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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往何处去

2020-10-26杜镕淏

湖南文学 2020年10期
关键词:辫子榴莲普通话

杜镕淏

满怀期待地,我从一座岛漂到了另一座岛。

二〇一九年夏天,我从UCSB交换到香港中文大学,开始为期半年的交换生生活。

事实上,UCSB不能算作岛,它是美国西南海岸线上的一个“点”。只是,校园的海边有一面小湖,水面几乎与海面齐平。从校园望向海的方向,在湖与海的中间却有一个隆起的小山包,将湖与海阻隔开来。这小山包,就像是一座孤岛。

大一时的宿舍临海,我步行上课都要经过这座岛,每次经过都会望着它出神,魂儿漂浮在岛的上空。前面是人声喧哗的美国校园,伸手向前探,眼前的景象倏地模糊了,像水蒸气扑在玻璃上,蒸发了重量。背后是渺茫的太平洋,海风无休止地威严低吼,封住了我的耳朵,向海望去,满目苍茫,不见对岸。

于是,我逃回了另一座岛,香港。

惊艳的一瞥,一条长长的麻花辫。香港向我打了个亲切的招呼。

在宿舍大堂负责交换生入住的是一位姑娘,应该是本校志愿者。一个白人女生排在我前面,跟她用英语交流。我歪脑袋向前探看,只能瞧见志愿者姑娘面部的轮廓。皮肤清亮细腻的白,脑袋圆圆的,不像是香港本地人。我踌躇了,一会儿该用什么语言与她交流,广东话说不利索,普通话又不太敢说,还是英语最保险。于是,轮到我时我讲了英语。对着亲切的国人面孔说英语,像带着面具演戏般别扭,反而说得磕磕巴巴了。

姑娘倒是不在意。办完手续,姑娘站了起来,盈盈转身,“我带你去电梯间吧。”还没来得及诧异她的特殊对待,我被她身后悠出的辫子吸引住了。姑娘个儿高,辫子长及腰部,不粗,细密地扎成一环扣一环的麻花辫,轻轻巧巧的,随着迈步左右摇晃。我被拉回朦胧的记忆中,眼前浮现出《我的父亲母亲》里的招娣、《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的米兰,都是那样一种沐浴在阳光下的不可捉摸的灿烂。现实中小学时的女孩儿,辫子应该是爸妈或爷爷奶奶帮忙扎的吧。小学后,或是学校规定,或是追赶潮流,也可能是单纯嫌麻烦,总之是再没见过麻花辫了。

思绪绕了一圈,才反应过来她改跟我说普通话了,“唉,你怎么知道我是内地人?”

“一眼就看出来了。”她回头看我,圆圆的眼睛清澈而真诚,“你是哪里人呀?”

“广州的外省人,不太会说广东话。”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你的普通话说得好标准啊,你是本地人吗?”

“我算香港人吧,很小的时候一家人从杭州搬来香港,但是对杭州没什么印象。”

“那你有回杭州看看吗?”

“有,偶尔过年的时候会回去。深圳倒是经常去,去吃海底捞喝喜茶。”她羞涩地浅笑。

我告别辫子姑娘,电梯上到五楼,找到自己的房间,用房卡开门,却折腾了半天都没能把门打开。无奈,只好下楼求助辫子姑娘。

“哎呀,我带错路了!这栋楼有两座,你是在另一座的五二三。”她的眼睛笑起来还是圆圆的,很认真的样子,“你的行李呢?”

“留在楼上了,我还以为是房卡的问题。”

“别的志愿者吃完饭回来了,我帮你搬行李吧。”

我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行李不多。”

最后还是一起上了五楼,一路闲聊。她问我专业,在美国的感受,为什么交换来香港。我本来很抗拒回答这些问题,但面对这扎着长长的麻花辫的姑娘,我却打开了话匣。

和她在电梯间等电梯,我侧头望向窗外,看见榕树垂下丝丝缕缕的须。我顺着榕树须荡下,回到了另一段榕树旁的懵懂与温柔。

初中校门前,早到的我在等校门开。学校门前的路上种满了榕树,蝉在树上不安分地叫,午后的阳光轻盈而明亮地从榕树叶的缝隙中流下。路的一头班长走了过来,马尾辫一跳一跳的,挥手和我打招呼。我点点头。班长是个活泼的女孩子,我和她只有在抓纪律的时候才有交集。她本应与我保持合理的距离的,却俏生生地走近,怪嗔地说,“怎么衣服领子都不弄好啊。”就要伸手帮我整理领子。我吓了一跳,想向后退步。可低头瞥见她专注的目光,感受到衣领的翻动,又不忍心后退,心随之悸动了一瞬。转念之间,班长已经退开了,抱着书望着地面。几年后,我才在听着《那些花儿》的时候拾起这个小插曲,于是瞬间满面通红。

我与辫子姑娘告了别。她跟我说,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找她。问题自然是没有了的,她第二天也没再出现。我想,学校不过这么大,可我却再没有在香港见到这样的姑娘,和這样的辫子。

开学了。

开学前空荡荡的校园一下热闹起来。上课必经之路上的几座广场,原本干净得反光的门、地板和墙壁上被喷上了狰狞的黑色涂鸦。刺鼻的油漆味和攻击性的大字张牙舞爪,环伺着每一个经过的人。没过几天看到保洁阿姨趴在地上、佝偻着腰对着墙上,清理这些涂鸦。于是涂鸦更新得愈发勤快。到后来更有“擦一条写十条”的赌气话和对保洁阿姨全家的诅咒了。

空白的校园被填充成黑色。课堂、食堂、校巴,随处可见穿得一身黑、戴着黑口罩的学生。宿舍里,同样穿着的学生在逼仄的走道里,冷冷的灯光下,冲刺打闹。他们迎面冲来,像锁定猎物的忍者,下一秒就要刺穿目标的咽喉。于是我在宿舍走路习惯了听音辨位,也学会了在狭小的空间里辗转腾挪。

我所在的宿舍楼属本地生最密集的片区,所以黑色也更密集,密集得有点让我恐惧。我担心会因为我那“一眼就看得出来”的长相而受到攻击,于是每晚在卫生间的小隔间里,把头伸向莲蓬头下前,都要仔细听听周围的动静,做好一番心理准备。

“咚咚咚”,房间的门第一次被叩响。门外是一个皮肤黝黑的男生,穿着黄色短裤和人字拖,头发该是刚洗过,散在头顶,一直用手撩拨。

“下来玩牌啦,大家都在一楼,有好多人噶。”

“好。”我以最简单的粤语作了回应。男生继续一扇接一扇地敲门。

我还在犹豫的当口,男生又转回来了,大喇喇地推开房间的门,斜靠在门框上,手往楼梯的方向挥挥,“走啦走啦。”

一楼,已经有二十来人分别围着两张桌子坐在沙发上了。我挤在沙发的一角,手肘撑着大腿,前倾地坐着。由于是新面孔,我自然成为了焦点,坐在旁边的人热情地攀谈起来。起初,我打算挑战说粤语。可是脑袋里组装好的句子跑到嘴边就散了架,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他们的目光灼得我脸颊微微发热,实在不好意思让他们受我这醉汉梦呓的折磨,还是换回了普通话。他们大概都能听懂普通话,只是不大会说,与我的粤语水平相当。他们推举出两个普通话说得好的同学坐我旁边。这两位的模样很香港,说的普通话非常流利但带有浓重的香港口音。

牌过两轮,正打算找个说辞回房,坐我旁边的普通话小哥拍拍我,“等我们一下,我们很快回来。”于是过半人都起身往门口走去。门口传来凶猛的喊口号的声音。我翻开手机,果然是十点。每晚十点是他们喊口号的时间。这是我第一次离喊口号的人这么近。我坐在沙发上不知所措。平日坐在房间里,都能从声音里看到他们脖子上暴起的青筋。而现在,声音砸在脸上,却看不见他们的人。几分钟后,他们回来了。“来,我们继续玩啦。”小哥脸上挂着和气的微笑,挥挥手招呼我,声音平静得让我费解。

事态仍在发展。我的小小世界却像是与外界脱节似的。终于,一天夜里一点,我躺在床上就要入睡,依稀听到楼下一个内地生和一个本地生在争论。我翻身下地,弯腰从百叶窗的缝中望下去。看不到想象中手舞足蹈的两人,只看到好几个身着黑衣的人面对着宿舍门口来回晃悠。侧耳倾听,两人不愧是港中大的学生,有理有据,是一场精彩的立于事实的辩论。我不禁暗暗为内地生加油。要是我面对这么多人,还真不一定有勇气跟人争。当然也因为我之前并不关心,对这些事情所知不详,就更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着听着,才发现他们在用普通话辩,本地生一急就有点结巴。再听下去,可能他们使完了浑身解数也不能说服对手,情绪愈发激动,嗓门愈发大而接近于嘶喊了。他们一句一个“相信”,反问句像炸药一样被来回投掷,“你为什么不相信?”“你为什么不能相信?”

搓麻将“骨碌碌”的声音,一波又一波,巨浪一样拍来,将争论声拍得灰飞烟灭。

我倦了,倒在床上,可又被麻将声压得喘不过气来,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上旋转的风扇。

我来往于穗港两地的生活几乎没受太大影响,其他交换生却陷入煎熬。

周末,他们不敢出门,只得缩在宿舍里。学校为员工的安全考虑,周末食堂关闭,交换生们就得提前囤些方便面和面包以免绝粮之困。我是幸运的,大学到罗湖那段港铁未遭破坏,周四晚上潇洒回家,周一早上返回。只有在每个周一中午回到学校,看到墙上的斑驳,地上的狼藉,视线被吹飞的海报糊住时,才确信发生了什么。

我在学校尚能让自己身处事外,可却在港铁里目睹了一次令人哭笑不得的小冲突。

一个周四傍晚,我匆忙收拾好书包,到食堂囫囵吞下一碗烧鸭粉,跑到港铁大学站。港铁里人很多,近似于广州地铁的程度了。大概出于提早关闭的原因,人们都挤在傍晚这最后几趟车上。横杆上是密密麻麻的手。人们各自用手攥着横杆,像沉在水里的人抓着浮着的圆木,稍一松懈,人就被卷走。我看看那些埋在手机后面的麻木的年轻人,看看那些皮肤和衣服一样起皱的憔悴的中年人,看看那些妆容精致但隐约透露出委屈与疲惫的女人,他们都随着车厢一起起伏,漂流在漫天霓虹灯的夜空里。车厢里风很大,人们的精神似乎被风刮走了,刮去他们称之为家的地方。我突然觉得茫然,家是什么?这个问题我也没有答案。

我累了,坐在车厢门口一个空出来的位置,头靠在窗上,枕着风声打盹。

身后一声炸响,“你头先讲乜嘢?”

坐在我斜后方的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义愤填膺地指着站在我前面门口处的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妻。

“我讲嘅系我朋友嘅事,唔系我嘅事。”丈夫神情紧张。

我自然没有注意夫妻俩之间的交耳,但风把只言片语送进我耳中。稍加回忆,他们讲了这么一回事:一个人从香港过关去内地,带了两只榴莲,榴莲被海关没收了。丈夫气呼呼地抱怨,“咩政府啊,连榴莲都不让带!”

“你点可以为咗两只榴莲骂政府啊!”老人的怒喝招来了车厢里所有人紧张的目光。

“我讲咗这件事发生在我朋友身上,唔系我。”

“是你在哩都骂政府。我不管发生在边个身上,我只听到你为咗两只榴莲骂政府。”

“系。就系我讲的,甘又点啊?”

“丢你老母!”老人情绪有些失控,左手使劲地握着前排座椅靠背,像是准备站起身。

“想点?系唔系想打交?”丈夫卷起了他的袖子。

老人沉默,狠狠地盯著那位丈夫,也撸起了袖子。

我慌了。我被夹在两人中间。我怎么也想不到,暴力事件会发生在即将到站的地铁里,发生在两个普通市民身上。

从车厢里蹿出来的一个一身西装的年轻人救了我。“冷静!冷静!不要打交!”他挡在两人之间,张开手臂。他对老人说,“我哋唔好纠结哩滴小事啦,好唔好?车快到站了。而且,系你先‘丢人哋老母嘅,你都有错在先。”

年轻人的话显然火上浇油。三人手臂架着手臂,纠缠在一起。列车减速,停在终点站。车门打开,我抢先跳下车。那三人围成一个圈,也跌跌撞撞地转了出来,像一只陀螺,嗡鸣回荡在空气中,转啊转,转啊,转……

十一月中旬,周一早上。往动车站赶的我站在地铁里,收到了学校的邮件,“本学期结束”。这句简短的话后面巨大的张力,几乎把我的手机撕裂。我连忙向交换生朋友询问情况。他发来一段视频。操场上有一辆车,车身燃着火,爆炸,随后黑烟滚滚。他说,昨天下午开始,有群人在港铁站旁的操场处,以弓箭和标枪与警察对峙。学校的另一个入口,一座小桥,双方僵持不下,车辆无法通行。又发来一张照片,漆黑的夜,照片中间是一堆妖艳的火,火舌有一人高,照亮了四周的地面,地面上布满石头、钉子和玻璃碴。他发来一段语音,声音发虚。他们当晚想尽办法逃出学校,终于在凌晨联系到深圳的志愿者。可是出入口都被堵住,怎么接上成了问题。他们中有人知道一扇偏门,带他们去碰碰运气。偏门畅通,走出去竟是一片开阔的田地。他们穿过田地,走回到大路上,就在路边等了两个多小时。待到早上六点多,志愿者把他们接到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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