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镇的船
2020-10-26杨俊文
杨俊文
到过乌镇,看过小桥流水、傍河民居,便知道这是江南的风景。待几年后再看这座古镇,与西塘、周庄、同里相比,免不了有些色调雷同的感觉,所以景致一类则不在兴趣之内。倒是墙上风蚀的青砖,水阁斑驳的浸渍,以及脚踏石街的声响,还有那庭院和店铺里端庄质古的堂号、字号,让我沉思良久,觉得这其中似有沉厚悠远的意蕴。
一月的乌镇,飘着细雨,悠长的巷子氤氲着淡淡的水汽,让人意识到尽管是江南的冬天,也少不了绵绵的雨水。午后时分,天虽未放晴,但云有了分明的层次,雨也随之停歇下来,房舍和水岸的轮廓稍见清晰。无论如何,这个季节不招游人喜欢。正因为如此,乌镇才褪去了恼人的喧嚣和商业热浪的袭扰,显露出难得的安谧,使得这方水镇更像是水镇。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西栅河岸古旧的石板上,恍惚间就到了一个叫安渡坊的地方。栈头船(俗称载客船)整齐划一地泊于码头,显然是专供游人“到此一游”的。然而,我的目光却被岸边的一排展板吸引。展板是竹制的,数十张相连一起,由水岸延至一条窄窄的柏油路,此后南折,足有四五十米的长度,上有阴雕的文字和样式各异的船的图案。从一端看起,才知道此乃“舟楫文化长廊”。
也许乌镇的起落兴衰,尽都承载在舟楫之上,所以驻足细观,渐渐觉得长廊有了长河的寓意,继而生出流动奔涌的气象。
一一看过展板,沿着时光的水路走过来,再回首望去,乌镇一带所有的舟楫,几乎都消逝在历史的雾霭里。只有眼前用来载客的栈头船,依然错落有致地在水阁之间缓缓游走,像是完整的乐章演奏到最后,剩下单调而深沉的音符,不舍昼夜地飘荡着。
乌镇作为京杭大运河南端的一方水镇,袂湖连江,衣带吴越,使其有了独特的水乡韵致。盛唐时期,乌镇就有十万百姓在此居住。由于此地河网交织,舟船是人们唯一的交通工具,百舸千舟该是这一水域最为炫目的景观。当然,在运河上最为气势浩大的,莫过于大业元年(公元605年)秋,隋炀帝乘船下扬州的一幕。唐朝的文学家皮日休称其为“万艘龙舸绿丝间”,这倒是夸张的笔意。但此次出游,隋炀帝确是奢华到了极点。据记载,他与皇后分乘龙舟和翔螭舟,随行的公主、妃嫔、文武官员、宫娥侍女,以及御医、僧尼、道士,分乘各式船只,计5191艘前后相接,长达二百余里。这盖世无双的帝王出行图,委实令人唏嘘不已。当年的江南民众,如果真的看到这样的场面,那感觉一定如梦如幻,而在目瞪口呆之后,必定有了一个经年不休的话题。
其实,中国的舟船并非独属于哪个朝代的发明。在浙江湘湖的跨湖桥遗址博物馆里,有一艘由圆木凿空后制作的船——享誉“华夏第一舟”的独木舟。在现代化聚光灯的照射下,已经在时光中停泊了8000年的简陋漂游工具,显现出良渚文化清晰的纹理和早期人类的智慧之光。当时的人们还没来得及意识到这艘原始“龙舟”的革命性意义,它就已经载着他们开始了文明进程中的灵巧划行,以一种超越现实的速度,打通了水陆、地域和时代的阻隔。当三皇五帝在中原的黄土地上争雄称霸时,江南水乡的独木舟便自由穿梭于渔猎文明与农耕文明笼罩下的河网之间。
待到木板船一出现,一改独木舟的简陋,人们在水上穿行的速度和动力又前进了一步。后来江南的舟楫,在吴越争霸时更是不可或缺,并成为彼此征战的一大优势。及至隋唐时期,舟船制造业已十分兴盛,隋炀帝那次风光无限的出行虽显骄奢淫逸,但也并非毫无积极意义,用现代理念的眼光看,也算是舟船的一次巡展吧!
旧时的官船一般不会轻易在普通的水乡现身,但在乌镇却不罕见。据说,南朝梁尚书沈约、昭明太子萧统、唐丞相裴休、清翰林夏同善等,都是乘坐官船来乌镇扫墓、祭祖、省亲和交游。明嘉靖年间刑部主事沈兴龙的官船,显然是宽大了许多,乘船回乌镇故里担心船身受阻,不得不派人在西栅开辟出一个“转船湾”,迫使西市河在此处转了个大湾兜,以便使船掉转自如。主事的人真是独具匠心,那湾兜的形状酷似一顶硕大的官帽,不能不讨来沈大人一份欢心。至于秦桧乘官船去北栅,到其妻王氏家省亲,抬眼看见为取悦他而取名的那座“太师桥”,自然会满心欢喜。只是后来的乌镇人,对其人其桥却自有一段嘲谑的评说。
岁月使用的魔法,让身世不同的船只,在烟雨迷蒙的河面上变得模糊。而岁月也耗尽了气力,同许许多多的船只一起老去。也许是卷帙里的文字和一代代人的讲述,让现在的乌镇人始终站在历史的岸边,看帆影融入碧空,渔火闪于河网,或听一曲渔舟唱晚,让心灵与船同行,以慰藉一份乡愁。他们像是阅尽了河上的过往,最终把那些承载生命的舟楫,从记忆的底片里显影、放大,然后逐一打量它们的前世今生,如同端详祖辈的容颜和自己曾经的模样。他们很清楚,祖辈的身影就闪动在船头,且在船头隐没。他们当中,也许就有曾伏在摇橹的母亲的后背,后来在船板上爬坐、玩耍的童年,再后来也开始了河上荡桨摇橹的生活。船,之于乌镇人包括许许多多的江南人,是那么形影相随而又不可舍弃。
我以为,这样的凝视,无疑是选准了追怀的物象。
当我走完那段文化长廊时,再转身,发现这原来是一部内容庞杂、丰富的大书,而我只浏览了书中的几幅插图。于是,我决定深究细问,千方百计找到长廊的创作者邵先生,通过他打开乌镇船文化密闭的扉页。邵先生早年在桐乡报社和广播站工作,平素钻研乌镇历史,很是博学,人称乌镇的活字典。他说话声音洪亮,笑声爽朗,与水乡的柔静似不相合,讲起乌镇的船,很像是站在浪花溅起的船头,迎着河上鼓荡的阵风,在为你展示一幅幅流动的真切画面——
乌镇人很早就开始乘坐运河上的客船。明清时期,这里就有通往上海、苏州和杭州的客运,每隔七天到十天一个班次,客船停靠的码头,就在西栅外的运河塘边,乌镇人就乘着这些船,跑苏杭、闯天下。他们乘船不仅便利,而且那船也有一定的规模。后来,客船每天有对开的苏杭班,交汇在西栅水域。这不免让塞北的人有些嫉妒,虽有大河奔流,但用于载客的船只并不很多。在广袤的土地上,会天天看到骡马,乡下人时常坐它们拉的车,去往田间或远处的集市、城镇。如果跑一次远途,要么先坐马车再坐汽车,要么干脆坐马车跑上几天几夜,而坐一次火车便会成为值得炫耀的经历。想来那时乌镇人坐船出行,不会是一身尘土,且可看运河两岸的風景,一定是很快乐的事。午夜十二点,汽笛声在乌镇的上空准时传来,此时还在喝茶、打牌的乌镇人便说,“苏杭班”拉回声(汽笛)了!于是,人尽散去,水乡的夜才算沉寂下来。他们在附近一带的出行,依然离不开船。那种船叫快班船,如陆地上的公交车,准时停靠在固定的水岸,为出行人提供便利。
过去,乌镇商家大都有船,农村几乎家家有船,手摇农船更是家中的必备,摇着它可以走亲戚、外出办事、购物。撒网打鱼作为许多人家的主要收入来源,渔船则比比皆是。渔船的说法未免有些概括,若细分还可分为撒网船、拖网船、鸬鹚船、虾笼船、耙螺蛳船等。让孩子们感兴趣的还是鸬鹚船。鸬鹚(也叫鱼鹰、水老鸦)们警惕地站在船边,听到主人一声令下,便疾飞过去捉拿水中的鱼。它们哪里懂得被主人戴上脖套的用意,只知道口中叼着鱼却无法吞咽下去,便只好迅速返回船上,乖乖地把鱼献给主人。遇到大一点的鱼,它们配合默契,啄眼、咬尾、叼腮各有分工,很快会把鱼拖至船头。孩子们忍不住在岸上欢呼,渔夫急忙摆手,示意不要扰了他的好事,随后会娴熟地从竹篓里抓出一把小鱼,一一放进鱼鹰的嘴里,以奖赏它们的辛劳。
乌镇附近也有田亩可供耕作,水上还可从事饲养业。有一种船叫黄鸭船,专门用来牧鸭,当年时常出现在这片水域。数不清的鸭子在水上鸣叫着,不时俯下身去,抢啄水中的食物,而主人一副悠闲的神态,缓缓撑船,哼着小曲,牧归时的水面泛动着晚霞绚烂的光泽。这场景如今却看不到了。乌镇人深爱着身边的河水,当他们懂得了水上牧鸭会给河水带来污染,便毅然停止了这样的营生。连同他们平常喜欢的经济实用的水泥船,也因有害于对河水的环保,不多时日也在乌镇销声匿迹了。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当年水乡的娱乐活动竟也那般丰富,船便是不可或缺的依托。展示竞技的踏白船,在乌镇某个节日里最吸引人们的眼球。该船双橹八桨,十几名壮汉按统一号令,在锣鼓声中合力争先,使得船如疾箭,河面浪花翻飞。这场景很像赛龙舟的热烈。专用于武术表演的拳船,每逢清明时节,当地人要请武师在船上表演拳术。乌镇人最喜谈论的还是高竿船,俗称“蚕花船”。一条大船或两条船相并一起,固定于河面,一根高竿竖立船上,表演者沿竿上下腾跃,并在竿顶展示蚕宝宝吐丝、作茧等高难动作。这些娱乐活动并非娱乐而已,其中都有吉祥的寓意。拳船和高竿船上的表演,则分别是为了祈求蚕茧丰收和蚕花繁茂。水乡陆地狭小,看船上的表演,观众大都在乘坐的船上观看。这让我想到鲁迅《社戏》里的赵庄,“近台的河里一望乌黑的是看戏的人家的船篷”,也许与当年乌镇人看船上表演的情形有几分相似。若逢水上集市,也会有表演活动,那繁闹便是不同平日的。人们纷纷摇着自家的船,早早地赶过来进行水上交易,船与船相连一片,可谓船的聚会。
雨时落时停,高竿船静静地停靠在一处水湾,没有人登船表演。即使有演出,围拢过来的已不是地道的乌镇人,而是远道来此的游客。高竿船表演的绝技,在给一代代乌镇人带来惊叹和欢乐之后,最终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留下来。
保留下来的必是因为一种珍贵,让人们常常想起并深爱不已,而那些消亡的东西却也无法在记忆中彻底清空,有时恐怖与忧伤的水浪还会拍打心灵的堤坝。太湖水域当年并不太平,有一种船叫太湖船,水盗在船上昼伏夜出,四处抢掠百姓财物。太湖船分大小两种,大船往往隐蔽于远处,水盗乘小船快速出击,把抢到的物资运至大船,大船便会迅速溜之大吉。官府对此无能为力或推卸责任,乌镇人不得不自行设防,镇的东南西北都有木制的栅门,白天打开以便出行通商,晚上关闭以防水盗之害。乌镇里的栅,不过是防贼得来的称谓。
在邵先生的讲述中,我一直对“风子船”心生痛楚。那是怎样的情形啊!几只简陋的小船,像是因失群而悲戚的残雁,怯怯地停靠在离村庄很远的河滩上或幽深的芦苇中。面目丑陋的主人,随船体的摇晃不住地呻吟,日渐溃烂的肢体再不顾忌烈日的烤灼和风雨的吹打。带着心理和生理的双重羞辱与痛苦,麻风病人在人们以自己疾病命名的船里,延续着最后一段生命。他们以讨要食物为生,既要选准时间,又要方式恰当,所以,风子船的出行显得格外审慎。讨要者遮盖着脸,在船头向岸上伸出一根长长的竹竿,竿顶系着一个网兜或是可盛食物的器皿,施舍者把食物战战兢兢地放进去,便会马上离开。
我总是担心风子船与喜船(俗称郎船)相遇。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便成了悲与喜的冲撞。喜船是新郎去接新娘的船,船上放着属当地习俗的“蚕花竹”,站在船头的敲锣人,不时地发出“捉蚌(当地人对女性的不雅称谓)、捉蚌”的呼声,引来民众到岸上观看。实际上,风子船最忌讳热闹的场景,绝不会冲了喜船的喜气。在那条船上的麻风病人,当然不会看到喜船上的人,是怎样在围观者的拍手祝福声里,大把大把地向岸上撒去糖果。新中国成立以后,风子船的影子再也不见了。
虽是水上漂游工具的同类,大小快慢也不过是源于工具的形体与性能,但仔细观之,你会发现那船与船之间形成诸多的对峙——高官与庶民的互斥,简朴与豪奢的映衬、正义与邪恶的较力、文明与愚昧的相持、欢乐与悲苦的比照,都曾一一上演在舟楫之间了。似乎是所有的船,在历史的长河上错落着、扬弃着、推挽着,最后使乌镇告别了往昔的悲苦,在今天的水岸展露出别样的容颜。我忽然觉得,乌镇就像是一条船,在岁月的波浪间一路颠簸着,而它的方向始终朝着远离苦难的远方,并满满地载负历史的更迭与文化的繁衍,其中无尽的悲欢离合与爱恨情仇,让这条船在尽经沧桑之后,开始变得如此的扬眉吐气。时光老人尽管总是默不作声,但种种对峙的结果最终告诉人们:昏暝和陈腐不再复返!只有那些生活与生命的记忆会顽强地存活与生长。
一阵叮咚的声响从围拢的展板后面传出来。那是一处修船的水岸,工匠们正在修理船只。走进去看他们的动作和神态,是那么恭谨而专注,每条破旧的船,在他们看来都像是有生命的本体。一位工匠说,他早年造木船,后来修木船,近些年木船越修越少了,运河上跑的都是大型的机动铁船。但看不出他有何抱怨,脸上一直堆满笑容。是的,乌镇河网之外,早已有了交织的公路、铁路,各种车辆穿梭往来,自然使许多船只尴尬地隐去。其实,乌镇人在乘坐高铁和汽车时,早已消解了怅然若失的情绪,只是那些有心的参观者,却禁不住要顺着时光的中轴,把那些曾经漂游于此的舟楫一一抚摸。
我还是忍不住要寻找什么,觉得这关于船的故事并未终了。从茅盾纪念堂走出后南行,便是茅盾陵园。在如一册书状似的墓碑之上,茅盾先生眺望远方,恰如在船头迎风而立,紧抱的双臂仿佛拥抱一方山水。阳光透过云的缝隙,把塑像映照得光彩溢目。当看到元宝湖畔木心美术馆方头渡船似的组合建筑,禁不住又想到茅盾,想到与他同有一片故土的王会悟、孔另境、沈泽民……他们的生命之船,带着劈波斩浪的骁勇,从苦难的远方驶来,穿过历史的风雨,最后静静地停泊在故乡的水湾,再也不会离开。而他们精神的风帆,却一直在为子孙后人高高扬起!
入夜,月光下的河水寧静而明亮,运河上的行船间或鸣响的汽笛,在水面荡起深沉悠远的回声,像是从岁月的深处响起,又似乎正向一个远方传去。我想起木心的一句名言——“我曾见过的生命,都只是行过,无所谓完成。”
乌镇,依然行进在水上。
责任编辑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