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飞驰
2020-10-26秦锦屏
秦锦屏
成都女子陈小雨与夫君两地分居,陈小雨带女儿在家乡成都开美容店,老公马景涛则到深圳当保安,后又凭自己的勤奋考取驾驶证当上地铁司机。马景涛因工作忙四年未回家团聚,陈小雨疑心老公在深圳另有所爱,某天不约而至独闯深圳“审夫”,想方设法要侦探出老公“出轨”的蛛丝马迹, 结局如何呢?
看见了!那个传说中的第三者,一袭红衣裙,袅袅婷婷站在月台上,像一枚果浆饱满的鲜果。不,更像一簇燃烧的火苗!地铁进站,呼呼的风掀起她的裙角,使她看上去像个美轮美奂的仙女。
“呸,鬼滴个仙女!就是个不要脸的第三者!”陈小雨愤愤地想。因为角度问题,一连三天,她只能看见女人的背影或侧脸。此刻,她真有冲上前去揪住女人的头发,啪啪赏她几耳光,再将她摁倒在脚下,打她个“桃花朵朵红”的冲动,但她只是握了握拳头,忍住了满腔恨意。她想,真要那么做了,她可能会永远失去马景涛。
马景涛是她老公,他们青梅竹马。女儿两岁时,马景涛外出寻求发展,应聘到深圳地铁公司当保安,她在老家有名的宽窄巷子边开了个小小的美容院。夫妻分居两地,但奋斗目标一致——攒够钱了,就在老家市中心的黄金地段买房子。再就是,让心爱的宝贝女儿马霓裳随心所欲地进各种艺术培训班,赢在人生的起跑线上。
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直到有一天,马景涛在电话里告诉她,深圳地铁2号线将要开工启动,公司与一家著名的铁路司机学校签约,委托该校培养一批地铁司机,为2号线开通作储备,他有幸入选了。电话里,马景涛说得很带劲儿,她听得很来劲儿。都说深圳遍地是机遇,只要你工作表现好,总有一块土壤会让你发芽、开花,果然如此!
那天,马景涛的嗓子格外响亮。他说,竞争非常激烈,不是谁都有机会被培养成地铁司机的,个人表现好之外,录取还有些硬性条件——男性,身高在170厘米以上,双眼裸视E表4.9以上,无色盲色弱,无精神、心脏及传染性疾病,五官端正,无违纪违法记录……手握听筒的她甜蜜着、幸福着、憧憬着,再往后听着听着心就猫乱了。人们都说深圳那地方男女比例失调,一个成年男人身边虎视眈眈地围着七个半女人(那半个难道是“同志”吗?),就连那些满脸雀斑、青春痘蓬勃的男人,在剩女们心中都是璀璨夺目的“宝贝”,何况马景涛一个五官端正、风华正茂的男人?
耳朵上扣着听筒的陈小雨顺手揽过摆在桌面上的结婚照,照片上的马景涛燕尾服、白衬衣,剑眉星目。天哪,他不仅仅起了个影星的名字,原本也是个散落在民间的明星脸啊!
六岁的女儿马霓裳顶着根冲天小辫一跳一跳进了里间:“妈妈,来客人了!”陈小雨匆匆挂断电话,调匀呼吸,脸上即刻绽放出一朵花兒,屏风一拉,打着招呼快步迎了出去。
来客是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原在牛头街的菜市场里贩香菇,突然有一天就小发了一笔,同时她好像一下子想通了,精打细算后,捏着钞票天天往陈小雨的美容院跑,选择的产品尽是“祛斑、美白”类。
陈小雨清楚,四十来岁的女人再怎么保养,只不过是努力让衰老来得稍晚一点儿,不可能恢复到皮光肉滑的少女时代。但是,她不忍心戳破这个女人残存的青春梦。每次,帮这个女人揭掉面膜后,她总会拖着川腔夸张地惊呼:“哟,我滴个乖乖哟!葛姐,你现在的皮肤好好哦,水嫩嫩、滑溜溜的哟。我就说嘛,你最适合这套产品啰。哪天喊你照几张相片儿,给我们‘俏佳人做个活广告嘎!”
葛姐晕晕地笑着,咋呼着要镜子。窄巴巴的美容床上,她平摊着肥厚的肚子,高举牛腿一样的胳膊,对镜左看右看:“嗯,是有点效果哈,白了滴滴儿!”
陈小雨将毛巾抖搂得“扑扑”风响:“啊哟,哪门只滴滴儿白嘛,你不晓得啰,你将将来时,浑身上下都是那个香菇味儿,脸皮子干巴巴的,都像朵发霉的老香菇啰!”葛姐或许是陶醉在美白梦中,只顾贪婪地冲着镜中的自己傻笑。
陈小雨窃笑了,想:这女人真傻,那么一大张水哒哒的面膜严严实实地包住脸,一包就是二十分钟,捂不白才怪!白,那也是水泡过的白卡卡的寡白,哪里比得上街上那些青春逼人的小靓女啰!
昨天还在笑别人,今天就要被人笑了!
当初陈小雨与老公约定好,为节约开支,许他工作四年后回家探亲一回,好把路费省下来将来做更多的事。刚去深圳那阵子,马景涛一打电话就提回家探亲的事,说他如何如何想她,想他们的宝贝马霓裳。她硬起心肠说,先苦后甜,等熬过2013年五一节,到了下半年,随便捡哪个节日回家探亲她都热烈欢迎。终于熬过五一了,中秋马景涛没有如约回来。“国庆”马景涛也没有守约回来!春节的时候马景涛还没有践约回来!
起先,陈小雨尚能忍住相思安慰自己,男人以事业为重是好事。多攒点钱,早点实现家庭梦想。随着马景涛的连续失约,和间歇性失联事件频频发生,让曾经自信满怀的她,一双手在给客人美容时,起先像是在抚玉弹琴、春风里采花吐蜜;最后不知不觉像在垦荒、恶狠狠地犁地……直到葛姐大喊一声:“哎哟,你弄啥子!”陈小雨这才发现,稠嗒嗒的面膜膏,竟被她直愣愣地糊在葛姐左眼上。葛姐眨巴着无辜的右眼大叫:“我日你个仙人板板,你莫把老子的灯给打烂啰!”
她一下子就生气了,噘着嘴想:哼,你这个恶俗的女人,活该被第三者插足,枉费老子平日对你那么好,又打折又赠送,不就是一点小意外嘛,这么难听的话也飞得出口。
她嘴上忙说:“葛姐,对不起!对不起!”又在心里偷偷回敬她一句:你妈卖麻花!
眼前,这胖而粗俗的女人还在喋喋不休:“老子为了他,起早贪黑贩香菇、生娃儿、养娃儿、挣票票、换房子,他倒好,吃饱喝足整安逸了,在外面装大款耍女朋友……妈卖个麻花,男人没得一个是好的!”
葛姐的话像一抡闷棍,她有点心乱,面上撑着笑说:“葛姐,你这话也太绝对了,好男人也不少,只是你个人没遇到噻,都说咱们四川男人是耙耳朵,最听老婆的话了。肯定是你平日在屋里头管他管得太严了,他不得雄起……”
“嘁,就是管得不严,他才出去偷腥!你说嘎,就在我眼皮皮底下我都看不到,哪里还敢把他放在外头,千里万里看都看不到,那还不得整翻天了!……我不是说你家里那个明星老公哈。不过,姐姐跟你说哈,你要当心哦,咱们姐妹说的是巴心巴肝的知心话噻。男人这号龟儿子,一个个贪吃好色,一不小心他就到外面耍流氓……”
手一抖,她又把面膜糊到葛姐眼睛上了,当然,她立刻听到了更狂野的粗口,数落她,更重要的是捎带着骂自家男人——“那个砍脑壳的、背时的、花花肠子起串串的,小心你妈妈我一脚把你踢到那旮旮里头,让你个龟儿子不得好死,头顶脚板都流脓!”
她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心想:好在我家的马景涛不是那号男人,如果是,老子我绝不会像葛姐这样子骂人,太难听了、太低俗了!
马景涛来电话了,说,好久没打电话回家,实在是太忙、太忙了……又说,我有个发现,很多内地人,花钱时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两半儿花,人家深圳人,工作起来,恨不得把一天当成两天使。只争朝夕呐!
她心疼了,说:“要是太累了你就回来吧,我这美容院虽然不挣大钱,一家人吃穿还是能解决的。”
马景涛说,“嗨,现在的人,不光是解决吃饱穿好的问题。哎,你不知道,深圳有句口号——‘来了就是深圳人!你不来,不晓得,这里的人干活都很拼命,他们讲‘行囊落下是故乡,说的就是,在这里做事就当给自家做事一样。在这里,只有你干得更出色,才会赢得更多的机会。这里的人总给人无穷的力量和感动!”
突然间,陈小雨觉得马景涛变了,張口闭口就是“这里这里”,像个免费卖广告的。更过分的是,他现在说起话来文绉绉的,总用普通话加书面语。马景涛是个有知识储备的人,但和自家老婆说话用不着酸文假醋的转文吧,他啥时候变得喜欢咬文嚼字了?
马景涛“喂喂喂”半天,她才回过神来。
她问马景涛在干啥,他说,在给你打电话呀,妹娃儿。
听他喊了声熟悉的“妹娃儿”,她眼眶一下子热了。
他又说,像我这样有梦想、没地位的小保安,能被公司推荐去学技术,这样的事只有在深圳这种地方才“一切皆有可能”。机会难得嘛,我当然要努力学好,回报我们公司。前几年,在职校学轨道交通信号、车辆控制、行车组织、车辆驾驶专业基础课,学习模拟驾驶、故障处理这些实训课,我比他们更用功。正式上岗前,我已经顺利考到了国家颁发的轨道交通司机驾驶证!要知道,我们那拨人,通过率才百分之七十……现在,每天上班,完成的都是一系列重复的规定动作:开关车门、播广播、瞭望前方进路、监控车速、处理故障……可我一点也不觉得烦,开着列车在城市的血管里飞驰,让每个乘客能顺利、快速地找到工作、学习、回家的路,多好呐!虽说我工作非常非常忙,但忙得很充实、很快乐!
“每次来电话你都说‘忙忙忙,不晓得你平时下了班都做啥子?”他看不见,她噘起了嘴,眼睛里有了雨。
马景涛自顾自地说:“忙啥子,能忙啥子?还不是工作、学习、学习、工作呀。妹娃儿你不晓得哈,深圳呀,现在连‘读书都给立法了,不学习、不读书就跟不上这个城市的节奏。在这里,忙,是一种幸福和快乐,是个人信心、动力和能力的综合体现……”
陈小雨尖细的手指绞着弯弯曲曲的座机电话线,半天不语。她只从“妹娃儿你不晓得哈”这几个字中听出了熟悉的味道。
半夜醒来,她发现下雨了,玻璃上全是眼泪,豆子一样直线滑落。陈小雨想起马景涛说的那些话,想象他穿着帅气的工作服,坐在宽敞的地铁车头操作厢内,目光炯炯注视前方,像个神气的魔法师一样,按动彩色的按钮,发车离站、上下坡行驶、到站精准停车、自动开闭车门等一系列操作毫不含糊,列车风一样飞驰,风一样歌唱,每一声唱的都是——忙、忙、忙!哎呀,忙忙忙!
这些年与马景涛频频两地通话,彼此间情话越来越少。她开口就是油盐酱醋钱。他除了问女儿的学习、身高,老人的安康,讲得最多的就是他的见闻、工作。她因此知道深圳很多新鲜事儿,知道他们做地铁司机的,耳朵要特别好,在地铁运行中不仅要监听广播,还得听辨出车辆运行过程中的异响,留心对讲机里的呼叫。此外,他们的眼睛还得特别尖,至少能目测140米,每当列车踏着节拍进站,开门后,司机要站到控制室门与屏蔽门之间,检查门缝有没有夹住东西,还要借助位于车尾的软灯,目测并确认车门间没有异物,才能继续行驶……
马景涛不厌其烦地讲述时,她的脑子也积极配合他速绘出一幅幅工作图景:列车飞驰,车头正中央摆放着操纵装置,训练有素的地铁驾驶员马景涛右手握在操控杆上,左手拿着对讲机,目视前方,神采飞扬。他身边的投影屏幕上是监控画面,列车前行时,屏幕中的画面也缓缓推移,上一分钟是黑暗的隧道,下一分钟或许就是井然有序排队等车的人流……每天每天,他开着列车,在黑暗的地铁隧道里穿梭,追逐着备受瞩目的国际化先导城市的阳光,追逐着他热辣辣的幸福梦想。
马景涛常常转文转调越说越兴奋,无数个新名词从他嘴里噼里啪啦鞭炮一样炸出来,什么“深圳阅读立法”“创意礼品”“文学节”“书城晚八点”“器官捐献”“人艰不拆”“累觉不爱”“我伙呆”……最后,总是一头雾水的陈小雨打着哈欠说:啊呵呵哦,困了,睡吧,霓裳在那儿打瞌睡了,等我给她洗澡呢。
小姑娘霓裳其实早就睡着了。
挂断电话的陈小雨并不想睡,辗转反侧,心里毛茸茸地慌。忽然,她觉得自己波澜不惊、四平八稳的生活似乎少点什么,表面上看,除了少个陪伴左右的男人,她几乎啥也不缺。
终于沉沉睡着了,梦中,她还听到一个愤愤的女高音和一个意气风发的男中音在纠缠她、撕扯她。
葛姐横眉立目、嘴皮翻动:“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我都看不到,哪里还敢把他放在外头,千里万里看都看不到啰,那还不得整翻天了!男人这号龟儿子,一个个贪吃好色,一不小心他就到外面耍流氓……”
马景涛意气风发踌躇满志:“人家深圳人,工作起来,恨不得把一天当成两天使。只争朝夕呐!在这里,只有你干得更出色,才会赢得更多的机会。”
“非常忙,但是忙得很充实、很快乐!”
“妹娃儿,你不晓得哈,深圳现在连‘读书都给立了法了,不学习、不读书就跟不上这个城市的节奏。在这里,忙,是一种幸福和快乐,是个人信心、动力和能力的综合体现……”
葛姐说着说着就喘着粗气,鼓着牛铃一样的血丝大眼哑巴了,只剩下马景涛絮絮叨叨兴奋地说说说,声音铿锵而富有节奏,他越说越自信,越说越自豪。任凭陈小雨左转右侧,耳畔全是他打了鸡血一样亢奋的声音!
于半梦半醒间,她似乎又看见穿着帅气工作服的马景涛,坐在宽敞的车头操控室内,目光炯炯地注视前方,他身边放着监控屏,列车启动前行,穿越黑暗的隧道后,屏幕中的画面变得开阔、丰富起来,蓝天白云、绿树红花,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听说深圳地铁比较新奇,有些站点就设立在地面上,列车轻轨一样在地面上穿行),成群结队奔忙的人,最醒目的是——衣着光鲜成群结队的美女!啊,那绝对不是美容院炮制出来的伪美女!她亲爱的老公马景涛像神气的魔法师一样,按动彩色的按钮,让列车风一样飞驰,风一样歌唱,每一声唱的都是——忙、忙、忙!干事业的“忙”,不是耍流氓的“氓”!
陈小雨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女儿霓裳在梦中吧嗒着小嘴,笑靥甜甜。她按按发胀的脑袋,心里有种空落落不着边际的慌。她疯狂拨打马景涛的电话,一遍又一遍。
后来,这类似的情形又重复了多次。
下了火车,陈小雨来不及欣赏南国霓虹闪烁的璀璨夜景,直接上了辆的士,很快就到了位于福田红树林的地铁集团办公楼。
门岗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很热心:“哦,你说马景涛啊,知道知道,他可是我们这里的名人。不过,这个时候,他可能在司机公寓里休息吧……打不通电话很正常,地铁司机是倒班制,上早班的人,按公司规定,前一天晚上就得到司机公寓来休息,而且晚十点半必须熄灯、关手机,直到第二天上午的十点左右上岗,一、二、三、四、五……”他幼稚地掐了掐指头:“哎呀妈呀,差不多有十二个小时关机找不到人,有些司机的老婆还以为咱们的司机大哥家外有家呢,哈哈哈哈,你说好笑不好笑嘛……你等等,我再给你查查排班表。”
陈小雨轻舒了一口气。对面墙上贴着一条醒目的标语“努力再造一个激情燃烧、干事创业的火红年代”。
小伙子正哗哗翻着排班表,嘴里哼着一首唱烂大街的网络歌曲,脚尖也配合着律动:“伤不起,真的伤不起……哎,你是马景涛什么人?他老婆?哦不,应该是他姐姐吧,我看你俩长得挺像的,眼睛像、鼻子也像!”他抬起头,兴奋地盯着她精心修饰过的脸。
陈小雨倍感失落,沒话找话地问:“马景涛在你们这里……人缘好吗?”
“啊,这哥们儿,那是杠杠滴,好人!肯定是好人!我站在这里,他天天从我眼皮子底下来回。我认识他,他可能不认识我。我们这里好多人都知道,只有他上岗时,会有女粉丝站在车站迎接,就在那个‘福田站,对,是‘福田站,听说是风雨无阻哦!……啊,找到了,在这里,看——马、景、涛,早班。我说嘛,我这记性,贼拉好……”
“那个女粉丝是哪里的?他老乡吧?”她急急发问,同时用手指左右划拉头发,尽量显得漫不经心一些。
“嗯,不是吧!反正听说,那女的,是个美女!很迷他,八成是想嫁给他,或者想泡他也不一定吧,哈哈哈,深圳这地方老有意思了,女人们可虎了,比我们男人都胆儿大……”她突然发现,这口音浓郁的小伙子声腔不错,但牙齿不整齐。
“哎哎,大姐啊,这都是我听人家说的,没考证过!我听说,那个女的,每天打扮得非常醒目,总在第一趟列车进站前准时到达‘福田站,眼瞅着马景涛开的那辆车出站了才走……哎,你打听这事儿干啥呀?你是哪儿人?你到底是马景涛什么人哪……”
陈小雨默默把身份证交给小伙子做登记,看到他一笔一画登完记了,才伤感地说:“我是他老婆,也是他孩子的妈。”
“哦,啊?我滴个妈妈吔!”小伙子半截鲜红的舌头翘在嘴边,呆呆看着陈小雨脚步疲软的背影。
陈小雨敲开司机公寓的门。披着浴巾睡眼惺忪的马景涛惊得说不出话来。愣了半分钟才叫:“小雨!你、你怎么来了?这个时候,你怎么来了……霓裳呢?你走了,孩子谁带?你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我、我今天要当班啊!是家、家、家里有事?”
吸顶灯光线柔和,高大魁梧的马景涛在门口逆光而立,像一堵挡风墙,那件随手抓来包裹的浴巾没有让他黯然失色,倒像是侠客佐罗。面对青梅竹马的爱人,陈小雨喉头哽出一个酸酸涩涩的大疙瘩,万里寻夫,一路辛苦,见面后他先不问吃喝,不接行李,只问他的孩子,四年的两地分居,曾如胶似漆的情分怎么变得这么淡啊!
终于,马景涛醒悟过来了,他揉揉眼窝,飞快地甩掉浴巾、抢过行李,上前仓促地搂了她一把,说:“来了好,来了好,你等等,我马上找个同事来代班,就不晓得这个时候还找不找得到人。”
陈小雨挣出他的怀窝说,“莫找了,莫耽误了工作。家里没事,老人都好着,孩子给她外婆看着,美容院暂时歇业几天……你先睡,等明天下班再慢慢说。”
马景涛竟欣然同意了,“好嘛,半夜三更找同事过来代班,也不太好。你先坐,我找人领你先到我那边去,这公寓只给明早上岗的工作人员住。喏,这是我出租屋的房门钥匙。”
她原以为大男人马景涛的房间会乱成一锅粥,但不是。
地方很小,不到十平方米,但是干净整洁。衣服、书籍、斗方的小茶几一切井然有序,唯一不洁的是烟灰缸里半根未清理的残烟头。
她的心咚咚狂跳,仔细、全面搜寻了一遍后,又像小狗一样把床上用品抱起来嗅了嗅,她有点失落又有点庆幸,他的衣服不多,整个房间里,占据地方最多的除了床,就是书,密密麻麻的书。
陈小雨跌坐在地上,无边的空虚和寂寞将她包围。
四年不见,这些年,马景涛到底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老家,她那间摆了四张床的美容院,密密麻麻塞满了各种美肤化妆品,芬芳扑鼻。马景涛这一张床的空间挤满了半床的书,微微散发着一点点苦味和令人迷醉的醇厚味。
她不甘心,在屋子里寻找着,像一头饥饿的母兽。
一本貌不惊人的台历上,有着潦草的三言两语,是他的笔迹。
2014年3月26日:当好人的感觉真好!真相大白后的感觉是伤心、惭愧、崇敬!
2014年4月4日:我看见她,一身红色的衣裙,站在车站的月台上……像火苗一样!她站在那里,就是這个城市的一道暖暖的霞光!
2014年5月4日: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
2014年6月1日:醉了,想起很多……今天我的孩子在过六一节,如果那个孩子在,也一定在欢度这属于她的节日。唉,假如机会能给我重来一次……
2014年7月2日:感谢这个善良而伟大的女人!她在以她的方式感恩或者纪念。同时也激励着在路上奔跑的灵魂!——我相信,社会因我们的存在会变得更加美好!
陈小雨捧着台历心乱如麻,她想象着,等马景涛下班,一进家门,她就会劈头盖脸把台历砸到他胸口上:“看看,你个龟孙干的这些好事!”她必须得“先下口为强”!
他呢,肯定会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说:啥子事?
对呀,啥事?啥事呢?
老实给我说,一个女人,穿红衣裙的女人,还有一个小娃儿,你和她们是啥子关系?
哪里来的女人、小娃儿?姓啥子叫啥子,你乱扯啥子?——他也许会这么说。不,他一定会这么说!
不不不,不能把事情搞僵了,要耐心寻找蛛丝马迹,然后再抽丝剥茧、追查真相,尽最大努力把他从弯道上拽回来。女儿不能没亲爹!
她烦躁极了,不知该如何打发这漫长的等待和即将上演的“审夫”课。窗外的太阳直剌剌的有些耀眼,到这时她才想起家人,赶忙给妈妈电话报了声平安就匆匆挂了,她怕再说下去会一不小心哭出来。第二个电话她鬼使神差打给了葛姐。
葛姐响亮地“喂”了一声后就骂了起来:“喂哎,你是哪个,哪一个?你哭啥子吗?背势得很,打通老子电话就晓得号丧,再不开声我挂了哈……”
“葛姐,是我。”
电话那端,葛姐似乎愣了一下,立刻说:“喔喔喔,晓得啰,是陈老板哈!我昨天还到你‘俏佳人去了,门口挂个木牌牌,高头写‘歇业。你哪门子想到给我打电话唆?啥子,你在深圳?不消说,你老公肯定是搞外遇了,着嘛,着嘛,我说啥子来嗻?男人这号龟儿子……”
陈小雨失望地把电话挂了。她不想变成葛姐那样的女人。永远不想!
马景涛进门时,陈小雨已经煮好了晚餐。他一面笑容可掬地换衣服,一面孩子一样地吸着鼻子:“哇,好香哟,是腊肉的味道,嘿,还是老婆在身边好!”
她站在阳台上的简易炉灶边,举着锅铲,女斗士一样,“没得我,这几年……我看你娃儿过得不错嘛!”一滴眼泪不争气地跌在手背上,她悄悄地在围裙上蹭了蹭。
晚餐简单,但气氛融洽。两口子四年未见,很多话要说,但同时又似乎在忌讳或者刻意隐瞒着什么。陈小雨反复说,因为女儿想爸爸了,加上曾多次打不通马景涛的电话,不放心,也怕他太忙累垮了身体,所以就赶过来看看。马景涛埋怨她冲动,浪费了钱,但马上又说,来看看也好。
他又添了碗饭,吸溜着嘴,吃得热汗淋漓。听说女儿长得乖巧可人,很像自己,他十分开心,迫不及待放下饭碗,两人挤着脑袋,对着手机里存储的女儿照片和跳舞的视频看了又看。
暮春的月光从窗户边斜斜地照进出租屋,不大的屋里满是清辉,隔着玻璃,能看见外围绿化带上婆娑的树影。马景涛突然说了句:“‘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王维说得多好呀!以后老了,我们要还能住在这儿,多好!”
“外头哪有屋里头安逸!”陈小雨吭哧吭哧地搬开成摞的书,腾出半边床:“整这么多书,来个人同住,很不方便哦!”
“是哎!”马景涛随口应声,又立刻补充说,“不过,也没啥子人来,你是第一个。”陈小雨心里紧了一下,又松了一下,冲嘴就说:“王薇呢,她算不算?”
马景涛一愣,旋即纵声大笑:“我滴个妈妈吔,你到底在想啥子哎,王维,你当是哪一个?他老人家要是能从唐朝穿越过来,我都不晓得该欢喜还是忧伤啰!说不定要吓得尿裤儿!”
她一下子红了脸,真丢人,大名鼎鼎的王维都忘记了,这还不到三十五岁呢。
搬书时,她故意将那本写有心情短语的台历弄掉,又飞快捡起来咋咋呼呼:“咦,是啥子哎!哈哈,二十一世纪了,你老人家还写日记呀!火苗,火苗又是哪个?哈,还是这个城市的一道暖暖的霞光!啧啧啧,还有啥子——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她捧着台历,故意拖腔拖调,蛇行而诵。
马景涛劈手抢回台历,“没得啥子!随便乱写的。不消说。”他仔细而认真地收起了那本台历。
她恹恹地躺下,把整个背丢给马景涛。他粗壮的手臂几次探将过来,她都坚决而生硬地说:“累了,睡觉。”
他喏喏道:“哦,那你好好睡,我明天到单位去请个假,陪你四周围去耍一哈儿,看哈大名鼎鼎的邓小平画像,看哈深圳的美景。”
她郁郁地说:“不消忙了,明天我给你洗洗衣服,扫扫房间,再好好补一觉,坐火车坐得老子腰杆子生痛。等过几天你调休时再带我出去耍。反正也不着忙。”
他几乎是欢喜地接话,“要得,要得。这几天我很忙很忙,要加班。深圳茶博会在会展中心开幕,全国各地的茶企都来深圳参展,地铁客流量增多……”
“你成天讲忙忙忙!深圳人都有那么忙?”她忍着气说。
他很认真,“这是肯定的。我们单位一个领导说:每个深圳人心里都燃烧着一朵火苗,干事创业的火!这火苗能把我们梦想的幸福点燃……”听他学领导讲话的口气,她有点想笑却没有笑出来。忽又想起那台历上最近写的一句话:“2014年7月6日,她像一簇燃烧的火苗,照亮了别人的生命!”
陈小雨很快乘坐了马景涛驾驶的地铁2号线列车。路过“福田站”时,她犀利的眼神像雨刮器一样左右“搜索”,直到第三天她才发现了人们传说的那个“第三者”(当然除了她没人说是第三者,他们说“马景涛的铁粉”)。有这么一个“铁杆粉丝”他自己知道吗?好几次她都想问问,话到嘴边又止住了。时机还不成熟。来深圳这几天,她亲眼见证了马景涛和他同事们早出晚归马不停蹄地“忙”,有时她会突然为自己的“闲”感到羞愧,为自己十年如一日地守着不大的门店,守着十年前在职校学习的陈年不变的美容手法而羞愧……她心里窜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痛苦而又固执地在福田站“蹲守”了三个早晨,既怕马景涛发现,又担心错过那“第三者”。从侧影和背影看,那是个韵味很足的女人,熟透的身体像果汁饱满的鲜果。除此之外,她一无所获。
她想找个私人侦探查查他们,便到百度上搜了个“婚外情侦探取证”的“专家”,约好在出租屋附近一家“黑森林”咖啡馆见面。也许是职业习惯吧,那专家进了咖啡馆后左顾右盼,活像个心怀鬼胎的娄阿鼠。他不满意陈小雨选的座位,调整到一个柱子和屏风的夹角处。刚落座,服务员送水过来,专家呼啦一下站起,一甩手“啪”拍了张相片,用“爱疯死”照的,他说这叫“职业灵敏度”(难道他以为马景涛后脚跟过来了),他一甩头重新落座,可怜那小服务员被这奇怪的一幕吓得差点打翻水杯,半天还回不了神。
专家摘下墨镜死盯着陈小雨的脸:“按说,像你这样的,老公应该不会……只能说明他没品位……”陈小雨在心里回敬了专家一句。专家又戴上了墨镜,用那根戴着金戒指的手指在桌面一下一下地敲:“咱们先小人,后君子。”
专家脸黑,报价也黑,报价贵,贵得吓死个人!陈小雨想,浪费这些钱还不如给女儿多报几个兴趣班呢。最后,她借口上洗手间,把两人消费的钱留在服务台,把专家留在屏风后的暗角里,走了。
她决计亲自上阵。
她若无其事地告别上班的马景涛,平静又焦虑地等待着时机。
她手拿雨伞、戴宽框墨镜,捏一卷报纸,打扮得像个接头取情报的特务。地铁快进福田站时,她比那女人还要激动。怕被视力超强的马景涛发现,她用报纸遮住自己大半张脸,只留一双侦查的、嫉妒的眼睛。
三天,幸福又煎熬的三天!清早她看见“第三者”准时出现,下午她亲手为马景涛烧菜煮饭,还时不时瞄一瞄他埋头读报看书的身影。每次结束“侦查”,回到出租屋,她倍感寂寞和煎熬,心里窝着一股熊熊烈火。她为自己要不要撕破脸“审夫”而焦虑。结婚七年,分居四年,虽说两人是青梅竹马,可是,一旦把脸面撕破,一些东西就不可能再复原了。想想福田站那位风姿绰约的“粉丝”,她底气全无。目前,她既不想打草惊蛇,也不想打蛇惊草。
她整天变着花样给他做饭,呆呆地等他下班。她不再觉得他转文转词特别扭,甚至觉得那是一种文明的、时尚的美。然而她总忍不住喉头咕嘟嘟外冒的酸水,忍不住想要“刺激刺激”他,好“榨”出点料来。
“喂,涛娃子,你看哈,我老了没得?”她敲着桌子。
“你不老!”他从书本中抬起头,干脆利索。
“喂,涛娃子,你最喜欢哪样的女人?”她又敲桌子。
“你这样的!”他再次抬起头,飞快又缩回书本。
嘁,死滑头!尽是些见话说话骗人的鬼话。她得再深入一些,在他心尖尖上划拉划拉:“喂,涛娃子,我做的饭好吃,还是她做的饭好吃?”
“都好吃!”
霎时,她浑身起了一层冷痱子,飞快追问:“你说的她,是哪一个?”
“你说的……不是我妈妈啊?”他鼓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愕然盯着她。
“就是你妈妈……才怪!”
两个人忽然一起哈哈大笑了,他们不约而同想起小时候的打嘴仗,想起以往推心置腹的甜蜜,连日来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和陌生感一下子消除了。他扑过来抓她。
马景涛倒班了,不用提前去司机公寓休息了。这真是个美好团圆温馨的夜晚。他们轻言细语幸福依偎。她的手游鱼一样在他身上滑动,又突然停滞——一条蜈蚣一样的疤痕从他脚后跟贯通到腿肚子。
“啷个搞的?”她坐起身,摸着这近一尺长暗红的疤痕,问。
“没啥子,就一条疤!”
“我晓得,问你啷个搞的?”她提高了嗓门。
“没得啥子!”他翻过身去,呼噜声很快起来了。
这里有故事。甚至是“事故”!她咬咬嘴唇,睫毛一下子湿了。
當陈小雨再次站到地铁公司那个门岗面前,小伙子一愣,但还是迅速认出了她。她为他递上一碗亲手包的“抄手”,絮叨着和他拉家常,小伙子非常感动,忙改口称呼她“嫂子”。
“唉呀妈呀,嫂子你这人太仗义了!就给你放了个行,你还惦记着,给我弄这么大碗——这啥玩意儿?哦,抄手。我瞅着就像俺那旮垯做的饺子!现在上班时间不让吃东西,我就偷偷尝一个呗,您帮我瞅着人啊……”他飞速地揭开饭盒盖拎起一只抄手塞进嘴里。
“好吃,好吃,贼拉好吃!”小伙子赞不绝口,“嫂子,你啊,一看就是个大好人,要不我咋那么晚还给你放行呢?照一般情况,那么晚,母蚊子都不给飞进去!你说,要打扰了我们司机大哥的休息,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这地铁一天拉多少人啊!是不!可你是谁呀,大美女呀,而且,一看就是个好人,嘿嘿,英雄配好人,绝配!”
“你刚说什么?”陈小雨逮到了契机。
他舔舔嘴皮,吧唧吧唧咂嘴,“说你好人啦!”
“不是,后一句!”
“大美女啦!……这也不是,那……哎呀我的大嫂子,我哪知道我后……哦,对,想起来了,我说——英雄配好人,绝配!”
“谁是英雄?”
“哎呀妈呀,我的大嫂子,不带你这样蒙人的……”小伙子惊得眉毛都站起来了,“你不知道?我滴个乖乖,我马哥这人也太低调了!那你查呀,上网查呀!哎呀妈呀,你输入马景涛的名字百度呀!你可不知道,那阵子他老火了,深圳的报纸个个都采访他!”
陈小雨恨不得脚下生风,恨不得马上见到她亲爱的马景涛,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旧年八月的几次失联和一连串的失约不归……原来如此!那时他身负重伤、要调理养伤啊。可他为啥不跟她说呢?怕她担心,一定是!他在电话里和她说了那么多话,竟然能把这件事瞒得那么紧实,就是怕她担心!
马景涛提着大包小包鲜鱼鲜菜刚进家门,陈小雨旋风一样卷上去,抱住他,狠狠地亲他。塑料袋里的鱼受惊落地,在地板上“砰砰砰”以死抗议!
马景涛被她堵得喘不上气。
“哎,我滴个妈妈哟,你这骚婆娘也太麻辣了哈!你想搞哪样嘛,将将来的那两天是冷若冰霜,过了两天又是晴转多云,这才半天没见到,那么搞得,晴空万里,还热辣上身呐!”马景涛有点喜出望外。
她喜欢他这地道的川味儿,这才是她熟悉的涛娃子,是她的青梅竹马。
她抱住他不肯松手,愧疚的、心疼的、埋怨的、喜悦的……早知道他受过那样的罪,就是有十个铁杆粉丝追得他漫天飞,那又怎样!她伏在他宽厚的肩头呜呜地哭了。
“喂,搞哪样,你搞哪样?骚婆娘,你做啥子又哭起来了嘛!喂喂喂!”马景涛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安抚这个一阵风一阵雨的婆娘。
“伤疤,呜呜,伤疤……你要死啰,见义勇为,天大的事你啷个都不给我说哈,你瞒得一时,瞒得到一世吗?”她涕泪纵横,挥拳打他。
他含着泪笑了。她哪知道,那时他差一点点就忍不住要给她打电话了……但凡游子在外,哪一个不是报喜不报忧呢?但他终于没解释,只是抱住她,紧紧地抱着她,任她捶打。塑料袋里那条鱼乘机钻出了袋子,瞪大黑亮的眼睛看着毫不害羞的他们。
马景涛上班去了,陈小雨哼着歌儿归拢行李,来了一礼拜了,该打道回府啰。马霓裳几次在电话里说她想妈妈了,说她有两颗门牙最近老在牙床上荡秋千呢。还有,她的“俏佳人”不能总是挂着歇业牌吧。至于那个“第三者”嘛,她决定不查了,如果他们之间有问题,她绝不会守在月台边上张望,而是紧跟在马景涛的身畔上演“藤缠树”,甚至盘坐在马帅哥的床头……嘿嘿,陈小雨觉得这么想有点龌龊。以后真的要少和葛姐那种人打交道了。
那么,那个女人到底是谁呢?粉丝、暗恋者,或者就是个精神障碍者……罢罢罢,管她呢。她相信她的马景涛——英雄能过“美人”关。她得给他留一点点心灵空间,给自己一个优雅大度的机会。
她考虑要不要把刚刚知晓的,关于马景涛的事迹告诉妈妈和女儿(顺便告诉她们,他的身体已完全康复。而且,他连续三年被评为“先进”,今年年底,新岗试用期满后他将成为地铁公司的正式员工)。感谢那个嘴巴利索的东北门岗,她也在百度上找到了当时的新闻报道,知道了整件事的始末。
那是2013年“中秋”前夕,地铁公司的员工汇集在游人如织的东湖公园搞企业文化活动,游客中,一个小女孩因为追逐蝴蝶,踩到了青苔,脚下一滑,跌入湖中。女孩的妈妈和四周围的游人都乱喊“救命”。
当时,马景涛和同事正抬着拔河用的绳索从桥上过,听到呼救格外着急。如果直接从近五米高的桥上跳下去救人,肯定会被桥底坚硬的暗堤刮伤,若是下桥绕到侧边就近入水,又会耽误救援时间。孩子小小的身影沉沉浮浮不断在水中挣扎……马景涛来不及多想,纵身跳下,落水的同时,一阵钻心的剧痛将他拽入水底,在人们失控的惊呼声中他又顽强地冒出头来,费力地游到了孩子身边,托她浮出水面,竭尽全力将她推到岸边。立刻有人帮小姑娘拍击背腹部,将污物从她嘴里抠出来。没有人注意到马景涛从脚后跟到小腿肚都被水底的锐物划开(估计是钢筋类的东西),伤口深可见骨,鲜血直流。呼啸而至的120救护车将小姑娘和失血过多的马景涛一起接到了医院。因伤口被污水泡过,马景涛当晚高烧不退,险情不断,直到第二天醒来后才知道,高处跳水冲击力巨大,他不但左腿肌肉划伤且小腿骨折,稍微处理不当就有可能落下终身残疾。那时的他才刚刚结束了委培学习,正在上岗实习阶段……醒过来的马景涛见病床前有好多鲜花,还有慰问他的领导同事,便追问那溺水小姑娘的情况。医生忙说,小姑娘的妈妈刚来看过他,托他们转告:小柔柔得救了,谢谢他,请他好好养伤!很快,他被公司转去骨伤科医院继续医治。
马景涛被封为“见义勇为”的英雄,全城人热议纷纷,说他的义举是催人向善的动力,他用实际行动融入了这座城市,这座城市应该关心他的未来……经过近半年的精心治疗,他顺利回到了他热爱的岗位上。
陈小雨为自己的多疑深感自责。同时也为马景涛的义举倍感自豪。她打算尽快回老家,把英雄的故事亲口讲给亲友们听,特别是讲给葛姐。然后,她要下功夫学习、钻研、提升美容技术,把“俏佳人”办出规模、办出格调。
听说她准备回去,马景涛相当诧异:“回去?你那件大事不搞了?”
“啥子事?”她茫然。
马景涛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眯,鬼鬼地笑了笑。陈小雨不依不饶,“嗨,你啥子意思吗?快点起来给我说清楚。我可以对灯发誓,本人对你没得啥子坏心!从来都没得!”
“对我是没得坏心,对别个有没得坏心那就不好说了哈!”
“哪个,哪个,哪个吗?”陈小雨把脸杵到马景涛面前,双手抓着他的肩头,搡他、揉他,还连连喊冤!平心说,她觉得自己是个善良且无公害的人。
“你对别个苏玉珍就很有敌意!”
“鬼晓得苏玉珍是哪个骚婆娘!”粗口一出,陈小雨立刻有些后悔!她怕像上次一樣又闹出“王维”似的笑话,便默然在心里搜索了一遍,确认没有哪个诗人、画家或者伟大人物叫苏玉珍后,她的胆子和火气就更大、更旺了些:“喂,马景涛,涛娃子,你给我老老实实摆清楚哈,苏玉珍是哪里来的骚婆娘?”她双手叉腰,蛮霸起来。
可以说,陈小雨不是个低俗、蛮霸的人,可今天她突然特别想骂人,想像葛姐那样野蛮,因为她莫名地嫉妒“苏玉珍”这个婉约水灵的名字!
马景涛表情严肃地盯了她一眼,坐到一边翻报纸去了。
他不屑的表情彻底刺伤了她的骄傲。没想到一个“苏玉珍”就把他们刚刚重燃的美好全部破坏了,她嫉妒得抓狂,想发火、想骂人!看看他那死样子,这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再来搭理她了。她赌气把行李收拾得“啪啪”乱响。这一刻她真希望自己就是葛姐,粗俗而暴躁,将压抑在内心的情绪一股脑儿倒出来。
“小雨!”马景涛喊她。她脖子一扬,懒得看他。他走过来,碰碰她的肩头,“喏,给你看哈这个!”他把一张《深圳晚报》硬塞到她面前,“你看看这篇,像你这样善良的人肯定会哭!”
他真会说话。
她看了。报上刊登了一个小孩捐器官救人的新闻,媒体称他为“伟大的小孩”。这个年仅十一岁的深圳小学生名叫梁耀艺,因身患脑瘤,临走前决定捐出肾脏和肝脏。他说:“妈妈,如果我活不了了,就把我捐出去吧。”六月六日,他的心愿达成。他捐出的器官在八小时内救了多条生命……这条新闻旁还配了彩色大图,一张是身着绿色手术服的医生们对小耀艺的遗体鞠躬致谢;一张是小孩妈妈看到就要永别的孩子捂脸大哭;一张是眼部特写,是小耀艺因病合不拢的双眼,那双眼睛清澈而无助……陈小雨是个感性的女人,报纸在她手中簌簌发抖。她抬起满是泪水的脸:“哎呀,你让人家看这个,心里像刀割一样!”她哭了。他没有劝她。
她鼻塞塞地、弱弱地说:“你们这里,这里怎么每天都有英雄!这个小孩好了不起!老公,你也好了不起!”
马景涛显然被她感动了,他走近她,捧着她姣好的脸盘,“对嘛,这善良的、慈悲的样子,才是我心中的小雨!”自打认识他,从没见他如此文绉绉的煽情,她又哭了。
他紧紧抱着泪流满面的她,“妹娃儿,给你说个真实的故事,要得不?”
她点点头,为自己刚才的粗俗有些害羞。
“苏玉珍嘛,你见过的,就是在福田站被你偷偷盯梢的人!”陈小雨一下子红了脸。
马景涛卷起裤腿,指着蜈蚣一样的疤痕说,“因为它,我被大家误认为是英雄,可好多人不知道,我是个名不副实的英雄。我不好意思跟人提我所谓的‘英雄事迹。在我心目中,只有那些真正能帮助到别人的人,才是伟大的人,才算是英雄,今天这个‘伟大的小孩梁耀艺,他算,还有无名英雄——苏玉珍,也算!”
大半年前,小腿骨折的马景涛被转到骨伤科医院后,一个捧着鲜花泪眼婆娑的年轻女人赶来向他致敬。接着,这个女人留在医院陪护服侍他三个多月,她说自己叫“小苏”,因被他见义勇为的精神感动,才主动申请做他的“护工”,她做护工的工资由地铁公司支付。马景涛出院后才知道,单位根本不知道小苏“护工”这码事,那个女人是溺水小姑娘柔柔的妈妈,名叫苏玉珍。
出院后的马景涛应邀到好几个单位去做报告,讲述见义勇为的故事,传递正能量。那天,在福田图书馆报告厅,一个刚听完报告,自称是人民医院医生的人来贵宾休息室找他。医生说,马先生你记得我吗?我记得你呢。刚刚你讲错了,那个溺水的孩子最终并没有活下来,虽然我们对小柔柔进行了全力抢救,但她溺水时间太长造成脑部严重缺氧,撑了不到十二小时后,还是未能闯过最后一关。我想要跟你说的是——这事没人告诉你,是因为孩子的妈妈再三请求我们,不要把噩耗告诉你,她很感激你。令人没想到的是,那天她还作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将女儿的遗体无偿捐献,用作医学研究。那个女人好像叫苏玉珍,她说,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能为我的孩子见义勇为,我的孩子也应该尽最后的力量帮帮那些可以帮助的人。和孩子作最后告别时,她一手握着孩子冰冷的手,一手不停抚摸着孩子的脸颊哭得难分难舍,那个场面我终生难忘……马先生,我给你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让你再做报告时,把这个伟大坚强的母亲也给大家讲一讲,很少有人像她这样。她感动了我们。
马景涛一直以为那个叫小柔柔的孩子还活着,如果没有,那他算什么英雄!此后,他拒绝了所有做报告的邀请,把政府奖励的奖金也全数捐了出去。他更加积极努力地工作着,用他能目测140米远的好视力来观察他所在的这座城市里,那些行色匆匆的人们及他们相依相偎平凡而温暖的生活。
不知出于对女儿的思念还是对英雄的敬意,或者福田站是她上班必经的一个站点吧,苏玉珍常常会赶在第一班地铁进站时来到福田站,逢马景涛当班,她就会长久站立,目送列车出站……她站在那里,仿佛从荡涤人心的彼岸涉水而来,不声不响却撼魂动魄,站成了福田站一道特殊而亮丽的风景!
她至今不知道,马景涛老早就注意并认出了她,每当列车经过此地,他都能感应到一种莫名的力量与感动!这份力量与感动如林间微风、山涧清泉,让他神清气爽,让他在回旋往复、周而复始、单调的驾驶过程中始终干劲十足。
当天晚上,陈小雨又做梦了,這次,她的梦境和马景涛描述的一模一样:列车飞驰,无论天色雾霭朦胧,或者隧道漆黑幽深,训练有素的地铁驾驶员马景涛右手握在操控杆上,左手拿着对讲机,目视前方,神采飞扬。他能清晰地看见,向远方无限延伸的乌金一样闪闪发光的轨道,它们四通八达,珍珠似的串联在城市的心脏上。无论晴天雨天,晨曦薄暮,他心中总有一束柔和的光,与这座城市的光荣与梦想交相辉映。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