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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的战斗

2020-10-26端木赐

湖南文学 2020年10期

端木赐

夜幕降临在东方,头顶堆积着宛如灰烬的云朵,绝大多数商店已经打烊,所有的街光都在原地逡巡,而我需要多走一公里。路上到处都是躲闪的脚步,以及怀疑的目光,毫不避讳释放危险的信号。连日来深居简出,对于久练“枪法”的我来说依旧是考验。

将子弹上膛,这就是我一个人的巷战游戏——游走,瞄准,射击。

超市门口穿黑衣戴红袖标的男人,嗓子里打了一个雷,大声喊着,“健康宝”。由于声音狠厉,几个字在脑海里转了一圈我才恍然大悟。对峙的气氛有些局促,但是我决定放他一马,层层打开手机应用程序,屏幕里的我头顶“绿码”,露出诡谲的笑容。

男人唇角抽动,气势弱了下来。他恹恹地说,去测体温吧。在很短的时间里,他的情绪就发生了逆转,而那些颐指气使的样子,似乎才符合日常的对决。“健康宝”这三个字,听起来多么像是什么法宝——我需要证明“我是我”,以及“我健康”。

然而大多数时候,我什么都证明不了,我甚至不明白这其中的机理。测体温的机器无须人类看守——凉风呼呼吹过额头,嘀嗒一声脆响,一个非人类的体温显示出来。

北京丰台某社区,超市像是末班车,随时都会逃跑抑或被抢劫一空。我跃跃欲试,去体察那些慌亂中的蛛丝马迹。在我的扫描范围里,最好都是脆弱的陌生人。

假定我是一个即将开启逃亡的人,就需要满足口腹之欲。

假设我要吃一顿丰盛的离别饭。但一场持久的疫情改变了我对食物的看法。那些终年围着厨房转的亲人,似乎永远也无法逃脱。食物在餐桌上嚎叫。每次身体被塞满,我都变得更加垂头丧气。有些念头升起来,就瞬间绽放了,宛如一场失败的爆破表演。

下班的时候,本想去“稻香村”买些糕点。商店里比往常少点了几盏灯,黑黢黢的,就在我往里窥视并试图将门推开的瞬间,一个胖女人忽然倚靠在玻璃门上,她用粗壮的手指了指上面张贴的“二维码”——似乎需要扫描,或者一些更加繁琐的操作。

我有些不明所以。她在利用我不熟悉的科技诋毁我的智商。一条找不到主人的狗摇着尾巴,也试图进入商店,被女人一并拦了下来。它的主人或许正在里面挑选食物。我低头看了看它垂头丧气的样子,又看了看自己。然而我只能看到自己穿破了的鞋。

我阔步离开,也不知道是在和谁置气。药店和烟店门口,尽皆堵了高高的桌台。药店门口摆放的那种润喉糖很久无人问津,落了一层可见的灰,但是它真的很适合被放到烟店去售卖。听说不久前的药店只开通了一个拳头大的窗口,人们通过洞穴进行交易。

假设我正因为抽烟过度而咳嗽,“嘿,我需要两颗润喉糖。”我相信药店窗口里会传来持久的沉默。他的脸像口黑锅,飞出喷射枪的火焰,这是我能想象得到的最好的回答。我似乎在潜意识里滋生出了巨大的暴力。源于血脉,我努力修饰它,却找不到准确的词语。

很久没去过超市,但这种奔逃似的囤积物资依旧让我感到窒息。人迹寥寥的夜晚,试图打破沉默的气氛,于是让这个世界更加沉寂了。外面忽然暴雨如注,苍蝇和蚊子抱头逃窜,而我却浑然不知。我提了两大包货物,艰难地扒开堵在超市门口的人群。

假装从容,或许是真的。没有必要为一场雨去等待,我已经等待太久了。我选择离开,将那些惊心动魄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都留在了超市的货架上,以及那些伪装成故人的影子。那个穿黑衣的男人不见了,雨夜给他穿了一件更黑的制服。他的脸很是严肃,又有点滑稽可笑。最好嚼一块没有了味道的泡泡糖,不厌其烦地咀嚼,直到它化成一摊污水。

暴雨如注,整条巷道都是我的河流。口罩很快就被雨水打湿,呼吸变得异常困难。盛夏的雨水终归还是热的,一条黑色的巨浪将城市淹没。往水多的地方走,往往才是捷径。绝不能奔跑,会被淋湿得更快。起风了,涟漪在城市里不断扩散。

井盖还没被大雨顶起,大水还没有发生倒灌。北方的雨下得越大,似乎也结束得越快。穿过拱门,小区门前执勤的黑衣男人对我说,赶紧回去换衣服吧。

我猛然抬头,听出了一种老父亲似的忧虑。只是雨水太大了,我看不清他的脸。记得傍晚时我爸还发信息问我:“XXX,你还好吗?”他第一次这么郑重地使用我的名字。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陌生。是不是我又做错了什么,使得我们都变成了一个符号。

门庭处阻拦了密密的一群人,我不知道他们在等什么。其中一个女孩忽然号啕大哭,所有的人都诧异地看向她。她的声音变得刺耳,渐渐地又融入到了雨声中。路过楼下的快递驿站,一个胖女人已经昏睡。她原本可以搓几圈麻将的,可惜手气总是太差。

我喜欢雨夜漫谈,以及一个可以随时消失的对象。楼下的“猫先生”是不错的选择,一个做核酸检测时认识的邻居。之所以称他为“猫先生”,是因为我至今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在银行做软件编程,还养了一只黑色的中华田园猫。我问他要不要来家里喝一点酒。

我知道他肯定在家,并且无所事事。下雨的夜晚本应如此。

猫先生是带着猫一块来的,还有他的乌龙陈皮味爆珠香烟,完美地燃烧了雨夜的戾气。

红衣服,绿裤子,黄袜子。进门前在脚垫上狠狠蹭了蹭。

这个动作显得有点多余,可鞋底没有沙砾,又怎么证明雨夜来过客人。我戏谑地说,不要这么客气。这时候我已经准备好了武器——隔壁的邻居喜欢将鞋子散乱地堆在门口,我拿出小林制药的除臭剂狠狠喷了几下。长久以来,他们霸占了我的夏天。

接过他抛过来的猫,他换上了很久没人穿过的拖鞋。猫竟然没有挣扎,它似乎已经习惯了被当成情感炸弹,我只是觉得,所有的猫都是情感的混合物。黑猫的下巴却是白色的,像是黑猫警长。它在我松手的瞬间顺着墙边溜走,寻找一个隐蔽的角落,然后警惕地盯着我们。它似乎随时都会像警长般双脚直立,表达它的立场和见解,只是缺少一个雷声。

窗外的雨开始变得散乱。雨夜的伏特加燃烧着,穿过了摇曳的烛火。我一眼就能看穿,那些伤害自己的人类,以及心里藏着的鬼。我假装告诉他们,我也是这样的存在。黑夜的盒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用来治愈的伤药,还有老男人的自卑和犬马声色。

撕下猫先生手腕上的创可贴,看到了才拆了线的伤口,每一个针眼都是一个刺眼的红点。“其实一点都不疼,只是发现不得不去医院缝针而已。”他一边说,一边点了香烟,用牙齿将烟嘴里的香珠咬爆。他的嘴唇很干,但会像蛇一样蜕皮,很快就露出鲜亮的颜色。

我的淘宝购物车里始终放着一个急救箱,里面有各式各样的弯钩银针和手术线。缝合并打一个外科结,似乎是我多年来没有放弃的念想,总觉得有一天可以派上用场。对于一个纸上谈兵的人来说,我的气势明显处于下风,我看见过太多手腕上攀附的伤疤。

“少年时学会吸烟,似乎可以多很多乐趣。”我说。

“你知道吗,香烟烫在皮肤上一点都不疼,那里会起一个水泡,结出两层血痂。”

“落雨前,我看到院子里有个动物飞身入了草丛,像是老鼠,但比猫肥硕。”

“或许是刺猬,或者黄鼠狼?”我不知道这些野生动物是怎么入侵到城市里来的。毕竟在人类的地盘,它们很难过得舒畅,但嗅嗅人类的气味,是不是可以缓解一些孤独?我说,把这些房子推倒了,建一个动物园,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我喜欢大型野生动物。

就在小区不远处,似乎在修建一个硕大的湿地公园,我见过低垂的水道,却从来没有见过一片水洼。我只能将那些野物的存在归结于才刚刚开始动工的公园。我相信,所有未竣工的空地,夜里都有大象在行走,黑夜的深处有墓园,那里有世界上最温柔的足迹。

愈是凶残的动物,似乎愈是喜欢流眼泪。两个人的游戏是消遣,但也聊胜于无。所有的对话都被雨声淹没了。他关了我的电视机。不喜欢新闻吗,我问道。他说,只是感觉你困倦了,需要休息。我们彼此警觉,但实际上这些观察并没有落在血肉里。

一只沒有淋过雨的猫,皮毛上有偷腥的味道,在屋子里偷偷发酵,倏地喧宾夺主。下雨了,可以开窗睡觉。失眠了,倒立、折叠身体,都无济于事。后半夜洗澡,使用22号白苔味道的润肤露。“22”更像是一个门牌号——民族东路上的孩子们都喜欢在废墟里玩耍,将废墟变成游乐场。我不知道白苔是不是一种苔藓,我很难描述它的气味,偏执、幽怨,但又细弱。这个气味属于另外一个远方,总是试图驱逐我,并覆盖我的记忆。

那个22号的音像店老板在一场大火中燃烧着死去了。这场死亡或许也是编造的记忆。

至少孩子们都是这么说的。我们用玩具弹珠手枪瞄准那些正在施工劳作的人,以为在暗地里,发射着一个男孩成长过程中积累的所有敌意。塑料弹珠打在身上也是疼痛的。

我只是记得那间黑黢黢的音像店里有很多打口CD,一个孔或者一个缺口,通常会损毁一到两首歌曲。很多年以后回想,或许我钟爱的不是音乐,而是那些无法预测的缺口。偶然让这些卡顿的音乐进入身体,反而有了奇妙的生命力,就像是重新活过一次。

每一个温暖的洞穴,都是母亲的庇护,蓄养着缱绻的温柔。他在耳朵上打孔,舌尖上打孔,乳头上打孔,甚至在阳具上打孔。那些舶来的音乐,甚至已经独立于身体之外,在那些孔穴中自由穿梭。我自以为是地认为,他丢失了自己的母亲。

男人和一只瘦骨嶙峋的猫同居。那只猫轻得像幽灵一样,藏在货架之中跳跃。当我挑选货品的时候,它就探出爪子摸我——毛茸茸的爪子——似乎只是为了感受一下人类的体温。第一次惊悚过后,这把戏就再也没能吓到我。它似乎喜欢收藏人类恐惧的表情。

只有蚕食恐惧,才是战胜恐惧的唯一法门。很多年了,那只猫教会了我如何面对黑暗,以及永无止境的坏天气。所有的好天气都被浪费了,被镶嵌在重复的日常里。那只猫是我遇见的第一个幽灵,曾被人类虐待,后来它身上的淤青变成了瘙痒,以及满满的好奇心。

那个男人总是死气沉沉,一点点声响都会惹来诧异的目光。久而久之,我们之间就再不需要交流。后来那个音像店在一场大雨过后倒闭了,记忆中只剩下暴力拆卸后的废物,以及他在黑暗中掏烟的动作——将烟嘴在榆木桌上磕一磕,然后剧烈地咳嗽,将满屋灰尘吵醒。

他的身上有植物和灰尘的味道。那些CD里面,唯一留存下来的,属于一个重金属乐队,叫做“蟑螂老爹”。那只撩闲的幽灵猫是一只流浪猫,只是寄居在音像店而已。他们互不嫌弃且相安无事。有些事物骤然撕裂,我忽然在想,每个猫的命运尽皆相同。

它们承载了太多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并一次次死亡和复活。夜深了,淅淅沥沥的声音还在辗转反侧。猫先生离开的时候骂骂咧咧的。但是我想不起来我们因为什么发生了争执。我不该放他离开的,至少应该绑架了他的猫,然后宣称,来一场男人间的决斗吧。

我养成了无法入眠就洗澡的习惯。浴室里有笑意盈盈的神明,一个从贵州古镇带回来的傩戏面具,由木头雕刻而成。因为不愿意在房间打孔,所以挂在了毛巾钩上,着实委屈了它。洗澡这件事情忽然变得有些惊悚。或许在凌晨三点钟,做什么决定都是错误的。

大雨浇灭了我关于故乡的回忆。挂着面具的房间里忽然风声大作,睁开的眼睛带来了惊悚的情绪。一只飞蛾在屋檐下躲雨,它贴着光的玻璃,从下到上用五彩的翅膀擦拭灰尘,却留下了更多余烬。一不小心,它就成为了另一个生物的宵夜。

我始终怀疑窗外挂着一个马蜂窝,是我从任何角度都看不到的存在。

连续五日清晨,天光大作,明明门窗紧锁,家里却都出现身姿妖娆的马蜂,仅仅一只而已。先是一阵密集的轰炸声,然后就是一段沉默。我却是被沉默唤醒的,又因为如此反复的出现而感到了某种预示。我杀死了其中一只,剩下的全部被我放生。

我翻看日历,无法分辨第二天出现的那只马蜂是否是前一天的,我甚至开始怀疑第一天是否真切地杀死了其中一只。也许是来躲雨的,或是穿过空调机箱飞进来,这是我唯一能找到的连通口。我怀疑空调机箱里有一个刚刚成型的蜂巢,它们在这儿度过漫长的夏天,一边偷走了我的凉气,也偷走了我的秘密。我知道它们有毒,团在一起就像一个拳头。

看不见的巢穴依旧在某处壮大,视图变成强大的军火。毫无疑问,昆虫之间也有残酷的斗争,但族群内也有更强大的纪律。我无法将它们驱逐,黑暗也从不和我分享它的秘密。耳鸣是最孱弱的音调,我只能期待有一天张开眼恰好看见它到来的瞬间。

蜂身是女性的象征,也是纤弱的存在。她用针修炼自己的武功,苦苦淬炼自己的毒性。

我相信每个生命都是有毒的。这个过程很漫长,需要调配所有的基因去配合。游戏里的刺客总是游走在灌木与草丛,忽然现身甩下凌厉的刀锋,只有鲜血成为了佐证。

又一次天光大作,我紧紧盯着空调的位置,直到一只马蜂果真从那里钻了进来。我的胜利只是在于发现了它们的甬道,然而这些真相早已经潜伏在了心底。

我可以在房间的最中央放一张枯老的藤椅,即便我不在,它也能代表我的警惕。我能够忍受蜂巢在未知的地方日益壮大。冬天就要来了,而我能在一张椅子上坐多久,取决于这场大雨的自由有多久。另一个下雨的夜晚,仿佛台风过境,可能是院子的动物在渡劫。

一场冰冷的燃烧的大雨,落在了南方地图上,一个纽扣大小的海岛。一个星期以后,我将出现在那里,摆脱北京一地的影子,成为另一个人的影子,继续存在着。时间飞溅成浪花,有时候会化作漩涡,被时间轴甩在远远的地方,日升又日落,只是不见了年轻的人们。

我常常想,黑衣男人和胖女人是一伙的。他们用身体阻拦着一扇又一扇的门,有时候会让人怀疑那后面藏了什么。他们在虚张声势,但又有足够的底气。所有的对峙都成为了空想,只有在通过的瞬间我才如释重负,宛如下过一场瓢泼大雨。

我相信他们都有一间情意满满的厨房,那里关着他们对生活所有的欲望,那些超出了人类范畴的浸润和忍耐,都一点点地如油脂沸腾在空气里,钻入阴暗的管道,试图将所有空虚的胃囊安慰。我不知道一场大雨竟然可以将这个城市清洗得这般明净。

当我们越来越像自己的时候,病毒会温柔地告诉你,你是这个空间的一部分。我都快忘记了,我的专业就是和各种疫情打交道,如今我却全然不知该如何保护自己。

我有一整套的防护装备,但是永远也不会用到。因为真正安全的人才是这个世界上的异类。在这个雨夜里,我鲜明地反对了一场身体里的暴力,却没有真正去博弈。

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所有安全的港湾都建在暴风徜徉的海岸上。雨夜有它的自由,只是它的自由与人类这个名词毫无关联。我们也是一样,只不过是在踽踽独行,穿过一片冰凉又浑浊的雨夜。那一刻到来的反而并不是恐惧。我们会发现,身体是温暖又多情的存在。

责任编辑:刘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