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性视角的叙述魅力
2020-10-26赵妙晴
赵妙晴
申瑞瑾的散文集《花事于人渐有涯》(中国经济出版社)、《到哪里寻找心中的海》(地震出版社)送到我手里的时候,正是二〇二〇年元旦过后,其时是北京最冷的月份,两本书带着南方的暖香,也带着天南地北的阴晴圆缺,在我的案头上,几乎成了新年阅读的报春花。
作为女性读者,我下意识地选择了先看《花事于人渐有涯》,读完之后觉得意犹未尽,又继续看《到哪里寻找心中的海》。两本书,开卷的时候是明媚而轻快的,越往后,越感触到作者的文学功底和内心世界。
《花事于人渐有涯》主要写的是花书茶人、年华心事,满纸的闲情雅致与世态情怀。《到哪里寻找心中的海》几乎全部篇章是行走文字,从塞外风烟到五云南国,再从中原南北一直聚焦到作者生于斯长于斯的潇湘故里,字里行间见足迹,更见心迹。
我作为一个半辈子都在读书的人,更多的是被作者在叙述表达过程中不平凡的视角所吸引。
女作家有才华的很多,文笔优美精准得令人拍案的也不少,但是一般来说,有一个东西是大多数女作家都未曾摆脱的,那就是“女性视角”,包括观察外部世界的视角,和审视内心世界的视角。大部分女作家的散文,带着明显的女性视角(视角没有好坏高低之分,这里只是客观陈述),看到的是事物的细节,并通过内心感受把这些细节放大,然后得出一个带着明显情绪倾向偏好的世界观。
但这种倾向在申瑞瑾的散文中却非常不明显。即使是她在写《看荷》这类的纯属闲情的文章中,她的视角也是中性的,并没有带着女性常有的呼之即出的惊讶感怀之态。不仅是视角,文笔也是中性的。
我每天去陪她说说话,领略她初绽时的羞怯,怒放中的恣意,残局间的不惧。她如旧时优美的女子,无论谁走过,都低首做着女红,始终保持亭亭的姿态。
这样的描写,文笔的美不是漂浮在字词语法之间,而是镌刻于作家内在的气质之上,因为一种气质,自动选择了一种视角。
《看荷》是《花事于人渐有涯》这本书的首篇,篇幅很短,之后的篇目,渐入佳境,直到书的下半部分,关于家族、生死等深邃话题,包括那几篇曾经备受赞誉的《千年屋》系列,作家的视角一直是保持与场景的距离。她不像女性那样扑在细节上,也不像男性那样关注宏观并做自虐式的思考,申瑞瑾的视角有点像《红楼梦》人物王熙凤的视角,在人事繁复的贾府,女当家人早就发现细节了,但她不做声张,她要给各种人事一个恰如其分的安置。申瑞瑾就是这样,恰如其分地安置好了作品中的景、物、人、事、情,正因为选取的是一个中性视角,所以她能够让人事和风景尽量少受干扰,而得到一种客观的、有效的呈现。
这种客观有效的呈现,更能让读者充分感受到作家笔下所述的事物的价值。
而且这种中性视角,也让我敏感地发觉,申瑞瑾不同于大多数女作家,她对外部世界是熟悉的(女作家一般来说更熟悉个人世界),这种能力,在《到哪里寻找心中的海》这本行走散文中,发挥了极大的表达优势。
《到哪里寻找心中的海》一共选录了六十多篇文章,足迹遍布塞外关内、大江南北,这种文章是最难写的,弄不好就成了无味的流水账,或者千篇一律的风景照。但这本书的六十多篇文章,篇篇都有新鲜感,因为作家自带中性视角,她熟悉外部世界,所以总能信手拈来有趣或者有用的事物,并做精确有效的表达,提供新鲜的空气给读者。
用来作为书名的《到哪里寻找心中的海》一文,一个貌似十分抒情的标题,内容其实丝毫都不肤浅。作家用平朴而富有活力的语言,讲述了她的几次看海经历,大海是她心中的向往,但她终于发现海与海是不一样的。她写到第一次在青岛看到的海,后来在威海看到的海、在鼓浪屿看到的海、在北戴河看到的海、在三亚看到的海:
被带到金沙滩海滨浴场的时候,太阳已经收住了它的狠劲,像渐显年迈的人,连目光也变得慈祥起来……我心中的海,慢慢演变成我心中的蓝。大凡是海,都有它的深沉与辽阔,如果只关乎颜色,如何了解海到底是什么?
看到文中的这一节,我理解了瑞瑾心中的海,也明白了她的这种熟悉细节却不沉湎于细节、熟悉外部世界却超脱外部世界的文思从何而来。
正因为她的这种视角,她的视野是开阔而又有所选择与截取的。
文学老师们常常在教导初学者写散文的时候,说“形散而神不散”,形散神不散这句话,像一道咒语,其实很多老师从来都没有讲清楚,很多作者从来都没学会,因为大家总是试图去找到所谓的“神”和“形”。看了申瑞瑾的两本散文,讓人一下子发现,其实并没有什么孤立存在的“神”或者“形”,作者需要做的,就是“取材”,正确地取材,然后把取到的东西说清楚,就已经不知不觉中形神兼备了。
瑞瑾的视角决定了她的视野,所以她的取材,也正好符合了她自己内在的气质,因而她的散文无论怎么写,都是神形不散。
在取材用材方面,两本书中,我最欣赏的是《外婆的窨子屋》(《花事于人渐有涯》)和《云端上的花瑶》(《到哪里寻找心中的海》)。
《外婆的窨子屋》写的是湖南溆浦县大江口镇上的事。大江口镇是我的老家,是瑞瑾的外婆家。窨子屋,是湘黔等省的传统建筑,已有一千年以上的历史,建筑风格最明显的标志就是四面房屋围着一个天井,但绝不是四合院,因为天井是属于房屋室内的一部分。窨子屋是我们童年最喜欢的氛围,因为可以在室内、在天井边上晒太阳或者看雨,夜里还可以看星星或月亮。
那么,瑞瑾选取这样的一个素材,只要写下“窨子屋”三个字,其实就已经有了满满的故事,无需多言,散文的氛围已经上满了。然后她写外婆外公高洁的人品和大爱的性情,写世事式微,写对生活充满憧憬的满舅舅。在外婆的窨子屋里,少年的瑞瑾把舅舅写给舅母的情书一封封拆了偷看;看到自己母亲年轻时的照片很漂亮,又担心自己将来老了会不会像母亲现在的样子……等等这些细节,让人忍俊不禁。瑞瑾并没有过多地流连于细节,但她心里是有细节的,这些细节带来花瓣一般的“形散”,而不沉湎于细节,以人生始终的视角注视外婆的身前身后事,又使得文章一气呵成“神不散”。
《云端上的花瑶》写的是湖南境内的瑶族文化,属于采风题材。这样的文章,成文不难,但要写得好看不容易,因为这样的题材实在太散了、太大了。觉得瑞瑾能把这样的一个看似丰富其实很难拿捏紧实的事情写得比较完美,主要还是得益于视角。
彼时,年轻的我,只一门心思想回城,对在赶集时偶遇的穿着艳丽服饰的少数民族女人司空见惯,压根都没想起去探究,乃至多年来,即便我走遍大江南北,去贵州探访大山深处的大花苗……我也没有想起,当年擦肩而过的溆浦花瑶。
这一篇,这个“视角”,是对准作家自己内心的。诚恳地审视自己对于生活的感触,不禁引起了读者的共鸣:我们都曾有过这样的经历呢,都曾经与那些花瑶、大苗擦肩而过,可是却没有在意过。
正是这样的一种内心视角,作家通过感受和回忆,以及现场采风所得,把花瑶的历史、特色、甚至花瑶女性的微妙心理,都恰到好处地表现出来。
《外婆的窨子屋》和《云端上的花瑶》虽然并不是两本书中的最佳,但它們是比较完美的感观结合作品。
中国当代散文,总是教导我们要写出一个“像样的结尾”,而所谓像样的结尾,无非也就是要来一段感悟,让主题升华,这是一个滑稽而有效的技法。读瑞瑾的散文,我感到她在这个方面做到了两全其美:既遵循了当代散文的“升华”原则,又能够洒脱地表达真诚的感悟:
没出几年,居民点拆建成大型农贸市场,来不及认识的邻居和落满灰尘的棺木都散落各处,不知所终。(《猜不出年龄的老屋》结尾)
祖母不曾抵达过的老家,那个叫水东江或者太平的地方,到底是怎样的模样?我在心里揣想了很多回。(《父亲的故乡》结尾)
二都河过银湖村,到了卢峰镇车头村,四都河从东北注入,二都河因而丰腴不少,昂首阔步西流入城。此时,三都河自北,经过枣子破、溆浦一中、长乐方再西流注入二都河,两河挟出一狭长的河洲。
有夜,我散步过寡妇桥,方知河洲成了辞海广场,舒新城先生在天上看得到吗?(《二都河与刘家渡的舒新城》结尾)
散文的结尾最能暴露作者气质,诸如这些篇章的结尾,也正好与瑞瑾在每一篇的创作过程中的视角、视野、世界观和审美观相呼应,这是我个人比较欣赏的气质。
瑞瑾算得上是一位高产作家,也是一位成绩颇丰的作家,曾获第七届冰心散文奖,这是一个散文作家在国内的最高荣誉,是她自己的文学禀赋、勤奋笔耕和灵性升华所得的必然结果,祝福她。也祝愿她在未来的创作中,可以更开放一点,涉猎的领域更广一点,更彻底一点地摆脱当代文学的“作文”束缚,历经时光,未来让我看到一位散文大家的养成。
责任编辑:吴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