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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凭箜篌引》之“三奇”

2020-10-26章桂周

读写月报(高中版) 2020年10期
关键词:箜篌用典李贺

章桂周

李贺在灿若星河的唐代诗人中是一个奇特的存在,号称“诗鬼”。杜牧《李长吉歌诗叙》云:“鲸吸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他的诗歌创作不是局部的调整,而是全新的创造,形成了凄艳诡谲的诗风。《李凭箜篌引》为《李贺诗集》的首篇,其“奇诡”的代表性无可置疑,颇可赏玩。

用典之奇

李贺才华横溢,饱读诗书,常常是“楞伽堆案前,楚辞系肘后”(《赠陈商》),作诗更是呕心沥血,笔补造化。因之,李贺的诗歌往往无一字无出处,无一字无来历。据学者统计,李贺诗歌240余篇,用典就达530多处,一篇多处用典,有的甚至通篇用典(如《荣华乐》)。如果将李贺诗歌用典按照“经史子集”来分类,我们发现他的用典多出自子部和集部,尤其是集部中的小说家类,多涉仙道与鬼怪,李贺从中汲取营养,熔铸自己的诗歌。《李凭箜篌引》正是如此,几乎通篇用典,且多与神话传说有关。

《李凭箜篌引》全诗共14句98字,用典就有12处之多,让人咋舌。使事用典不仅言简而意丰,而且构成互文,互照互映。

“空山凝云颓不流”化用《列子·汤问》中薛谭学讴的典故:“秦青弗止,饯行于交衢,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

“江娥啼竹素女愁”,江娥即湘娥,张华《博物志》:“舜之二妃曰湘夫人,舜崩,二妃啼,以涕挥竹,竹尽斑。”素女是传说中与黄帝同时的神女,《史记·封禅书》:“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所以扬雄《太玄赋》说:“听素女之清声兮,观宓妃之妙曲。”

“芙蓉泣露香兰笑”亦有所本。北齐刘昼《新论·言菀》:“春葩含日似笑,秋叶泫露如泣。”刘向《别录》载邹衍“吹律生暖”的传说,“邹子居之,吹律而温气至,而黍生”。吹律生暖,故箜篌弦音可以融化冷光,“十二门前融冷光”。

“石破天惊逗秋雨”是从师旷弹琴的传说演化而来,《艺文类聚》卷四十一引韩子语:“师旷奏之,有云从西北来,再奏之,大风至,大雨随之,裂帷幕,破俎豆,隳廊瓦。”

李贺生活的中唐尊道成风,而他在现实生活中又备受挫折与打击,这让他深受道教文化影响,常常沉醉于自己创造的神仙般的世界。自然而然,受道家影响写出的诗歌,其用典多与神仙、神话有关。另一方面,李贺深爱楚辞,“咽咽学楚吟”(《伤心行》),“楚辞系肘后”(《赠陈商》)。李贺把屈原作为自己学习的榜样范本,不时地翻检揣摩,继承和发展了屈原的浪漫主义精神,这主要表现在大胆而神奇的艺术想象上。诗人通过大胆而丰富的想象,借助于神话传说,描绘出宇宙间的奇丽景象,构成了诗歌内容和结构上的波澜起伏、百转千回。《李凭箜篌引》的用典大多涉及神灵怪异,诗歌表现为想象奇特、笔力夸张,构成了瑰丽诡谲的精神世界。

“二十三丝动紫皇”,道教称天上最尊的神为“紫皇”,《秘要经》称:“太清九宫皆有僚属,其最高者称太皇、紫皇、玉皇。”

“女娲炼石补天处”,讲的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淮南子·览冥篇》)的故事。

“梦入神山教神妪”典出《搜神记》卷四:“永嘉中,有神现兖州,自称樊道基,有妪号成夫人,好音乐,能弹箜篌,闻人弦歌,辄便起舞。”

“老鱼跳波瘦蛟舞”,源自《列子·汤问》:“瓠巴鼓琴而鸟舞、鱼跃。”如此出神入化,瓠巴实为演奏之神。

“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也有来历依据,《酉阳杂俎·天咫》:“旧言月中有桂,有蟾蜍。故异书言月桂高五百丈,下有一人常斫之,树创随合。人姓吴名刚,西河人,学仙有过,谪令伐树。”《五经通义》记载:“月中有兔与蟾蜍。”

李贺用典不是作为点缀,浮于诗歌表面,而是如刘勰说的“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文心雕龙·事类》)他是用典故来铺陈说事,使之成为诗歌内在的筋骨,不仅是“用人如己”,而且是“老树新花”。比如,“江娥啼竹”讲的是舜帝的两个妃子娥皇和女英的故事,她们千里寻夫,得知舜帝已死,埋在九嶷山下,抱竹痛哭,泪染青竹,泪尽而死。但是诗人在这里却赋予这个老故事以新生命,写成她们听到李凭的演奏而深深感动,乃至泪洒斑竹,从而充分表现了音乐的效果。“吴刚伐桂”的典故大家也耳熟能详,但在这里却变成了吴刚听琴声入迷,停止了工作,靠在桂花树下,不休不眠,和《陌上桑》里的“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样,无论是神仙还是风物,云朵、江娥、素女、紫皇、女娲、神妪、老鱼、瘦蛟、吴质、寒兔等都成了演奏会的听众,如痴如醉,“如听仙乐耳暂明”。

烘托之奇

清人方扶南点评:“白香山‘江上琵琶,韩退之《颖师琴》,李长吉《李凭箜篌》,皆摹写声音至文。韩足以惊天,李足以泣鬼,白足以移人。”(《李长吉诗集批注》卷一)但是,无论是《琵琶行》还是《听颖师弹琴》,都是以正面描摹音乐为主,通过比喻来表现琴声的起落变化、音色的强弱缓急,都是直接描写音乐。同时通过自己及周围人的感受来侧面烘托音乐,表现出自己的情感。而《李凭箜篌引》对于音乐旋律本身着墨极少,正面描写勉强只有一两句——“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直接描写音乐的音色和表情变化,由清脆激越到凄厉婉转,由悲戚慘淡到流丽欢快。诗人以丰富的想象力,用更多的笔墨来写听音乐的感受,进行侧面烘托。

《李凭箜篌引》的侧面烘托是分组连发,极具冲击力。先是用在开场,先声夺人,写空山的浮云为李凭的弦音所感,颓然凝滞,仿佛俯首谛听。接着写到连传说中的帝妃都为之挥泪,神话中善于鼓瑟的神女都为之触动愁怀。乐音美妙,不仅移情于物,而且感动了神,真的具有感天动地的艺术力量!中场过后,在高潮和尾声部分,一连用了八句烘托,诗人以天才的想象力驱使一个又一个神话传说,创造一个又一个陆离奇诡。从人间写到天上,从天地宇宙写到梦幻场景,幽玄神怪联翩而至,真的是惊天地泣鬼神!

清代黄周星的唐诗选本《唐诗快》里有这样的话:“本咏箜篌耳,忽然说到女娲、神妪,惊天入月,变眩百怪,不可方物,真是鬼神于文。”李贺的侧面烘托也不是从自己和一般的听众入手,而是写想象中的神话人物、生灵的感受,来表现音乐的美妙。他驱使神仙、鱼兽、花木、风物等为诗歌服务,写他们为李凭的箜篌所倾倒、所陶醉,使得空山凝云、江娥悲泣、石破天惊、老鱼跳波、瘦蛟起舞、吴质不眠,寒兔入迷,从人间写到天上,从山川、京城写到太空、仙界,从而创造出光怪陆离而又魅力无限的音乐世界。比如“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写乐曲的轻柔和畅,如同三月春风,连深秋风寒露冷的气候都给吹暖了,一向超然物外、索居独处的天帝也被深深打动,极具夸张,极富想象,为无形莫测的音乐写照传神。正如清代姚文燮《昌谷诗注》所说:“天地神人,山川灵物,无不感动鼓舞。”诗人运用侧面烘托手法,通过渲染演奏的环境气氛,听众的情绪变化、陶醉其中来突出音乐的魅力,颂扬了李凭高超的技艺。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一回闻!诗歌在幽深渺远的神话世界里戛然而止,仿佛乐曲还在绵渺的天上人间回旋荡漾,余音绕梁,令人沉醉神往。

用字之奇

李贺写诗,喜欢镂金刻玉,爱用一些硬性的词语,无论是名词的比喻,还是动词、形容词的描述形容。也正因为如此,“皆变轻清者为凝重,使流易者具锋芒”(钱钟书《谈艺录》)。《李凭箜篌引》也是如此,如“张”“颓”“碎”“破”“凝云”“老鱼”“瘦蛟”“昆山之玉”“女娲之石”等。“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张”,原本是指给弓上弦或拉紧弓弦,往往给人紧张之感,这里写李凭调紧琴弦,准备开始演奏。一个“张”字不仅写出了箜篌的铮铮有声,而且为下文的金石之喻埋下伏笔,更重要的是写出了音乐情韵的高远饱满,演奏者锋芒毕露、锐不可当的气势,绝不像琵琶女的“转轴拨弦三两声”那样的悠闲和缠绵。轻飘的流云变成了“凝云”,竟然凝滞不动!而“颓”在这里则是堆积之意,传神地写出云彩仿佛被琴音击中,失神倾倒的样子,正好应了“响遏行云”的典故。

由硬性词语再扩展一下,我们发现李贺喜欢用一些感觉色彩强烈、伤感意味浓重的字词。情感词语,如“啼”“泣”“愁”;触觉词语,如“冷”“寒”;色彩词语,如“白”(宋本为“空白凝云颓不流”)、“紫”;状态词语,如“老”“瘦”。“白”既无所不包又寥落空虚,能够表现哀愁肃杀气氛、空旷寂寥充满失望的情感。“紫”则为冷色调,既高贵而又冷艳,是道教和某些朝代的统治者所崇尚的色彩。“老鱼”“瘦蛟”,也是偏向枯寂瘦硬,本身并无多少美感。如此突兀怪异,刺激着读者的感官与情绪。

尽管就诗歌的部分词语和意象来看,具有凝重坚固的性质,但就整体来看却并非如此,而是迅疾流转、气体飘动,变得别开生面。钱钟书先生说,李贺的诗歌,“如冰山之忽塌,沙漠之疾移,势挟碎块细石而直前,虽固体而具流性也”(《谈艺录》)。“石破天惊逗秋雨”的“逗”字,是逗引之意,突然引发一场秋雨,仿佛呼呼有声,噼啪作响,迅速之中含有一种尖锐之感。“老鱼跳波瘦蛟舞”,尽管看上去老弱无力,瘦骨嶙峋,但一个“跳”字、一个“舞”字,却又那样飘疾有力,让人惊心动魄、过目不忘。“露脚斜飞湿寒兔”,不说露珠下滴,却说是“飞”,不仅写出露滴轻盈之态,也极具冲击力。尽管在现实中苦闷抑郁,“一心愁谢如枯兰”(《开愁歌》),但李贺是一个生命欲望极其强烈的诗人,他并不喜欢纯粹的空寂落寞,而是在荒凉中追寻斑斓的色彩,在死寂中表现生命的跃动。所以《李凭箜篌引》里有“叫”有“笑”,更有石破天惊、瘦蛟起舞。

李贺用词追求新奇,力避熟烂,喜欢舍近求远。诚如袁行霈先生所说:“他极力避免平淡,追求峭奇,好像是用韩愈写古文的方法来写诗,即所谓‘词必己出。”比如“露脚斜飞湿寒兔”,诗人不说露水或是露滴,而说“露脚”,就十分新颖形象。不仅写出露珠的密集如线般坠落,也把它人格化了,使它具有生命特征,仿佛露滴也沉醉在音樂之中,连飞落的脚步也是斜的。再如直接描写箜篌弦音的“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两句,诗人根本不用我们熟悉的意象来写,而是追求新奇的词语。昆山之玉几人能见?玉碎山崩更有几人能听?凤凰是传说中的神鸟,估计没人见过,凤凰鸣叫,大概也只能想象它的婉转绝美。花带露珠原本常见,但如泣眼似泪珠,则显得十分奇特。盛开的兰花,我们一般人也都见过,但如果说它露齿含笑,只能说是神来之笔了。所以,这里诗人运用夸张、拟人、比喻、通感等多种手法,以声喻声,以形类声,写出了音乐的起伏变化、优美动听。

李贺的诗歌奇之又奇,更注重内心的情绪、感觉乃至幻觉,而忽视客观事物的固有特征和理性逻辑,不遵尺度,打破常规。这是李贺所长,但有时也落入晦涩零乱的陷阱,如李东阳说的“无天真自然之趣”(《麓堂诗话》)。读《李凭箜篌引》的时候,我们或许也会有这样的遗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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