
城中一瞥
长街车浪涌，一刻无消闲。
万丈高楼上，擦窗云往还。
做好人间事
天宫原幻想，地狱本虚无。
做好人间事，方为真丈夫！
题摩天大厦
拄地摩天立，银河分两边。
搂头约织女，乘我电梯还。
静 夜
闹市更初静，车停夜色凉。
人闲心近月，桂树送幽香。
立身平原
无际大平原，天圆地也圆。
中轴应是我，日月走双肩。
散步偶成
老来药外更无求，早晚悠哉信步游。
捧起朝阳抛落日，红轮是我健身球。
乔迁过罗文峪口
喜庆乔迁又自伤，辞亲路似九回肠。
罗文峪口停车望，从此家乡是故乡！
忆 昔
老峪扬鞭出牧时，汗珠和泪洗花枝。
风霜满面无人问，谁信刘章腹有诗？
柏坡村
天地生辉日月醺，青山凤舞水龙吟。
小湾走出新中国，万古千秋第一村！
军委作战室
平方木凳旧泥巴，本是寻常百姓家。
谁信千秋青史上，毛公于此定中华？
自 乐
老来不叹近黄昏，切把深秋作早春。
夜读兴浓诗下酒，珠帘常卷月为邻。
山 中
日观松色夜听泉，一句诗成一管弦。
好山好水看不厌，袖中偷得白云还。
冬日读书
读书不觉日南天，兴味浓时掩卷难。
纸上阳光忒晃眼，移来花影作窗帘。
猴年咏猴
猿猱逍遥自可夸，出从花木入云霞。
国中王子多妻妾，不准猴民翘尾巴！
旧 居
后院金银藤蔓笼，门前布谷叫声声。
旧居老屋今何在？泡在花香鸟语中。
咏 热 河
天下名河一里长，春波拍打旧宫墙。
朝朝暮暮声声唤，莫为人间洗冷肠！
迎鸡年诗
休拿量小喻鸡肠，我爱金鸡胜凤凰。
引颈一啼红日起，人间无处不辉煌。
散步归来
楼边红日又西斜，散步归来品绿茶。
衣上轻尘不顾扫，一身花影带回家。
庚子十九首
子 川
五律九首
1
十年冰雪饮，一夜草花开。
何苦争朝夕，不如归去来。
楼高风自旷，篱远菊难栽。
陋室娱书画，尘心渐忘哉。
风雨雷电，不可抗拒，时疫袭人，生
命无常。庚子不省何时省。
2
动土知风急，采蕉求雨声。
孤家幽抱柱，众鬼乱投生。
井底真奇妙，天堂无奉迎。
黄粱犹未熟，人在梦中行。
庚子润四月初六，晨起，弥天大雾，能见度极低。
3
日暮蛙声紧，平明鸟语多。
风流俱过往，岁月枉蹉跎。
笔底难言事，壶中且放歌。
斗棋争半目，胜负又如何。
庚子润四月初九，被储福金拉入作家围棋群。
4
重理旧时物，萧然忽感伤。
朝云云尚暖，暮眺眺还凉。
月没周天冷，花开小院香。
夜来江寂寞，航笛独彷徨。
庚子润四月十三，收拾旧物，忽起感伤，三十一年过去。疫未除，小院花开。大江寂寞。
5
麦芒诚小刺，屋漏遇阴天。
病毒两场雨，东西一阵烟。
善行藏梦土，恶念种心田。
何不抽身过，消灾降福缘。
时疫之病共文化之毒，致彼此甩锅、攻讦。庚子芒种记。
6
水木青云在，书山金土生。
如來清净地，可去凤凰城。
回火多柔韧，关门弃紫荣。
任他鸡鸭斗，小睡足怡情。
水生木，土生金。修行者，回火。清净地，关门。庚子润四月记于凤凰城幸福里。
7
仲夏难为梦，心思忽重轻。
浮云俱实写，暗轨莫虚行。
岁月何尊老，往来总薄情。
停车非正点，庚子误归程。
庚子年，仲夏夜，心思重，梦难为。忽轻风徐来。
8
此生殊不易，暂寄少年头。
世外千般景，波中一叶舟。
樱桃红僻谷，草鹭立孤洲。
白日西山下，星云自去留。
昔曾有句：水边蒲草小南风，鸟啄樱桃数点红。又适其时。庚子润四月于边城。
9
极目天高远，人生咫尺间。
编排三幕剧，绕过几重湾。
自省思微妙，开门见大山。
轻言身后事，曲直报时还。
人生须臾。营销者动辄予几十年不易之承诺，当慎对。庚子润四月于边城。
七律十首
1
庚子空空愁煞人，望中无物误三春。
日遭禁足避斯病，风未叩门期有神。
寒雨濒临花落尽，温阳迟至患成真。
悲情岁月伤心事，众望归来洗旧尘。
庚子三月二十五，阴雨，春日无几，疫情仍未有终期。诗记。
2
绝知此在等于零，浪迹江湖路不平。
黑蚁缘槐惊好梦，白驹过隙叹浮荣。
沉舟前后无时乏，流水东西自远行。
惆怅百年生死以，徒来人世续诗情。
庚子谷雨，夜，雷声大作，惊醒。
3
滴答声中若有思，寂然长夜暗称奇。
雷惊谷雨无言梦，语骇方圆不解辞。
新冠溯源流旧毒，死神重现泣生离。
锁春望月花虚度，夏事将来倒计时。
谷雨长夜听惊雷，春将逝。网上频见方圆常识之争。新冠疫情尚未有终期。
4
微曦入室解宵禁，长夜过春思旧吟。
笔墨有光知鹿马，言辞无忌祸山林。
百年苦楚楚庚子，千载是非非古今。
不见东君圆好梦，南风蒲柳尽悲音。
庚子四月初四，长夜漫漫，春将尽，疫未除，网上“鹿马”之争甚嚣尘上。昔鲁迅先生有诗：惯于长夜过春时。
5
云泥之别看红尘，大渡无私礼佛人。
是处方圆争异见，由来病毒败元神。
屡经灾难常思过，重读春秋不乱真。
万劫循环伤彼此，闭关自守莫沉沦。
庚子四月初八，春之末，新冠病毒致全球重创，迄今确诊患者已逾三百万。网上每传违背常识之信息。此风不可长。圣人云：始作俑者其能无后。佛语：大渡无私。
6
流沙过掌日西斜，望月夕颜今夜花。
恶梦醒来惊诡死，疠风到处误春华。
败招迭出推棋局，乱象环生甩墨瓜。
时疫伤身真痛楚，人心道德更无他。
夕颜花开一夜。时疫伤身，生死陡见，痛莫大焉。网上频见无底线言辞，尤令人伤心。
7
入夏辞春阴雨天，与君再约到来年。
水痕墨气窗前泪，风叶珠花石上泉。
疫断病魔争近好，诗通山水绘无边。
将离木槿忘忧草，池鸟争鸣振静川。
庚子立夏，宝华山南，听雨闻泉。
芍药萱草，将离忘忧，蛙声鹊鸣，山川静美。
8
惜别东君夜正长，夏来春去自奔忙。
缘何止语争无静，故纵翻墙冀有光。
井底之蛙花世界，枝头鹦鹉绿衣裳。
碧荷浮水悠闲处，暗恼椿槐生晚香。
庚子初夏，疫未尽除，有友来访，语涉方圆，不欢而散。后当止语为戒。
9
潦草春风庚子吟，方知万事不由心。
人生六十难言老，逆旅三千讳莫深。
诗画须从真智慧，梧桐也入大丛林。
闭门读遍闲书卷，沽得朝云醉晚琴。
庚子时疫，春日草草，闭门琴书。初夏换季，祈愿疫没，早日如初。
10
久客他乡梦不回，孩时庭院病枝梅。
输赢几局枰中事，上下千年笔底哀。
酒罄无言星月冷，箫咽隔岸水云催。
今宵又恸故人去，生死须臾迅若雷。
庚子初夏，客居金陵，时疫纠结，感怀万千。忽闻弈友汉卿病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