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良
2020-10-26尚未
尚未
一个农村特困家庭, 家里兄弟俩,其中身为兄长的马良本分善良,为照顾弟弟吉良读书他早年被迫辍学,不料吉良却无心读书擅自退学,终日游手好闲偷鸡摸狗,还将哥哥钟情的姑娘红菱奸杀。 马良怒不可遏,他会如何收拾弟弟吉良呢?
1
一场夜雨过后,院里的杂草像被老天爷打了催长剂,齐刷刷高出一大截,草叶上趴着的水珠,在阳光下闪出金色的光,让人产生幻觉,仿佛地面在随风晃动。杨老歪斜着脑袋站在堂屋门口愣了片刻,待看清一切,枣核般的脸皮上皱纹更多了,“马良,出来薅草!”
屋里一阵乱响,吉良腋下夹着几本破烂的书,嗖地窜了出来,黄瘦的脸上冒着细汗,“老杨,我上学去啦!”说着,朝杨老歪挤了挤眼,一溜烟跑出了院子,破胶鞋将脚下的烂泥踩得啪啪响。
“王八犊子!”杨老歪咧了咧嘴角,盯着小儿的歪斜背影骂了一句。“马良,快来薅草!”喊罢,杨老歪顺势颓在了门槛上,从口袋里摸出脏兮兮的烟袋,斜楞着眼卷了根喇叭烟,刺啦一声用火柴点着,只抽三口,就烧到了手指,“磨叽个鸡巴,快点出来薅草!”杨老歪愤愤骂道。
马良蹲在泥地里,盯着眼前嫩绿的麻麻菜和狗尾草,认为正在门槛上发呆的爹简直多此一举。草长得多好啊,绿油油的,院里又不种庄稼,薅它们干吗?可他不敢违拗杨老歪,这个家里,只有弟弟吉良不怕这个歪脖子爹。脚下的土地很软,让马良想起了村东的那个大水坑,前年,也是雨后,他和吉良去凫水,漂着牛粪的水面下,就是这种泥土,滑滑的,可以把人吸进去。马良蹲得有点累,他挪动了一下脚,同时手上用力,将一大棵麻麻菜薅了下来,这种野草生命力极强,晾到墙头上,只要下雨,仍能活过来,他用力将它甩到了旁边的石头墙上。草根上带着的几只蚂蚁,落到了马良胳膊上,其中一只用力咬了他一口。
“甭咬,不杀你。”马良噘起嘴,轻轻一吹,把几只蚂蚁吹回了泥地,顺便用舌头舔了一下有些发干的嘴唇。他的嘴唇很厚,牙齿不齐,还朝外凸起,很难看。马良知道自己长得不好看,他翻过弟弟的课本,见到上面一幅图,自己跟那原始人有一拼。
“就是个大马猴子!”吉良的话又在耳边响起,马良急忙晃了晃脑袋,将这些尖锐的声音甩了出去。
2
论过日子,杨老歪有自己的想法。日子嘛,好也是过歹也是过,两眼一睁混到熄灯,就是一天。所以,他基本没啥计划。村里人忙种地,他也带着老婆孩子往地里去,也不急,干啥都慢悠悠的。到了麦收,人家一亩地能打八百斤,他家的麦秸倒不少,麦粒却只有五百斤。“够吃啦!”杨老歪咧嘴说,眼睛望着倾斜的金黄色大地,又卷起烟来。
家境拮据,书又读不住,马良根本没上学,从能干活起,就一直跟着杨老歪和哑巴娘下地。吉良倒是脑筋够用,两只小眼珠总在滴溜溜转,没有定睛的时候。杨老歪认为这个小儿还能有点出息,东拼西凑的一直供他上学。只有马良清楚,弟弟并不爱读书。哥俩都滚在西屋炕上睡,弟弟什么样,他这个大两岁的哥哥再清楚不过。其实,马良是佩服弟弟的,感觉吉良做啥都比自己强,唯一不足的是,吉良的小身板过于单薄,若也长得结结实实就更好了,脑筋够用,身体再棒,齐活。
哑巴娘还在堂屋烧火做饭,屋子里烟气腾腾,马良把一桶水倒进水缸,刚要顶着烟雾喝口凉水,吉良就喘著粗气闯了进来。“饭好了没?”吉良叫道。
“啊,啊……”哑巴娘笑着站起身,用沾满锅底灰的手比画着。
“做个饭都这么慢,废物!”吉良的小黄脸绷着,很不满。
“怎么跟妈说话呢?”马良闷声闷气道。
“关你屁事!”吉良一摇三晃地进了西屋。
阳光从堂屋的窗户挤进来,穿过烟雾,斜斜地打在娘身上,马良看见娘杂乱的头发闪着亮光,像金属丝,黝黑的脸庞又添了几道皱纹。马良认为娘是比较耐看的,只因不会说话,就给了人傻的感觉。想到这里,他的肚中一丝凉意窜过,咕噜噜一串响,马良放下湿沉的水瓢,扭身进了西屋。
吉良四仰八叉地躺在布满尘土的炕上,闭着眼,一动不动。马良怀疑弟弟快饿死了,就笑着拍了拍他的腿,吉良却猛地踹了哥哥一脚,“动我干啥?”
“弟,今天都学啥了?”马良坐到炕沿上,仍笑。
“关你屁事!”
“给哥说说嘛。”
“说了你也不懂。”吉良翻个身,脸埋进了被垛。
3
马良知道自己读不了书。他也想进学校,像弟弟那样,哪怕没有书包,夹着书本去教室也是好的,学校里有很多新奇事,还有人说书中有许多宝贝,有没有书包算得了什么。可惜,杨老歪不会让他去。一想到这个问题,嘴唇上已经冒出髭须的马良就会噘嘴,脑袋就疼,像有个瘤子在里面。
草长草枯,叶生叶落,马良的日子过成了糨糊,黏稠、浑浊,搅也搅不动,甩也甩不开。西北风又刮来了一个冬天,这团糨糊就被冻住,却不比往年,嘎巴一声出了道裂缝儿。吉良放寒假了,兴高采烈地回到家里,将课本一股脑塞进了灶膛,说来年不去上学了。杨老歪斜楞着眼,看着儿子把破破烂烂的书本点了火,脸上顿时乌云密布,火光将那些横七竖八的皱纹映照得像张生锈的铁丝网,“王八犊子,真不念啦?”
“不用念了,都学会了!”吉良头也不抬地说。他那细细的脖子上,皴皮直到耳根,像戴了条黑围脖。
“哦?脑筋这么好使,都学会啦?”杨老歪诧异道。
“有啥难的。”吉良的话,让门口站着的马良很服气。弟弟的脑子就是好用,人家这么快都学会了,而自己呢?院里还有一个树墩需要劈开,还是干活去好了。
风很大,可马良劈柴的动静更大。那把锈蚀缺口的斧头,在他的手中上下翻飞着,劈开北风,劈开树桩,劈进了有些僵硬的大地。干了半个多小时,马良的脸上渗出了汗,他放下斧头,解开棉衣的扣子,腿上像装了弹簧,一顿一顿地来到了院门口。土路上一个人影不见,一股黄风恰好从地面卷过,荡起来的浮尘幻化成一条土狗,嗖地蹿向前面,在斜对面的门楼下停住了。马良听到咯吱一声木门响,一个娇小的身影出现。马良的眼睛登时亮了,想喊,喉咙里却堵着团干棉花,想挪步走过去,双腿又软绵绵的,最后只是努了努嘴,更像吉良说的大马猴子了。
“马良,干啥呢?”还是红菱先开了口。她比马良小两岁,五官小巧,跟身材很配,与村里别的女孩不同,她的头发是散开的,看上去比同龄女子显得成熟。
马良不懂啥叫成熟,从去年夏天起,只要见到红菱,他就脑袋里开锅,浑身燥乎乎的,烧得嗓子眼发干,根本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啊,没干啥,站着哩……”
红菱笑了,牙齿润白晶莹,“那你继续哩,我去小卖部打醋了。”说着,朝相反的方向走去。那股风又起来了,一路撵着红菱而去。
望着红菱越来越模糊的背影,马良突然一个激灵,感觉胸口拔凉,低头看去,慌忙系上棉袄的扣子,转身回到院里,又拎起了那把斧头。
“妹妹你大胆地朝前走哇,朝前走,莫回呀头……”吉良尖细的嗓音在西屋响起,旋即传来杨老歪的笑声和哑巴娘的啊啊声。马良一用力,斧头就深深地嵌入了木桩,干燥的木头发出一声清脆的叹息。
4
正月十五的夜里,窗外的月亮格外大,马良认为比锅盖都大,关键是比锅盖齐整,若是用它来盖锅,就不会跑气儿,娘可以少添两把柴。望着那轮渐渐升高的圆盘,马良突然想到了嫦娥。他們说嫦娥很美丽,却也很狡猾,将自己爷们儿丢下,跑到月亮上长生不老,真不怎么样,和红菱比起来,肯定差远了。红菱多好啊,说话轻声细语的,做事不急不缓的,若是和她一起飞到月亮上,那日子可就美了。月亮上有小麦吗?种棒子能不能活?应该可以吧……一层薄云慢慢将月亮缠绕起来,像给她蒙上了面纱,这时,马良有点困了,两眼缓缓阖上,正要进入睡眠,吉良爬了起来。
马良没吱声。
吉良经常半夜悄悄爬起来,该是去院里上茅房,管他干啥。对于这个弟弟,马良在佩服的同时,更觉得脾气很难捉摸,甚至让他有点害怕。每次见吉良瞪眼,马良就会想到藏在石头缝里的蝎子。吉良在穿衣服,先是棉袄,再是棉裤,没穿袜子。哑巴娘不会做袜子,杨老歪更不会给哥儿俩买。好在,哥儿俩都有棉鞋,虽然破旧,还不至于把脚冻烂。窸窸窣窣的声响有好大一会儿,吉良下了炕,戳在地上愣了一会儿,还把手伸到哥哥的脸上晃了晃。马良急忙打起了鼾。
“猪。”吉良小声嘀咕了一句,“噘嘴的猪。”
马良的厚嘴唇努了努,想笑,忍住了。别说,弟弟形容的是很像,自己的嘴有点凸,包不住门牙,还爱打鼾,可不就是像猪嘛。上过学的确好,说话都带劲。马良的鼾声更响了。
夜里,马良做了个糊涂的梦,内容好像很激烈,到了天亮,却什么都不记得了。睁开眼,先是一片白亮刺进眼睛,再看,吉良已在旁边熟睡,嘴角还挂着涎水。马良坐起身,朝窗外望了一眼,顿时精神了。下雪了,而且是大雪,窗棂上积了半指厚的雪,像白糖。马良在村小卖部见过白糖,但家里没有,杨老歪不让哑巴媳妇买,一年只准买一斤红糖,放在堂屋橱柜的玻璃瓶里,硬得挖都挖不动,想偷吃都难。马良感到神清气爽,快速地穿好衣服,下炕蹑手蹑脚地来到堂屋,轻轻拉开门闩,随着木门嘎吱一声响,风裹挟着雪的味道迎面扑来,马良情不自禁张大了嘴巴。雪,果真有味道,甘洌,甜滋滋。
脚下发出咯咯的声响,马良的心情更好了,他太喜欢踩雪的声音,比夏天踩烂泥强上一万倍。在好心情的驱使下,马良先到茅房撒了泡尿,而后拿起扫把,打算趁家人起来之前,将院子扫出一条道来。雪把所有能覆盖的东西都覆盖了,杨家的院子看上去比平日里干净利落了许多。马良站在雪地上四下看了又看,直到眼睛有点恍惚,才定住了眼珠,还没开始打扫,又有了新发现。
一串脚印,快要被雪填满,每个都不是很清晰,但向远处看去,那一串就格外惹眼,从堂屋口直到西墙根的柴火垛。吉良昨晚干啥去了,怎没走大门呢?马良想不明白,干脆不去想,晃了晃脑袋,哈下腰忙活起来。扫到破烂的栅栏门,才发现,栅栏从里面锁上了。肯定是歪脖子爹干的活,他锁门干吗,还怕家里被偷吗?再说,这破栅栏能防贼?想到这儿,马良笑了,两颗大板牙在雪的映衬下,有些黄。
5
数九寒冬,也没让吉良躁动的心安静下来,家里没活干,即便是有,杨老歪也不用他,有马良呢,力气大还听话,吉良就更加闲,一天到晚,除了吃饭露个面,其他时候不知跑哪儿去了。弟弟每天风风火火的,马良很想问问他到底在干啥,可吉良不理他。
“傻了吧唧的,干你的活吧!”吉良甩下一句话,蹿出了院门,院里顿时显得空荡。
马良正在堂屋口发愣怔,杨老歪的声音从东屋传来,“马良,一会儿跟你妈去北山砍点荆树棵子。”马良嗯了一声,开始四下寻找镰刀。
冬天的石鼓山,远看光秃秃的,走近了,才能发现一簇簇落光叶子的荆树条,都长在难下脚的地方。村里人很少砍这种东西了,家里的麦秸、棒子秸都烧不完,谁还稀罕上山砍柴。可杨老歪家不行,他家的麦秸不经烧,棒子秸还没下来,就烧个差不多了,还没过年,棒子秸已所剩无几。上山砍荆条,就成了马良的必修课。
马良很喜欢上山,尤其冬季,虽然冷,风吹得肉皮疼,但安静,风越大越安静,没人来干扰他,若是有娘陪在身边,马良的心更静,会进入一种忘我的状态,常常把荆条割得背都背不动。
哑巴娘看到一处石崖顶上荆树棵子很密实,也没跟儿子打招呼,就爬了上去,手中的镰刀用力地挥舞着,风把她的头发吹散了,灰白相间的发丝跳起了舞。马良突然注意到,娘脚下的一块石头松动了,于是大声叫了起来:“妈,脚下!”
娘听到了儿子的叫声,但风声让它模糊了,她站直身子,扭头朝远处的儿子笑了笑,伸出一只手比画着,“娘这里的柴火多,过来呀。”她用力朝马良挥了挥手中的镰刀,就在这瞬间,脚下的石头哗啦一声坠了下去,她也一个出溜,滚下了石崖。
马良先是脑袋嗡的一声,随即两腿软了,僵了片刻,撇掉镰刀,磕磕绊绊地跑向娘,走到近前细看,娘并无异样,正张大嘴朝他啊啊地叫。马良急忙过去搀扶,却发现娘的脸猛地痛苦起来。小心翼翼地将娘背回家,先是被杨老歪臭骂了一通,而后找来村医诊治,才晓得娘的腰跌断了,马良急了,“把妈送医院吧。”
杨老歪没吱声,摸出烟袋,蘸着吐沫卷了个喇叭筒,点着,深深吸了一口,两只斜眼上下转动了一番,咧嘴说:“算了吧,医院也治不好。”
“医院能治好!”马良大声说。
“你有钱啊?”闻讯赶回来的吉良斥道。
马良一下子无语了。
去不了医院,哑巴媳妇躺在炕上直哼哼,声音不大,却咝咝啦啦很有侵彻力。一晚过后,杨老歪熬不住了,用家里仅有的钱,请来村医给治疗,虽没大效果,起码不那么疼了。娘病了,马良束手无策;吉良倒是很能耐,不知从哪儿搞来一只鸡,给娘炖了。
“吃吧,吃了就好啦。”吉良让马良把热腾腾的鸡肉放在娘身边,“谁让不小心看脚下啊。”吉良又说。
娘的眼圈红了,用手比画着,让哥俩也吃。吉良捞出一个鸡腿啃了起来,娘这才喝了点汤。马良没动。夜里,马良睡不着,竖着耳朵听东屋的动静,娘若是呻吟一声,他的心就跟着颤抖一下,不知何时腿还抽了筋,吉良正打呼噜,马良不敢动作太大,咬着牙在被子里轻轻揉搓腿肚子,过了好一会儿才不疼。
6
翌日,前街老张家的大儿媳妇在村大喇叭里叫喊,声音震得整个村子都要垮掉:“谁他娘的偷了我家的鸡,全家不得好死……”
杨老歪眯着眼在堂屋门槛上抽烟,马良在院子里垛割回来的荆树棵子,哑巴娘在炕上激灵灵地抽搐身子,像受了惊吓的毛毛虫。这时,吉良拎着一捆电缆跨进院门,脸上的汗在眉梢上凝了一层霜,“马良,过来接我!”
马良急忙跑过来。
“娘哎,累死我了!”吉良甩着两条细长的臂膀叫。
“王八犊子,哪来的电缆?”杨老歪站起身,挡在堂屋口问。
“管那么多干吗?”吉良想从杨老歪身边挤进去,却被爹给拽了回来。“捡来的,人家不要了。”
“拿来我看。”杨老歪朝马良招手。马良犹豫着,把电缆递给了爹。“这电缆挺新的啊,怎么就不要了?”杨老歪两条四十五度仰角的眉头皱在了一起。
“反正是人家不要的。”吉良还要往屋里挤。
“人家不要你就要呀?”
“不要?”吉良突然笑了,薄薄的嘴唇上裂開了几道细口子。马良看了,心里像被什么蜇了一下。“不要,你有钱给她看病啊?”吉良仰头盯着杨老歪离肩膀最近的那只眼问。
杨老歪用力往回挺了挺脖子,没啥成效,哼了一声,让开了门口。吉良嗖地跑进了西屋,“马良,把电缆拎进来。”
整个下午,马良都猫在屋里剥电缆,吉良在炕上看着他干,不时指点一下。到了晚上,马良的双手都磨黑了,那些电缆变成了一堆铜线和蛇样的胶皮,在地上曲里拐弯的,似乎会动,挺瘆人。半夜,那些黑蛇爬进了马良的梦里,张着金属大嘴狂追马良,有一条还钻进了他的喉咙,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第二天,吉良把铜线塞进一个破化肥袋子背着出了门。中午回来,变成一瓶山楂罐头、一点猪头肉外加一瓶二锅头。将罐头放在哑巴娘身边,吉良就拎着酒肉钻进了西屋。杨老歪想跟过去分点酒肉,歪着脑袋瞪了一会儿眼珠,还是忍住了,狠着劲把棒子饼嚼成碎末,就着凉水咽下了肚。马良见爹那弯曲的喉咙处有个鼓包,蠕动着艰难地钻进胸膛,看上去很有趣。
吉良捡破烂一发不可收拾,什么都能捡回来,卖了就能换钱。春天到了,该种地了,娘的腰仍不见好,大小便还失禁了。马良既要跟着杨老歪去地里干活,又要抽空回家给娘换洗,很累,想让吉良帮忙,仍总是摸不着他的影儿。杨老歪认为小儿不是种地的料,索性不去妨碍他四处跑,碰上这么个当爹的,作为哥哥的马良更没法子。马良日渐消瘦,下巴更显突出,吉良倒是胖了些,脸色甚至红润了。这天下午,马良跟杨老歪在地里忙了半天,还把破胶鞋撕了帮,光脚回来的路上,他耷拉着脑袋在前面走,突然说了一句:“我也想跟吉良去捡破烂。”
“你说啥?”杨老歪没听清。
“我也想跟吉良出去。”
“你敢,看我不打折你的腿!”杨老歪用力吐了口痰,那痰噗的一声落到地上,在浮土上砸出一个浅坑。爷俩又朝前走了几步,见马良不再吭声,杨老歪想了想,又说:“哪儿有那么多破烂让你捡?”
7
杨老歪知道自己模样不提气,早年寻个哑巴媳妇,也没觉得哪儿不合适,可如今,老婆躺在床上不能自理,屋内臭气熏天,心里就有点亏得慌,若不是因为两个儿子,他真想将哑巴媳妇送回娘家去。吉良时不时给娘买回点好吃的,却也受不了屋里的味儿,没事根本不进来,照顾哑巴娘的日常,基本就剩马良一个人了。
马良不嫌脏,更不怕累,每天下地回来,第一件事先给娘换脏了的垫子,家里的棉垫仅有两张,有时这个换下来,那个还没干,他只好简单处理一下,对付着用旧的。娘有了情况也不会叫人,身体好的时候,啥事还可以走到跟前比画,如今彻底没法跟远处的人交流了,常常一个人盯着漆黑的屋顶发呆,直到家人回来。
老张家大儿媳妇在村广播里叫骂过后,吉良的活动空间似乎更大了,经常一两天不回来,每次都能带些新鲜玩意儿进家,有一回还给杨老歪捎回来一盒好烟,把他给美坏了,从此更不管小儿的行踪。有几次,马良盯着弟弟消失在院门口,那猴子般的背影总会在他眼前晃动好大一会儿,他没指望弟弟能帮忙照顾娘,反倒很替他担心,具体担心什么,他想不明白,就像树上的灰喜鹊搞不懂他此刻的想法一样。
这天傍晚,在地里累了一天的马良回到家,匆匆烧水煮了半锅面条,在杨老歪稀里哗啦吃的过程,他先给娘喂了一碗,而后捧着尿盆为娘接尿。杨老歪嫌味儿不好,端着碗出去了。屋里很安静,马良心无旁骛,娘的眼圈却突然红了,比画着让他先去吃饭,嘴里不停地啊啊叫。
“没事,我不饿,先解手吧。”昏黄的灯光下,马良尽量让表情看上去很轻松。
娘抹了抹眼睛,又比画了一阵,意识到自己再不配合,会更累儿子,这才静下来解了。屋子里的味道更浓了,马良先把盆放到地上,为娘整理好垫子,这才端起盆往外走,怕洒出来,他走得很小心,眼睛死死盯着有个豁口的尿盆。
“哎哟,眼瞎啦!”吉良不知何时站在门外,正要挑门帘进来,跟马良撞个满怀,半盆尿就泼在了他身上,“你他妈的怎么回事?”
马良慌了,他不想把尿洒在弟弟身上,更不想惹他生气,“我,我没想……”
“扯鸡巴蛋吧,你就是成心的。”吉良气得直蹦高,一边抖了衣服,一边咒骂道:“上辈子缺了大德啦,摊上你们这俩人!”
“你去西屋换我的衣服吧。”马良端着尿盆,涨红脸说。
“滚犊子去!那臭气烘烘的破衣裳,谁稀罕?”吉良说着,推开马良,进了屋。哑巴娘正直愣愣地看着他。“看啥看,今天没好吃的啊,你也真是的,都这样了,干脆死了得了,祸害人干吗?”
马良啪地将尿盆扣在了弟弟脑袋上,“混蛋玩意儿,怎么跟娘说话呢?”
吉良今天在外面受了瘪,本就不爽,此刻忽地就急了,用手胡噜一下脸,冲到堂屋,从锅台上拿起菜刀,回身照着马良的脑袋就砍了下来。马良当然知道不是好事,慌忙躲闪,那刀刃就落到了他的脸上。哑巴娘一声嘶哑的“啊”,人就从炕上滚了下来,眼珠一翻,晕死过去。待杨老歪奔进屋内看清状况,脖子差点没气直了,疯了一般,冲过去一个大巴掌糊在了吉良脸上。
“你咋不连你爹一块儿砍了啊?”杨老歪吼道。
8
一周后,马良去村医家中换药,回来的路上,碰见两条狗屁股连在了一起。他愣住了,盯着一黑一白两条狗不知所以,四只狗眼也死盯着他。过了一会儿,见他不动,狗们动了,大一点的拖着小一点的钻进了潮湿的棒秸垛。然而,狗眼里射出来的光,却灼伤了马良的大脑,在那里留下几道烫痕。吉良被爹打了一巴掌之后,也是这种眼神,马良不禁肠子哆嗦了一下。事实上,当时打了吉良,吉良的这种眼神也让杨老歪怔住了,直到小儿跑出屋子,他才恢复气力,歪着脖子寻到地上那把菜刀,扔到堂屋的脸盆里,“马良,赶紧去看伤!”杨老歪说完,浑身一软坐在了地上,搂住哑巴媳妇,望着马良捂脸也跑了出去,身后洒下一串血迹……
“马良,好些了吗?”有人站在了对面,桃花色的连衣裙,在春草初生的街道上格外显眼。马良却才看见她。
“哦,好多了。”馬良没敢正眼瞧红菱。
“你该去派出所告他。”红菱咬着牙说。她发着狠讲话,声音也很好听,像被惹急了的小燕。
“已经痒了,快要结痂啦。”马良努了努嘴,左脸的伤口果真痒痒的,像有虱子爬过。
“吉良就是个疯子。”红菱又说。
“红菱……你这是干啥去?”天上的光线突然明媚起来,马良感到有些微热,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露在胶鞋外的大脚趾也抬头望了望他。
红菱叹了口气,粉嫩的鼻翼翕动着,“我要去乡敬老院上班了。”
“不上学了?”马良慢慢仰起头来,发现红菱的头发散到了肩上,显得皮肤更白,真好看。
“学不进去,不如早点挣钱。”红菱还要说什么,路旁的棒秸团子里传来一阵沙沙的响动,吓了她一跳,“我赶紧去了。”说着,她快步朝马良走来,马良的心顿时咚咚乱跳。红菱绕过他,走了。马良的心仍在咚咚跳。
当今年的第一只蚊子叮在马良脚踝上吸黑了肚子,他才意识到,又一个夏天来了。这时,他脸上的伤早好了,留下一条长长的疤,看上去像条大蜈蚣。马良曾对着水缸仔细把这条疤痕摸了一番,感觉肉肉的,还挺酷。过去,总有一般大的人取笑他,估计现在不敢了,自己脸上有道疤了。
吉良又有三天没回家了,杨老歪不知他去了哪里,也懒得找。马良倒乐得自己一个人睡,踏实。村子里再也没人叫嚷丢失鸡鸭,想来过去的那些畜生,跟吉良一样,是自己走丢的。天气热了,为了让娘能经常出来透透气,马良暂时把吉良的事扔到脑后,费尽心思给娘做了个可以在地上拖动的椅子,每天早晚,只要晴天,他就把娘连人带椅拖到院里的那棵杏树下。这个过程,娘会一直笑,笑得马良心里特舒坦。
杨老歪除去下地干活,就是在大街上找个阴凉扎堆,看人家下棋聊天,也不掺和,歪着脖子叼着烟,陪别人忙活,日子过得却也很快。院里的草又疯长起来,马良隔几天一薅,仍是绿油油一片。后来,杨老歪干脆让他别薅了。
“不行,有草,蚊子更多,妈又被叮了几个大包。”马良手里攥着一把麻麻菜,见杨老歪斜眼盯着自己看,他努了努嘴,用力把麻麻菜扔上了墙头。随时会塌的石头墙上,已经覆满了半干的野草。杨老歪咽了口吐沫,没再说啥,卷着喇叭烟朝大门外走去。
阳光很足,那些看得见摸不着的光线,变成一根根透明的针,扎在马良的汗毛孔上,慢慢地执着地朝皮肤里面钻,让他感觉很刺痒。他扭头朝东屋望了望,娘也正从窗户里望他,马良开心地笑了,用满是泥土的手抹了把脸,继续蹲着薅起了草。
9
一双亮闪闪的鞋子出现在草丛中,马良以为看花了眼,愣一下,伸手去摸,鞋子竟然动了。“傻蛋,别给我弄脏了!”头顶传来吉良嘎嘎的笑声。马良仰头看去,弟弟像天神下凡,穿着崭新怪异的衣服,头发蓬松卷曲,还戴了一副大大的墨镜,浑身散射出淡淡的光芒,神气极了。马良急忙低下了头。
“别薅了,凉快一下。”吉良变戏法似的,递给马良一根冰棍。马良双手在裤脚上擦了擦,接过来,凑到嘴边,一股凉气顿时让他一爽,“我给妈去。”马良说。
“吃吧,还有。”吉良说罢,拎着一个塑料袋进了屋。
马良不信,站起身也跟了进去。到了里屋,看见吉良正把一根山楂冰棍往娘手里塞,马良笑了,用力咬了一口自己手中的,真凉,顺着牙根传遍全身的凉。“妈,快吃,别化了。”马良说。娘呀呀地比画着,小心翼翼将冰棍送到嘴边,尝一下,又迅速拿出,而后笑了,笑得眼角挤出了泪花。
屋里的空气都清新了。
夜里,吉良终于发出轻微鼾声。马良闭着眼听了会儿,觉得吉良真的睡着了,才悄悄坐了起来。窗户大开着,有风进来,屋里并不是很热。院里,夜色朦胧,蛐蛐的叫声时高时低忽远忽近,让人一阵迷糊一阵清醒。马良扭头看了一眼弟弟,发现他的脸上蒙着一层灰色,但脸蛋子比过去圆了,和那头烫过的卷发很配。他肯定后悔了,才给自己买冰棍吃,马良满意地想。
“别再瞎跑了,正经找个事干吧。”马良轻声说。这句话,晚饭时,杨老歪已经对吉良说过了。马良认为爹说的没错。地上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马良先是看了一眼弟弟,才瞪大眼朝地上望去。昏暗的光线中,应该是那只老鼠。吉良不在的时候,都是它出来陪马良,尾巴是半截的,后背还有一块疤瘌,马良常扔给它一些吃食,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大侠。大侠并不祸害家里的物件,但马良知道,绝不能让吉良看到它。吉良十岁的时候,曾把一壶开水倒进院中的老鼠洞,把一窝大小耗子都烫死了,马良至今记得开水烫鼠皮的那股腥臭味儿,让他反胃。吉良突然哼了一声,马良吓坏了,急忙用炕笤帚在地上划拉一下,将大侠赶回了洞,自己也迅速躺下。屋里,除了蚊子的嗡嗡声,再无其他动静。
一连三天,吉良总在暗中观察马良,见哥哥并无异样,也就踏实下来。不知他从哪里搞来的钱,每天晃来晃去,手里总捏着根好烟,也不点火,就那么手捏着,要么卡在耳朵上,杨老歪若是多看他几眼,便给歪脖子爹一支。杨老歪也就懒得再问他什么。三天过后,吉良开始在村里乱窜,串完东家串西家,喷着吐沫星子胡吹乱侃,倒也不往村外去。马良见弟弟没了再跑的迹象,心也很快平静下来,跟杨老歪忙完地里的活,就一心照料身体日渐虚弱的娘。哑巴娘呢,见一家四口每天都能在一起吃饭,虽然饭菜可怜,却也满心欢喜,脸上常露出淡淡的笑。
几场大雨过后,天儿一天比一天放晴,眼瞅着棒子须从红嫩变枯萎,夜里的蚊子也渐渐飞得慢了,叮人却更凶,巴掌扬起来,仍不跑。马良知道,秋天要到了。他对这个季节充满了期待。棒子会熟,山里的大枣会红,树上的叶子会变得金黄,然后风一起,落叶漫山遍野哗啦啦响,多美呀。
这天傍晚,杨老歪从外面闲聊回来,也不进屋,隔着窗户朝屋里望,待马良给娘换过铺垫后,喊他到了院里,“干活别指望你弟,咱爷儿俩把镐头收拾一下,准备用了。”杨老歪说着,将两把折了柄的小镐扔到地上,伸手指着墙根下的一块石头,“那里可以磨。”
马良就跟爹一块儿磨起镐刃来。三亩地的棒子秸,全凭力气一镐镐砍倒,若是家伙不好用,胳膊都会累折。马良不敢掉以轻心,他知道爹眼神不好,磨东西费劲,只有自己下点功夫了。随着嚓嚓的声响,锈蚀的镐刃渐渐现了白,接着,白上有了光,冷森森的,马良在上面看到了自己的厚嘴唇,还有大板牙,正觉得好笑,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声响,马良没理会,依旧低头磨着。那声响却比他还执着,越来越大,越来越刺耳。马良想,这不是电影里的警笛声吗?
果真是警笛。警笛竟然在杨元帅营这个兔子不爱拉屎的地方响了起来。
10
马良做梦也没想到,红菱死了。
红菱是被人用一截旧电线勒死的,直挺挺死在了敬老院值班室的床上。不知为何,她好像没有挣扎,死得很安静。村里人说,红菱死的时候光着身子,连条布丝都没挂,刚满十七岁的女孩,就这么赤条条死了。警察尸检的结果,更让大家震惊,红菱肚子里还怀着孩子,都有了人形。全村人开始惶惶不安,好像杀死红菱的是自己。
很快,警察将村里值得怀疑的成年男子分批带走了,一个个过堂,又一个个放了回来。马良也想让警察把他带走,以便打听打听详情,甚至特意拦在了警车前面,却被警车绕过去了,警察理都没理他。马良不甘心,还想去看看死去的红菱,也没捞着机会,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再也没了见红菱的可能。夜里,马良睡不着了,总感觉窗外有个人影在晃,坐起来,却什么也没有,躺下,又传来动静,如此反复,一宿都没睡好。第二天,下地干活差点被镐头砍了脚,换来杨老歪的一阵好骂。
警察又陆续来村里好几次,开始还斗志昂扬,渐渐地有了颓势,过些日子,再也不见了踪影。就在人们议论纷纷时,红菱家收到了敬老院的赔偿金,一家人也就不再频繁地往乡派出所跑了。于是,又有人说她家占了大便宜。杨老歪将这些话说给家人时,吉良捏着烟卷去了西屋,马良正在锅台下烧火,柴有点潮,呼呼冒烟,呛得他直流泪,哑巴娘在炕上啊啊叫了几声,算是附和了杨老歪。吃晚饭的时候,杨老歪仍是嘚啵村里这点事,马良就分了心,咽到嗓子眼的棒子饼像塞子卡在了那里,急忙起身去堂屋喝水,却见水缸里有张人脸在晃动,白森森的,眼睛瞪得老大,马良嗷地叫了一声,触电般扔了葫芦瓢。
“诈什么尸?”吉良在西屋吼了一句。
马良急忙蹑手蹑脚来到院中,深吸了几口气,开始用叉子将白天晾晒的棒子皮挑在一起,干完了,站在原地仍不知所以,直到杨老歪喊他进屋收拾碗筷。夜里,马良瞪着灰暗的窗户怎么也想不明白,红菱那么美,仙女一样,谁那么狠心,会对她下死手呢?这时,早就有了鼾声的吉良突然翻了个身,一只手在空中划拉一下,又很快放下,将马良吓了一跳,好不容易心情平复了,吉良又说起梦话来。弟弟几乎不说梦话的,马良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不敢……你他妈的以为……我真不敢……”吉良的脚蹬了一下,像抽搐。
马良忍不住笑了,怕出声,忙用手捂住了凸嘴巴。他这是跟谁打架呢,这小子,天天想些啥呀。马良认为,有这么个弟弟也挺好,至少家里人不会被欺负,哪像红菱家,闺女死了,案子破不了,也没人去追着闹,真可怜。想着想着,马良的心情舒缓了许多,眼皮就沉了。
第二天早晨,吉良起来后找到了马良,对正在摊晒棒子皮的哥哥问:“夜里,我是不是说梦话啦?”
“没有啊。”马良停下来答。
“真没有?”吉良乜着眼又问。
“真没。”马良感到嘴唇有点干,舔了舔。
“就好。”吉良转身进了屋。
望着黑黢黢的堂屋,马良高兴了好一阵子,弟弟有日子没跟他正面讲话了,还以为他一直担心自己报复他,怎么会,自己是哥哥,怎能记亲弟的仇?马良干活更有力气了。接连几天,家里的活都很多,马良心无旁骛,一门心思只想早点把活干完,吉良手嫩,帮不上忙,杨老歪的身体越来越不行,只能他多干。
院里的杏树开始掉叶子,一片续着一片,落到地上黄澄澄一层,远看,像金叶子。看来,娘的病需要大钱才能治好,马良决定,入冬后,去北山砸石头子,能赚点是点,靠爹和弟,治不了娘的病。一直以来,他总觉得是自己没照顾好娘,才让她从石崖上滚了下去,这种愧疚,随着秋天的延伸,愈加浓烈。当早晨穿着长袖还有点凉的时候,他已经把红菱的事彻底忘了。在此之前,村里人比他忘得还彻底,闲聊的人们早就换了話题。
夜里睡觉必须关窗了,不知为何,马良感觉有点憋得慌,想开个缝儿,但吉良不乐意,也就作罢。这些日子,吉良又开始出门了,到了晚上,肯定回来。只是哥俩在一起时,吉良仍很少搭理哥哥,尤其是不想看马良的脸,目光扫到,会触电般迅速挪开。这些,马良是没在意的。
窗户上仅有一块脸大的玻璃,其余都是塑料布,马良的目光全集中到了那块玻璃上。外面,夜空深邃,马良盯着玻璃中心最亮的那颗星出了会儿神,就睡着了。到了半夜,看见一只透明的大蝎子朝自己爬来,马良吓了一跳,突然醒了,果真听到异样响动,睁眼一看,吉良正在穿衣服。马良故意咳嗽了一声,弟弟没反应,穿好衣服就下了炕。马良用力又咳嗽了一声,吉良挑门帘出去了。马良心里一激灵,也慌手慌脚穿好衣服跟了出去。他听说过,有的人做梦会梦游,搞不好会出大事情。
11
有星星,但星光稀疏,看不清路。吉良却像长了夜视眼,在坑坑洼洼的街道上如履平地,很快出了村,一路朝北山而來。马良很害怕,腿肚子在抖,用手拍了拍胸脯,还是跟了上去。不会又要去偷东西吧,山坡可是有人家红薯窖的,马良心想。马良没见过弟弟偷东西,却认为当初吉良给娘炖的那只鸡,应该就是前街张家的,这个想法,他没敢跟任何人说。
夜风习习,马良有点冷,双手抱在胸前,哈着腰远远地跟着吉良。有夜猫子的叫声从黑暗中传来,像一根根钢针,扎得马良耳朵疼,他想追上去喊弟弟,又怕吉良突然醒来,会被吓死。吉良走得很执着,也很机械,像电影里的僵尸。过了好一会儿,在一处树影婆娑的地方,他停住了,直直地站了会儿,猛地跪了下去,甚至能听到膝盖磕碰地面的声音。马良打了个寒战,张张嘴,没出声,躲在一棵树后继续盯着。
“这下子知道了吧?”吉良说,还用手拍打着地面,扑扑的,听着更瘆人。
马良的腿肚子一紧,又一紧,抽筋了,硬得像块铁,没敢去揉,就那么干挺着。
“谁让你不听话,”吉良似乎在抽泣,“这下子听话了吧……”然后就僵住了,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马良正打算上去拽起他,吉良自己站了起来,用脚踢了踢什么,转身朝来时的路走去。马良赶紧绕到了树的另一边,看着吉良走远,他快步跑到刚才弟弟待的地方,才看清那个光秃秃的坟包,脑袋里就炸了蜂窝。
吉良跪的是红菱的坟。
远远地跟着吉良,马良跌跌撞撞往村里而来,路上不小心绊了一跤,把手掌搓坏了,他也没敢出声。回到家里,吉良钻进被窝没一会儿就打起了鼾,马良却再也睡不着,浑身发冷,牙齿乱磕,直到窗外发白,也没能缓过劲来。
早晨,迷瞪着眼给全家人熬了半锅粥,马良先伺候娘吃了,待杨老歪心满意足地叼着喇叭烟出了院门,马良到西屋想叫醒吉良,让他也起来吃饭,吉良却嗯了一声,没动。马良戳在地上用舌头舔了舔厚嘴唇,犹豫片刻,一巴掌拍在弟弟的后背上,“起来,有事说。”
“找死啊?”吉良没料到哥哥会拍他,猛地坐了起来。
“今天去干啥?”马良却笑了。
“关你屁事!”吉良的头发乱蓬蓬的,像树杈上的喜鹊窝。
“昨晚你去干啥啦?”马良突然瞪着眼问。
吉良愣一下,挠了挠脑袋,盯着哥哥脸上的肉蜈蚣又想了会儿,“你是不是脑子真有问题啊?”他说。
“老实说!”马良真火了。
“睡觉啊……干吗关你屁事!”吉良也火了。
“红菱是不是……”马良还要说下去,吉良已经抄起枕头朝他砸过来,马良一下子胆怯了,嗖地蹿出了屋。
“叫你胡说八道,傻蛋!”吉良的骂声不依不饶地撵了出来。
对屋,传来了哑巴娘的啊啊声。马良不敢造次了,来到院里,踌躇一会儿,而后寻出推车,把昨天灌好的棒子袋搬到车上,推着出了院门。等打完棒子面回来再说吧,他想。农忙季节过去,天气又凉,街上没几个人影,即便有,也很少有人理会马良,他落得清静。雨季被牛马车轧翻的土路已经板结,除了中间那两道车辙外,其他地方都疙瘩噜苏的,马良小心翼翼地将车推在路中间,吃力地走着。该换双鞋了,他叹了口气。
磨面房里人很多,空气中弥漫着麦子和棒子粉尘,呛得人喘不过气来。轮到马良时,已近中午,匆匆磨完,顾不上头发眉毛上的面粉,马良急急忙忙往家赶,心里挂记娘该换垫子了,进家门车都没卸,就先跑进东屋。忙完了,想去西屋看看吉良是否在,挑门帘还没待视线完全适应,却看见地上一摊血。再看,那只半截尾巴的老鼠死在那里,头被踹扁了。往炕上瞧,早没了吉良影子。一股怒火腾地在马良胸膛里烧起来,他感到一阵头晕。
直到傍晚,吉良才捏着烟卷晃晃悠悠进了家门,还没站稳,马良已经冲了过来,一巴掌扇在他脸上,“大侠是不是你踩死的?”
吉良猝不及防,蒙了,待清醒过来,抬腿就踹了马良一脚,“你个傻蛋,是不是活腻烦啦?”
12
吉良不知从哪儿寻来一把生了锈的杀猪刀,当着马良的面塞到枕头下,“再发神经,直接捅了你!”他乜着哥哥脸上的疤痕说。
马良真被吓住了,接连几天没敢搭理吉良。杨老歪并不知道这些事,麦子该浇冻水了,其他家早已浇完,再不干就误了时候。杨老歪怕冷,白天他盯着,晚上就让马良去。马良乐得远离弟弟,吃过晚饭就穿上大衣,拿着铁锹、手电来到了地里。四周灰蒙蒙的,整个天地只有他一个人和一台哗哗作响的水泵。地干,水在垄沟里流得很慢,把一块地彻底浸过来,才肯继续朝前爬,昏黄的手电光下,水流像一条缓慢蠕动的蟒蛇。马良听到了土地喝水的声音,嘶嘶的,让他觉得也很过瘾。不知何时,麦畦里的水面抖动起来,马良感到一阵冷,风来了,他急忙把棉大衣的破领子竖了起来,这才暖和了些。又一畦浇完,马良赶紧跑到下一个,用锹开口子,谁知一锹下去,挖到了一个鼠洞,还没等里面的田鼠蹿出来,水就漫了进去,洞里顿时传来恐怖的吱吱声。马良慌了,急忙又用力一挖,连汤带水将一窝老鼠端了出来,轻轻放在旁边干燥的土地上。大小几只老鼠立即反应过来,四下奔逃而去,有只大点的,还回头望了马良一眼,只一眼,就让他想起了家中那只惨死的耗子。
天蒙蒙亮的时候,马良浑身是泥疲惫不堪地进了家门。吉良正在熟睡,打着呼噜,嘴角冒着白沫,像喝了农药。马良站地上,伸手之处,就是弟弟那颗烫了头发的脑袋,他想悄悄伸手过去,从吉良枕头下将那把杀猪刀拽出来,没敢,怕弟弟醒了。
“你再胡说,我捅了你!”吉良突然嘟囔了一句,把马良吓个激灵。
过了一会儿,马良想上炕睡觉,刚把鞋子脱了,又穿上了。因为吉良坐了起来,细看,却没有,弟弟仍好好地躺在那儿。马良的厚嘴唇动了几下,舌头不由自主地舔了舔,人就出了西屋,来到院里。昏昏暗暗的墙根下,那把劈柴的斧头扔在那里,马良走过去,拎起来,掂了掂,回到西屋,看准吉良的脑袋,猛地砸了下去。
天亮后,杨老歪从炕上爬起来,想着马良该把地浇完了,需要给村里去交电费,就下了炕,打算先抽根烟再说,一摸烟袋,瘪的,打了个哈欠,趿拉着鞋进了西屋,想跟吉良要支烟抽。人刚迈进去,闻到一股异样的味道,待眼睛看清,哎呀一声就瘫倒在地,好半天才缓过劲来。跌跌撞撞跑回东屋,摇醒哑巴媳妇,哆嗦着说:“吉良、吉良死了!”
哑巴媳妇笑了,用手比画着,“你别逗我了。”
杨老歪啪地扇了自己一耳光,“小儿真死啦!”
哑巴媳妇的笑猛地僵住了,示意杨老歪将自己抱起来,可他哪有气力,一着急,哑巴媳妇直接从炕上滚到了地上,而后推开软了腿的丈夫,自己连滚带爬地进了西屋,仰头看清炕上的那摊血,嘴张了张,喉咙里咕噜一声,眼白一翻,再次人事不省。
马良不慌不忙交完电费,又去北山坡晃荡了一圈,回来时,家门口已经围了一群人,还有一辆警车。名不见经传的小小杨元帅营,在不长的时间内接二连三见到警察,人们都显得惶恐不安。警察们虽也无奈,但职责所在,还是里里外外忙活了一阵子,正摸不着头脑之时,马良走了进来,“我砸死的。”他说。
旁边,杨老歪一听,一口痰卡在喉咙没上来,也跟哑巴媳妇那样,晕死过去。杂乱的杨家院子里,顿时炸了锅。
马良被警察带走了。杨老歪清醒过来,拼了老命赶到公安局,想让警察撤案,可公家有公家的办事原则,法律条文在那儿写着呢,谁也不敢枉法,好在法院也同情杨家的实际情况,加之全村人都说马良不正常,是傻的,且他认罪态度诚恳,最终免了死刑,判他有期徒刑二十年。
13
别人的日子,好坏与否,都是快的。
杨元帅营的人们春种秋收、夏长冬藏,为了把自家日子过好,费尽了气力,想尽了办法,根本无暇顾及其他,仿佛只在低头抬头的瞬间,娃娃就长成了壮汉、壮汉就近了暮年,让人不由得感叹岁月如飞梭。
又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夏季傍晚,村南的大片庄稼地里,半人多高的棒子秧绿油油地伸展着,散发出青涩的气息,有金色的蜻蜓在田野里飞舞,忽上忽下很是逍遥。在村农业合作社打工的人们下班了,骑着电动车气势磅礴地朝村里驰来,一个个虽然疲倦却兴致蛮高,叽叽喳喳嗓门颇大。很快,这支肉包铁的车流进入村中,正要四下散去,突然有眼尖的人喊了一声:“哟,那是不是马良?”人们都愣了,纷纷停下车子。
“可不就是他嘛。”有人说。
“马良出狱啦?”有人问。
“过去二十年啦?”有人反问。
“真他妈的快呀,我都四十喽!”有人感叹。
终于有胆大的,一拧电门,嗖地蹿了过去,“马良,回来啦?”
留着寸头的马良抬下巴看了一下来人,脑子里飞快地搜索着,最终也没能认出是谁,“啊,回来啦。”他说,将一只破旧挎包往身后甩了甩,“这路真好走。”马良用穿着高靿解放鞋的脚用力跺了一下水泥路面,“啥时候修的?”他问。
骑车人笑了笑,“早就修啦……”话音未落,车子载着他飞快地跑了,远处的人群也已散去。马良在原地愣了片刻,想招呼一个熟悉点的聊一聊,没敢,待四周安静下来,一只追蚊子的蜻蜓撞到了他的脑袋上,嗖地又飞走了。马良努努嘴,想笑,却扯不动脸上的皮肉,于是重又低头,朝家赶来。他的脚步时快时慢,偶尔拖沓,但路途有限,终会走到头。
那堵熟悉的石头墙出现在了马良眼前。
曾经的栅栏门仍在,只是那些木棍条已经腐烂倾斜,似乎风一吹,就能化成灰烬。马良心下诧异,急忙小心翼翼挪开栅栏门走进院子——满院的狗尾草,都长了半人高,那些麻麻菜全被压在草丛中,挣扎着向外伸出椭圆的叶子,通往堂屋的小路,早不见了。马良的脑袋里嗡嗡作响,紧走了几步,来到屋前,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锁头。
“人呢?”他叫。良久,没人回答他。马良蹚开茂盛的杂草,走到西墙根,想寻那把斧头,却只攥着一块石头回到门前。咔嚓一声,锁头掉在了地上。他推开摇摇欲坠的木门,走了进去,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马良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灶台在,锅早没了,脚下的地面像遭过洪水一般,乱七八糟,湿虫乱爬……
夜幕很快降临,草丛里虫鸣阵阵,马良坐在堂屋门口,任蚊虫叮咬,熬过了一夜。第二天,他从邻居那里得知了事情的经过。娘早就没了。两年前,颤颤巍巍的杨老歪去村外的垃圾堆捡东西,被一只疯狗追赶,不小心掉进了枯井里,待人们将他救上来,早没了气。村委会出面,把杨老歪葬到了哑巴媳妇和吉良的坟旁。爹也就没了。听到这些,马良本已显白的鬢角,又悄悄多出了几根白发。
村里人想打探马良的情况,却谁也没敢走进这座只剩一人的宅院。三天后,马良将屋里屋外收拾利索了,又买来新塑料布,重新封好窗户,一把新锁锁了堂屋门,出了院子。回头看了看露出新土的院落,马良整理一下挎包,步行出了村庄,半天后,来到了县城。在县城里晃荡了两天,他跟着一伙人坐上了开往北京的客车,打工去了。最初两天,还有个别村人谈论马良的去向,但大家都忙,很快,这事就没人再提了,只是有人路过杨家门口时,偶尔会朝院里张望一眼。
14
第二年春天,马良穿着一身洗得发了白的工作服回到杨元帅营,在家里歇了一天,然后去集市上买来炕席和锅碗瓢盆,猫在家里鼓捣了一天,多年不见起火的杨家,烟囱就冒出了炊烟。当院子里又有青草顶出头时,马良将地翻了,种上了一些麦子,没过几天,院子就绿茵茵的,把远处的鸟渐渐吸引过来,纷纷落在了那棵怒放着粉白花朵的老杏树上。一切看上去有点不真实。真实的是,马良从此再没有长久地离开过家,他似乎有了新的打算。不去打工了,村里也没了他的地,据说是为了筹措丧葬费,村里将他家以前的地卖给了别人。关键是,谁也未曾料到有一天马良还会回来。马良没把这些放在心上,有人替自己埋葬了爹,够仁义了,他不想再麻烦人。
隔上几天,马良还会出门,也不寻固定的工作,而是去一些厂矿周围捡废品。他不怕累,更不怕脏,往往出去一次,就能背回来一大袋东西,破电线、旧家电,什么都有。然后,脏兮兮的他就直接蹲在门前的水泥路上,也不理会过往的行人,耷拉着脑袋一点点处理这些玩意儿,只留关键的部分——铜。日积月累,他竟然靠这些废品又攒了些钱。
有人以为,马良攒钱是为了给自己讨个媳妇,这也在情理之中,几十岁的男人了,连个女人都没碰过,就算傻子,也有需求嘛。可是,马良却先给自己买了一辆旧自行车,收拾了一番,又骑着出门了,根本没空搭理人们的议论。
这一次,马良去了个向往已久的地方,秦皇岛北戴河。在狱中,他不止一次听狱友说起这个地方。在他忽而清晰忽而混沌的脑海中,北戴河就是人间仙境,他想去看看。一个单身汉,尤其是坐了二十年牢的单身汉,没什么可以牵绊他。马良是骑着自行车去的,三百多里路,只用两天,屁股都磨肿了。尽管鬓角有了白发,但马良的身体素质很好,当他看见白浪滔滔遥无际涯的大海时,早将屁股的疼忘了,慢慢刹住车子,又慢慢下来,把车子放在一个不妨碍任何人的地方,这才快步朝大海走去。
海滩上的人,全都露着胳膊露着腿,却比穿着长裤半袖的马良洋气,马良喜欢这种洋气。人家就是不穿衣服,也比自己洋气,真洋气是从骨子里冒出来的。马良也将鞋子脱了,拎着掉了色的高靿膠鞋向海水走去,当第一波海水舔上他的脚背时,马良的凸嘴巴更噘了,那两颗泛黄的板牙在阳光下闪烁着沙粒般的光芒,他很开心,但他不会游泳。马良在海边足足待了一整天,还破天荒花钱买了瓶冰镇可乐。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喝这么有意思的东西,甜里面透着酸,酸里面裹着甜,让人忍不住想打嗝。直到天黑,马良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海滩,推着自行车,找了家包子铺,等人家快要关门的时候,买了几个卖剩下的包子吃了。吃饱了,他又开始推着自行车满大街转悠,将眼珠子也喂饱了,就寻了家自助银行,把车子锁在外面,美美地睡了一宿。
几天后,马良准备离开了,倒不是急着回家,而是车后架上快堆起了小山,一袋袋的饮料瓶子,都要将他埋在里面了。他吃力地推着车子往老家的方向走,也就在快出城的时候,遇到了一家废品回收站,马良将这些空瓶子处理了,回家路上的饭费有了着落,还富余。回到家里,没人问马良干吗去了,他也没跟任何人说,照旧过老日子。
就这样,三四年的时间里,马良将自己想去的地方跑了个遍,清东陵、清西陵、八达岭长城……至于北山后面的那条大河,去的趟数就更多了,还常常拎回家两条鲫鱼炖汤喝。有人开始羡慕马良的日子,可谁也学不了他。更让村里人惊讶的是,马良回家的第六个年头,一开春,他就找人将院子的石头墙推了,在老宅的南面挖了地基,竟然打算盖新房。村里人惊得眼珠子快要掉地上了。
“马良要盖房?”
“是,马良要盖房。”
“他哪来的钱盖房?”
“捡破烂呀。”
“捡破烂都能盖房?我这一天八个点打工的都不敢说。”
“人家是马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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