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听黄河
2020-10-26指尖
指尖
在兰州,我一直对黄河所表现出来的安静而惊诧。那安静,于落日中尤为动人。那时,整条大河仿佛洒下万顷金砂,闪烁着明亮而深邃的光芒,徐缓而从容地溶进丰厚的夜晚。同行的老师说,河流进入地势相对平缓的城市,流速会慢下来,同时人们会采取一些措施,诸如建立水电站,水库之类,减缓它的流速,所以我们看到的黄河就是平静无声的。关于这段黄河,高尔泰先生这样描述过:“日夜奔腾的黄河,咆哮着沿城流过,把浩荡的河声散布大城市的每个角落。”也就是说,起码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游弋在兰州中央的黄河,并不如现在这般乖巧和顺。
流水是这世上最无情,最变幻莫测的事物。西太行的乡下,流水所带来的灾难总让人难过。夏秋之际,乌云压顶,雷鸣电闪,大雨瓢泼,不久,来自上游的洪水如雄狮般咆哮而来。浑浊的流水携带着各种尸体在河面沉浮,人的,猪的,羊的,还有木头的,家什的……有次,一头骡子被村里人捞上来杀掉,那天村里人家都在吃骡肉,整个村庄充满狂欢味道,但兴奋并未延续很久,很快就被漫无边际的惆怅所代替。有年夏天,我们被洪水挡在对岸。有经验的人说,河神发脾气的时候,我们还是要忍耐一下。我们一直在等待,等待狂躁的流水平缓下来,整整一夜,第二天,它清喧喧的,像一条假河。流水的诡谲,变化无常,让人防不胜防。河水在白天的响声并不足以让人注意,只有到夜晚,它的声响突然变得肆无忌惮,浩大而惊人,仿佛马匹奔跑,狂风扫荡,久久萦绕在村庄上空,听久了,会生出一股莫名悲伤。
来自异地的陌生和新鲜让人生出轻微的瞻妄。无论是漫步中山桥,乘船夜游黄河,还是流连在博物馆、水车园、古渡口……都隐约察觉到一股属于兰州黄河段的神秘气相。而入住临河宾馆的夜里,我更是毫无犹疑地打开耳廓,试图接收到来自马路对面黄河的声响。在山西壶口,黄河疯狂地拍打着河岸和河床,汹涌澎湃,浊浪滔天,口吐白沫,仿佛一条咆哮的巨龙。没有人能在它面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惊叹不能,诅咒也不能,因为话一出口,多半截就被黄河的吼声吞咽下去了。可是,为什么在兰州,黄河的上游,却温驯得像一头小兽?
窗外,万籁俱寂,整个兰州城,端端然飘到离天最近的地方,我看见游移的灰白云层,一丝一缕,轻柔得像心头的忧伤。这样的夜晚,为梦境和想象铺垫了最适宜的温床,幻想中,我听到夜里黄河极具韵味的流水声,轻微的,细致的,或者深钝的,喧哗的,乃至咆哮的。流水蕴含无数无法破解的秘密,但終有一日,秘密会被流水带回来,明明白白摊在世人面前。
一只昆虫窸窸窣窣爬出洞穴,一阵风摇响沉睡的树叶,一颗星星划过暗灰的夜幕……嘈嘈切切的杂乱中,凸显出一个异常激越而清晰的声音。像刀戈相击,也像傲骨凛凛。
那是来自两千多年前西汉的声音。
正是春天时分,天空中布满暗淡的烽烟,大地正酝酿着一场滔天大梦。来自大汉的一万骠骑,与大批匈奴士兵胶着厮杀。带领汉军冲锋陷阵的,是一位年仅十七岁的青年。
这位名叫霍去病的青年人,在之后的两千年时间里,被兰州人感念,怀想。每天,成百上千来自五湖四海的游客前来瞻仰参观他的塑像,人们在敬仰他年轻有为,勇往直前,大刀阔斧,战功赫赫的同时,不忘去摸摸他的雕像,来达到祛病消灾的目的。
去病,去病,仔细想来,这个名字包含了许多寓意。但这个名字的出现,让人有了许多期待。个体的,民众的,国家的。疾痼不除,哪有国泰民安。
有意思的是,霍去病竟是我的老乡。他出生于山西临汾,打小就在黄河的滋养下生活。他短暂的一生中,一直在溯河而上,出山西,至陕西长安入仕,再沿着黄河进入内蒙古,宁夏,然后来到甘肃。黄河,这条泥沙滚滚的大河,就像指路人,引领他一路向西,来到这个与他结缘之地。
日暮时分,霍去病的队伍来到皋兰山下,这座紧靠黄河的山麓,黄沙漫布,枯草稀疏。此时,部队人困马乏,饥渴交加,望着前面崎岖的山路,霍去病下令三军,在此安营扎寨,休整一番。
不久,有人来报,说将军,现在锅灶已备,就是找不到水源,派人寻访,周遭十里,竟无收获,怎么办呢?霍去病忽地站起来,走出帐外,借着月光,看到有的士兵干渴至极,只能嚼枯草根。而疲乏的战马,竟然在舔石头。霍去病眉头一皱,急在心上,可是,这样一个连草木都长不好的地方,去哪里找水源呢。年轻的霍去病,性情火爆,想自己这一路艰难,为的是驱赶匈奴,家国安泰,难道要被这桩小事难倒吗?他不禁长叹一声,拿起马鞭,向着脚下的石块狠命地戳,边戳边说,我就不信,这地方真的没水。说来也怪,他只戳了五下,那石缝中便流出了五股汩汩的泉水。
这甘甜的泉水,供足了将士,也成为其后兰州百姓重要的饮用水源。这个地方,被后世人称为五泉山。
这场发生在春天的战役中,汉军最终获胜,霍去病将军带一万骑兵,用六天的时间,转战西域五国,跨越焉支山一千多里,歼敌近九千人,俘获了匈奴的祭天神器——祭天金人,让匈奴人知难而退。当然,霍去病的部队也损失惨重。有了这次积累的经验,到夏天,再次发动战争,这一次,霍去病孤军深入,抵达祁连山,杀敌三万余人,匈奴节节败退,直退到了漠北一带。这两场驱奴之战,被历史上称为“河西战役”。从此,汉朝完全控制了河西地区,也为其后拓展丝绸之路,沟通中西方贸易,促进世界文化交流打开一扇华丽的大门。
班师回朝的路上,当霍去病再次经过五泉山时,看着面前这盛放着滚滚黄河的阔大河谷,突生一股豪气和眷意。于是,命人在黄河南岸修筑了兰州城历史上第一座城堡,取名金城。
这是上天对他的暗示吗?还是旨意?一个生命里流淌着黄河之水的人,将一个城池端端然屹立在黄河岸边。仿佛告诫世人,人类有力量征服水患频发的黄河。
这座城,就是大兰州的前身。
时隔千年之后,又一个热血晋人,溯流而上,抵达甘肃,投身巡边,驱赶匈奴人的频繁入侵。这次,他的起点到了黄河的下游,河南开封,北宋的汴梁。
他叫狄青,因面有刺青,被人称“面涅将军”。
历史上,这是一个极富传奇的人物,他出生贫贱,却一路升迁,至枢密副使,皆因在战场上,运筹帷幄,出生入死,不惧对手,战功显赫。
他在兰州的驻地,叫青城。
一阵恍惚,心悸不止,感觉时光在急速后退。
这是一种巧合吗?还是一种必然?
无人说得清楚。我們竟然拥有共同的名字,而我的老家,也叫清城。
惊人的巧合,隔着千年时间,生命间的碰撞变得更微妙,也更锐利。站在他的雕像面前,时间纷纷后退,每一步,似乎都在靠近,但每一步都在远离。过去年月的幕布上,我们都是黄河边上的一粒沙,轻飘而羸弱。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一直在努力生活,像他那样,投入极大的真诚,认真而热情。历史上,狄青勇而善谋,每次上战场,都佩戴面具,披头散发,凶猛强武,气势自如,仿佛天神降临。
沈括在《梦溪笔谈》中曾对狄青的勇谋进行过描述,说狄青某次与匈奴交战,乘胜追击,直逼悬崖,对方穷途末路,突然目露凶光。狄青紧急鸣金收兵,网开一面,让对方得以逃走。后来,他带人考察那个地方,果然临近深渊,将士们一时都说,若果及时出击,就能将敌军赶尽杀绝。但狄青说,逃命的敌人,忽然停止逃跑来抵抗我们,怎知这不是阴谋?我们已取得胜利,追击残余敌人,即便消灭他们,也得不到军需物资;万一落入圈套,生死两难。所以宁可后悔不追击,也不能后悔当初没停止。世上之事,从来如此,虽然狄青的结局并不圆满,但他留给青城的,是英雄的大将风度和对国家的忠诚。
刀光剑影的杀伐声渐渐遁入暗夜深处,悲伤的呜咽声从黄河深处缓慢升腾。这声音,来自甘肃作家习习的散文《血牡丹》。
时间抵达明代,地点,兰州黄河岸边肃王府。
明王朝为巩固地方政权,防御少数民族进犯,在甘肃设立府邸,先后有十多位王爷在此袭政。这些王爷,因藩地位置偏远,被朝廷恩准拥有更广阔的土地,他们将所有对故乡的思念和难忘之情,都赋予面前这片山河。肃王府明明紧靠黄河,他们却不惜斥资大肆修建园林,以奇巧精细的匠艺,效仿皇家园林,建造亭台楼阁,引细水入园,植珍品花木,供王爷和妃子在此休憩,玩乐。同时,王爷们沉溺于书画诗文,迷恋一些琐细之事,渐渐削弱了家国忧患意识,放松了警惕,并在江山永固的假想中,安逸度日。历任王爷,很少有闻名于世的建树。
这些王爷之中,在任最长的是第四代肃王朱贡錝,长达五十年。第六代肃王朱绅堵是历代王爷中在位最短的,仅仅两年,去世的时候才十七岁。而最悲惨的王爷,也让后世兰州人记忆最深刻的,是末代肃王朱识鋐。自天启元年袭封之日起,就提心吊胆,不得安生。历史上的这个时期,天灾人祸不断发生,阶级矛盾日益尖锐,农民大起义在各地火热酝酿,跃跃欲试。在肃王的藩地,李自成、张献忠率领的农民起义军日益壮大,威震西北。朱识鋐多次上疏朝廷,请求增加藩府护卫,加固兰州城池。
“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也”。公元一六四三年,李自成大获全胜,并定都西安,建立了大顺政权,并派人西征,不久,起义军攻入肃王府。
习习在文章里这样写道:“大兵逼近城下,农民军潮水般涌入这个看起来气象不凡的王府,几乎像瓮中捉鳖,肃王府里惊叫声哭喊声斥骂声军械撞击声响彻云霄。混乱之中,肃王妃颜氏、赵氏、顾氏、嫔田氏、杨氏,率宫人二百余,由凝熙园奔上北城墙,城墙之下就是滔滔黄河。李渔笔下迈着三寸金莲也能健步如飞的兰州女人们,这一刻带着惊惧绝望,以奔命的样子欲要集体赴死黄河。但追兵们撵得实在太急了,刚刚奔至拂云楼下的王妃彦氏,已别无选择,便一头撞向石碑。”
“‘刎毙、缢毙,自掷毙,顷刻立尽,各种在第一时间决绝于人世的方式在这里呈现。我想定,这一刻也一定叫起义军大骇,仿佛训练有素,所有丽人以不同的方式同时诀别了人世。既绝望无助又义薄云天。花团锦簇与暴风骤雨,只有柔弱和暴力的比对。一时间,香魂遍地、满目凄凉,肃王府顿失所有的颜色。
大西北特有的刚烈和干爽在这些女性身上显现无遗。古老的金城,因着她们,更增加了激越的玉碎之音。”
哐当当,几声清脆的声音将我拉回兰州的深夜,悚然间,冒出一身热汗。
清风徐来,杨柳轻摆,轻巧的鸟鸣遁入耳膜。
河堤上,来自朝廷的士兵,跟兰州的百姓,正在插植小树。这些树,耐碱耐旱,极易成活,能抵御风沙,它就是闻名至今的“左公柳”。而左公,就是晚清重臣左宗棠。这位从小生活在湘江之滨的南方人,当年奉命率领湘军收复新疆,西北大漠干燥的气候和漫天黄沙,让这些南方将士无法适应,水土不服,频频生病。于是,他命令军队,大道沿途,适林地带,近城道旁,遍植杨树、柳树和沙枣树,名曰“道柳”。这些树,从平凉、定西、兰州,一直栽到了新疆,为干涸的西部带来绿意的同时,也起到了“巩固路基,防风固沙,限戎马之足,利行人遮凉”之效。兰州人为了纪念他,在其后大量植种“左公柳”,使得旱柳成为兰州的风景树。
远不止如此,左宗棠的到来,正式开启了兰州近代工业生产新纪元。
兰州城南,车床和手摇钻的声音钻进老兰州人的耳朵里,引出他们心头的笑意。这是兰州机器制造局大院里发出的声音。这一年,因为左宗棠的提议,机器局从西安迁到了兰州,机器制造局共有厂房十多间,购进德国造的六英尺车床和手摇钻等机器。主要工匠都是从浙江、福建、广东招募来的。这些工匠在生产兵器的同时,还在培训士兵,使他们熟练运用兵器。据记载,制造局当时最高级的产品是仿造德国七响后膛和后膛进子螺丝大炮。左宗棠在写给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中说:兰州制造局能自造铜引、铜帽、大小开花子,能仿造德国螺丝大炮及七响枪。
不久,兰州城南通远门外,织呢局从德国运来的机器发出轰鸣,让穿城而过的黄河发出了不满的吼声。这是中国第一所国贸工厂,占地二十余亩,厂房多大两百多间,聘请德国技师十一人,华工学徒一百七十四人,利用西北的棉花和羊毛织布织呢,日产粗呢二十匹左右。这是我国历史上第一家毛纺厂,也是我国历史上第一家中外合作工厂。
黄河之滨,从戍边前哨,摇身一变,成为工业重镇。而黄河,作为主要运输通道,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耳廓里的声音渐渐稠密起来,壮大起来,似乎黄河水涌入我的身体,每一个波纹,都发出独属于它们的声音。
一个洋人蹩脚的中文回荡在古渡口,在一间屋子里,一位清朝官员正在查看他递呈的通关文牒。更多的声音自深处传来:拉货的木车呀呀作响,一个人吆喝着骡子后退;另一些人正在闹哄哄地跟商家讨价还价;一条狗在人群中间灵巧穿梭,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吱地叫了一声;几头骆驼喘着粗气慢吞吞地走来;木桨拍打着流水,羊皮筏上装满各种货物,筏子上的人,正奋力挥桨。在黄河的浪涛之间,他们像一片小小的树叶,从浪的斜坡滑下去,又被一下子抛起来。他们古铜色的赤臂鼓起青筋,汗水像黄河的水一样汹涌。他们知道,这些货物在中卫,会换成自己想要的物品;岸边蜿蜒的河道上,另一些人正在归来,羊皮筏去了气,变成骡背上很轻的行囊;一个女人坐在一头矮小的黑驴上,她刚被男人从娘家接回来;一个男人唱起了花儿,声音高亢而悠扬,回荡在河谷之间;一只岩羊在山间惊恐地跑起来;一群白鹤掠过水面……
时间拉到当下,兰州城外,一个男人正在乘坐羊皮筏子横渡黄河,他要到对岸去侍弄他的果园,那里有梨树和苹果树,他说,几十年前,他的果园就在门前。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这句话说的就是会移动的黄河。
一群山鹰在大河之上盘旋呼叫,我们的游船正穿过黄河大峡中最险峻的一段——煮锅峡,这里是航线上河岸最狭窄,流水湍急的河段,河深达二十多米,朋友说,这里的黄河水,就像煮开的沸水,乱得很,在过去,是羊皮筏子最容易发生事故的地方。
仔细再听,这波澜壮阔的洪流涌动中,还藏匿着什么,那是西征健儿、移徙流民、被贬黜的官吏、迁谪的文人、近代革命家走过的脚步,还有当代伟人留下的足迹……黄河天上来,也将往天上去。它俨然一台性能良好的吸音器,以一种沉默的方式存在于此,但若你愿意停下来,它就会开启独一无二的频道,轮番播放那些秘密故事。
淅淅沥沥的声响把我喊回现世。
天蒙蒙亮起,兰州下雨了。水落进水里,一层又一层的笑纹荡漾开来,黄河更静也更深了,仿若它从未存在于我们的视界,又仿若它天荒地老,千秋万代永不消失。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