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绒草,耶稣的小梳子
2020-10-27崔莹
崔莹
金翅雀站在起绒草上的画作。
初秋,我在圣安德鲁斯植物园看到一盆起绒草的干花盆景。我很早就认识起绒草了,它的样子很特别,整株植物长得比人高,仿佛一根巨型棉花棒。不过,它可是一根不可触碰的棉花棒,因为起绒草从茎到叶到头状花序,浑身都是刺。我把它买回家,摆放在窗台上,它们张牙舞爪,像是趾高气扬的武士,为我守家护院。
金翅雀的挚爱
起绒草是一种常见的英国植物,生长于荒山野岭和路边,若在英
国南部乡下散步的话,一定不会错过它们。它坚硬、粗糙、带刺的茎叶,几乎让所有动物敬而远之。秋天,当大多数花朵凋谢、草木枯萎时,瘦骨嶙峋的起绒草依旧傲然挺立,吸引着人们的目光。
最令我好奇的是起绒草刺果,它的形状独特,看起来有点像一只小刺猬或某种长满刺的海洋生物,又像是一把把卷发棒。爱尔兰人相信,在坟墓前留下一枚起绒草刺果会分散女巫的注意力,因为女巫会被它吸引,用它来梳头。这样的刺果让起绒草看起来如此与众不同,仿佛一个个尖刻刁蛮的角色,却又充满了神秘和特别的美丽。
或许,起绒草是因为怕受伤才把自己的身上装满了刺。刺是它的防御武器,让它避免被食草动物直接啃食,也可以减少动物的踩踏或攀折。然而,带刺的起绒草终究还是被攻破了——在爽朗的秋日,或冷风习习的冬天,它们一心一意保护的种子轻而易举就被金翅雀取走、吃掉。金翅雀是唯一能站在起绒草刺果上取食的鸟,它的嘴就像是一把镊子,其长短恰好可以把起绒草利刺中的种子取出来。
金翅雀对起绒草爱得疯狂,两只金翅雀甚至会为争夺起绒草的种子而展开空中大战。因其明亮的黄色羽毛和悠扬的歌声,金翅雀颇受人们追捧。它也是一种高智商的鸟,在17世纪的荷兰,它被誉为“提水者”,因为经过驯化的金翅雀能用一个微型水桶从碗中舀水。观鸟一向是欧洲人的一大爱好,为吸引具有如此才华的金翅雀,很多人在花园里种上了起绒草。
起绒草属于“Dipsacus”(川续断科),这个科目名源于希腊单词“dipsa”,含义是“口渴”。这又和起绒草叶子的独特造型有关——起绒草的叶子在茎上对生,环抱在一起成杯状,可以盛雨水和露珠。这个鲜明的特征为起绒草赢得了另一个名字:“维纳斯的水盆”。在中世纪,爱尔兰的基督教徒们也称它为“玛丽亚的水盆”。
有证据表明,腐烂的昆虫被起绒草吸收,成为它的养料。获得这类养料的起绒草,比别的起绒草孕育出更健康、更强大的种子。但是,植物学家们并不认为起绒草是像猪笼草那样的食肉植物——猪笼草具有水壶结构的捕虫囊,囊中有水。当昆虫不小心滑进囊中,就会被淹死,继而被猪笼草溶解吸收。从进化的角度来看,植物学家们认为,起绒草可能是一种正在进化为食肉植物的过渡物种。但目前这种假设尚没有定论。
柔顺毛料的幕后英雄
19世纪末,英国植物学家爱德华·赫尔姆在其著作《熟悉的野花》中写道:“布匹制造商再也找不到能够取代起绒草刺果的发明创造,用于羊毛织物的起绒了。”
起绒指的是通过起绒整理,使织物表面具有绒层,变得蓬松厚实。起绒技艺历史悠久,一些古代壁画便呈现了人们用梳绒工具手工刮剐织物的景象。凭借其独特的形状和硬刺,起绒草刺果成为起绒的工具。相关记载可追溯到14世纪。和乔叟同时代的英国诗人威廉·兰格伦在其1377年的长诗《农夫皮尔斯》中最先提到用起绒草整理布料。从18世纪末到20世纪初,这种用法在英国、法国、德国和意大利等欧洲国家得到普及。
起绒过程费时费力。一捆捆的起绒草被源源不断地送进工厂,迎接它们的是不同年龄的男性。男孩们用剪刀剪掉起绒草的大部分茎,只留下刺果;成年男工们将刺果固定在长方形的铁框上,然后将这些铁框安装在圆柱体的表面。一个起绒机需要安装大约3000个刺果。之后,这个巨大的圆柱体边旋转,边为毛料起绒。为起绒机更换起绒草刺果是一项需要技巧的工作,以至于催生了专职的起绒草更换工,他们根据需要,在不同的工厂“走穴”,为机器更換刺果。
工人们也会使用一种简易的手工起绒工具,只需安装七八个起绒草刺果。但他们要不停地更换刺果,以达到最佳起绒效果。为方便操作,工人往往不戴手套。可想而知,他们的手经常被刺伤。在当时,柔顺平整的毛料就是工人用血汗换来的。
曾几何时,起绒草被广泛种植,长满起绒草的田野在英国很常见。起绒草的坚挺、多刺,令人望而生畏,给英国增添了别样的景观。不过,起绒草在英国的大规模种植只持续到上世纪80年代。后来,法国、西班牙种植的起绒草数量是英国种植数量的数百倍,从这些国家进口起绒草刺果的成本更低。1980年10月16日,《约克郡晚间邮报》报道,一位英国起绒草供货商一年内卖给200位英国客户的起绒草刺果总数达600万个,其中95%来自进口。而在1950年,其销售的进口起绒草刺果数量只占总量的5%。
1883年英国出版的《熟悉的花园之花》中的起绒草版画。
时光荏苒,越来越多的商家以金属梳子取代起绒草刺果进行起绒。1993年,英国最后一位起绒草刺果供应商爱德华·泰勒告诉《羊毛纪事报》记者,他的公司即将关张,因为几乎所有的织物制造商都改用金属梳子起绒了。然而,业内专家认为,和金属梳子相比,起绒草刺果可以达到更好的起绒效果——如果梳齿被织物卡住,起绒草刺果的刺会随之断裂,不会损坏织物,而金属梳子的刺则会撕裂织物。实际上,即使到今天,一些特别考究的毛料,生产过程中还继续在用起绒草刺果起绒。
无论如何,起绒草的辉煌年代一去不复返。如同被岁月淘汰的水磨坊、风磨坊和蒸汽机等,起绒草刺果工具和机器被陈列在了博物馆里。但是,它们曾经是起绒的主力军,曾经是柔顺毛料的幕后英雄,这些历史不该被人们遗忘。
治疗莱姆病的特效药
起绒草悄悄谢幕,有趣的是,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人们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一点,他们赋予起绒草的花语便是“遁世”。遁世隐居,与世无争,不再锋芒毕露。它们也许更喜欢遵循自然规律的生长和繁殖,更喜欢和金翅雀捉迷藏,更喜欢被人们远观,更喜欢和其他花花草草一样,装点花园,或成为药草,治病救人。
左图:中世纪插画中用起绒草工具起绒的场景。中上图:起绒草工具。中下图:干的起绒草。右图:盛开的起绒草。
起绒草的花语便是“遁世”。遁世隐居,与世无争,不再锋芒毕露。它们也许更喜欢遵循自然规律的生长和繁殖,更喜欢和金翅雀捉迷藏,更喜欢被人们远观,更喜欢和其他花花草草一样,装点花园,或成为药草,治病救人。
然而,因为一身硬刺,起绒草注定不会普通,人们赋予它很多象征意义。基督教的绘画作品中,就画有起绒草。据说,起绒草的刺和耶稣的荆棘冠冕有关:“罗马士兵用荆棘编作冠冕,戴在他头上。”起绒草象征着耶稣和殉道者的苦难。另外一个和起绒草有关的宗教传说“圣母玛利亚的小梳子”讲到,先知西默盎预言玛利亚作为耶稣的母亲要承受许多痛苦,玛利亚愁眉不展,她边用起绒草刺果给襁褓中的耶稣刷头发,边暗自伤心,心想有一天这些头发会被鲜血染红——这暗示了耶稣的献祭。
早在中世纪,人们就发现了起绒草的药用价值。在12世纪的德国,修女、医师和博物学家圣希尔德加德·冯·宾根倡导用草药治病,其中便有起绒草。起绒草的根可制作成药剂,用于治疗疣和皮肤表层的伤口,也可用于治疗肝病、黄疸病和胃病等。
如今,这种植物又以可治疗由蜱传播病原体引起的莱姆病而出名。21世纪初,德国人类学家沃尔夫·斯陶尔对这一药性的发现功不可没。他被诊断得了莱姆病,因为担心用抗生素会产生耐药性,拒绝西药治疗方案,决定在植物药草中寻找良药。他意识到,起绒草的根能滋补肝臟和肾脏,促进血液循环,增强骨骼和肌腱,帮助治愈关节炎、肌肉僵硬等病,而这些都与莱姆病的症状相关。于是,斯陶尔以身试药,最终获得了成功。他在著作《自然法治疗莱姆病》中特别强调了起绒草对治疗莱姆病的作用。
从中世纪到现在,从纺织业到医药,浑身是刺的起绒草一直独特地存在着。它高傲神秘,用一身的刺保护自己的柔软和脆弱,但还是被金翅雀识破了内心。起绒草为人类的纺织业鞠躬尽瘁,它的辉煌又逐渐被历史遗忘,但即使它隐姓埋名、偏隅一方,也会继续做刺儿头,继续独自欢喜。懂了它们的心思,再次看到摆放在窗台上的起绒草时,我不禁会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