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魂
2020-10-26李知展
李知展
一
那个叫福生的男人深夜回到家时,谁也不知他在千里之外已然死去。而在此前,做母亲的水婶从进了腊月,便如苍老的蒲公英,架在枯黄的梗上,等得寸寸凋零。村口上,大路旁,黄昏里,冷风中,遥望的头颅,被白发围攻。
而其实不管是他的离开还是归来,都是寻常的一天。陈福生走的时候答应过母亲,年底会回。水婶不放心,因为他们刚吵过一架,她怕倔强如驴的儿子还在置气,反复确认了几次,陈福生被她问烦了:“待在家里你说我没出息,我刚要出去,你又问什么时候回——告诉你,我不回来了,死在外面!”水婶捂他的臭嘴已然来不及,气得跺脚,脸色悲戚。
打心底,水婶也不想儿子出去的。陈福生出去过,在东莞、深圳的电子厂玩具厂模具厂都做过,工资并不多,加班熬夜的,一年也攒不下多少。这两年,他在家搞养殖,养了五十多头猪三十多只羊,还有五百只鸳鸯鸭,第一年很顺,猪羊就挣到七八万,再加上秋天膘肥体胖的鸭子,他总共收入十二万六千四百块钱,母子二人很惊喜,觉得还是比打工划算,偿还了父亲病逝前欠下的债。最不该的是,他被胜利冲昏了头脑,陈福生兴奋地睡不着,他起来,站在夜空下,伸展臂膊,他这么年轻,全身都洋溢着力气,似乎手脚并用,真能将命运扳回一局。
他當即决定,扩大生产。
水婶还有犹疑,可看他力气使不完的样子,水婶觉得,死鬼三水瘫痪这些年,已经几乎将家里耗干,福生好不容易从带露留下的阴霾里走出来,这下,终于没有负担了,儿子膀大腰圆,干劲十足,该轮到她家里焕发面目了。她想,真好,儿子有志气,正有激情,趁我老婆子还能干得动,再勤苦做它几年,结结实实地存一笔钱,在县城新区给我儿买套房子,娶个出挑的媳妇,在狗日的王雪英跟前好好出口气,矮冬瓜,没你家带露,我照样娶到儿媳!一想到这些水婶就眼带笑意。而水婶每天要想好几回,也不怪她,水婶心里存着一口恶气。
年没过完,福生就拉来水泥钢筋,建设猪圈羊栏。福生做事仔细,牲畜栖息的棚圈,他做得疏密相间,设计了通风排污口,总想着让它们住得舒服,才长膘快。过了正月十五,福生增加到一百头猪仔,八十只羊羔,鸭圈是用旧院改造的,面积有限,没法扩大规模,仍然五百只鸳鸯鸭。陈福生算了下,行情能保住和上年一样的话,他今年妥妥地要挣二十多万。他响亮地打个榧子,推上电闸,粉碎秸秆,为他嗷嗷咩咩嘎嘎齐叫的希望们调配饲料。
在他的精心饲养下,猪们如膨胀的气球;羊们雪白雍容;鸳鸯鸭是精瘦的品种,各个体型健壮,饿时叫起来其鸣如小毛驴……陈福生每日清扫粪污,研磨饲料,通风换水,他还准备了体温计,常用兽药,有病症及早发现,从早到晚,陈福生忙得不亦乐乎。
到了初夏,联系好屠宰厂,眼看肥猪就要出栏,却忽然来了一场猪瘟,气势汹汹,猪们口眼溃烂鼻涕长流,然后纷纷倒毙,陈福生焦头烂额,叫天天不应,眼看着一头头猪倒下,他头发蓬乱,眼睛通红,恨不得日夜不睡,和死神拔河,一个个拽住它们的生命……可没有用,越来越严重,没办法,上面下令所有感染的猪,集中掩埋。父亲死时因为消耗家庭太多,时间拖得太长,入土时他都没哭,还有一阵罪恶的轻松,可他的猪被推土机铲入大坑时,陈福生蹲在地上,号啕大哭……一百头猪,花费的工夫不计,只算买猪仔的钱和四个月的饲料钱,他亏了十一万八千元,基本和去年的收入同等。还有扩建圈舍的花费呢。两相抵销,陈福生等于一年多白忙活。
他将希望寄托在八十只羊和五百只鸭子身上,他算了下,就算这两项不出岔子,也就能赚不到十万,分摊下来,这点钱,等于是两年挣下的所有资产。陈福生苦笑,怎么他想挣点钱,就这么作难!
可还没完,命运之猫并不打算对他这只小鼠高抬贵爪。秋天,鸳鸯鸭的头脸和冠子变得红彤彤的,每一只都红得均匀油亮,此时肉质最好,陈福生都能想到送到酒店时后厨们的交口称赞。他捉了几只品相好的,去县城的酒店推销了一圈,好几家当场给了定钱,让他后续按时送来。陈福生眉头暂展,不单是因为有钱赚,还有自己的辛苦得到认可的满足感。
回家路过村委,他被陈五叫住,陈福生赶忙问了好。陈五说道:“小子,听说今年的鸭子养得不错,该出售了吧?”陈五财大气粗,仗着儿子在县里做事,他以村里头人自居,村委有什么事还要向他汇报。陈福生当时心想,不好,堆出笑:“五爷,正要捉几只孝敬您呢。”
“不用客气啦,小子,你那有多少?”“五百只。”“都给我留着,”陈五说,“下个月我们这一段高速公路开工,迎来送往的,工地上吃喝,都少不了。”“这……”“怎么,怕我少你钱?”“不是,五爷……”还没容他说出“我已经和别的饭店谈好了”,陈五叉开手,一挥,“那就甭啰嗦,送到连海那儿,该多少是多少,等公路修好结了账,一分不少你的,放心吧。”陈连海是他侄子,在镇上有饭店。说完,陈五摇晃着,走了,徒留陈福生呆立在那里不停地暗骂。
陈福生犯了难,不送吧,母亲的低保还是陈五一句话给办成的,来年要再养猪政府补贴还要通过他来上报,再说,谁敢惹这地头蛇,除非不打算在村里混了;送吧,着实恶心,这空头支票开的,要修完路再给,等到那时,黄花菜都凉了,再者,还收了县里饭店的订金呢。陈福生想了一夜,他将所有鸳鸯鸭都杀了,埋入大坑。陈五脸色铁青,宴席要开,却肉菜空空,他点着手指头,质问陈福生:“鸭子呢,我让你送的鸭子呢?”“死了,发瘟,埋了。”陈福生笑得锋利、快意,老子宁愿全都扔了,也不让你这老混蛋占便宜。真他妈解气。醒来,残月西斜,才发觉是梦。月色下的鸳鸯鸭,蜷着翅膀,整齐地睡着,像一片厚实的雪。陈福生叹口气,认怂,乖乖地将鸭子装车,送到陈连海的饭店。果然,得到了一张白条。他还要马不停蹄,赶到县城,将定钱如数奉还,再赔上烟和笑脸,收获后厨的白眼。
回来的路上,陈福生遥远地冲着陷入夜色里黑魆魆的村庄,破口大骂:“我操你妈,老子服了,不干了,行了吧?”
他转手处理了羊群,用以偿还部分饲料钱。砸了饲料搅拌机,推倒给牲畜搭建的遮阳棚,他的人生,也像是棚底砖缝中生长的小草,彻底暴露在荒凉的太阳下。陈福生缩在屋里,卧在床上,玩手机,发呆,抽烟,饿得撑不住,才潦草吃点剩饭,成日沉默着脸,锁着眉头。他颓废得这么熟练,就像带露出嫁后的那段时间。
水婶刚开始还小心翼翼,做好飯,轻轻地喊一声:“我儿,马齿苋饺子,”或是,“我儿,酱大骨,还做了木耳黄花菜开胃酸汤,起来吃点不?”陈福生往往转过身,留给母亲一个心疼的背影。可水婶韧性,“这会不想吃,我先留锅里?”过了许久,陈福生一无所动,水婶仍言语温和,“好歹吃得点儿,我儿,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我们挣不来大钱,或许真没这命。可是呢,只要接着好好干,总会有好转,”水婶叹口气,“妈知道你心里难过,想赌口气,妈何尝不想呢……”水婶苦笑,“我们娘俩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其实这样也挺好的。”
“能不能别啰嗦了?”陈福生扔砖头似的,恶声恶气,丢过来一句。
“哦。”水婶轻轻离去。
可如此两月,水婶强硬的本色就压不住心头火了。再叫陈福生吃饭,他仍不理会,水婶上手,一把揪着他耳朵:“你今天必须给我吃,天天躺在床上装死,算什么本事?”可水婶揪了几下,陈福生脖子硬,水婶便不忍再拽他耳朵,她两手拖他肩膀,却拖不动七十五公斤的儿子,水婶拍打着他的背,“我儿,妈求你了,振作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再干就是了……”
“干什么?”陈福生双目通红,“你说我还能干什么?”像在质问命运。他干过的工作确实不少了,可没一样被幸运眷顾。“别烦我。”他说。陈福生索性蒙住头。
水婶愣了愣,悄悄出去。
到了傍晚,水婶带着个包袱回来了。水婶显然很兴奋,没进屋就拔高声音:“我儿,妈给你找好事做了,”她喝了口水,说,“就上雪湖煤矿,不下矿,管进出运煤车辆的调度。”
陈福生噌一下起来:“你去找带露了?!”儿子吼道,“你找她,让她向她男人求的?”陈福生要爆炸的样子,“还调度,不就是他妈看门狗,我就是饿死,也不会去张得宝那里做事。”他气呼呼的,“你出去,出去!”
水婶还小声辩解:“人家不是现在得势嘛,你光想赌气,可现在确实……求他一下能咋,又不费啥,”水婶嘀咕道,“毕竟是他把咱家带露抢走了,补偿咱个工作,算个什么……”水婶还想说,“今个见了,还挺客气呢,临走给我找了一包衣服,让咱娘俩穿,都还挺新的……”话没说完,陈福生“啊”地狂啸一声,屋宇震动,“你贱不贱啊妈,那是侮辱咱呢,你的心劲呢,不怕王雪英笑话了?”陈福生面目狰狞,咬牙切齿的,要发疯,将水婶的包袱撕开,抖落一地衣物,然后踩踏。
水婶羞愧恼怒,扶住床脚,蹲下去,眼冒金星,耳朵嗡嗡响,头抵在胳膊上,哭出声。陈福生看着肩头不停抖动的母亲,心内长叹一声,默默地说:“妈,我还要出去,我不在家时,你要保重身体。”
二
入冬以来,经了三场雪,最末一场还没收尾,厨房的檩条就累断了腰,撑不住了。它也老了。厨房塌了,饭还得做,水婶就把灶台费劲地磨到外面椿树下,想起来了就做一顿,想不起来了就让锅也张着大嘴饿上一顿,反正是吃得三好两歹的,她也没胃口。平常还走动走动和王雪英吵吵架切磋一下指桑骂槐的艺术,现在也不了,很少出门。按说厨房塌了修修就是,可一想到要修就得去王雪英家找她会做瓦工木工的男人,一想到去她家就得经过她气派的迎门墙,还得仰望她家瓷白的仿欧式小楼房,水婶就暗暗咬牙骂一句“狗日的”,在灶上随便煮一碗清水挂面吃下,也就懒得去修破厨房了。
水婶在院子里拢着袖子喝骂圈里向命运喊冤一样饥饿嚎叫的猪仔,熟稔得就像是以前骂她木木呆呆没有本事的男人三水,两只猪猡没有像三水那样一骂就躲开不敢吭声,反而叫得变本加厉。水婶刚要拿几只萝卜扔过去,猪仔们忽然顾不上叫了,被吓得围着栅栏盲目碰撞和枉然逃窜,得了癔症一般。水婶也被吓得差点一屁股坐在冰凉的地上。
是东边一阵炮响。
水婶气冲冲地拉开门,就看见王雪英那张皱缩的核桃脸此刻正菊花一样金黄地悬挂在她家二楼的阳台上,从阳台上垂下来一挂长长的鞭炮。狗日的鞭炮也欺负人似的财大气粗到不可思议,鞭炮个个碗口般粗细,炸放的声音高高在上,剧烈回响,欢庆得很。炮声中一辆红色轿车徐徐停稳,打开蝴蝶翅膀一样的车门,是身着皮草挺着大肚子的带露和她那肚子也很壮观的肥胖男人。大冷天男人还人模狗样戴着个墨镜,然后拉开后备箱往外卖弄似的搬卸礼品,都是水婶平生未曾见过的盒盒箱箱,很丰盛,看得水婶撑得眼疼。用水婶的话说,王雪英笑得嘴跟流产似的,一张嘴明显不够用,又是笑又是咋呼,上蹿下跳围着女婿嘘寒问暖,指挥着她男人百胜和小儿子龙飞把女儿女婿欢天喜地迎进门。临进大门,肥胖男人按一下手里的钥匙,汽车咕咕了两声千娇百媚地把自己夹紧,胖男人顺势拍拍身边带露的屁股,哈哈笑了几声。他那样胖,笑得简直荡气回肠。随即,王雪英引着他们进了院子,却故意不关大门。
水婶在这边厢都看在眼里,恨不得拎块石头朝那汽车的红屁股砸过去,却又怕它像刚才那样咕咕叫起来,看到后来,无可奈何,只有使劲甩一下年久失修的木门,让它发出愤懑已久的声音。
院子里的猪死皮赖脸地叫了起来,被水婶骂了个狗血喷头,犹不解恨,却也无法。晌午过了,她就算不吃,猪也得烧水拌食,堵住它们饿死鬼托生一样嘶喊的嘴。这几只猪仔是水婶喂着留待长成母猪的,她期待哪天福生要是再打算养殖,至少猪仔不用再向猪场购买了。
腊月到这最后几天了,冬天的江山早已坐稳得唯我独尊了,整天派着冷风带着小刀子围剿哪地方偶尔出现的一点叛逆的温暖。水婶为了烧水,趴在灶门口“呼呼呼”往里面吹风,随着吹气,水婶整张脸憋得通红,脸上的纹路更加凸显,眼角尤其厉害,枝枝蔓蔓,沟沟壑壑,鱼尾纹连着皱纹,早已是数世同堂的兴旺之状。水婶吹了一阵,刚经了新雪的柴禾久久不见起火,闷湿的灶烟却源源不断地拧成一股湿重的粗绳,逼近水婶的脸,顺势生生拽出她一串辛辣的眼泪。水婶反手去擦,不擦还好些,一擦,手上的草木灰迷住了眼,水婶的眼泪便成破碎的漫漶状态,在黧黑的脸上湿了一片。水婶想想东边的欢庆再看看自己院子屋子里的冷清,心里无力又委屈,一撒手,跌坐在地上,倒像个孩子似的呜呜嗬嗬哭了起来。开始她还是隐忍地抽泣,后来哭声就破土而出茁壮了起来,水婶哭得心里很哀,扯下头上的布巾扑在脸上,头巾里包裹的白雪披散开来,在哭声中起起伏伏地摇晃着苍老的头颅,这种仰面长哭的情形在白发的映衬下,更添一层触目惊心的无助和悲伤。
福生离家才一年,水婶发现自己却一下子老了不止十岁。想来想去,水婶恨恨地想,福生,你窝囊!你当初若是横一横心,把带露直接生米做成熟饭,哪还有这么多事,哪轮得上那个开矿的胖男人在老娘面前耀武扬威地炫耀?就知道出去,出去有屁用,你笨笨痴痴的,又没有本事领来一个大闺女开来一辆会咕咕叫的小车!
水婶明知道没有希望,仍在强烈的对比下因嫉妒而愤愤不平地想:福生你要是在外面混发达了,也开它一辆亮湛湛的小轿车,给妈带回一个细挑高个俊俏俏的儿媳妇,让东边那家看看,也给老娘长点志气——这些,水婶实在想得多余了,但眼看着王雪英一路喜气蹿高,她还灰头土脸陷在泥洼里,水婶想想就来气,心说,你招摇什么,要不是俺家福生老实,你闺女指不定现在的肚子是为谁大的呢!想来想去又归罪到福生头上,窝囊!到嘴里的肉还拱手相让,你跑到东莞打工去,你就是跑到天边去,就躲得开心里头的伤心吗?没出息!大过年的把老娘剩在家里看人家东边的喜气,没良心啊你福生……
水婶心里像一锅煮烂的剩饭,乱糟糟的,堆积在那儿都是败坏的情绪。水婶连哭都是风风火火的脾气,哭了一半想想哭个大头鬼,让王雪英看见不正中她下怀。正想起身,听见身后有人敲得木门作响,水婶直起身,把自己从思绪中拉起来。院门刚才被水婶甩过之后,遂反弹,没关严。带露一只手撑住门,一只手习惯性地环在腹部,淡淡地笑道:“婶子,我路过,进来瞧一瞧,不耽搁你吧?”水婶心知刚才的窘态被她看了去,侧过脸,掖好头巾,才回转过来坚硬地一笑:“带露呵,进来呀,仔细吹了风,进来烤烤火,暖和暖和!”
水婶和王雪英一辈子不对脾气,可对于带露,水婶是看着她和福生一起长大的,她打心里忍不住欢喜。虽然到最后也是一场空欢喜。
水婶搬来高点的椅子,带露说着“不用不用!”水婶仍然在椅背垫上棉袄,才让带露坐。水婶说:“外面冷,你屋里坐啊。”带露连连摆手,表示坐院子里就好:“和婶儿说说话,整天在屋里躺着,闷死了。”带露就坐在水婶旁边,露天灶里的火已经燃起来了,带露帮她把细长的树枝折断,让水婶添在灶里。
一时都无语。只有灶里的柴禾哔啵燃烧着,偶尔在寂静里迸出一声清脆的炸响。水婶的脸色已平静得没有丝毫波澜。水烧开了,水婶灌进壶里。带露捻着手腕的镯子,却没来由地低头说一句:“婶,你说实话,你恨我不?”
水婶盯着带露手上的那一对老镯子,眼角闪过一瞬间的潮湿,怔了一下,舀在瓢里的开水没对准壶嘴,流落下来,烫了手指她才惊觉过来,赶忙撤了一步,让水落在地上,淋淋漓漓的,好像水壶在哭。水婶放下这些物什,擦擦围裙上的水,侧过一点,本想说:“要恨也是恨你娘那个不是东西的老东西,轮不到你。”到了嘴边,当着带露的面,还是说,“傻女子,婶怎么会恨你呢,婶不恨,不恨……”水婶说,“只是福生这笨人没福气。不怪你。”水婶说着,忍不住叹一口气,但说完也就掀过去了,脸上重又扣上一圈沉静,不打算再提此事。
过了一会,水婶问:“什么时候生?”
带露有点羞涩,还是说:“来年春天,日子算着到了。”
水婶有点怔,下巴脱臼一样,说:“哦。”眼神久久都愣着。
到了后来,水婶才说:“妮,那镯子不好看,你做了别家的人,还是别戴了,省得人说话。”
带露往灶口里添柴火:“婶,不碍事,我喜欢呢,不碍事。”
水婶叹了一口气,不再言语。
带露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脸上有些萧瑟的样子。就坐在那儿拢着火,看水婶忙活。水婶虽说老了,可做什么仍是利利索索的样子。带露想,要是娘不反对,现在叫水婶该是喊婆婆了。带露低眉回神间又想起福生那粗眉黑眼炯炯然的样子,看她的时候眼睛里漾着夕阳一样温柔的光芒,带露心里就浮起一层薄薄的凄凉,心口也韧韧地,疼。带露望望冷风中昏黄的太阳,想,福生,这就是命,你也莫怨我才好……
水婶收拾完,开始在案板上和面,不时地兑一点热水,慢慢地和了好大一个面团。带露嘴边有一句话,终究是没说出来。
三
“在广袤的乡村,做姐姐妹妹的,她们的命运,是不是就是为了兄弟做下备用金?”带露很有主见的,陈福生一直觉得她没考入大城市,太可惜了。其实带露当初学习不错,却只上了师范学校,因为学费少,就这每学年僅仅几千元的学费,带露还办了绿色通道。王雪英常念叨:“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干吗,将来还不是要嫁人。”王雪英承袭了顽固的乡村思想,钱花在姑娘身上,都是在给别人养。特别是看到和带露同龄的女孩,几乎初中刚毕业,就源源不断投身于江浙或广东的劳动密集型工厂,以微薄的工资供养残破的村庄和村庄里遗留的亲人,最多的,还是为兄弟的婚姻积攒本金。这种做法的普遍性,让女孩的牺牲甚至有了天然的合理性,所以王雪英对带露的指责,带着痛心疾首,尤其是儿子龙飞烂泥扶不上墙,中考不行,花了赞助费勉强上个私立高中,高考仍然不行,就下了学在县城瞎混,混来混去,除了让王雪英对几个片区的派出所熟门熟路,其他一无所得,还要从家里拿钱给他装点门面。王雪英对着女儿师范毕业前要还清学校贷款的请求,忽而一屁股瘫坐到地上,拍着泥地,仰天长叹,悲愤哭喊:“我的命咋就这么苦呢,你爹只知道在工地上撅着个腚死干,挣不下几个钱,你弟在城里胡混,露露,你大了,为啥不能帮妈妈分担一点呢?”
带露无言。
是陈福生帮她还的。他学习一般,高中就下来打工,存下了一笔钱,打算去技校学个手艺,当时省城铁路技术学校招生,学费有点贵,但包分配,虽然都是些艰苦的铁路施工之地,陈福生却觉得挺好的,不拘是学个电工还是焊工,背靠国家企业,总是一份正当职业,不像打工,怎么都是徒劳消耗廉价青春。他去省城报名,顺便去找带露聊聊,想着向她咨询下,毕竟,带露冰雪聪明,又是即将毕业的大学生。
在她们学校的“天鹅湖”前,他见到了带露,陈福生记得清清楚楚,他当时是叹息了一下的。这叹息里况味复杂,几年没见,带露出落得更好看了,这份好看里有大学托底的书卷气,让她眉眼间有了从容和宁静。见到他,带露大方地笑了笑,陈福生却不敢接过她伸出的手,高她一头的他,忽然觉得自己低矮极了。那个跟在他屁股后面上学下学,需要他保护的小女孩儿,亭亭玉立了,就连她原来因营养不良而枯黄的头发,现在也成了不染而洋气的微黄色,夕阳打在上面,泛着青春灵动的酒红。陈福生咧咧嘴,样子应该很傻,他说:“丫头,你的选择是对的。”她能上这个师范学校,是她和母亲争吵抗议而得来的。陈福生说,“我听说了,明天就替你把贷款还了。”陈福生这才略有底气地微笑,“哥存了一笔钱,还得起,”他说,“我一直记得。”她上学走绿色通道贷款,陈福生早就知道。
带露的眼泪就那样清清白白地滚落,脸上还笑着。她一哭,陈福生就没辙了,手足无措,站在那里,抓耳挠腮。从小就是这样,他看不得带露哭,他保护了她很多年,直到她有更大的世界。刚上初中时,她因为娇小,因为姣好,小混混常冲她吹口哨,后边陈福生知道了,有次她正骑自行车,被那几个小混混堵在巷子角落,嘻嘻地卖弄些从影视里习得的流氓招数,正于此时,陈福生大喝一声,从后面举着自行车就奔过来。混混们惊吓稍定,仗着人多势众,并不把陈福生放在眼里,他们也抄起自行车,格挡着,要围殴陈福生。他一腔血勇,抡起自行车横杠,扫翻两个,却用力过猛,脚下踉跄,被后面的人飞起一脚踹倒,他们得意了,七手八脚按住他,纷纷扬扬地打,打得分外骁勇。乱拳之中,陈福生瞥见蹲在墙角发抖的带露,他忽而眼明心静,集中火力,捉住似是领头那人的脚,拼尽全力掀翻,坐在他肚子上,不管上面他们的同伙怎样进攻,陈福生掐住地上那人的脖颈不松手,直到他双目鼓凸青筋毕露,眼看要出人命,他的同伙终于吓住,踢他、踹他、揪他、拽他,后来,又纷纷求他松手。陈福生终于松开的刹那,一伙人架着地上的咳嗽连连的伤员,撂下一句狠话:“有种你等着!”陈福生啐了一口,那拼命的架势,往前撵了一段,他们仓皇逃窜,连回头都不敢。陈福生笑了,走过去,扶起带露的车子,拉起她:“丫头,快回家吧……”带露却哭了,抹抹他脸上的血,哭得更厉害了。她哭起来,长长的睫毛,似是拨开清澈的水珠……一颗一颗,都落在他的心上,陈福生最受不住。
他们从来都没说过什么暧昧的话。他曾保护她,她甘于被他保护。还用说什么呢?
带露顺利毕了业,在县城实验小学做老师。陈福生想,这多么好,他要是能变成小孩就好了,也想让何带露老师教教。此外,陈福生不作他想。
他却没能去上铁路技校,父亲病了,中风,抽烟喝酒太多,又好吃咸口,管不住嘴,半个身子都是瘫的,脸上口歪嘴斜,不住地流涎水。父亲之前窝囊,疾病似乎突然将他天性解放了,病后的父亲,脾气倔强暴躁,大小便不能自理,你这边还没给他处理完呢,他转身又拉了、尿了,熬药的苦味加上丰沛的尿骚、病人的体味,整个屋子的气息丰富得很。陈福生焦头烂额,所以带露过年回家来找他,他只顾着怎么将她拦在堂屋之外,都没注意到是谁开车将她送来。直到那个男人停好车,摇摇摆摆地走来,冲他龇牙一笑,陈福生才看清,哦,张得宝,狗日的吃这么胖了,热腾腾、圆滚滚的,像团发面馒头。
张得宝父亲这一脉都在国营煤矿上班,母亲在电力局,他却不愿在父母安排好的单位上班,嫌拘束,仍打架使狠,终于酒后在钱柜因争夺女生,失手伤了人,父母也遮不住,改造了两年多。进去的那一段,妻子和他离了婚,狐朋狗友也没几个搭理他,张得宝才知自己之前的荒唐,决定痛改前非,出来做了洗煤的生意。他混惯了的,识得眉高眼低,父母的关系被他运用得驾轻就熟,没几年,生意顺风顺水,又做了物流公司,不用说赚了不少钱,据传,他去省城新开盘的小区,在售楼处,指着向阳临水那一排,说:“都要了。”像买笼包子似的。
张得宝递过来一支烟,第一句寒暄:“陈福生你这个家伙,当年差点没把我掐死啊。”
陈福生一个颤动,再去看带露,带露似乎躲闪一下,垂下睫毛,不敢看他。陈福生刚才在给父亲刷洗脏污的被褥,满手都是骚臭,摆摆手,没接张得宝的烟,张以为是不给面儿,嘿嘿笑笑,自己架在唇上点燃:“听说老同学在家闲着,要是不嫌弃,来帮我压压车,运运货,”张得宝说,“不亏待老同学,比你在南方挣得只多不少。”
陈福生胀红了面皮,脸上很难看。带露看到了,心都要碎了,她推张得宝:“你怎么这么多话呢,不要你送我,你非要来,我到家了,你回去吧。”
张得宝没丝毫恼意,顺势被推着,还冲陈福生挥手招呼:“有空到城里找老同学耍哦。”又对带露说,“什么时候返回,随时给个电话,我来接你。”
带露嫌恶地摆手,撵狗似的,让他快走。
张得宝看看带露,又看看陈福生,眉毛一挑,呵呵笑了笑,走了。这笑得就意味深长了,甚至带点坦然挑衅的味道,你曾拿命护着的女孩又怎么样呢,到头来,还不是我的。
陈福生蹲下来,继续搓洗水盆里的被褥,眼神却愣愣的。屋里的父亲在直腔嘶喊着要喝酒要啃酱骨头……
带露眉眼楚楚,似哭欲哭,她低声说:“哥,我没答应。我不会答应的。”
陈福生抬起头,眼神带领带露环顾一下自己的家,土墙松弛,堂屋门洞打开,更显里面黑乎乎的,像具棺材。他苦笑,说:“丫头,别傻,不值得。”
带露的眼泪就这样轻轻滑落:“我说值得,就值得。”她转身跑开。仍是那样细碎的步幅,像一只羊羔,四蹄雪白,脚步轻盈,她曾这样向他跑来,也曾这样背向他跑去,却都没有像这一次,让他轰然心碎。
外面路上,王雪英笑咧着嘴,强拉硬拽张得宝留飯,热烈地指挥她的男人和儿子置办酒菜,并怂恿带露和张得宝去屋里“单独聊聊”。王雪英笑起来带有刻意讨好的尾音,一院子都是她起伏的笑,像是甩出的肥皂泡,一串一串的。水婶从外面买药回来,看看儿子,再看看东边王雪英家,大概就明白了,她转了一圈,看不惯儿子那副没出息的颓废样。水婶溜到王雪英家门口,却不进去,试探性地遥呼:“露露回来啦?”她这一招呼,可算是将带露从被关押的堂屋里解救了,带露扑出来:“婶子,我想吃你做的马齿苋饺子,”她眨眨眼睛,低声说,“婶,我被我妈关在屋里,让我和他说话,快烦死了。”水婶挽住带露,高声冷笑:“张狂什么,没见过这么着急赶着趟要把女儿卖出去的,”水婶不知从哪里打听来的,“不就是个蹲过监狱还离过婚的二流子,有什么好嘚瑟的。”
王雪英一蹦三尺高,拖过女儿,“砰”地拴上大门,在安全范围内探着头痛骂水婶:“老东西,你把儿子养成那个鬼样子,三脚踹不出一个响屁,打工这么多年,连个房子都翻修不起,你还有脸往人前站?要我早羞死在茅厕里了,滚,滚,别再踏进我家门,让你那废物儿子也别做白日梦!”
四
老家的风气,年关前要一次性蒸许多馒头,取“蒸蒸日上,年年庆余”的寓意,直到过了元宵,馒头还有。往常,到了腊月二十,水婶就开始张罗了,穷也罢富也罢,年总不可马虎。蒸赤豆沙、榨萝卜丝、炸丸子、腌鱼、备肉……得有个兴旺样子。往年有福生在家,水婶做这些都有依靠的感觉,心里踏实,小院子里的年也照样能过得红红火火。可今年,她一个人,一直打不起精神,拖到了今天,还是得挣扎着把年货都备齐,万一福生回来呢,水婶想,万一福生在她一转身就直着粗大的身子闷声来了呢,这也说不准。水婶在心里骂,福生你这个龟孙,虽说天生和你爹一样是个冷性的人,但你就不会打个电话啊,你又不是哑巴,从开春走了到现在整一年了,一年都不给娘报个信,过年了你还不回啊?……
水婶揉面,最后把揉好的面团拍瓷实了,然后放进黄土烧制的大盆里,盖好盖子,捂上几层被子,让它在温暖的黑暗里发酵膨胀。做完这些,水婶脸上才出现一丝满足而踏实的光芒,眼睛里是渺渺的希望,仿佛福生正在迎着夕阳往家的方向种植脚步,把归来朝着她开放……就像以往她做好了饭,喊一声,“福生”,隔不一会,她一回身,福生就从外面出现在她眼前。
但,那是以前。
水婶的脸上因陷入想象而呈现出略微的迟钝,待她转回现实里来,就有一些落寞和茫然。已是腊月廿七,再不来,看样子福生是真不打算回了……水婶背对着带露,并没有叹气,可望着冬日寡黄而遥远的太阳,水婶整个人一下子哀伤得就像一缕寒凉的气息。
这时候,王雪英在二楼阳台上吊着嗓子叠声喊:“露露,露露……”一声声喊得香软可口,王雪英嗓子尖细,声音浮夸地传过来。水婶冷笑一声,心说,带露没嫁给这个胖男人之前也不见你喊得这么甜!带露“唉”地叹了口气,说:“真是,前脚才出了门后脚就喊,喊,省得我跑了似的。”
水婶就笑,笑了一半却断掉了。提到跑,水婶知道当初带露是计划和福生一起跑的,她听到过带露和福生那晚的谈话的。那晚她早早地地睡下了,却睡不着,老房子不隔音,半夜的时候听见隔壁屋里两人在商议,断断续续听见带露说:“福生,咱跑吧,到哪里我都跟着你,我愿意!”福生大概在一边埋着头,不吭声。带露就急哭了,“你真舍得我嫁给那个人啊?”带露推他,“你不知道他是个吃喝嫖赌的混蛋啊?”福生知道。知道也没有用。没有钱,就算跑了又如何,仍然什么也不能给她。而张得宝给她家盖了小楼,在城里买了四合院,给龙飞解决了工作。带露再不答应,母亲就要寻死觅活,要挟她。“我妈逼我到什么程度,你知道吗,她买了农药,就放在床头,我但凡不答应,她就能喝下去。”带露说,“你别怪我……我只好暂时应了……”
钱真是一剂良药。原来龙飞不成器,瞎胡闹,二十多了还随时伸手要钱,母子关系鸡飛狗跳的,现在也母慈子孝,王雪英在为儿子张罗亲事了,见了不少女子,母子二人都挑剔得厉害。王雪英做梦都要笑醒,走到哪里,都被艳羡的眼神包裹,她这个女儿,真是养值了。
带露哭得打噎,不停捶打着福生的胸膛。“你到底说个话啊,怎么办,敢不敢今晚就跑……”福生站起来,头发蓬乱,双眼血红,像匹困兽,来回踱步,高大的身子投下粗壮的阴影,他近于怒吼:“走,我带你走,你是我的人,我去砍死他,我带你走!……”明知他说的是激烈负气的话,带露仍流着泪笑了,她说:“傻人,有你这就话我就值了,没枉费和你好一场……”
一直过了许多年,福生坟前的草都青了又黄,水婶还想,要是当初他们真的一起跑了,又会怎样?——水婶终究想象不出。
王雪英在阳台上喊了几声,见带露没有应,就下了楼,四处逡巡,却都围绕着一个中心:水婶半开半掩的贫穷木门。王雪英在门外不远不近的高一声又低一声,充满试探性,好像是水婶偷藏了她的宝贝。王雪英明知带露极有可能就在水婶院子里,却不敢挨得太近,虽说屠夫一样庞大的女婿在家里,她心里很有底,可水婶骨架大,她个子小,若真动起手来,水婶现场就能打她个没跑儿。何况她刚穿上女婿买的鸭绒大红袄,犯不着和水婶计较。
水婶把门拉开,瞪了王雪英一眼。王雪英不知觉,掸一下羽绒袄肥沃的衣领,临时拼凑出一张笑脸:“三嫂,你见俺妮儿没?”那神气就像问:“三嫂,你还活着啊?”——气人得很。
水婶有时也感叹,王雪英那样一个矮冬瓜竟然孵出了带露这样的美人胚子,真仿佛眼前这株乱蓬蓬的臭椿树上开出了牡丹花。水婶塌着眼睛回说:“用不着这么紧跟着,丢不了!”
王雪英也以同样的声气强调:“还是防着点好,谁知道谁安的什么心呢?”
眼看着又要提到福生和带露的旧事上去,带露在后面喊了一声:“妈,你又吃饱了啊,这么多话?”
水婶撇撇嘴:“合着八百年没穿过新衣裳,穿个袄烧得坐不住呗。”
王雪英要跳高,被带露攥住了,王雪英低声骂一句:“老孤寡货!”搀着闺女亦步亦趋地走了,临走开还故意笑逐颜开地问,“福生还没回来过年哈,年可都快要过去喽!”
水婶一股浊气上涌,恨不得立马和她动武比拼,暗暗“呸”一声:“不劳你费心,快回家给乘龙快婿炖你的老冬瓜汤去吧。”
王雪英外号“矮冬瓜”。要不是带露拉着,王雪英这回真要跳起来和水婶对骂:“我爱炖什么炖什么!你个茅坑里的老石头碴子!”王雪英回头说,“当心着呐,福生说不定一会就开着小轿车回来了呢,你可别忘了留着点儿剩饭呀!”
这话说得炫富又狠毒。水婶气得打颤,恨不得立刻就拿一把斧头把王雪英家门前的小轿车连同她杵那儿招摇的小楼都砸得稀巴烂。水婶坐在门槛上,王雪英已钻进自家的楼房,在那仿欧式乳白色小楼的对比下,水婶想骂什么,都显得没有力量。水婶不能免俗,恶狠狠地想,你那不就是卖闺女的钱,你浪什么浪?然而水婶借着惨白的太阳,再看看自家衰颓的院墙,塌了的厨房,院子里的雪没清扫,被鸡鸭们轮番踩踏,地面上很肮脏,灰蒙蒙的窗玻璃因为长久未擦拭而泥垢板结,就连窗户也是难看的老式样……福生临走前,有天也这样站在门边,看着院子,福生看了很长时间,最后才叹息般地说,房子是该重新翻修下了。说完没几天,福生就走了。
水婶这时候坐在门槛上,才体会出福生说这句话时的心情。水婶也叹息了一声。
五
送走了带露,回到院子里,其实没那么冷,可风吹过来,水婶颤颤巍巍的,像是起波纹的水。水婶想,福生,你不回来也罢,不给娘打电话也罢,说到底是娘亏欠你,娘没有本事,不能让你娶你喜欢的女子……咱们无权无势,又有什么办法,你在外面就好好混吧,别和人打架,别学坏,好好挣生活。福生哎,你那个闷葫芦似的犟脾气,娘怕你和人家处不好关系呢,在家作难,在外面想来事事也都为难,要是没人说话,受罪了作难了,福生你就喊声娘,娘心里都感应着呢……水婶的眼泪到底还是落了下来,像鸡蛋一样摔破在门槛下的青石面上。
太阳是一小团白汪汪的,冬天北方的太阳,怎么都像是被冰糊住了。水婶擓着篮子,出了门,来到陈家祖坟,给死鬼三水上坟。
陈家祖坟在向阳的坡地,坟冢累累,如多米诺骨牌,携子抱孙的布阵,一代代延伸下来,蔚为壮观。水婶在三水坟前摆上香烛、果、肉,还有一瓶烈酒,点燃黄表纸,给其他埋在地下的祖辈亲人坟前都分几张,然后再坐到三水坟前,一张一张仔细地点燃。人们都说,要慢慢地烧,烧干净,逝去的亲人才能更好地收到供奉。
“你是不是以为我忘了来看你,放心吧,我没你那么小气,”水婶嘀咕道,“虽然和你一辈子不对付,吵了几十年,但我朱帘红做人坦荡,不使那些阴损小心思。”水婶理理鬓发,“人家都说,死者为大,你生前懦弱,没有出息,连带得我们母子都辛苦,你现在死了,不管在天上还是在底下,少喝点酒,看见咱儿,你多护佑着他。”水婶像他生前吵架一样,逼问他,“你听见没,听见了倒是给个话,别给我装聋作哑。”水婶又问了一遍,旋风刮过三水坟前的白茅草,发出呜呜的回旋之声,似是陈三水在答应。水婶这才满意了,说:“嗯,你现在不比以往,在那边,多和人交往交往,别还是一脚踹不出屁的窝囊样,遇到真神,多言语言语,咱就这一个儿子,你得费点心,不能全都压在我一人身上,”水婶说,“我老了,有时候也觉得可累,却还是放心不下福生,要不,也快去找你了。”
烧完纸,水婶呆坐了很久,最后,将瓶中剩下的酒,也洒在坟前,她想,死人应该酒量大,喝吧,做人也好做鬼也罢,总有不如意的地方。水婶提着篮子回家。
年关,烧纸祭坟的人多,三三两两的人围绕在村前空场上,有神婆在招魂。是一家的男孩,出外多年,杳无音讯,忽然有一日被送回家来,人却痴痴傻傻的,问他什么,都呵呵傻笑。家里无法,就此独苗,只好请神婆作法,是不是孩儿在外面被什么不干净东西冲撞了,魂儿迷路了,给招招魂,早点元神归位,变成正常人。
神婆裤裆里夹着一只公鸡,它的嘴被红丝绳绑住,憋得满脸通紅。这好比是神婆的凤凰坐骑,神婆骑着它,捏着口诀,脚踏祥云,眼睛似睁似闭,嘴里念念有词,神婆仙灵驻体,喝令三界散仙四值功曹帮忙打探寻找,大约是有一位散仙怪她平日香火分摊不均,神婆突然怒目圆睁,啐了一口,破口大骂,骂完了又义正辞严地劝说正事,面目峻切,不容忤逆。如此齐心协力,上穷碧落下黄泉,一通下来,神婆满脸大汗,似是骑马奔走了半天,终于,收了神通,一刀将可怜的公鸡脖子割破,溅出的血在黄土上划了个符咒,神婆跪地四方拜谢,然后接过主家递上来的毛巾擦把汗,虚弱至极地说:“找到了,西北方位,离这两千里,在修隧道,工程塌方一回,没伤亡,他被吓破了胆,魂困在里头三年了,我刚才给他指了方向。这片鸡血咒要看护好,夜里它会往天上放光,他看到这光,就有方向。”果然,过了一段,那小伙子一觉醒来,眉清目明,拍拍脑门,问他母亲:“我怎么感觉睡了这么久呢?”清醒了。
当下水婶就往神婆跟前蹭。神婆看来累得不轻,正在喝饮料吃零食,都是主家孝敬的。神婆翻起白眼,不耐烦,问:“你有什么事?”
“想请您给看看,我儿子在哪,怎么该过年了还不回?”
“出去多久了?”
“年初走的,一年了。”
“没音信?”
“嗯。”
“手机、微信全都联系不上?”
“嗯。”
神婆问得漫不经心,吃喝一会,恢复了精力,才说道:“你看到了,主家儿子全须全尾,就在跟前,单给他招个魂,都累个半死,你这更麻烦,不知何处,要不,先卜个生死?”
水婶一股无名火上涌,恨不能撕烂神婆的臭嘴,心说你儿子才要死了呢。可有求于人,只能咬牙笑着:“我就是想看看他今年还回不,什么时候回?”
神婆白她一眼:“准备好公鸡一只,酒两瓶,香烛若干,红包两千,黄表纸一摞,明天下午我来给你看看。”
“这么贵?”水婶口无遮拦。神婆再白她一眼。
“是孝敬各路神仙,”神婆说,“你问个路不还得卖个笑呢,神仙咣咣跑半天,一脑门子汗,不得给点辛苦费?”
“您给神仙说说,要不,让他再少点?真没这么多钱。”
神婆黑着张脸:“你搁这买菜呢,跟神仙还讨价还价,心不诚,不看也罢。”神婆收拾完法器,要走了,留一句,“最低一千,不能再少了,得加条好烟。”
“神仙有香火就好,烟就免了,酒也没有好的,都是我男人喝剩下的老白干,”水婶说,“钱呢,我只有三百,”在神婆恼怒之前,她接着坦白,“但是可以给你三只大公鸡,每只七八斤重呦,一个顶你刚才的俩,你也别明天了,就趁热打铁,神仙还没走远,顺便帮我问问,我这就去抱鸡来。”
神婆想了想,觉得划算,点头应承:“看你忧子心切,快去置办吧。”
不多时,水婶抱来三只公鸡,个个气势非凡,精力健旺,神婆一见,欢喜非常。当下依样作法,骑着“凤凰”,重踏云头,和各路大仙们联手,寻访陈福生的踪迹。大约一支烟的功夫,正念着口令的神婆忽然一只眼怪睁,瞳仁翻动,很疑惑的样子,收住口诀,宰了鸡,却说:“你这个好生奇怪,我道行浅薄,看不透了。”鸡她也不要了,抹抹汗,收拾东西,就要撤。
水婶缠着,一定要她解释下到底怎么个怪法。
福生还是沉着脸,回一声:“嗯。”
院子里阴暗,借着东边楼房的灯光,水婶仍看不见福生的脸,但看到他壮实的身子,水婶已经足够安心。水婶看着,反反复复看,看不够,嘴里念叨着:“我儿瘦了,瘦了……”开心得很,眼睛又开出了水花。只是水婶没来得及想,为什么灯光侧着打过来,却始终没看到福生的影子。
水婶只顾得一股脑儿说:“我儿,饿了不?娘算着你今儿会来呢!刚剁了馅儿,下午还蒸了馒头,篮子里有腊肉,我儿你吃哪个?”
“饺子。”
“马齿苋还是荠菜的呵?”
福生已撩开帘子,走入隔壁自己的屋子。进屋之前福生似乎回头看一眼倒塌的厨房,鞋子也不脱下,上了床,蒙上被子,就睡了。
福生躺下时,他说了一句:“娘,一路赶来,我冷,先睡会啊。”
水婶还笑,说:“傻孩子,快睡吧,被子是新晒的,盖上一会儿就暖和了。待会做好饭,娘喊你。”水婶想,我儿定是着急赶来,从岭南到豫东,长路漫漫,舟车劳顿,一身饥寒。水婶在炉子上坐满一锅水,怀着极大的安慰飞快地擀皮儿包饺子。水婶真是好样子,不一会儿就包了几十个。水烧开了,水婶将饺子下进去,看着火煮,老觉得要熟了,忍不住掀开盖子看看,饺子皮还是白色的。水婶像个等着吃糖的孩子,掀开看了一次又一次,终于熟了,还没盛到碗里,水婶就怀着喜悦喊:“福生,福生,乖儿,快来,趁热吃哈!”
喊了几声,福生也没应,水婶撩起帘子,看着被子鼓起儿子的形状,忍不住欣慰地笑,什么钱啊小楼房啊王雪英的臭臉子啊都不重要了,水婶的心里满了,水婶想笑,眼角却湿了。“我儿打工一年累了啊,再睡会吧。”水婶放下帘子,打算过几分钟再喊福生。她切咸鸭蛋,捣蒜。福生最爱吃这些。
门响了一下,水婶抬眼,是带露,捧着饭盒,走进屋里。刚才带露还和她妈在厨房吵了一架,她要把炖的羊肉给水婶送来一点,王雪英不同意,带露就气急,说:“你都忘了咱家粮食不够吃的时候人家水婶周济咱了,妈你也别太高眼色了,怎么说咱都欠人家。”王雪英不愿意了:“怎么欠她了,她福生要钱没钱要房子没房子除了傻大个子就想娶你啊,想得美!妮儿,你说你现在过得多好啊,出入有车,吃的穿的都是娘以前没曾想过的,我们一家子,都跟着你沾光,要不然我们……”还没说完,就被带露截断:“你看的是明面上我过得好,你看不到的呢,你不知道他……几乎夜夜都不着家,在外面……”带露说不下去了,揩一下眼角,负气地把最好的肉都挑出来,放在饭盒里,给水婶送去。
王雪英还在后面劝言:“妮儿,你莫气,回头我说说他,”她说,“我听说凡是做大生意的,在外面应酬多,也难免。”王雪英拍拍女儿,“我会说他的,你且忍着,等孩子生下了,他或许就恋家了,男人么,都这个德行。”王雪英熟谙地笑了,她以为凭一己之力,就将女儿说回转了。却不想,带露走到大门前,将门环使劲撞响:“妈,水婶说得没错,你们都真得意,女儿卖值了!”
带露眼里噙着心碎的泪,端着羊肉,去找水婶。
水婶开门,见是带露,忍不住又伤感又眉开眼笑,说:“露露,咋又来了?”
带露放下饭盒,说:“还热着呢,炖得烂,婶你吃得动,吃吧,挺好吃呢。”
水婶忙拉住带露,说:“傻女子,你怎么哭了,快要生了,可不敢动了胎气。”
带露也不知怎么了,就想哭一哭。虽然福生他们什么也不是了,但心里那个地方,空空的,谁也补不上。她其实也一天都盼着呢,盼着那个人来,盼着那个人粗粗眉毛下灿烂的笑,为她打开。
水婶欲扬先抑,不急于告诉她福生已经回来了,也不算告诉她,已经是这样了,断了比连着好,水婶想。水婶用其他的话叉开,说:“是不是你妈不让你给我送来啊,我就知道她,小心眼得很,就因为那年在生产队她偷队里的红薯,我举报了她,她心里骂了我几十年。可她也不想想,我是队长哎,何况你妈那个傻冬瓜,把红薯藏在老年间那种大直筒的裤子里,一走路晃荡晃荡像裆里长了两个大牛卵,傻货,你说谁看不见?要是叫别的队举报,我们这个队一个月的工分就算报废了,所以我先举报她,后来还不是我把自己那一份口粮匀一半给她了,这个小心眼的娘们打打不过骂也骂不过我,就知道恨我,看她那出息!”
带露被水婶形容她妈妈偷红薯藏在裤裆里的情景给逗笑了,带露一笑,水婶就一时忘形,忍不住贴着她,说:“丫头,福生回来啦!”
带露看着她,犹不信的样子,说:“真的?”
水婶指指炉子上的饺子,说:“喏,进门就要吃饺子,呵呵,忘不了这一口。”水婶要撩起帘子再喊福生,刚要喊,猛听得外面有车响。然后是一群人声嚷嚷。
水婶出来看,一行人到水婶家门前。王雪英在后面吊着眉梢叫:“三嫂,你家福生出息了,真开着车回来了,你看!”
几个人后面是一辆黑色的越野车,人都下来,王雪英独不见福生,她还纳闷,嘀咕着说:“福生呢,那这是谁的车呢?”
水婶也纳闷,福生刚才已经回来了啊。
车上的人走过来,为首的一个是富态的中年人,用粤语的普通话说:“老太太,您就是陈福生的母亲?”中年男人说着对水婶深鞠了一躬,再抬头时眼里都是布置的参差泪意。水婶有些摸不着头脑,干瘪地问一句:“怎么了,又不死人,鞠躬干什么?”她还尴尬地笑笑。中年男人用更加沉重的语气,扶住水婶的胳膊,像是往上抬住她,久久才徐徐地说:“老太太,您要挺住,陈福生,陈福生他……为厂子牺牲了……”水婶被他架得难受,也听不懂他蛮侉的“为厂子牺牲了”是什么意思,想问问,却瞥见旁边带露张大着嘴巴,眼都直了。
中年男人铺垫了上面的话,底下就说得顺溜多了,他说他是厂里的工会副主席,代表厂子来慰问牺牲的好员工陈福生同志的家属,转达厂子领导从上到下的痛悼之意,并接受委托转交厂里特别批拨的慰问款十五万元,请老太太节哀顺变,并万望收下领导的这一份关怀……听得水婶莫名其妙,还没有完,旁边的干练清瘦的男子又用沉痛的声音回顾了陈福生为了超额完成厂子里下发的订单,连续主动加班,最终累倒在生产线上,陈福生虽然走了,但他爱岗敬业的精神必将在厂子里流传……云云。
只有一个更年轻而瘦弱的戴着近视镜的小伙子架不住披头散发的带露反复乞求追问,后来临走时,才把她拉到一边,告诉她,这些人说的都是屁话,陈福生是被厂子压模操作间里有毒有害的放射性物质感染,病死的。陈福生病了很长时间,他不让家里来人,厂子里也正好省得有人来闹。那个年轻人说,不过也有人说,陈福生是故意去有毒有害的车间的,平常也不做任何防护,人们猜测,他应该心里有什么坎,终日沉默,也不和人说,他可能早就预料到结果了,因为在厂子病亡了,还能有一笔不小的抚恤。那位斯文的年轻说,他是厂里的内刊记者,被领导安排来从正面为厂子采写一个新闻稿,报道厂区工会以人为本和员工鱼水情深之类。后边,可能他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又說:“闹也没用,陈福生弥留之际签了厂子的免责文件,要不然,也不敢千里遥远,来到村里给你们送骨灰。”他反复嘱咐带露,千万不要说是他透露的,他是看那位母亲可怜,不说出来,心里难受。
这时候,中年男人从车上抱出一个乌黑的盒子,上面是福生身份证上的放大相片,盒子上是一个红布包,大约就是他们刚才说的慰问金了。
水婶看了一眼盒子上的照片,忽然意识到什么,大喊一声:“不可能!不可能!你们胡说八道!都给我滚,滚!”
水婶慌忙往屋子里跑,很短的一段距离,却跑得跌跌撞撞,炉子带翻了,水饺也落在灰土里,水壶在地上滚动……水婶近乎撕扯般地掀开帘子,捞起福生床上的被子——水婶一手抓起被子,就瘫在那里了,带露急忙笨拙地赶过来,却怎么也拉不起水婶瘫软的身子。
——床上什么也没有。
没有福生的半点影子。只在床边有一个小布袋,好像是刚才福生进屋时揣在大衣里的,带露哆嗦着打开,是一袋子钱,有一百的,多的还是五十元、二十元的,还有硬币。袋子里还有一张相片,是她刚上师范学校那年冬天在学校湖边照的,四围是白雪皑皑,湖水摇曳着寒波,只有她穿着红袄站在水边,眼睛里带着湿漉漉的灵气,是冬日里最鲜活的一抹。带露都不记得福生什么时候偷偷藏起她这张照片。照片上的带露笑着,和院子里黑色盒子上福生憨傻的身份证放大照遥相呼应。
王雪英掐水婶的人中,终于把水婶掐醒。水婶醒过来就发疯一样,捡起地上的开水壶和煤球钳驱赶院子里的人,水婶“哇哇”叫着,挥舞着手里的水壶和钳子,像个母狼一样,疯狂驱赶那些人。把所有人赶走之后,独留下带露在屋子里。
带露看着水婶怕冷似的关严门,插上门闩,再用拦门棍顶紧。做完这些,水婶连跑带跳地奔到福生床前,喊他的名字。带露在旁边晕倒之前,才知道水婶关严门,是不让福生走出去,她跪在那里,为福生喊魂。水婶抱紧刚才福生盖过的被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怀里,轻轻地喊,固执地喊,撕心裂肺地喊。
她要在空荡荡的被子里喊出她的儿子。
责任编辑: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