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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花做的糖

2020-10-26邱力

湖南文学 2020年10期
关键词:小弟裁缝棉花

邱力

两只交叠的手掌,缓缓张开

你看到了什么?

一颗珍珠,一秒钟。

——米沃什《没有意义的交谈》

朱邮递

小年也是年,谁说不是呢?就连天气都跟小年合上了拍。那场雨从早上开始下,一下就没完没了,牵丝挂缕,连天连地,为小年登台亮相渲染足了氛围。小镇上许多人家的主妇催促男人们从热被窝里爬出来,该备齐的年货得提前采购,该收拾的犄角旮旯也要着手打整。不然,临到大年三十,谁还会眉毛胡子一把抓地瞎忙活呢?

朱邮递先是被零星的鞭炮声唤醒,接下去又被喧哗的雨声牵引着靠在床上发愣。后来,老婆披衣下床到外间上厕所,趁机扑门而入的一阵寒风激得朱邮递连打几个冷战。老婆紧着身子回屋,猫腰钻进被窝,用头朝朱邮递的屁股拱了拱,“漏风了,要尿赶紧尿去。”朱邮递穿衣下床,进厨房推着那辆哐啷响的自行车出屋,来到院子屋檐下,蹲在油毛毡搭建的雨棚里,为这辆骑了十二年的自行车上油打气。车架两边挂着干瘪的邮包,原来的邮政绿已经洗磨得灰白,整个车身也是绿漆斑驳,老旧得不成样子,跟皱巴巴的朱邮递倒是蛮般配。

“慌里慌张的,也不晓得你到底去干啥?”老婆顶着一头蓬乱的头发,裹紧军大衣倚在门框边。

“我去所里值班,顺便赶个乡场。”朱邮递小声嘟囔,拍打着坐垫。

“哄鬼吧你!都啥時候了?该买的东西我早买了。”老婆使劲跺着脚,后悔从热被窝里钻出来,“老莫不是在吗,好像邮电所一分钟都离不开你。就不能在家帮我打包收拾一下?”小年一过,朱邮递全家就要搬到县城去了。老婆还在念叨,朱邮递右脚一踹自行车支撑架,屁股轻巧地落在坐垫上,用自行车惯性向前滑行了一米多,两脚才点在踏板上,一蹬,溜出了院门。

腊月二十三这天早上,邻居们看见镇邮电所的老职工朱邮递从老婆无休止的唠叨声中逃离出来,骑着那辆随时会散架的邮电所自行车,驮着两个空瘪的邮包,一路摁着车铃铛,钻出拱桥巷,拐上杨柳街,混入解放路的车水马龙中。人们还注意到朱邮递的脸上露出迫切和焦灼的表情,这种表情一般是约会的人才会有。

马裁缝

马小弟走丢是因为棉花糖。

马裁缝带马小弟去赶场。他们穿得很光鲜,这和赶场无关。做裁缝的最大好处是能够让全家人随时都有新衣服穿。那天阳光灿烂,天上有很多云。马小弟走着走着就抬头看一会儿天,走着走着就问马裁缝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地上有的东西是不是天上全都有?”“那些云是不是天上的玩具?想变成啥就变成啥?”马裁缝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着。他觉得马小弟的班主任说得没错——“你家马小弟是个读书的料。好好培养一定能够走出大山,成为有用之材。”马裁缝在前,马小弟在后,朝供销社走。那里啥都有,最近还专门开了个图书专柜,卖些少儿漫画和学前教育读物。马小弟歪着脑袋,像模像样地挑选了一本《七龙珠》和一本《看图学唐诗》。供销社里里外外都是人,怀抱图书的马小弟舍不得走,仍然在东张西望地看那些商品,直到马裁缝拽着他的手说场街上还有许多好东西,才不情愿地向外走。出门不远就看见一群小孩围着个戴草帽的外乡人,用眼睛和鼻子朝外乡人手上的东西“舔”。外乡人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容貌,一口浓重的四川口音,凭感觉应该是个中年人。外乡人接过大家递来的一元两元五元的钞票,舀一小勺白糖,放入锅盖状的棉花糖机,右手持一根小木棍迅速沿锅壁搅动糖丝。一会儿,一朵白云般的棉花糖就新鲜出锅了。又白又蓬松柔软的棉花糖啊!用舌尖轻轻一舔,甜甜的香味电流一样在口腔爆炸,在全身扩散、蔓延,连每一根头发丝都香气扑鼻。

马小弟举着一朵两元钱的棉花糖边走边舔。他们走到镇东头家门口时,那朵棉花糖舔得只剩下根细木棍。马小弟还想要一朵更大更耐舔的棉花糖,他问马裁缝要五元钱。这是那天下午将近五点的光景,也是赶乡场的尾声。马裁缝不给,还训斥了几句,让马小弟好好看刚买的图书,之后有人来和马裁缝谈做一条裤子的事,就忽略了马小弟。等马裁缝回过神来,马小弟已无踪影。马裁缝看见钱包摊开在缝纫机下面,就朝场坝街一路寻去。乡场已快散尽,地上七零八落的,像是等待打扫的战场。供销社的人摇头说没见到马小弟,那个卖棉花糖的外乡人也不见了。先前的那块地方还残留着丝丝缕缕的香甜气息,此时却让马裁缝烦闷不已。他呆立着,抬头望天。天上的云少了很多,又小又稀薄,越看越像是些棉花糖,只是没有甜味。肯定是用棉花做的,专门糊弄不懂事的贪吃贪玩的小孩。

那些棉花做的糖在天上飘啊飘,风一吹,就散了。天色渐晚,马裁缝回了家。他想,也许马小弟在外面疯玩,玩饿了自己就回家了吧?可是家中只有老婆在淘米做饭。看见老婆,憋屈了很久的马裁缝哇一声哭了出来。晚上,他们发动了几乎所有的亲戚在镇子里寻找马小弟。自然是一无所获。从这个夜晚开始,马裁缝和老婆的日子坠入了黑暗。六岁的马小弟丢失后,马裁缝没有完整地在镇上待过半年,只有在马不停蹄的寻找中,他才能获取一点稀薄的安慰和希望。

天南海北地寻了六年。三十八岁的马裁缝憔悴得如同一个年逾六十的老头儿,老婆也变得疯疯癫癫,只要看见镇上那些卖棉花糖的、炸爆米花的、收破铜烂铁的外乡人就不管不顾地冲上去质问人家:看见马小弟了吗?把马小弟拐到哪儿去了?镇派出所所长对此已由最初的同情转为厌烦。有一次因为马裁缝的老婆动手伤了一个修补皮鞋的,所长还将她拘留了十五天。马裁缝有时候实在是不想去无望地寻找了,他想在家中多待段时间。一来调整下精力,二来接点生意攒点钱再走。可老婆一见马裁缝不出门就发了疯一般又骂又打,马裁缝只好再次出门。第七个年头,马裁缝那时正在福建泉州的乡下四处打探消息。接到亲戚的电话,说他老婆喝农药死了。马裁缝很奇怪,自己竟然没有哭,心里也不觉得痛。当天他就坐上开往家乡的火车。他再也不用出门寻找马小弟了。

邮电所

邮电所不像邮电所,更像是一间生意冷清的铺面。腊月二十三的邮电所越发冷清。朱邮递来到邮电所时,上午已过了大半。所有的年货摊位沿镇大街两边一字排开。雨仍在下,落在摊位的篷布上,发出轻微的啪啪声。买卖双方都很忙碌,喧哗的人声让雨声接近于无。邮电所门前的空地上有几个卖蔬菜种子、农药、草药的摊位。朱邮递向大家点头笑着,都是些熟面孔,大家笑着让出一条路,看朱邮递经过,打开卷闸门。

门一开,有人随后就跟进来,男女都有。却不是来寄信,是来躲雨歇脚、临时存放手上拎的东西或者干脆就是来找朱邮递摆龙门阵。朱邮递笑呵呵地打着招呼,递烟、泡茶,像是铺面开门营业了先打个圆场,又像是茶馆开张了,茶客们聚在一块胡聊乱侃。

——朱邮递,你这家伙啥时候撤退啊?翻年就走。以后来县邮政局歇歇脚喝杯茶啊。朱邮递,你这个邮递员一当就当了十二年。人一辈子有几个十二年啊?走了也好,说不定调县城能当领导。当领导也不能把咱们忘记了啊!咋个敢忘了呢?娶了咱们镇上的姑娘还生了咱们镇上的娃,树高千尺也忘不了根嘛。对头,谅你也不敢。朱邮递,这可是最后一个乡场,年货备齐了没?还没,不着急。不着急?敢情你今天不是来赶场的啊?恐怕回家又要遭跪搓衣板了。你命咋个这样好呢,来,才熏好的腊肉香肠,拿点回去哄哄你老婆。好嘞,胖姨妈,每年过年都得你家的肉吃,口福不浅,嘿嘿。朱邮递,你走了不晓得哪个来接你的班啊?暂时还没定。咋个没看见马裁缝来赶场呢?听说马裁缝病了,门都出不了,还赶个啥子场?

朱邮递和马裁缝

朱邮递是正儿八经的邮电学校毕业生,分到乌拉镇当邮递员。乌拉镇距县城三十多公里,是黔东南一个群山环绕的小镇。朱邮递的女朋友在县城农业银行工作,本来和朱邮递处得蛮愉快,知道朱邮递到基层锻炼,沉默了几天。这种下基层,不出意外,往往一锻炼就是好几年,甚至一辈子。女朋友把朱邮递送上前往乌拉镇的班车时泪眼婆娑,搞得好像永别一样。之前,他们动用了能想到的所有关系,可也没跑出个子丑寅卯。朱邮递一想到女朋友唉声叹气的样子就睡不着觉。

第一天上班朱邮递就遇到了马裁缝。

乌拉镇辖九个村。这九个村落像山里放养的牛马随意排泄的粪疙瘩,东一坨,西一饼,不成体系。把九个村落串连在一起的山路又瘦又弯,真正是羊肠小道。邮递员骑自行车送发邮件,骑的时候少,推的时候多,坡坡坎坎的,空手走路都上气不接下气,何况要驮一大堆邮件。镇邮电所共三个人,其中一个常年病假,据说不久就要另谋他职了。朱邮递早上报的到,只见到那个姓莫的老邮递员,跷着二郎腿,吸着烟,喝着大瓷缸里的茶水。莫邮递扔了颗烟给朱邮递:“先坐哈,熟悉熟悉这些村子,还有这些路的走向。”他就坐下来,像莫邮递一样吸烟,偶尔也喝一口大瓷缸里的茶水,茶水苦涩得难以下咽。莫邮递叼着香烟,用烟盒、烟灰缸、空酒瓶以及方便面盒分别放在面前那张看不出颜色的桌子上,每一样东西代表一个村子。他像指挥员在作战地图上排兵布阵,“这是银潭村,这是乌留村,这是空哨村……不一定每个村都要走完,你只要找到几个爱管事的村长,关系搞好些,把东西交代清楚,就像……对了,就像击鼓传花一样让他们帮忙通知下一个村……在这个山旮旯,不动点儿脑筋牛都会马上累死。”中午随便刨了一碗米粉,朱邮递望了望远山那些依稀可辨的“粪疙瘩”,推着装满邮件包裹的自行车上路了。一个下午,朱邮递跑了四个村,找到村长,请他们帮忙。村长还没开口,村长老婆就走到近前,上下打量朱邮递一番,还递上一瓜瓢山泉水,几个热乎乎的红薯,问上几句是新分来的吧之类的话。几个村长家里都有个大喇叭,村长接过邮件,照着信封上的字读,村长老婆双手捧着大喇叭重复着喊出村长读出的那几个字,声音嘹亮,如古寺敲钟,在山野间传得很远。

回到镇上,日头偏西。正推车进所,门口忽然冒出一人,伸手拦住朱邮递去路,“等你一下午了,我的信呢?”朱邮递吓了一跳,看这人瘦高身材,头发胡子好长时间没打理,穿件宽大的迷彩服,浑身邋里邋遢冒出酸臭味,盯着朱邮递的目光固执而充满怀疑,好像朱邮递故意将他的信件藏起来一样。说着话,这男人就动手去自行车两边的邮袋里掏。朱邮递要拦阻,莫邮递从门里出来摆手示意别管,递了颗烟给那个男人:“马裁缝,我说你偏不信。不要再写信了,写了有个屁用?”说完朝朱邮递眨眨眼睛。男人在邮袋掏摸半天,把莫邮递给的烟夹在右耳朵,自言自语道:“不会啊,算起来应该有啊。”然后把朱莫两位邮递员左右扫视一遍,低头走了。

晚饭时,莫邮递说了马裁缝七年前丢失儿子的事,朱邮递听后唏嘘不已。那年马裁缝从福建泉州回到镇上,料理完老婆的丧事,自己也变得神经兮兮。有一天,人们发现镇上路两边的电线杆上写满了字,毛笔写的,又粗又黑。凑近一看,内容大同小异,都是些什么“马小弟,你在哪里?这几年我都在找你。你现在过得还好吗?”“马小弟,都是我不好,不就是想吃棉花糖吗?你要多少我都给你买。”“马小弟,不知你长成啥样了?我已经老得找不动你了。”落款一律是“想你的爸爸,X年X月X日”。

一开始,马裁缝以电线杆为信纸,书写对儿子的忏悔和思念。大概是认为电线杆这种载体类似于发报机,文字依托于电线,闪电般嗖嗖嗖几道亮光便可以出现在祖国的天南地北,儿子还岂有收不到之理?镇子太小,具体说来,是电线杆子太少,很快就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墨迹无处覆盖,马裁缝再也无法在电线杆上舞文弄墨了,于是他开始不拘载体地畅所欲言。他在行道树上、学校围墙上、茅房内外、猪圈围栏上继续给儿子写信。但凡能够让他落笔之处,他都不会轻易放过。镇上的人们先是好奇,再是同情,终于忍不住转为厌恶和恼怒。

一个黄昏晦暗的秋日,马裁缝被一辆从县城开来的救护车拖上车。那是县城专门收治精神病人的專车。半年后,马裁缝独自从班车上风尘仆仆地下来,神情淡漠,像是先前那几年外出寻找儿子无功而返时的表情。他放弃了乱写乱画的不良嗜好,言谈举止变得文明礼貌。他仍然给儿子写信。这一次是很正规地写在信纸上,写好装进信封,用糨糊封口,贴上邮票,信封上写上“马小弟亲收”。只是收信人的地址一会儿是福建某村,一会儿是四川某村。这是马裁缝寻找儿子那些年跑过的地方,都一五一十地记录在一个翻起卷边的学生作业本上。这样的信肯定是死信,没几天就会被贴上“查无此人”的白条子退回来。

“给他讲过无数遍了,不要再写了,写了有屁用?!”莫邮递满脸苦笑,“可他就是要写,这种事又不犯法,你说是不是发神经嘛?”说着,莫邮递在分装信件的格子口里翻出几封退信扔给朱邮递。莫邮递都懒得把信件还给马裁缝了。

不几日,马裁缝到邮电所寄信来了。

莫邮递躲在一边分拣邮件包裹,向朱邮递努了下嘴。朱邮递犹豫了下,迎了上去。他给马裁缝一张一元的邮票和一张六毛的邮票,笑着指了指桌上的糨糊瓶。马裁缝从脖子上取下用绳子挂着的圆珠笔,一笔一画地在信封上写。朱邮递瞥见这次他写的收信地址是“浙江温州X村”。写好,马裁缝仔细地把两张邮票并排贴在信封右上角,用手掌使劲碾压,双手捧着信封转身向邮箱走去。

正要投进邮箱,蓦地折回,径直走向朱邮递,“你是新来的吧?帮我个忙好啵?”也不等朱邮递回答就将信封交到朱邮递手上,“帮我投封信吧,我投出去咋个总收不到回信呢?”

莫邮递上前一步,拍打朱邮递的肩膀,朝马裁缝笑嘻嘻的说:“对啊,瞧他长得多精神。他手气好,百投百中,你儿子肯定收得到。”

马裁缝看着朱邮递:“肯定?”

朱邮递看看莫邮递,又看看马裁缝:“肯定。”

死信

雨势没有半点减弱,屋顶上积攒的雨水顺墙而下,在屋檐上方稍作停顿,滴答成一张雨帘,坠落在邮电所门前的水泥地上。午后的小镇,赶场的人们似乎被连绵不绝的雨水冲刷得越来越稀少。朱邮递没有回家的意思。他仍在和几个熟识的老乡摆着龙门阵,眼睛不停地睃着邮电所外面的街道。该来的啊,今天可是小年。马裁缝保准会像过去一样来给儿子寄信的。

那十二个年头里,每到逢年过节都会看见马裁缝风雨无阻走进邮电所的身影。

“马裁缝,来了?”

“来了,朱邮递。”

“要得,糨糊和邮票都给你备好了。”

第一次帮马裁缝投递信件,投完后眼前总有马裁缝的模样在晃,那种充满期待和绝望的眼神也在晃。夜里,莫邮递住在外面一所房子里,朱邮递暂时睡在所里的行军床上。他睡不着,马裁缝那失魂落魄的模样还在他眼前晃。半夜,朱邮递起床打开邮筒,取出马裁缝的那封信重新看了看封皮。字迹清秀,每一行字的排列和大小都规范整齐,就连神经正常、有文化的人都写不出这样好看的字。朱邮递把这封信留在了自己的提包里。一个星期后,马裁缝走进邮电所的第一句话就是昨天夜里他梦见儿子给他写的回信已经到了,他专门来取儿子的信。“你咋个不梦见又娶了个老婆呢?”莫邮递话说得刻薄,噎得马裁缝黯然神伤。朱邮递倒了杯凉白开,递给马裁缝让他歇一会儿。马裁缝一挥手,差点将杯子打落:“骗子,你也是骗子。还说我儿肯定收得到,哄鬼!”看见马裁缝悲伤孤独的背影,朱邮递觉得自己真是个骗子,心头一阵难受。

第二次帮马裁缝投递信件是在清明节前的一天。原本以为马裁缝不再相信自己,可看见马裁缝双手握着贴好邮票的信封向自己走来时,朱邮递不由得怦然心动。

“你说,马小弟收不收得到?”

“收得到。”

“骗人。收得到他为啥不回信?”

“他不回信也许是太忙?或者是不方便吧?”

坐在朱邮递面前,马裁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在衣服内兜摸出一张两寸的黑白照片。上面是個小男孩,露出两颗小虎牙微笑着。

“这是给马小弟准备的学生证照片,他走的时候六岁,就快要读一年级了。现在应该读初二了吧?是作业太多?还是收养他的那家人不准他给我写回信呢?”马裁缝满脸期待地等朱邮递回答。

“嗯,你家马小弟一看就是个好命的人。眼睛特别有神,鼻子长得也挺拔。保准是遇到个好人家了。现在的学生功课太多,越喊减负越多作业。他不给你回信,恐怕实在是抽不出时间,互相理解一下嘛。”朱邮递接过照片,和那个可爱的小男孩对视着。他不希望再看到马裁缝那种绝望的神情了。

马裁缝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这就对了嘛,只要他过得好,心里面想着我,还想着他原来的这个家就好了啊。”

他们又接着聊了关于马小弟的学习成绩、身高长相、饮食习惯以及养父母的性格之类的事情,就好像他们真的已经获知马小弟目前的居住地了,只是因为某些不可抗拒的原因才不能见面,连书信也不便回复。这样聊了好一会,马裁缝的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不再提马小弟的回信了。离开邮电所的时候,莫邮递对朱邮递说:“马裁缝这家伙今天居然笑了。”

第三次帮马裁缝投递信件是那年的春节前。马裁缝拿着几张空白的信笺,征求朱邮递的意见。他们两人烤着一盆烧得暖烘烘的炭火,抽着香烟,为如何给马小弟写这封信字斟句酌。莫邮递看着好玩,忍不住凑过来,把那个大瓷缸里的茶水也贡献出来,对信件内容添油加醋一番。看得出来,马裁缝其实是想找个人来聊聊马小弟,听一听别人对马小弟当下和未来的生活做一番美好的遐想。聊完了,说完了,马裁缝的脸上和心里的每一道褶皱就松活了,舒展了。马裁缝并不像别人说的那么不正常,只是有时候言谈举止古怪,让人匪夷所思罢了。他给马小弟写的那些信仍然固定由朱邮递郑重其事地投进邮筒,听见信件落入邮筒底部空洞的响声,马裁缝的嘴里也发出一声空洞的叹息。

一年又一年。马裁缝给儿子写了多少封永远不可能收到的信件,朱邮递就聊了多少回马小弟的成长。马小弟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马小弟是聊得着的。聊着聊着就长高长壮了,就初中毕业了,就参加高考了。

“凭我儿的聪明,不考个一本我跟你姓!”马裁缝鼓着眼睛,朝着朱邮递赌咒发誓。

棉花糖

邮电所里,只剩下朱邮递偎在“小太阳”前。下午的光景正随着连绵的雨水静静流走。邮电所门口人影挪动,马裁缝来了。

看起来,马裁缝的确病得不轻。

马裁缝侧身靠着门框,里面仍然套着那件一年四季通用的油腻迷彩服,外面罩着件薄薄的黑色雨衣,从头到脚都在哆嗦着淌水,像只随时会倒地不起的落汤鸡。朱邮递上前扶稳马裁缝,慢慢朝电暖炉靠拢。

“马裁缝,还以为今天天不好你不来了呢。”

“咋个不来?小年也是年,不晓得我儿是咋个过的。”

“是哩是哩。马小弟在那边讲究得很,小年过得肯定不比大年差……你这是咋的啦?手脚都破皮出血了。”

“病了几天,下床来头昏脑胀,路上摔了一跤,老了没用了啊。”

“先贴几张创可贴,烤暖和点再说话,今天不写信了。马裁缝,过几天我就要调到县邮政局了,今天我们一起聊聊马小弟。”

马裁缝露出质疑的神情,把一次性杯子放在地下,“朱邮递,你都这么老了,还要调走?”

“地方大了,说不定会遇到马小弟呢?”

一聊到马小弟,马裁缝来了精神。他身子向前挺了挺,让朱邮递帮他想象一下马小弟现在的生活状况。

于是,朱邮递从马小弟收到南方一所著名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聊起。他的养父母——说着一口浓重方言的两位老人——陪同马小弟去乘轮船、挤火车、搭飞机,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来到大学报到……人山人海,九月炽热的阳光让马小弟和他的养父母汗流浃背。朱邮递看见马裁缝羞愧地笑了——他这个亲生父亲没有为儿子的大学之旅送行,却让儿子的养父母劳累了——马小弟书读得好,歌也唱得好。在一次校园文化艺术节上,马小弟获得了“金話筒奖”。领奖时,一个高挑靓丽的女孩手拿鲜花跑到台上为马小弟献花……马小弟和这个女孩恋爱了。校园草坪上、食堂里、宿舍楼前,两人手牵着手,相拥相吻……朱邮递看见马裁缝的眉毛抖动,脸色活泛开来,“个卵崽,比老子厉害。耍女朋友读书两不误啊。”接下去,朱邮递聊到马小弟和同学在校园里开始了创业——为同学收发包裹,每件包裹收费一元钱。“个卵崽,想不到还有点生意头脑。就是收费嘛可以灵活点,大件的一块钱,小件的打个折也行,同学之间有时候不要钱都要帮点忙嘛。”马裁缝皱着眉头,仿佛马小弟就在眼前,他在指导马小弟该如何将生意做大做活。朱邮递频频点头称是。

天色不早,该回家了。

马裁缝低头想了许久,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似的从衣兜里摸出那张马小弟的两寸黑白照片,双手捏着递给朱邮递,“这个你收好,万一真的遇到我儿,就拿这个给他看。一看这个他就会相信你,你帮我带他回来啊。”

朱邮递接过照片,端详照片上的小男孩,再摸出手机,调出照相功能,给小男孩照了张相。朱邮递将照片揣回马裁缝的内衣兜里,右手在衣服外面压了压,表示放妥了。马裁缝站起身来,疲惫地笑:“等过完年,开春了,我再来。还是写封信踏实些,你跟我聊聊我儿大学毕业后找了份啥子工作?如果女朋友定下来了,就带来给我看看嘛。”

朱邮递心头涌上一阵酸痛。才说过的话马裁缝就忘得一干二净了,衰老和病痛侵蚀得马裁缝的脑袋里只剩下了马小弟,其他任何东西于他形同虚设。

“马裁缝,我过几天就调走了。调县邮政局,不在这里上班了。”

“噢?”马裁缝呆愣片刻,思考着朱邮递的话,好像想明白了,“你不在这儿上班了?”

“不在了。”

“过完年也不回来了?”马裁缝盯着他的脸,薄薄的雨衣遮挡不住雨水,雨水顺着头发淌到脸上,那样子既像刚刚哭过又像马上要哭。

朱邮递不敢看他,有件事情连老婆都不知道:之所以调到县邮政局,是因为小镇邮电所即将被一家快递公司的站点取代。眼下谁还会费神费力地写信、寄信呢?

朱邮递撑开手里的雨伞,把它递给马裁缝。他抬头看铅灰色的天,天上空荡荡的,连一朵云都没有,如同眼前空荡荡的街。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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