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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裕尔河边的少年

2020-10-26田野

啄木鸟 2020年10期
关键词:姨夫蛤蟆眼镜

田野

蛤蟆的那把枪时刻处于上膛状态,不管看见猫还是狗,只要他认为是在射程之内,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煞有介事地举枪瞄准,在猫狗们逃跑之前扣动扳机。突如其来的一声枪响,令村里那些安静惯了的猫狗们既恐惧又好奇。不过时间一长,就有几只胆大的猫狗对他手里那个毫无杀伤力的小玩意儿逐渐适应了,偶尔还会流露出一副轻蔑的神情。

每逢那种场面,蛤蟆便会咬牙切齿地对猫狗说,你等着,我早晚得整一把真枪。我问他,你这个不就是真枪吗?虎啊你?蛤蟆说,这是火柴枪。

那时蛤蟆十一岁,我七岁,他是四姨的独生子,大名叫童小军。因为四姨和我母亲是干姐妹,所以她们嘱咐我得管蛤蟆叫哥。我每次都答应得好好的,但事实上我基本不叫。

蛤蟆有一个木头箱子,里面装着硬币、火柴枪、小人书、手电筒、望远镜等各式各样的好东西。在那些东西当中,他明明知道我除了垂涎火柴枪,还对他那四五十本小人书表现出如饥似渴的兴趣,可是他从来也不说送给我两本,除非我哪天的表现令他高兴,他才会解下腰带上的钥匙打开箱子,找出一本既破又烂几乎没头没尾的小人书让我看一会儿。最可恶的是,我每次至少要从家里偷出二三十根火柴交给他,他才会让我放一枪过过瘾。而我放的那一枪只能装填一根火柴,不管打不打得响,哑火也算一枪。这就是说,我提心吊胆,冒着回家挨揍的风险,换来的也就是扣动一次那把枪的扳机。倘若我哪回只给他三五根或是七八根火柴,他就只允许我在枪上摸一下。想想看,这样一个明目张胆剥削我的家伙,我怎么可能叫他哥?所以我跟别人一样,只叫他蛤蟆。

我对蛤蟆在称呼方面表现出的不礼貌,常常会遭到母亲的训斥。母亲认为把人叫蛤蟆等同于骂人。她不明白,四姨怎么能给孩子取了一个那么怪异的名字。

四姨跟母亲解释,在蛤蟆之前,她曾生过四个孩子,最大的长到六岁,最小的还不到一岁,就都半路夭折了。为了保住蛤蟆这棵晚来的也极有可能是最后的一棵苗,在蛤蟆满月那天,四姨夫特意去山外请来了一个懂奇门遁甲、五行八卦的风水先生。老先生问了蛤蟆的生辰八字,屈指一算,灰白色的眉毛随即跳动了两次,缓缓说道,你家这小子五行奇诡,缺水又缺土,胆子还贼大,薅老虎尾巴、捅黑瞎子窝,别人不敢干的事他都敢。你们要是想稳稳当当留住他,得给他起个贱名才行。四姨和四姨夫听了,赶紧跪下,求赐破解之法。老先生手捻胡须琢磨了好一阵儿才说,蛤蟆那东西尿性,会凫水,又能在旱地上蹦跶,这孩子就叫蛤蟆吧。

说到我不管蛤蟆叫哥这件事,他本人其实并不介意。他说,反正我也不是你亲哥,叫啥都一样。他认为,就算我叫他哥,就算我们两家都是村里的外来户,我家和他家也没法儿比。他说他们家是从干校下放到休村的,我们家是逃荒。逃荒相当于要饭,而下放就不一样了,只有当干部的人家才能叫下放。蛤蟆说他爸妈都是当干部的,他爸原先是林场场长,他妈是林场医院的护士长。

蛤蟆告诉我这些,无非是想让我明白,即便我叫他蛤蟆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他在我面前照样拥有优越感,那种优越感完全可以让他忽略了我对他的称谓。

看看,你能跟我一样?蛤蟆坐在我家低矮的院墙上,将双腿平伸到我面前,极尽夸张地上下抖动着。一双乌黑的小皮靴恰似两个骄傲的鲶鱼头,在寒风中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脚上的烂棉鞋。

无论当时我心里多么自卑和不情愿,也还是得承认,蛤蟆那种优越感的存在是有道理的。他除了有好几双小皮鞋、小皮靴,还有毛领小大衣、皮夹克,冬天戴亮皮羊剪绒帽子,夏天戴花格子小前进帽。而我那时,和休村里的绝大多数男孩子一样,只有冷天的一身棉袄棉裤,热天的一身单衣单裤,还都打着补丁。若不是看到蛤蟆那些花样翻新的穿戴,我们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带劲的男孩子衣裳。

蛤蟆不光在物質方面比我富有,在精神层面也高出我老大一截。他经常嘲笑我每天就知道吃饭、喝水、拉屎、撒尿,打仗贼熊,不敢下死手,到啥时候都当不了英雄。我既尴尬又不服气,反问他是英雄吗?蛤蟆承认他现在不是,他说他以后会是。他用十拿九稳的口气告诉我,说不上哪天他就去珍宝岛,到了珍宝岛,连长要是嫌他小不要他,他就按着他爸教他的打枪秘诀给连长露一手,乓乓乓,都是十环,连长就保准会发给他一把嘎嘎新的冲锋枪,和于庆阳端着的那把一模一样。有了冲锋枪,他保准能当上像于庆阳一样的战斗英雄。

我也非常佩服于庆阳。蛤蟆有一本于庆阳在珍宝岛打仗的小人书,每次看完,都会把我们两人激励得斗志昂扬,各自端着一根葵花秆当冲锋枪,追逐四散奔逃的鸡鸭鹅狗,用嘴唇突突突地扫射,直到把嘴唇突突麻了为止。

可是那个令人向往的珍宝岛到底在哪里呢?我不知道,估计蛤蟆也不知道。在我的想象中,珍宝岛就像孙悟空的花果山一样遥远,从小人书上看着近,如果真的想到达那里,恐怕很难。听蛤蟆说去珍宝岛就像来我家一样容易,我表示不解,问他知道去珍宝岛的路咋走吗。他说,鼻子下边没嘴呀?一打听不就知道了。

我想想也对,就问他去珍宝岛带不带上我。蛤蟆的表情立刻严肃起来,说,我上珍宝岛是当兵打仗当英雄,你去干个屁。我说,你打仗当英雄,我去吃榛子。

以我当时的智商,只能从字的发音上去理解,既然叫珍宝岛,岛上一定会有很多很多的榛子吃。

蛤蟆歪着大脑袋,眨巴了半天眼睛之后,抬腿在我的屁股上踹了一脚,说,滚!除了吃,你啥也不懂!

我不得不承认,蛤蟆懂的事情确实比我多。比方说,我和他玩腻了想回家,他从来不主动挽留我。每次见我要走,他就会不动声色地望着别处,说,走就走呗,告诉你哈,等会儿我自个儿去打个飞机崽子下来,骑上,飞到南甸子,捡几个野鸭蛋回来烧着吃。说完,还要不停地吧唧吧唧嘴。

为了能骑一次飞机崽子,或者吃到香喷喷的烧野鸭蛋,我很多时候会放弃回家的念头,留下来继续跟他一起玩。如果哪一次我不为他虚构出来的诱惑所动,执意要走,他就会高高仰起下巴,眼睛夸张地望向天空,你不信?不信你去問我爸,那天你刚走,我就打下来一个飞机崽子。你吹牛吧,我说,在哪儿?让我看看。太小,蛤蟆说,驮不动我,叫我爸给放飞了。你现在要是不走,就往天上盯着点儿,等一会儿有飞机崽子飞过来,你叫我,我打下来一个给你。

上述情形,可以归纳为是蛤蟆对我的利诱。不过他对我不会总是那么有耐心,没耐心时,我若不能满足他的要求,他对我采取的手段就是威逼。

有一天,蛤蟆再一次从学校里逃出来,在我俩约好的地点会合后,他说要带我去南甸子找野鸭蛋,条件是我得回家拿一盒火柴给他。我纠正他的用词不当,说我家的火柴不是我拿的,是我偷出来的。他开导我说,拿别人家的东西叫偷,拿自己家的东西不能叫偷。

我提心吊胆潜回家里,将大半盒火柴“拿”出来交给蛤蟆。结果到了南甸子,一块鸭蛋皮都没找到,他就说不找了。他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皱皱巴巴的作文本和一小截铅笔头,趴在草地上吭哧瘪肚地写了一封信。说是一封信,其实还不到三十个字:“小环我西汉你,我不往你文具盒里放虫子,我想亲你嘴。”

他把那张纸叠起来塞到我手里,说,你回去,偷着给小环,别叫大姨看见。

那个春天我还没开始上学,不过会计赵大眼镜教会我不少字,蛤蟆写的那些字我基本都认识,也大致明白其中的意思。蛤蟆让我充当他的信使,我断然拒绝,不干!因为他那封“情书”所表白的对象小环,不是别人,是我三姐。

你不干?蛤蟆说,你要是不干,以后五臭他们哥儿几个欺负你,我可不帮你。我说那也不干。我知道我三姐是学校里的三好学生,她对蛤蟆这样出了名的坏玩意儿避之而唯恐不及,怎么可能和他亲嘴呢。

看你那熊样儿!蛤蟆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说,丑丫比你三姐好看一万倍吧?我都不给她写信。

丑丫是队长二红眼家的闺女,不是亲生的,是抱养的。她比五臭小,比六臭大,因为模样长得俊又会来事,村里人都稀罕她。我承认丑丫的确比我三姐好看,但是我不承认她能比我三姐好看一万倍。

见我不吭声,蛤蟆朝四周瞧了瞧,压着嗓子说,你看看,大草甸子上一个人都没有,你要是敢不听我的,我就枪毙了你。

利诱不成就恐吓,恐吓不成就制裁,是蛤蟆对我采取的惯用伎俩。不过,任何一种招式若反复使用,效果就会大打折扣。这一次我也不害怕,因为蛤蟆每次把我弄得疼大劲儿了,只要我去找四姨告状,四姨就会把他拖过来按在地上,在他的某一条大腿内侧选一块肉嫩的地方,使劲儿拧出几个鲜艳的紫手印。那样一来,蛤蟆好几天走路都要一瘸一拐。若是由于我哪一次告状,蛤蟆被四姨拧过,他就会伺机报复我,而且报复的手段相当阴损:我们两人正玩着玩着,他会假装没站稳,在我猝不及防的情况下突然把他的身体砸向我。在我们两人身体接触的一瞬间,他有时会用他坚硬的大脑袋磕我的头,有时会用他的胳膊肘撞我肚子。假如他的把戏被我识破,未能达到报复的目的,便会直截了当地恐吓我,你给我记住哈,要是再敢告状,我就不带你玩,叫你滚蛋!我说,你叫我滚蛋,我还给你告状。

考虑到四姨基本上每天都会去我家串门,蛤蟆不得不承认我对他的反恐吓,至少在技术层面不存在问题。因此,遇到那种情形,他拿我也没什么办法。

看着蛤蟆拔出腰间的火柴枪对准我的太阳穴,我并没有多害怕。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枪管里发射出来的不过是一根小小的火柴棍,根本谈不上枪毙谁。记得有一次,趁四姨不在家,蛤蟆说他要把他们家的大公鸡干掉吃肉,我欣然同意。为了确保杀伤力,蛤蟆往火柴枪里一次装填了七八根火柴头的药量,然后朝院子里扬了一把小米,趁着鸡们过来抢食,他瞄准那只唯一的大公鸡开了一枪。大公鸡并没有被当场射杀,反而在枪响后飞了起来,落下时还很神气地抖了抖翅膀,那根射到它身上的火柴棍,可怜巴巴地掉到了地上,大公鸡旋即抢上前去,叼着扬长而去。

当蛤蟆将枪顶住我的脑袋时,不知道那一刻我是不屑告饶,还是打算告饶而没好意思,抑或是我表面的宁死不屈激怒了蛤蟆。砰的一声,枪响了。蛤蟆抵近我脑袋开的这一枪,尽管没有真正把我枪毙掉,却把我一只耳朵的听力杀伤了,我的右耳被枪声震得什么也听不见。枪响过后,我应声倒地。

我一动不动地躺在春天的草地上,感觉阳光沿着额头温柔地流淌开来,身体仿佛彻底失去了重量,轻盈得像一片羽毛,随风飞舞于天地之间。倘若死了就是这样的滋味,我倒情愿自己真的死了。没过多久,我的鼻子下面突然产生一股剧烈的痛感,我不得不终止了“死亡”的奇妙体验。沿着疼痛的牵引,我睁开眼睛坐起来,看见蛤蟆正把拇指跟食指合成一个尖嘴钳子,夹住我的上嘴唇,拼命撕扯。如果不是我的嘴唇具有良好的柔韧性,一定会被他像撕书一样撕掉。

别人的书都是用来学习的,蛤蟆的书却是用来撕的。上午领到手的新书,下午就会被他恶狠狠地一页一页撕掉。撕下来的书页或是折成纸飞机满天飞,或是用撕下来的书纸奢侈地揩屁股。奇怪的是,这个撕书狂却从来舍不得撕语文书,那可能跟他们老师总夸他作文写得好有关。

坐起来之后,我没有从蛤蟆的脸上看到一丝一毫的悲伤和惶恐,这让我很难过。顶多过了一秒钟,我内心的情绪便由难过转为愤怒。我把自己的满腔怒火集中于两个手掌上,对准他的大脑袋用力一推,他就四仰八叉倒在地上。此时的蛤蟆令我更加愤怒,他居然像个下蛋的母鸡一样,嘎嘎嘎地笑个没完,一边笑还一边像毛驴一样在草地上打滚。笑够了,他爬起来说,啥事没有啊你?刚才吓了我一大跳。

我低头向四周寻觅,打算找一块石头捡起来,使劲儿砸向蛤蟆那颗硕大的脑袋。可是地上除了那些柔软的花花草草之外,连个像样的硬泥块都没有。我当时的沮丧可想而知,本来准备吞进肚子里的眼泪,有几滴跑出来落到了衣襟上。

蛤蟆知道我轻易不哭,这次见我竟然哭了,他意识到问题可能很严重,便用少有的关切语气问我,咋的了?我指指自己的右耳朵,示意我的耳朵被他打聋了,听不见他说话。

蛤蟆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拔出腰间的火柴枪,用力拍在我手里,说,别哭了,你要是保证回去不跟我妈告状,这把枪就归你。

我当时有点儿蒙,实在不敢相信这突然而至的好事。在此之前,为了这把火柴枪,我对他的吝啬与不公平是相当有意见的,经常会脸红脖子粗地把那些意见以强烈抗议的方式提出来,但是没什么作用。他每次都郑重其事地反复教导我,你知道枪是啥吗?枪,就是战士的命。你说,谁的命能让你随便乱动?

我常常被蛤蟆质问得哑口无言。多年以后回想起来,他当时教导我的说辞,他自己也未必完全理解,应该是跟他爸学的。包括蛤蟆说那把火柴枪完全是由他一个人造的,也值得怀疑,单就那把枪的设计水平和制造工艺来看,蛤蟆一个人根本不可能独立完成,一定是他爸帮着他做的。因为我知道四姨夫,也就是蛤蟆他爸,从前当过军官,还打过仗。蛤蟆跟我,也跟别人经常显摆:他爸当兵的时候打枪贼准,还不怕死,后来他爸就当上了师长。

蛤蟆家的相框里,确实有一张已经发黄的大相片,那张相片被端端正正地置于相框的最中间。相片里,一个腰带上挎着一把小手枪的军官站在中间,四五个军人站在那个军官的两侧。蛤蟆不止一次指给我看,说那个军官就是他爸。在当时的休村,任谁都能一眼认出那个神情肃穆的军官,确实就是蛤蟆他爸。但是,蛤蟆说他爸当过师长,事实证明他是在吹牛。

四姨家珍藏着一些小本本,四姨让我念的次数最多的有两本,一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中南军区兼第四野战军立功证明书》,另一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复员军人证明书》。

其中一本证书上清楚地写道:“童子良同志,系×省×县人,××年参军,原在××军××师××团任团长职务,现为加强社会主义建设,特准予复员。”

从证书所记载的内容上不难看出,蛤蟆他爸在部队里的最后职务是团长,而非师长。

松嫩平原的春脖子很短,春天的光景还没过上几日,夏天就到了。吃过午饭,趁四姨和四姨夫不注意,蛤蟆拉着我悄悄溜出了家门——我们要去乌裕尔河洗澡。

在村口,老远就看见了五臭正朝着我们这个方向走过来,我的内心立刻升腾起一股强烈的屈辱感,以及比屈辱感更为强烈的复仇欲望。前几天我一个人去供销社买火柴回来,四臭五臭六臭他们哥儿仨正在自家门前的空地上和泥摔炮玩。五臭看见我,就“小山东小山东”地大声喊。见我不理他,他便跑过来张开双臂堵住我的去路,小山东棒子,咋就你自个儿,你姐夫呢?

五臭说的我“姐夫”就是指蛤蟆。应该承认,他的说法在休村的孩子们当中具有共识性。我整天像蛤蟆的尾巴一样跟他形影不离,蛤蟆和我三姐还是同岁同班,我母亲和四姨又是干姐妹,两家好得难分彼此,如同一家人。每当我受欺负,别的孩子都站在一边袖手旁观看热闹,只有蛤蟆挺身而出保护我。这些因素加在一起,蛤蟆不是我姐夫还能是什么呢?

尽管如此,把蛤蟆界定为我姐夫,我还是不能接受。因为我很清楚,即便我乐意,我三姐也绝不会乐意。三姐平常甚至不屑管蛤蟆叫蛤蟆,她只称呼蛤蟆为“那个坏玩意儿”、“那个死玩意儿”,所以我告诉五臭,蛤蟆不是我姐夫,是他姐夫。五臭听了不免诧异,他可能觉得,我在没有蛤蟆保护的情况下不应该反抗,更不应该说蛤蟆是他姐夫。五臭突然伸手一抹,我的脸上就挂满了一层臭烘烘的烂泥,我滑稽而狼狈的模样,让五臭高兴得手舞足蹈。

我明白自己打不过五臭,也没有学会像蛤蟆一样爆粗口骂脏话,可是不对五臭的欺凌做出一点儿必要的反抗,我又觉得自己很受伤。于是,我选择了下面这句自认为很文明的话骂了一句:去你妈个地摆莲!地摆莲是五臭他妈。我以极快的速度骂完,又试图以极快的速度逃走。

在五臭听来,我的那句骂肯定是不文明的,非但不文明,而且还十分恶毒,所以五臭没容我跑出去几步,就在后面开始奋起直追。由于我起跑比他早一点儿,我们之间因此存在着一个距离,随着那个距离的不断加大,我的安全系数也在相应提高。五臭当时肯定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半湿的大泥团,用力朝我砸过去。那个泥团堪比一枚锁定目标的导弹,精准无误地击中了我的后心。要不是我奔逃的速度够快,消解了泥团上的一部分力道,说不定我会被当场砸晕。因此,我怂恿蛤蟆,你得揍五臭。蛤蟆说,咱们去洗澡,别理他。我说,他那天骂你了。蛤蟆立刻鼓圆了眼珠子,当真变成了一只发怒的蛤蟆,他骂我啥?我说,他骂你是我姐夫。蛤蟆当时一定是忽略了我转述的内容,完全把注意力集中在了那个“骂”字上面,他铿铿锵锵背诵了一段语录: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五臭平常很少单独活动,不论上学还是放学以后在村子里玩,大多数情况都是和四臭或者六臭一起行动,哥儿仨轻易不会拆帮,没想到今天一拆帮,就被我们碰上了。蛤蟆伸手拦住五臭,你为啥骂我?五臭说,我没骂。蛤蟆说,你没骂?你没骂我能问你?五臭说,你问我我也没骂。

很明显,此刻落单的五臭,已经不像面对我一个人的时候那么嚣张了。不过,跋扈惯了的他,肯定也不想让自己显得过于窝囊,他突然拧着脖子跟蛤蟆喊叫,你说我骂你了,我就骂了,你能怎样?

一只白色的蛾子飞过来,刚好落在蛤蟆的前进帽上。五臭比蛤蟆大一岁,个子也比蛤蟆高半个头。他当时没有看蛤蟆,他的目光越过蛤蟆的头頂,狠狠地盯着我,不曾察觉到蛤蟆的拳头像一发出膛的迫击炮弹,自下而上击中他的下巴。

那只白蛾迅速飞走了,五臭像一个盛满粮食的大口袋,仰面摔倒。五臭是大舌头,刚才蛤蟆的拳头是一记右上勾拳,正好打在他的下巴上,迫使他的上下两排牙齿撞在了一起。那一小段待在外面的舌头,就再也缩不回去了,好像被他自己的两排牙齿给切掉了。至于掉到了哪里,我们当时谁都没有注意。

蛤蟆决定我们两人应该尽快逃离现场,是因为我们看到五臭躺在树底下打着滚号叫的同时,嘴里在不停往外冒血。

跑出去了十几步,蛤蟆又折返回去,对鬼哭狼嚎的五臭威胁道,我今天饶了你,你回家要是敢跟你妈告状,我下回揍你更厉害!

在休村,几乎没有哪一个人乐意招惹五臭他们哥儿仨,这不单是因为他们的爹二红眼是队长,更因为他们的妈是地摆莲。地摆莲是个半疯子,早年去高粱地捉奸被二红眼踢坏了胯骨轴,但母亲的天性却丝毫未减,反倒越来越护犊子,护起犊子来比母狼还凶。在休村,谁要胆敢招惹她的三个儿子和宝贝闺女丑丫,她一定会像赴死的勇士一样义无反顾、一瘸一拐地去砸人家的玻璃。那个年头农民家窗户上的玻璃,其金贵程度完全不亚于现在宝马、奔驰的风挡。砸完玻璃,地摆莲有时还会在人家院子里撒泡尿。

我和蛤蟆如同两条被老虎追赶的小狼,一口气跑进了一望无边的大草甸子,到了乌裕尔河边我们才停下来,呼哧呼哧不停地喘。蛤蟆拍了拍一起一伏的胸脯,问我害不害怕?我说怕。蛤蟆说,怕有个屁用。他又问我,你说地摆莲能不能去砸咱两家的玻璃?我说不知道。蛤蟆不满我的回答,说,就知道问你也白问。

有一段时间,我俩谁都不说话,只是望着眼前的河水发呆。刚才我说害怕是真的。一想到发疯的地摆莲,身后跟着一大群人,高举木棍闯进我家院子,把窗户上仅有的那块玻璃砸碎,我的尾巴根子就飕飕冒凉气。我问蛤蟆,五臭真把舌头咬掉了吗?蛤蟆说差不多。我又问,他自己能接上不?你把你自己的舌头咬下来试试,看能接上不?抢白了我一句之后,蛤蟆说,那会儿我要是不拿拳头打他下巴多好,扇他十个嘴巴也没事。

我明显感觉到,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蛤蟆,这会儿有点儿心虚了。其实,比蛤蟆更心虚的应该是我。如果说蛤蟆打伤了五臭,将会引爆一颗炸弹,我无疑就是那颗炸弹的引信。

我们呆呆地坐在河边,望着浩瀚的天空下鸟儿们无忧无虑地飞着、叫着。没多久,鸟鸣就变成了催眠曲,我和蛤蟆都开始哈欠连连。为了赶走睡意,蛤蟆卷上一支烟,抽了几口,把剩下的半截递给我,要我也来两口。他说一抽烟就不困了。我说,抽烟怕回家叫我妈闻出来挨揍。那咱们就不回家,蛤蟆说,我领你去老起凤窝棚。我不同意,我知道老起凤的窝棚离我们这儿还挺远。路远倒也不是根本原因,根本原因是我午饭喝进肚里的两碗玉米面糊糊,在先前那一阵狂奔之后,早已化成淋漓的汗水和几泡黄尿被排出了体外。此刻神经一松弛下来,饥饿感便乘虚而入。

看你那点儿出息!蛤蟆听到了我肚子里发出的咕噜咕噜声,他在我肚皮上捅了一下,说,是不是饿了?你去捡些干树枝回来,等我。

我放下捡来的一小堆枯干的柳条,躺在草地上瞪着眼睛看天。等到蛤蟆回来时,他的小前进帽里装了满满一帽哈什蚂(田鸡)。咋样,服不?蛤蟆炫耀着将帽兜里的猎物朝地上一倒,满脸得意,我一弹弓一个,就最大那个家伙,打了两弹弓。他手握削铅笔的小刀,麻利地剖开每一只哈什蚂的肚子,清理掉它们的内脏。清理结束,他将干树枝点燃,吩咐我来烤,他去河里扎几个猛子。

等蛤蟆带着满身水珠回到火堆前时,看到了我油汪汪的一张黑嘴巴,以及部分哈什蚂的残渣碎屑。他气急败坏地揪住我的一只耳朵,使劲儿把它拧成了一根袖珍麻花,然后对着那根小麻花说,你信不信,你就是个大肚子蝈蝈。

接下来,每当我烤熟一个,蛤蟆就抢走放到他的前进帽里,不许我吃,他也不吃,说是要给老起凤留着。我说,你溜须老起凤,他也不教你武艺。蛤蟆并不在乎我的挖苦,说,他是我师父,不教我教你呀?

休村人都知道老起凤会武艺,说他年轻那会儿领兵打仗,端着一杆铁扎枪,直接把两个日本兵串成了糖葫芦。传说归传说,我却从未见老起凤教过蛤蟆一招半式。如今的老起凤,身子瘦得跟麻秆差不多,一张老脸,布满纵横交错的褶子,很像电影里的座山雕。每年秋天,地里的庄稼陆续拉进场院以后,看护场院的任务就由他负责。等到来年开春,场院里没什么东西了,他就离开村子,来到水草丰美的乌裕尔河边,为村里看护草甸子。那时,地广人稀的松嫩平原上,每个生产队都有自己的草甸子,无需看守,唯独休村的草甸子要有人看守。看守草甸子的人除了要胆子大,不怕山猫野狗、不惧鬼哭狼嚎,还要有足够的威慑力,能够镇得住周边的十里八村。休村之所以特殊,是因为草甸子上有一个狼围子,狼围子那个地方长着一大片能换钱的红毛柳。那片红毛柳是休村的摇钱树,守着摇钱树的就是老起凤。

“老起凤,二红眼,赵大眼镜,疤瘌脸。”这句在休村广为流传的歌谣所表述的四个人,都是村里的著名人物,排名的先后顺序很有讲究。最后一位的疤瘌脸是四姨夫,也就是蛤蟆他爸,是生产队的保管员,地位略低于排在第三位的会计赵大眼镜。而赵大眼镜的地位肯定低于队长二红眼。身为休村的当家人——二红眼是个说一不二的主儿。倘若他说一,要是还有人敢说二,这个人一定非老起凤莫属。由此可见,老起凤在村子里的威望比队长还高。

老起凤的窝棚外边趴着一条健壮无比的大黑狗。蛤蟆说那东西属于二串子狗,是狼和笨狗配出来的杂种,老厉害了,草甸子上的真狼都怕它。看我们走近,大黑狗一跃而起,扑到蛤蟆身上一边摇尾巴一边伸出舌头舔他的脸。

老起凤半倚着窝棚的山墙,嘴里伸出一根二尺多长的大烟袋,正吧嗒吧嗒抽烟,一双眼袋松弛的三角眼半睁半闭,说,给我送酒来了?送个屁!蛤蟆说,你又不教我练武。老起凤说,不送酒你们来干啥?给你送这个。蛤蟆把前进帽里的五个哈什蚂一股脑儿地倒在炕上。

老起凤瞅也不瞅,黑着一张老脸下地穿上鞋,气呼呼地捧起那些哈什蚂,甩手扔进了窝棚门前的乌裕尔河。回到屋里,老起凤拿手指一下一下杵着蛤蟆的脑门说,你俩给我记住,哈什蚂抓害虫,要是再敢祸害它们,我就找个木头橛子楔你们屁眼里!

我吓得偷偷去摸自己的屁股,同时观察蛤蟆的反应。想不到蛤蟆这一次居然表现得极为乖顺,他跟老起凤保证再也不祸害哈什蚂了。这还差不多,老起凤说,你俩今晚别走了,吃饱了就住这儿。

那天的晚饭是小米饭就鱼酱,差点儿没撑死我俩。我们挺着鼓溜溜的肚皮,惬意地躺在老起凤的火炕上,听他给我们讲古。

老起凤说,从前,小日本的开拓团在咱们南甸子这儿有一个养马场。那年秋天,北边抗联的十几个人悄悄来了,他们打算抢小日本的马。后来双方打起来了,整整打了一天一宿。抗联的人手里的家伙不行,打到最后,只剩下了几个人,子彈也打光了。剩下的那几个人都负了重伤,许是怕叫小日本抓住了活受罪,他们就你搀我我扶你,一块儿跳进了漂垡塘里的鬼沼。人掉进鬼沼里眨眼就没影了,光看见他们头上戴的柳条圈漂在水面上。到了开春,那些柳条圈都活了下来,从鬼沼那地方长出了几墩红缨缨的柳条子。开始是几墩,往后一年比一年多,长到现在,就长出了这么一大片。你们说邪乎不邪乎?蛤蟆说,这些柳条子是不是那些抗联的人变的?老起凤说,谁知道呢,要说是吧有点儿迷信,要说不是吧,我又觉着对不起那些英雄好汉。没有他们,咱过不上今天的太平日子。蛤蟆说,那你就教我练武吧,我保证也当英雄好汉。老起凤说,你这个东西啊,啥也不会还整天跟人干仗,我敢教你?蛤蟆说,不教拉倒,等我去珍宝岛当了兵,你想教我都不稀罕跟你学。还别说,老起凤说,你将来要是能去当兵,还真是块打仗的好材料。

四姨家门口有一棵驼背的老柳树,我们从老起凤窝棚那儿回来的第二天,蛤蟆决定在柳树上搭建一个炮楼,他说我们可以利用炮楼来练习打鬼子。我表示同意。就在蛤蟆和我讨论炮楼的具体高度时,忽然听到了地摆莲招牌式的歌声。我的心开始猛烈跳动,一股不祥之感骤然袭来。我看着蛤蟆,蛤蟆也看着我,然后他说出了一句让我终生难忘的话:没事,别怕!有我呢。

不知何时,四姨夫来到了我们的身后,他也听到了地摆莲的歌声,不过他认为休村的大人们不应该去围观地摆莲,小孩子无妨。他示意我们可以暂时撂下手头的工作,去看看热闹。看个屁,蛤蟆说,八成一会儿就来咱家了。

四姨那时也闻声来到院子里,刚好听见了蛤蟆的那句话,便问蛤蟆,地摆莲为啥要来咱家?蛤蟆说,五臭叫我打坏了。四姨问是啥时候的事?蛤蟆说去老起凤窝棚那天。四姨又问那是哪天?蛤蟆说他忘了。四姨说你呀你,便把一根食指径直戳向蛤蟆宽阔的大脑门。那根暗含雷暴的食指半路停住的原因,是四姨看见地摆莲以及她身后的人群,已经潮水般朝自家的院子里涌来。

你这是干什么呀二嫂?四姨赶紧上前几步,拦住了正要冲进院子的地摆莲。地摆莲冲四姨嘻嘻一笑,停了下来,但是她手里的棍子没停下,歌声也没停下。她右手持棍为棰,以大地为鼓,边敲边套用《打靶归来》的曲调唱:“蛤蟆蛤蟆气呀鼓,气到八月十五,八月十五。八月那十五杀猪,气得那蛤蟆直哭。mi so la mi so,la so mi do re,气得那蛤蟆直哭。”

四姨說,二嫂,孩子们有啥事,你就跟我说呗,犯得着这么吵吵闹闹吗?地摆莲不搭理四姨,只是笑嘻嘻地瞄着蛤蟆和我,继续唱着。

见我吓得六神无主,四姨便朝我使了个安慰的眼色,又对地摆莲继续好言相劝。地摆莲对四姨的规劝置若罔闻,她又换了一套歌词:“外来户都不是物,喝稀粥呀灌大肚,灌大肚。灌大肚呀灌大肚,外来户都不是物。”

四姨吩咐四姨夫回屋拿出一双自己的鞋来,她把鞋递给地摆莲,说,二嫂你先穿上鞋,地上太湿了,你这腿脚会受不了的。地摆莲接过那双半新的女式高跟皮鞋,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突然朝后一扬手,那两只皮鞋就像一对中了枪的野鸭子,画着两道痛苦的弧线落入人群。与此同时,地摆莲呸了一声,孙雅芝,是,你腿脚好,你还成天嘚瑟穿高跟皮鞋。我看你就是个破鞋精!

一张脸被地摆莲骂得变了颜色,四姨立刻展开反击,地摆莲,你真是个没有良心的玩意儿!大伙儿都说你装疯卖傻,你还真是装疯卖傻。你可别忘了,下雨阴天你胯骨疼,是谁给你打的吊瓶?

面对四姨的质问,地摆莲毫不示弱,她眨巴着眼睛思考了两秒钟,接着迎战,你给我打吊瓶不假,那是你应该应分的。要是你不给我打吊瓶,你家蛤蟆去年打折了我们四臭的鼻梁子,我能饶了你?你不给我打吊瓶,我们家掌柜凭啥叫你家疤瘌脸干保管员?

蛤蟆手里握着一把四股叉,一直站在窗前警戒着门窗的玻璃,听到地摆莲辱骂四姨,他高扬着手里的叉子试图朝地摆莲冲过去,被四姨夫一把拽住了。四姨夫对四姨说,你快回屋,别搭理那个胡搅蛮缠的疯娘儿们。四姨夫的话音刚落,地摆莲就化身为一头母狮,直奔四姨夫扑过来,我去你血妈疤瘌脸!

四姨夫肯定没有料到,地摆莲拖着一条瘸腿,攻势竟会如此迅疾凌厉。我想,以四姨夫多年的战场历练,就算伸出一根手指头,地摆莲也奈何不了他。可结果是,地摆莲不但奈何了四姨夫,而且奈何的后果还相当严重。

那天很热,四姨夫下身只穿了一个大裤头,问题就出现在那个大裤头上。地摆莲朝四姨夫扑过去的时候,她的十指弯成了鹰爪状,她是准备动用女人最擅长的抓挠技术来攻击四姨夫的面部。看到四姨夫的上身赤裸,地摆莲也许还盘算过,即便挠不到四姨夫的脸,能在他的胸脯或肚皮上留下几道鲜艳的血痕,也不错。四姨夫在向后躲避的过程中,一条腿被身后的一块木板绊了一下,导致了他的战略后移未能到位。他的漏洞,就是地摆莲的机会。地摆莲双手前探,一把薅住了四姨夫裤腰上的松紧带,她的身体和四姨夫的大裤头一同坠落地面。

犹如一只被拔光了毛的猴子,四姨夫赤条条地暴露在众人的面前。

地摆莲努力歪起头,朝四姨夫的下身看了一眼,然后像遭到了电击,身子猛然弹起,眼睛盯牢四姨夫的两腿之间,慢慢朝后退。在她后退的过程中,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四姨夫的身上。在四姨夫下身那个本来应该树立着男人标志的地方,空空如也。

已经退到人群深处的地摆莲,用力一拍巴掌,欣喜若狂,哎哟嘿!大伙儿快来看哪,快来看——疤瘌脸,是个假爷们儿!嘻嘻,假的!

蛤蟆赶紧蹲下去,手忙脚乱地帮四姨夫把裤头提了上去。四姨也反应过来,涨红着脸,慌慌张张遮挡在自己男人的身前。四姨夫一只手推开四姨,另一只手搭在蛤蟆的头上,泰然自若地对众人说道,叫大伙儿见笑了。不错,我老童是没男人那个玩意儿了,可我没觉有啥臊得慌。不瞒你们说,从上到下,我身上的每一块疤瘌,都留得值。

农历九月十五的第二天,是九月十六。这么简单的常识,连傻宝树都知道。九月十六那天晚上,轮到傻宝树他哥宝材看青。宝材新娶了一个叫大美的小寡妇,头一遭尝到了做男人的美好滋味,正上着瘾。按理,看青人的职责就像站岗的哨兵,下一班换岗的不到,你这一班就不能走,天塌下来都要坚守在岗位上。

如果以宽容的心态来理解宝材,他可能也想过要坚持到换班的人来了再走,可是他实在坚持不住了……为了在岗位上坚持,宝材是做过努力的,他仰望着天上的月亮,开始研究,为什么十六的月亮比十五还圆?但这样的努力很快就宣告失败了。因为那一刻,天上的月亮太骚情了,要多白有多白,要多圆有多圆,怎么看都像是大美光溜溜的屁股。不得已,他喊醒了窝在玉米秸秆里睡觉的宝树,哥儿俩一前一后朝着村子的方向走去。宝材在前面走,傻宝树愣愣怔怔跟在后面犯迷糊。

能看见不远处休村的轮廓了,宝材的心底突然泛起一丝愧意。继续朝前走了一段,他突然停下了脚步。停下脚步并且掉头沿原路返回,并非是愧意让宝材的觉悟在一瞬间有了提高,不是的。宝材只是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后脖子上,凉飕飕地钻进了一股邪风。他扭过头去看,身后除了自己的影子,什么都没有,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傻宝树也不见了。宝材就“宝树”“宝树”大声喊,喊了十几嗓子,回应他的只有清凉的月光漂洗庄稼的声音。宝材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拔腿就跑,一口气跑到了之前的那块玉米地的南头,才发现傻宝树正站在一棵榆树前面,歪着头,专心致志地看着什么。

顺着宝树的目光望过去,宝材所有的头发都齐刷刷地直立而起。那棵黑黢黢的榆树上,好像是立着一个人。

宝材走过去把宝树拉到自己身后,壮着胆来到榆树跟前。借着月光,他看清果然有个人贴在树干上。尽管模模糊糊看不清长相,可是宝材认出了挂在那人胸前的物件,那是一个装在皮套子里的小半导体收音机,那东西整个休村只有一个。宝材立刻举起镰刀,纵身一跃,割断了那根系在树上的夺命绳子。绳子一断,原先紧贴树干的那个身体就直挺挺地横在树下。宝材弯下腰又仔细看了看,站起来之后,他抬起头对着天上的月亮说,不行了不行了,身子硬了,舌头都耷拉出来了!

趁着宝材跟月亮说话,傻宝树凑过去,双手抓住那个砖头大小的收音机,用力拉扯。由于收音机的皮套上连着一圈皮带,皮带套在那个人的脖子上,傻宝树的力气很大,被他猛然一拉,那个人几乎站了起来,吓得宝树赶紧扔掉手里的收音机,慌忙躲到宝材身后,并且紧紧抱住宝材的后腰,发出一声惊悚的尖叫,疤瘌脸!

没错,那个躺在地上早已僵硬的身体,正是四姨夫。

四姨和母亲面对面坐在我家的炕上。窗外,松嫩平原古老的西风,高一声低一声地掠过低矮的房檐,像连绵不绝的叹息。

母亲说,妹呀,好模好样的,他四姨夫咋就想不开了呢?泪眼婆娑的四姨使劲儿擤了一下鼻涕说,姐,我在医院干了半辈子,见过的死人多了去了,我从来不迷信,可是一摊到自己身上,有些事就由不得你不迷信。就说他出事之前吧,是有兆头的,都怪我,沒往心里去。

妹你跟我说说,你都感觉哪里不对劲了?四姨说,那些日子,他收了工也不说话,一个人躲到小里屋,把收音机贴到耳朵上悄悄听。再后来,他就捧着我们家那个相框,不错眼珠地看,有时候一边看,还一边偷偷地抹眼泪。姐你不知道,我一辈子都没见过他掉眼泪。他当兵打锦州那年,都是营长了,还带头领着战士一起往前冲。一个炮弹飞过来正好落在他前边,把他的脸炸成了血葫芦,昏死过去三天三夜,醒过来,哼都没哼一声。

四姨哽咽着接过母亲为她卷好的一支烟,用力抽了几口,说,那段日子,看他偷偷摸摸掉眼泪,我也问过他是咋了。他死活不跟我说,我也就没往深里去追。不管咋说,那些天他肯定是不正常的,晚上也不跟我在一个炕上睡。天一黑,他就把自己关进小里屋,老早躺下,用被子蒙上头……出事那天下午,他给了我一个小本子,说到休村这几年的人情往来账,都记在了那个本子上。又嘱咐我看紧蛤蟆好好念书,别叫他整天舞刀弄枪。姐你说我当时咋那么糊涂呢?我咋就没想到,他那是在给我交代后事啊!

四姨夫头七那天,蛤蟆和我一起跪在坟前烧纸。母亲搀扶着身体虚弱的四姨,冲着远处说,他四姨夫,我们全家人都忘不了你的恩情,你在那边放心吧,他四姨和小军没事,但凡我们家有一口吃的,就不能让他们娘儿俩饿着。

黄钱纸在火苗中化成了一群黑色的蜻蜓,在深秋的风中四散飞舞。四姨将一摞大大小小的本本递给蛤蟆说,把这些东西也都给你爸烧了吧。

蛤蟆捧着那几本证书打算放进火堆里,突然一股旋风闯进来,卷起正在燃烧的火堆,旋转着迅疾离去。

在大家的惊愕中,母亲望着留在地上的那些证书对四姨说,妹子,别烧了,定是老天爷要给你们娘儿俩留下点儿念想。

按照惯例,生产队每年到了收割红柳的季节,都只用女社员不用男社员,而且也不是所有的女社员都能用,力气小的不用,偷懒耍滑的不用,干活毛糙的不用。

遴选结束,队长吹胡子瞪眼地告诫入选的女社员们,你们都要听好了,现在叫你们去,不等于你们就进了保险箱。到时候,谁要是割得毛毛愣愣的,我就叫她当场滚犊子!

队长的严格要求是有道理的。县里的柳编厂每年来休村收购红柳,都是上秤称,按分量算钱。一根五六尺高、筷子粗细的红柳条割下来,根部只能留二寸左右的茬子,茬子留高了会丢分量;可也不能太矮,茬子太矮容易伤根,伤了根就会影响来年新柳条的长势。

对于那些被队长选中的女社员们来说,能参加收割红柳无疑是一件极其荣耀的事情。因为一年当中,也只有收割红柳的季节,她们才能真正地扬眉吐气一回,每天挣的工分不但不比男人少,还会比他们多两分,最诱人的是,每人每天还可以得到三斤白面的额外奖励。

早晨出工前,手握镰刀的女社员们都神采奕奕地坐上即将出发的大马车,在这些女人当中,只有孙雅芝一个人开心不起来。

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是天,不管他咋样,一旦没了,天就塌下去一大半。一个生活在残缺天空下的女人,有什么资格开心呢?

辽阔的大草甸子上,一丛一丛的红柳迎着风,柔软地摆动着纤细的腰肢。在二十几把镰刀刷刷的响声里,一根根绵软柔韧的柳条被割下来,打成一个个大小匀称的捆儿,红红火火地立在晚秋的景色里。

收获的日子总是令人愉快的。傍晚收工时,累了一天的女人们依旧不忘嘻嘻哈哈、插科打诨。她们装完了车,就集体跑进柳窠子里面去撒尿。民兵队长宝材那天是负责赶马车的车老板之一,他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出来,就大声喊,是不是都累得尿不出来了?谁要是尿不出来吱一声,我去帮你们尿。

撒尿的女人们听到后便笑了起来,孙雅芝也不由得跟着大家一起笑,笑到中途,她忽然发现前边不远的地方长着一墩油汪汪的大柳蘑,便赶紧提上裤子,跑过去采下来。采完了抬起头,看见更前面的地方又有一墩,再跑过去采,采完这一颗,前边的前边还有。就这样,没过多久,她的两个衣襟就盛满了蘑菇。据说,采蘑菇和抓鱼一样,会令人上瘾。采到后来,孙雅芝索性把上身的薄棉袄脱下来,只穿了一件贴身的线衣。

蘑菇的香气不断吸引着孙雅芝,让她着了迷。其实那个时候,大队人马刚刚离去,如果她大声喊叫几声,应该会有人听得到,但是孙雅芝没喊。她相信,出了柳窠子,自己很快就能追上大家,何况那时的天还亮着。

怀抱着一大兜蘑菇,孙雅芝开始朝柳窠子外边走。走了一段,人还陷在柳窠子里。她停住脚步呼唤了几声,发现没有人回应,她又继续朝前走。柳窠子里的气温开始变凉,光线也越来越暗。孙雅芝知道,在山里面有时候会转向、迷路,万一转向,不管怎么走,都是绕着原地在打转转,她没想到在平原的柳条窠子里也会出现这等怪事。她继续一边寻找出路一边呼喊,喊到最后,她的声音已经弥漫了哭腔。她把那一刻能想到的名字统统喊了一遍,但是没有半点儿回应,她意识到问题严重了。

更大的惊恐来临时,是她突然发现前面不远处出现了三只狼崽子,它们随着孙雅芝后退的脚步向前移动,她往后退,它们就朝前进,她不动,它们也停下来。六只狼眼全神贯注地罩定孙雅芝,一旦发现她的动作幅度过大,它们就会龇一下牙。

强烈的恐惧犹如绵密的红毛柳,紧紧地包围着孙雅芝,她的心狂跳不止,头晕目眩。渐渐地,她感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软弱无力。面对脚步虚飘的孙雅芝,三只小狼继续向前移动,其中有两只分别朝她的两侧包抄过来。当它们停止移动之后,一个完美的包围圈就成形了。

孤立无援的孙雅芝在心里苦笑了一下,她索性闭上眼睛,彻底放弃了毫无意义的退缩。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看见队长正怒吼着,把手中的镰刀挥向那三只小狼。

苍凉的暮色篡改了万物的本来面目,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孙雅芝先前采下来的那些蘑菇,连同她那件包裹蘑菇的棉袄,潦草地散落在地上。

孙雅芝就是四姨。

自从四姨夫死后,蛤蟆变得极为反常,他不再像从前那样走到哪里都让我跟着。刚下完雪的一天,他说要去道岗火车站看火车,我说我也去。蛤蟆不但不同意,为了断了我跟着他的念头,他居然狠心地把我推进了一个大雪坑里。等我好不容易从雪坑里爬上来,蛤蟆早跑没影了。

几场大雪下过,人们都开始待在家里安心猫冬了。会计赵大眼镜整完账也清闲下来,他没事的时候乐意当我老师,教我认字,还把他那本谁都不允许碰的《烈火金刚》让我看。有一天,他说要来我家串门,我说好。

母亲见赵大眼镜竟然带着两包白砂糖和十尺布票的礼物来我家,一时间诚惶诚恐,口中连连对赵大眼镜说着感谢的话。

大姐你知道吧?赵大眼镜说,我老家也是山东的,咱们都是老乡。你说,到了北大荒这种狼多人少的地方,老乡不帮老乡,那还算什么老乡,是不是?母亲说对呀对呀。

接下来有好长一段时间是静默的,母亲和赵大眼镜都没说话。那样的静默令人很不自在。首先不自在的是母亲,面对一个并不完全熟悉的男人,她似乎没有多少话可说。其次不自在的是赵大眼镜,他的表现与母亲不同,他似乎有话想说,却欲言又止。我也很不自在,一个三岁就没有了父亲的孩子,对于母亲与别的男人接触,我可能比其他孩子更为敏感。因为我已经快八岁了。

母亲率先打破了尴尬的局面,她问赵会计来是不是有什么事。赵大眼镜正低着头,抬起头时,他的表情显得有些腼腆,大姐,我来还真是有事求你。我知道,你跟孙雅芝处得像亲姊妹,我是想请你帮个忙,帮我跟她撮合撮合。

撮合啥?母亲茫然地看着赵大眼镜。过了一会儿,母亲说,这不是件小事,我不敢跟你说死,等我妹子来,我帮你问问她吧。

临出门,赵大眼镜又对母亲强调,大姐你告诉孙雅芝,我一年有四千个工分。老童一死,孙雅芝她又不咋会干庄稼活,要是没有个男人,这年头儿,他们娘儿俩会活得挺难。

大雪覆盖了人间,麻雀们觅不到食了,纷纷从房顶和树尖飞落到院子里,到处寻找可以用来充饥的东西。蛤蟆在他家的院子里扫出一块干净的地方,撒上几把谷粒,然后我们就隐蔽在四姨家的外屋。蛤蟆提前把外屋窗上的一小块玻璃卸掉,以此作为他的射击口。

麻雀们不知是计,看见地上金黄的谷粒,就扑棱棱落下来抢食。每一次抢食,差不多就会有一只麻雀不幸被蛤蟆的弹弓击中。

蛤蟆说他只负责打,至于如何把他打到的猎物弄熟,那是我的事。而我又不会像四姨夫那样耐心地烧开水,给每一只麻雀褪毛开膛,更别说放进铁锅里干煸了。我只好在灶坑里点上火,把麻雀丢进火里烧。这种方法烹调出来的麻雀,不仅蛤蟆不满意,就连我自己也感到脸红不好意思。那些经我手处理过的麻雀,要么不熟,连毛都没烧干净,要么烧过了头,成了一小块黑炭,气得蛤蟆一再责问我,你除了會吃,还会不会干点儿人事?

他的责问令我羞愧,我说,要是四姨夫活着就好了。

蛤蟆闪电般伸出手来,揪住我的耳朵,恶狠狠地威胁我,你要是再敢放这样的狗屁,我就把你塞进灶坑里烧了。

我那只被他拧过的耳朵犹如一支火把,在寒冷的空气里火烧火燎。我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不得不抱歉地闭紧嘴巴,悄悄用手掌去抚慰那只可怜的耳朵,以此减轻痛感。

蛤蟆的话被躺在里屋的四姨听到了,她说,你要是敢祸害你兄弟,看我怎么掐——

一个完整的意思还没表达完,四姨就开始哇哇呕吐。从那天以后,她不许我们在她家烧麻雀,说她的胃病犯了,闻不了烧麻雀的味道,一闻就恶心。

听我讲了四姨的情况,母亲带着二哥马上来到四姨家,强行把她和蛤蟆搬到了我们家。四姨的胃病好像挺重,母亲每天烧热了火炕,安顿她在热炕头上躺着。那段时间,四姨基本不怎么吃饭,每顿只喝一点儿小米粥或是酸菜汤,尽管如此,她的肚子却一天比一天大。又挺了一段日子,四姨就出远门了,说是去她二姐家看病。

临行前,四姨嘱咐蛤蟆要听我母亲的话,说用不了多长时间她就会回来。蛤蟆噘着大嘴怼四姨,你不回来更好。那我就不回来了,四姨说,小牲口。爱回不回,蛤蟆说,我二姨家在齐齐哈尔铁锋区,谁还不知道吧。

四姨走后的几个月里,蛤蟆的行为越来越不可思议,每天到了太阳即将落山那会儿,他就爬到我家房西的一棵老榆树上,伸长了细脖子,举着大脑袋朝西面的天边看。我问他看什么这么来劲。他说,天边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片大山,山里头有很多很多的树,树林子里面有很多暖呼呼的木头房子,其中,有一个木头房子就是他们家。

在后来的日子里,每隔一段时间,蛤蟆就会问母亲他妈什么时候回来。母亲每次都说,快了快了,天一暖和,你妈就该回来了。我猜,蛤蟆可能是想四姨了。

进冬月没几天,老起凤就病倒了,一咳嗽就大口吐血。队长几次安排人套好了马车,要拉他去县医院,老起凤死活不肯。他说,这点儿毛病,叫孙雅芝来给我打两针青霉素就能好。队长气哼哼地说,人家出门了,还青霉素,链霉素也没人给你打。你要是不想死,咱还是上医院吧。老起凤说,我死了你就黑瞎子打立正,一手遮天了,我才不死呢。他吩咐队长把房笆上的大烟葫芦(罂粟壳)拿下来,在锅里加水熬开了,喝了一小碗。头三天效果还不错,喝了大烟葫芦熬的水,老起凤每天可以平静地睡上两三个钟头,后来就不管用了,依旧整天整宿咳嗽。无休止的咳嗽就像凄厉的白毛风,把他残存的生命之光刮得黯然失色。

看着队长急得直打转,老起凤说,二顺你放心,我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躺些日子就好了。队长梗着脖子不理他,老起凤又说,你是不是觉着阎王爷跟你一样,一到冬天就闲着没事干了?你也不想想,天底下那么多人,都排着号等阎王爷去领,总共就一个阎王爷,他能有空来领我吗?

阎王爷肯定听到了老起凤的话,阎王爷认为老起凤的那种冷幽默非但不幽默,简直就是在亵渎神灵。那种亵渎是不可容忍的!于是,在一场鹅毛大雪的陪伴下,阎王爷派小鬼来了一趟休村,不由分说领走了老起凤。

雪停之后,休村的上空依旧笼罩着一层哀伤的阴云。全村的男女老少闻讯都来到了场院,把老起凤住的小屋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大家都想最后看一眼这个守护了村庄一辈子的老人。

蛤蟆由赵大眼镜陪着,以孝子的身份跪在地上烧纸。队长领几个人为老起凤穿好了五领三腰的装老衣裳,在换下来的一件旧棉袄的里子上,缝着一块叠成了几层的白布。说是白布,其实颜色早已发黄。队长拆下那块大补丁一样的白布,在炕上缓缓展开,他凝神看了一会儿,双手托着递给赵大眼镜。队长不识字,他问赵大眼镜白布上写的是啥。赵大眼镜说,那是马旅旅长马将军当年写的:铁血男儿,何惧倭寇。耕读传家,方为根本。队长说,我听不明白,用你的话跟我讲讲。赵大眼镜说,马将军的意思是说,小日本鬼子欺负咱们,咱们就跟他玩命干。把他们干老实了咱们才能消停过日子,该种庄稼种庄稼,该念书念书。

接下来,赵大眼镜将一张纸交到蛤蟆手里,问他能不能认全上面的字。蛤蟆浏览了一下,说能。赵大眼镜吩咐他面朝西南方向跪下,照着纸上的内容祷告三遍:师父师父你慢点儿走,西南大路啥都有,细粉条子炒肉丝儿,大柳蘑菇炖小鸡儿。师父师父你慢点儿走,累了你就歇一宿,抽烟还抽柳叶尖,喝酒还喝生香酒。

蛤蟆在祷告的过程中,有两汪水在他的眼眶里闪烁着,始终没流出来。

老起凤下葬没几天,蛤蟆就领着我,牵上老起凤留下的那条大黑狗,去了村外的坟圈子。

寒风呼啸的大冷天,我们不在家里老实待着,一出去却是大半天,这不能不引起母亲的警觉。吃过晚饭,她问蛤蟆白天去哪里玩了,蛤蟆说去乱坟岗子了。母亲有些纳闷,孩子,你起凤爷过世的时候,你算是对他尽了孝道的。

依据休村的习俗,像老起凤那样无儿无女,甚至连个亲侄儿、亲外甥都没有的孤寡老人,死后扛灵幡、摔泥盆的人应该是平常跟他走动最近的晚辈,在休村,最合适的人选非队长莫属。可是队长说,那些仪式性的任务都要由蛤蟆来完成,是老起凤生前交代好的。老起凤还交代,蛤蟆一到十八岁,就想法儿叫他去参军。

母亲所说的蛤蟆尽了孝道,就是指在老起鳳的葬礼上,蛤蟆一个半大孩子,从秋天四姨夫死到冬天老起凤死,他又是下跪烧纸,又是摔泥盆、扛灵幡,不长的时间里把这个孩子折腾了两个来回。她规劝蛤蟆,听大姨话,你和你弟弟再不许天天往那个地方跑。坟圈子阴气重,对小孩儿不好。蛤蟆说,大姨你别管。

母亲了解蛤蟆的犟脾气,而且她也明白,四姨走了,把蛤蟆寄放在我们家,实际上相当于是托孤,她纵然有天大的不乐意,也不忍心过于阻止蛤蟆。虽说不阻止,母亲终究放心不下。到了第三天傍晚,趁蛤蟆又爬到老榆树上发呆,母亲问我,你们两人天天扛着铁锹去乱坟岗子干啥?我说,蛤蟆怕起凤爷在地底下冻着,我俩是给起凤爷盖房子。母亲不相信,说,天寒地冻的,你们拿什么盖房子?我说拿大雪块子。

事实上,我们的工程已经接近尾声了。那天收工前,蛤蟆让我第二天最好能叫上小乐子来帮忙。因为雪房子要封顶,他担心人手不够用。第二天早起,我堵住了每天早上都要专门跑到我家后墙根撒尿的小乐子,悄悄告诉他,要带他去坟圈子那儿盖一个高房子。小乐子问我盖高房子是不是能上天,得到我肯定的回答后,他乐颠颠地跑回家,戴上他爹死后留给他的狐狸皮帽子,跟我们一起来到了坟圈子。小乐子一直以来的愿望就是能去天上玩玩,特别喜欢攀墙爬树,有一次从房顶掉下来,把脑袋摔傻了。

人多力量大。有了小乐子的加入,中午一过,我们的工程就竣工了。一幢漂亮的雪房子,鹤立鸡群般昂首于那些毫不起眼的坟丘中间,大有领袖群伦的气势。雪房子西边不远的地方就是四姨夫的坟,被老起凤的雪房子一比,四姨夫的坟包显得低矮而又寒酸。可是蛤蟆好像忘记了他爸就在那个土堆里面躺着。他丢掉手里的铁锹,对着雪房子喃喃自语,叫你教我武艺,你就是不教,总拿把,现在你想教也教不了了吧?就给我留个死沉的破扎枪,有个屁用。

与蛤蟆的落落寡欢不同,小乐子像一头兴奋的毛驴,围着雪房子不停转圈,边转边喊,上天喽——上天喽——喊着喊着,他突然蹿上了雪房子的房顶。我和蛤蟆来不及阻止,雪房子的房顶就塌了,小乐子直挺挺地摔到了雪地上,开始哇哇大哭。见此情景,我跑过去骑在小乐子身上,抓过他的狐狸皮帽子,甩手扔出去好远。我把小乐子的脑袋当成了一面锣或者鼓,不停地敲打。蛤蟆知道小乐子的脑袋不是锣鼓,他一把将我薅起来,说,你就这么点儿能耐是不是,欺负一个傻子算啥能耐?

听到蛤蟆训我,小乐子哭得更来劲儿。他的号叫似乎提醒了蛤蟆,我的恶行仅仅用语言是无法根除的,于是蛤蟆摘掉手套,打算再一次拧我的耳朵。已经好几天没有进食的大黑狗这时站起来,拱进我和蛤蟆中间,喉咙里发出几声虚弱的低吼。

我认为大黑狗一定认为我是被蛤蟆冤枉了,它这是在帮我解围。我想不到的是,远处正有两条俗称“细狗”的职业猎犬,正追赶着一只白色的狐狸朝我们这边跑来。

那只落荒而来的白狐狸,一定是远远就看见了小乐子的狐狸皮帽子,它可能误认为那是自己的同类。危难时刻寻求同类的帮助,是动物的本能之一,当然,本能不是万能,狐狸皮帽子也不是狐狸,何况在狐狸皮帽子周围,除了有三个敌友不明的人类之外,还有一条大黑狗。亡命的狐狸顾不上对眼前的形势做出准确判断,就一头钻进倒塌的雪房子里。

狐狸的藏身过程,我和蛤蟆以及大黑狗都看到了,从后面紧追而来的那两条细狗自然也看到了。真是狗眼看人低,那两条细狗把蛤蟆和我当成了会呼吸的树桩子,它们只是警觉地瞥了一眼大黑狗,便冲到雪房子的大门两侧,旁若无人地开始动用长长的前腿,搜寻那只刚刚消失的狐狸。

那两条细狗肯定想不到,它们的爪子所侵犯的每一粒雪,都不再是单纯的雪,那些雪已经化作雪房子上的一砖一瓦。

蛤蟆想也没想,愤怒地挥出了手里的铁锹,铁锹侧面的刃口以垂直的角度砍向一条细狗的后腿。那条细狗痛叫一声,以三条腿支撑住身体,张开恐怖的大嘴巴,回身扑向我们。它首先攻击的不是蛤蟆,而是我。它选择我作为攻击目标是有道理的,因为和蛤蟆相比,我身材矮小,而且两手空空,属于容易战胜的对象。

蛤蟆挡在我身前,堪比一面安全的墙壁,不停地挥舞铁锹,极力保护我不受到细狗的伤害。大黑狗目睹当时的情形,可能担心蛤蟆和我遭到两条细狗的前后夹击,它及时冲过来,把另一条细狗引到远离我们的地方,掐成了一团。

当细狗的主人——那个拎着双管猎枪的猎人赶到时,大黑狗已经把细狗摁在地上,死死咬住了它的脖子。

那个猎人我们都认识,叫李七赖,是邻村出了名的二大爷,常年不干庄稼活,就是打猎。他眼里的猎物不仅有野生的,家养的也算。那些跑到村外觅食的鸡鸭鹅狗万一被他碰上,他就会唆使他的猎狗去抓。因为他手里有猎枪,还有两条凶恶的猎狗护着,他那种下三滥的偷猎行为即使被人发现,也没人敢招惹他。人们背地里只能相互安慰,说李七赖那个屌货,实属好汉不稀罕惹,赖汉又惹不起的玩意儿。

李七赖将猎枪挂在肩上,双手提起那条细狗的两只后腿,使劲儿朝后拉,试图把自己的狗从大黑狗的嘴里抢救出来。不料,大黑狗的两排牙齿已经深深嵌进细狗的喉咙,根本无法分开。李七赖撂下狗腿,顺手摘下肩上的猎枪,对准大黑狗的脑袋放了一枪。他缓缓抬起猎枪时,其中一根枪管里还飘着淡淡的轻烟。不等那一缕轻烟散尽,蛤蟆就怒吼着冲到李七赖身后,手里的铁锹砍向他的后背。

你个小反革命,李七赖转过身恶狠狠地瞪着蛤蟆,敢他妈跟我下死手?蛤蟆大声回骂,你妈个小便,你才是反革命!李七赖说,你爹是反革命,你就是小反革命。你爹不是反革命能下放?他能把自己上吊勒死?我说要不然,就是你妈养汉把他气死了。

李七赖被自己对蛤蟆的辱骂怂恿着,又坏笑着补充道,对了,你爹是反革命,你妈是养汉老婆!说完,他把枪托朝上枪管朝下插进积雪里,三下五除二就夺下了蛤蟆手里的铁锹,然后左手薅住蛤蟆的袄领子,挥动右手,照准蛤蟆的脑袋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猛打。边打边说,我还知道,你妈会给别人打针,你爹不会,她就让二红眼给她打,打肉针,打得你妈嗷嗷叫。

李七赖的个子起码一米八以上,他的大长胳膊往前一支,蛤蟆无论如何反抗,攻击他,拳头顶多能触及他的胳膊肘。而李七赖击打蛤蟆就特別顺手,左手往回一带,右手就给蛤蟆来一巴掌或是一拳。那个王八蛋每打蛤蟆一次,我的小心脏就会疼得抽搐一下。我从未见过蛤蟆遭受那样的欺侮,虽然之前我从不叫他哥,但此时那种剜心刺肺的疼痛提醒我,他就是我哥,是我亲哥。作为兄弟,与他患难与共是我唯一的选择。

我悄悄来到李七赖身后,伸出两条自不量力的小胳膊,妄图抓住李七赖那条该死的右臂,结果被他轻轻一推,我就像半捆谷草摔出去好远。我不甘心,趁他集中精力对付蛤蟆时,我又爬起来再次绕到他的背后,把两只手插进他露在棉袄外面的皮带里,勾起两腿,努力使我的双脚离开地面,试图对他起到部分牵制的作用。

人数上的优势,并没有改变我们被动挨打的局面,蛤蟆的嘴唇已经被打得肿胀起来,鲜红的鼻血不断滴落到洁白的雪地上。可蛤蟆始终如蚂蟥一般,牢牢吸附在李七赖身上。我虽然躲在李七赖身后,可还是没能避开他的一次致命肘击,我的额头上很快就凸起一个沉甸甸的大鼓包。我估计大鼓包的个头儿,应该比南极仙翁的还要大。

真正扭转战局的机会是小乐子创造的。混战中,没人注意到小乐子何时停止了号叫,他从侧后方突然攀住李七赖的两个肩膀头,纵身一跃,便稳稳地骑在那个家伙的肩膀上。小乐子的一双大长腿如同螃蟹的钳子,死死夹住了李七赖的脖子,两个手掌顺势蒙住了李七赖的双眼。那一刻,我激动得简直想在小乐子的屁股上亲一口。小乐子把平时练就的上天的本领,完美地发挥到了极致。

李七赖明显感受到了小乐子带给他的压力,那种压力让他变成了一个首尾难顾、应接不暇的瞎子。他不得不松开蛤蟆,试图腾出两只手来摆脱小乐子的纠缠和袭扰。不过,满脸是血的蛤蟆没给他那样的机会,两排牙齿白光一闪,咬住了李七赖左手的食指。

我和小乐子搀扶着鼻青脸肿、一瘸一拐的蛤蟆,总算走完了那段回家的路程。当我们来到我家的院墙外面时,屋子里那盏十五瓦电灯泡发出的光亮,透过结满厚霜的玻璃,温暖而又慈祥地等候着我们。

借着灯光,母亲用蘸湿的毛巾轻轻擦干净蛤蟆脸上的血迹,看着他肿胀的鼻子哽咽道,孩儿,大姨对不住你妈呀。你不光掉了两颗牙,鼻梁骨还被那个人打断了。蛤蟆安慰母亲道,大姨你别哭,我皮实,过两天就好了。

那天睡到半夜,我撒完尿钻回被窝刚躺下,就听见了一阵抽搭抽搭的动静。我把脑袋凑过去细听,原来是蛤蟆趴在被窝里哭,不知道他没睡还是在做梦。

一列冒着白烟的绿皮火车哞哞怪叫着,不知从远处什么地方跑过来,在道岗火车站只停了几分钟,很快又怪叫着跑向了更远的地方。

在火车进站之前,蛤蟆把他腰带上的钥匙解下来交到我手里,说,箱子里边的钱我一分也没拿,留着给你上学买本买铅笔,那些小人书也都归你了。你记住哈,我走了,你别往四臭五臭他们跟前凑,要玩,就跟小乐子一块儿玩,不许欺负他。

冬日午后的阳光,白花花地从天上抖落下来,像纷纷扬扬的细盐面,落进我的眼睛里,火辣辣难受。我的鼻腔里仿佛有一条小河在流淌、荡漾,我想对蛤蟆的叮嘱表示点儿什么,却不敢开口,我害怕那条小河里的水会从嘴里飞出来,只好憋着,使劲儿点头,不小心抖落了一串眼泪。看到我那副没出息的样子,蛤蟆又伸出他惯用的拇指和食指想揪我耳朵,在中途放弃了。他抬起手在自己的眼睛上抹了一下,低头看着他的脚尖说,别哭,等我到珍宝岛当两年兵,再参加几回战斗,准能当上英雄,到时候保证回来接你。

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周围是一望无边的茫茫雪野。路边的每一棵杨树上都裹着阴沉的树挂,偶尔有一只野兔从树林里窜出来,都会吓得我心惊肉跳。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好在,少年的孤独就像冬天里的树挂,不会持久,太阳出来一晃,几阵风就吹落了。

蛤蟆走后,我整天待在家里看小人书,遇到不认识的字就用铅笔头圈起来,等三姐放学回来后问她。三姐有时对我实行知识封锁,我就去请教赵大眼镜。

赵大眼镜说过,他看透了,休村的孩子们当中就我是块念书的料,他非常乐意当我的老师,当时蛤蟆也在场。赵大眼镜说当然,蛤蟆也不错,就是没摊上他这样的好老师。他问蛤蟆愿不愿意拜他为师,蛤蟆说你会武术吗?赵大眼镜说不会。蛤蟆说,那我跟你学个屁。赵大眼镜脸一沉,说,你这个小子,多亏不是我儿子,要是我儿子我早把你修理板正了。蛤蟆说,我本来就不是你儿子。

赵大眼镜对我的肯定,让我在心里得意了好久。我的这位老师除了教我识一些眼目前儿的字,也教了我几首古诗。其中有两首诗让我至今难忘。一首是王之涣的《凉州词》:“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另一首是李白的《将进酒》:“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愁,愁,愁,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后来我上学在书上正式读到了那两首诗,曾一度怀疑是课本印错了,那股转向一样的别扭劲,好长时间都缓不过来。

我进屋的时候,赵大眼镜正蹲在他家的热炕头上喝酒,空气中弥漫着高粱烧浓烈的酒气,还有小葱拌豆腐的混合香气,还有刺鼻的臭脚丫子味儿。赵大眼镜的目光从一圈一圈的玻璃片后边透出来,瞪着我说,你捏着鼻子干啥?我说酒太辣。他说,宝刀烈酒,大漠狼烟,哪个爷们儿不好这口?说完,他豪情万丈地端起酒碗,将里面的酒一饮而尽。

可能是喝得太猛,那一大口酒下肚之后,他打出了一个足有二里地长的酒嗝,酒嗝后面还跟着一长串的哏喽。看他的身子抽筋一样抖动,我不禁笑得前仰后合。

笑啥笑?赵大眼镜说,我发现你这孩子跟蛤蟆学坏了。上炕给我倒酒。听我跟你讲哈,蛤蟆那小子走了对你不是坏事,他不走,早晚得把你也拐带完犊子了。知道吗?他们家除了他爸老童保管,剩下没好人。他妈孙雅芝吧,我之前还觉着她人不错,吊瓶、肌肉针都会打,扎到身上就跟没扎似的,一点儿不疼。人长得还俊,四十岁的娘们儿,还像三十岁那么水灵,就是作风不正派。你知道啥是作风不正派吗?赵大眼镜问我。我摇摇头。他说,就是跟别人乱搞男女关系。

听赵大眼镜说蛤蟆和四姨的坏话,跟李七赖那次骂蛤蟆的一样恶毒,我真想一把薅住他的头发,将手里的酒瓶子整个儿捅进他嘴里。

赵大眼镜又吩咐我给他倒酒,我说没了。其实有二三两酒,趁他不注意被我偷偷倒进了炕沿缝里。赵大眼镜狐疑地盯着酒瓶子说,咋就没了呢?我还没怎么喝呀。我把空酒瓶倒过来展示给他看,好半天才有几滴酒落在桌面上。他用食指仔细蘸了,抹到伸出来的舌头上,响亮地咂巴了两声,硬着舌头说,我今儿把话搁在这儿,你给我记住喽,蛤蟆那熊孩子太驴性,不惹祸行,惹祸就是大祸。

就是从那天起,我再也不用赵大眼镜教我认字了。我开始天天盼着蛤蟆来信,信里最好能有一张他身穿绿军装,戴红帽徽、红领章,端着冲锋枪的照片。我非常需要一张那样的照片,我要把那张照片拍在赵大眼镜面前,把他的两个眼珠子吓得掉在地上,他的眼镜也挡不住。

过完清明,邮递员果然给我们家送来了一封信。不过,寄信人不是蛤蟆,是四姨,寄信的地址也不是珍宝岛,是齐齐哈尔一个叫铁锋区的地方。四姨在信里说,她目前住她二姐家,蛤蟆也去了,让我们不要惦记。那地方是郊区菜社,日子比在休村能好过点儿,所以就不回来了。四姨最后嘱咐我母亲把她家的那两间房张罗着卖了,不管卖多少钱,给她寄过去一半就行,另一半留给我们。

三姐读完信,母亲如释重负般出了口长气,说谢天谢地,小军那孩子是去找他妈了,好歹没有出啥事,要是出了点儿事,我可咋对得起你四姨。

我的想法和母亲恰恰相反,我倒不是盼着蛤蟆出事,我只是不希望他在什么齐齐哈尔。一直以来,我都毫不怀疑地坚信,他肯定是去了珍宝岛。他应该在珍宝岛上练习刺杀和打枪,然后到战场上杀敌当英雄,再然后,他就会回休村来接我。而四姨来的这封来信,彻底粉碎了我的希望,让我从阳光明媚、桃花盛开的花果山上,突然掉进了冰冷刺骨的白骨洞。我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咒骂蛤蟆,骂他大脑瓜子小细脖,干吃饭不干活,骂他是个说话不算数的大骗子。我暗暗发誓,要是有一天他回来找我,说啥我都不会搭理他。

那封信被三姐反反复复念了若干遍,每念一遍,母亲就嗡嗡嘤嘤哭一次。过几天,她又会把那封信找出来,繼续让三姐念给她听,三姐烦了不念,母亲就让我念,我才不念。

四姨家的房子是半年以后卖掉的,买房的人是赵大眼镜。赵大眼镜原来住的那间破马架子跟我们家的房子差不多,使劲儿踹一脚就可能塌个稀里哗啦。他花了三百八十块钱买下四姨的房子,又从里到外拾掇拾掇,可不久后他就成了我的继父。

收到全额卖房款后,四姨很快给我们寄来了一百八十块钱和一封信。这封信很短,且语焉不详,四姨只是说她最近身体一直不好,等她啥时候好利索了,一定领蛤蟆回来看我们。

那一百八十块钱,堪比一只烧红的烙铁,烫得母亲日夜心神不宁,寝食难安。母亲说高低不能要这笔钱,别说四姨体格不好,就是好模好样也绝不能要。他们孤儿寡母住在人家屋檐下,也不知靠啥过日子,我们留下这笔钱就是丧良心。赵大眼镜表示同意,他骑上自行车特意去了趟公社邮电局,按着汇款单上的地址把钱寄走。不料,二十多天之后,那笔钱又被退了回来。邮递员说,退回的原因是查无此人。母亲更加慌神了,她吩咐三姐每个月都给四姨写一封信。三姐从四年级一直写到五年级小学毕业,我们再也没有收到四姨的回信。母亲不甘心,她把给四姨寄信的频率由每月一封,改为每三个月一封,写信人也由三姐换成了我。结果,依然是泥牛入海。

有关四姨的最新消息,是赵大眼镜写信委托他的一个朋友打听到的,那个朋友恰好也住在齐齐哈尔铁锋区。朋友回信说,几经辗转才找到了四姨的二姐夫。二姐夫说,四姨1974年夏天生下一个孩子,孩子活了不到三個月就死了。孩子一死,四姨就疯了,疯了之后就跑没影了。小军那个败家小子,就是蛤蟆,说是去找他妈,结果也是有去无回。

1983年我十九岁,因为偏科没考上大学,但是我之前已经在省内的一些报刊上发表过十几篇不长不短的文章,混了点儿小名气。那个年月,人们对文学相当崇尚,我因此被公社所在地的一所戴帽中学招去当了一名语文代课老师。

学生放寒假了,老师们还要留校集中学习一段时间。有天早晨,我去校长室里翻看报纸,市报二版有一篇配合“严打”的长篇报道,标题很抓人眼球——《夺枪杀人,狂魔伏法》。内容大致是:那个被称之为狂魔的犯罪分子,两年前潜入市金鹰猎枪厂,打伤值夜班的保卫干事,夺走其佩戴的五四式手枪一支,子弹七发。该犯罪分子穷凶极恶,胆大妄为,在明知警方已经对他展开大规模抓捕的情况下,竟携枪逃至距市区两百余公里的一个偏僻村庄,枪杀了一个无辜的六旬老人,并且残忍地将一支猎枪的枪管塞进老人嘴里。该犯罪分子被捕后,在警方强大的心理攻势下,还供述了一起强奸案。警方根据他的供述,发现这两起案件的间隔时间很短——他是先去甲村将某女青年诱骗到村外荒野处,对其实施了强奸,当晚又窜至乙村枪杀了那个老人。甲乙两村相距不到两公里。

报纸正中间的黑白配图上,是一个五花大绑的年轻罪犯,站在一辆卡车车厢里,眼神空洞、茫然,漫不经心地看着照相机的镜头。类似倒三角的大脑袋上拱出了一层两三毫米的短头发茬,像是扣了个黑帽盔。他胸前挂着一块醒目的大白牌子,自上而下写了三行大字:杀人犯,强奸犯,童小军。凛冽的一撇一捺合成的大叉子,宣告了那个生命即将终结。

我骑着赵大眼镜送给我的那辆六成新的永久自行车,无精打采地往家走。二十三公里的路程,被内心的悲哀拉长了好几倍,我中午十二点从学校出发,天黑才回到家。

母亲把那天的晚饭准备得相当丰盛:一盘小鸡炖干蘑,一盘炒土豆片,一盘酸菜丝拌白糖,一盘萝卜块蘸大酱。

今晚咱爷儿俩得喝点儿,赵大眼镜兴致勃勃地嗑掉一瓶生香酒的瓶盖,说,你快三个月没着家了。母亲说,三个月零五天。我说,一瓶不够吧。赵大眼镜的宽脑门在昏黄的灯泡下闪闪放光,说,一整瓶60度的酒,可着你喝,但有一样哈,喝完了不许耍酒疯。喝酒好学,酒品难练。

我刚开始喝还挺顺溜,齁辣的白酒沿着喉咙一下就进入了胃里,类似走下坡路。二钱的小酒盅我一口一个,不吃菜,干喝。母亲见状,先是夹了一块鸡腿肉放到赵大眼镜碗里,又挑了一块鸡翅放进我碗里。

赵大眼镜嘴里嚼着鸡肉,劝我慢点儿喝。为啥慢点儿喝?我说,你喝酒那会儿我叫你慢点儿了吗?他说,生香酒后劲大,喝得快醉得就快。

母亲不安地看着我,说,儿子你是不是哪不得劲?我说是。

没多久我就开始头重身子软,勉强给赵大眼镜满了一盅酒,端起我的空酒盅和他碰了一下,叔,我问你,你嘴里啥时候能吐出颗象牙?赵大眼镜咧嘴一笑,说,你这牲口孩子,这么些年你好像是头一回管我叫叔。母亲赶忙打圆场,孩子酒量小,你别跟他计较。

其实赵大眼镜说得没错,我不但对他挺牲口,而且还挺记仇。自从那年他当我面埋汰蛤蟆和四姨,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就一落千丈,我认定他就是一颗伪装成蘑菇的狗尿苔。即便这颗狗尿苔当了我后爹,即便这个后爹对我有十年之久的养育之恩,但我还是跟他隔心隔肺。

我耷拉着眼皮问赵大眼镜,西南屯的李七赖是咋死的?赵大眼镜说,你在别的地方可不能这么喝。李七赖?那个损种不是叫人拿枪崩了吗?听说警察到现在都没破案。我说破了。他说,啥玩意儿破了?我说案子。他说,凡事都该着,李七赖仗着他有枪到处欺负人,今儿要枪崩张三,明儿想枪崩李四,临了临了叫人家把他给枪崩了。对了,枪崩李七赖的那个人是谁?

我没有回答赵大眼镜的问话,说,还有件事问你。赵大眼镜滋溜儿一口酒,又夹起一块萝卜放进嘴里咯嘣咯嘣嚼,啥事?我说,二红眼家闺女干啥呢?母亲接过话茬说,儿子你是真喝多了,说话东一耙子西一扫帚。赵大眼镜说,你是问丑丫吧?那个丫头不光能嘚瑟,还叫二红眼两口子惯得四六不懂、不分里外。你想想,过去那时候蛤蟆跟你一伙,她哥四臭五臭一伙,你们两伙动不动就干仗,按理蛤蟆是她敌人,可我好几次看她跟蛤蟆钻高粱地。

我问赵大眼镜是哪只眼睛看见的,赵大眼镜说两只眼睛都看见了。母亲说,丑丫那闺女长得好看不假,可是她比你大。就算她不比你大,咱家也不能要她,养不住。可不呗,赵大眼镜说,你着啥急?现在你是代课老师,过几年一转正就是正式国家干部,好姑娘随便你挑。你信叔的,这方面我比你懂。

都说醉酒不醉心,还真是。尽管我的两片上眼皮像被人施了千斤坠,死活挑不起来,不过耳朵好使,赵大眼镜说的每一个字我都没落下。我借酒蒙脸,咕哝了一句,你懂个茄子懂。赵大眼镜捏着一根火柴杆边剔牙边问我,你说啥?

第二天早上,母亲来到我睡觉的西屋,掀开被子摸着我的额头说,告诉妈,你是不是遇到啥想不开的事了?三更半夜趴被窝里哭,比打雷还响,不是做梦,两个眼皮都哭肿了。

我赶紧扯过棉被把自己捂严实,我不想让母亲看到我流泪,更不敢让她知道蛤蟆成了死刑犯,而且很可能已经被枪毙了。我隔着被子对她说,没事,是昨晚酒喝多了,难受。

责任编辑/季伟

文字编辑/李敏

绘图/杜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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