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福的后背
2020-10-26刘博文
刘博文
水果店的老板是江西来客,操着一嘴赣南口音,每每张口,发音总打起半吊子,一半吊在故乡,一半留在老城。老板人胖,胖得却十分精神,总喜欢说,咱可不是那种一捏就溜开手的跑肉。
又讲错啦!儿子上前纠正,发一声,读抛肉。话没说完,儿子笑出声来,老板的肉手就在儿子身上游走,放肆如同小兽。
水果清甜,迎着陆石河风荡起阵阵带有香气的涟漪。相对而言,鱼米街水果店的日子并不那么惬意,多数水果的香便香在鲜字上——新鲜的鲜。
然而,鲜字拆开容易,锁上难。
看胖老板紧蹙的眉头便晓得其中甘苦滋味,有时能盖住水果本身的清香。
一程山路,一路漂泊,水果运到陆石河桥畔,胖老板家的往往比别家新鲜,道理简单,手指搓搓,多开两张票子能成的事儿。
啥事儿都逃不开钱。
同钱挂钩俗气,但咱得做出唇齿留香的本分来,对得住街坊邻里,不枉他们的厚爱,胖老板下货时总把这话挂在嘴边儿。透过儿子晶莹的瞳孔望去,刻满川字的额头上,汗珠豆大,圆润,如果再仔细观察便会发现,一颗颗汗珠如无数面镜子,于肥胖的面容中折射出勤劳与朴实。
对情感向来羞于启齿的儿子在日记里这样写着。
笔尖沙沙,窗外雨声作响,敲打着老旧的窗棂,雨打梨花深闭门,临河多数店铺早早合上门脸,父亲的店还开着。河对岸清晰可见被杏花雨水沾湿衣衫的人群,迎着细雨,自顾朝日子奔去。
每一刻,皆于窗沿定格。雨打浮萍,划开道道梦想与现实连结的痕迹。
人,总爱把事情想得过于美好。
福福回老城得有三年了,依然奔波于协警岗位上,没有丝毫转正的迹象。
还不跳槽换份工作?街坊问。
说他好多回,犟得不行,说什么职业道德,维护正义。
要是听话,还能有额上那块疤?
改不掉好动毛病的儿子,名字里本没有福字,六岁那年在自家院子里同小伙伴踢球,一跤摔到水泥坎上,流了满地血,去医院缝了五针。按理说,不该再碰球。
可自那以后,他不仅碰球,踢得比以往还欢。
胖老板拦过几回,时日渐长,店面生意做大,也懒得去管了。他进货时往城南庙里求了一签,心安起见,名字里头专门加上个福字。
福福,福福,久而久之,街坊邻里也这么叫起来。
十多年过去,福福长大成人,成为陆石河桥畔首位考上名牌大学的外来子弟,鞭炮挂在水果店前放了好久,噼里啪啦噼里啪啦,鲜红的纸屑散了满地。胖老板却没想到,几年后,自己的宝贝儿子会犟到拿人生开玩笑。
哪里开玩笑?选择警察这个职业,好崇高的撒,爸你懂不懂。
不懂,协警,啧啧,好崇高哦,我只晓得你个幺儿苦日子在后头。
夸张了啊老爸!
苦倒不至于,累是真的,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不论下雨或晴天,街道上总有福福健硕的身影在巡逻。或许,在胖老板眼里,一改儿时瘦弱模样是警察这个职业带给儿子的唯一好处。
每每不知如何反驳父亲的劝阻时,他便会伸手摸摸后背,把注意力转移。
又不是正儿八经办案的警察,连正式编制都没有,拽个什么劲儿。好日子没挨到,倒先等来街坊邻里的风凉话。
正值老城改造重建,河对面包括胖老板鲜果店在内的老门脸皆划入重建区,但整条街持观望态度的人占多数,不为所动。
街道办事处来人苦口婆心劝过好几回,鱼米街仍迟迟不见店家搬出,叫人左右犯难。
这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夜火把街头老林鲜花饼铺子给烧了一半。关于起火的缘由,陆石河桥畔传言沸沸扬扬,有人说,是街道办为了拆迁请地痞流氓故意做的手脚。
更有多心者,发现胖老板正在收拾家物,准备撤出鱼米街,大有卖店的架势。
儿子是警察,不可能不知道内情。一时流言四起,甚嚣尘上。
面对满城风雨的胖老板,一言不发。
默许即承认,拿现在小年轻的词讲——实锤!难怪最近少见他抱怨儿子工作,怕是拆迁完,协警就转正式编制了吧。
别说,真就有了给福福工作上加分的好消息。
一段视频传到网上,是失火当晚鱼米街的监控画面,能清楚看到,失火不久,消防车未赶来前,一魁梧身影跃入探头内,接上河畔消防栓,将火势驱小。
还能有谁,陆石河桥畔找不出第二个像福福的人。老林满脸愧疚,拎着自家做的手工鲜花饼上门致歉。方晓得,福福他爸的水果店真不准备开了,并非谣言。
别啊!老林还想劝阻。
老林,你知道的,鲜字拆开容易,锁上难,人总要给自己放下的机会,要保证每趟水果的新鲜,不容易,过期水果卖出去,对不住大伙儿当初对我的信任,不如就此打住。
平心而论,我唯一放不下福福,如今看他工作顺遂起来,自然就放下心来。
花店不开,不妨碍花儿继续开撒,老林,没事多看看朋友圈时下流行的话,放咱身上都是一样的理儿。
来,先尝尝我关店后新学的手藝——自酿果酒,嘿,那叫个唇齿留鲜!
是吧儿子?
福福应声点头,右手绕到身后,抚摸起背心处并不存在的伤疤。
那是大学喝夜酒遭遇地痞时,一位警察大叔为他挡下的伤疤,本该锁在自己身上。
事过经年,鲜少提起,未敢忘记。
责任编辑/张小红
绘图/舟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