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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牲畜[中篇小说]

2020-10-24

边疆文学 2020年10期

每次回到故乡,就走进了一片寂然和空阔中。深长的村巷里看不见枯坐的老汉和闲聊的婆子,也鲜有游走的家狗和觅食的鸡群。一条一条的胡同,就那样空洞地在房舍和树木间罗列着,装一些乡村无聊的风。

村边的田野呢是平坦的大片的地,离村庄远一些是缓坡的山地,平地与山地,一律落寞地在苍穹下横陈着,承载一些乡村常见的庄禾和蒿草,三五棵野生的杜梨,地垅上悬挂下来的酸枣藤还有莫名其妙就长出的几棵矮矮的杨树,它们抖动着叶片,在野风中作一些叹息。

前些年,田野里是少不得牲口的。在山地的某一处,庄禾绿色叶片稀疏的地方,忽然就会出现一头驴的脑袋,先是两只竖着的大耳朵,再是修长的驴脸……那是驴子在被人操纵着拉犁,在高粱或是玉茭间套种着什么。山腰或是沟涧里,偶有一头或两头黄牛在耙地,山风把人的吆喝,悠悠地兜进村庄。村庄的巷子里,某一户人家的大门侧,会看到拴有一条驴子,墙根下晒暖阳的老汉身边,也卧有一头正反刍的老牛……如今,这一切都很难看到了,尤其不见了牲畜的身影。三叔说,大片的地,都用机子耕作,小片的地,也有小型机器,进不去机器的坡地,人工去刨挖刨挖或干脆让它们荒弃了,也不值得养牲口咧!过去跑跑乡村间的运输或是老人们赶集、逢会,全仗了骡子、马、驴的骡马大车,如今早被三轮、四轮和小电动车替代了,这就很少再使唤牲口啦,再说,这些年青壮年全在外地打工,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谁能喂得动牲口?喂养牲口还得一笔不小的开销,草啊、料啊小病小恙还得找兽医咧,操心不少。慢慢地牲口就卖了,就少了,就没了……现在的娃娃家已经分辨不清骡子和马啦。

三叔的话说得很平静,既没有高兴也不见伤感,仿佛一切都是极自然的事情。我却有着深深的失落,甚至有痛苦惋惜和揪心的感觉。我一直以为牲畜是乡村的灵魂,是农人和土地的纽带,也是农人们最富灵性和智商的得力帮手。过去的年月里,农人们认为牲畜(这里专指马骡牛驴)是他们的半个家当,是一半儿光景,在愁闷和痛苦的时候,可以和这些牲畜倾诉、宣泄,再笨的牲口们也会竖起耳朵,专注地倾听他们的话语,在静默中分担主人的忧愁。如今半个家当都成了一色的铁器,小四轮、小三轮、耕耙机、播种机、收割机,这机那机,真不知道,当主人们向他们发泄心中的郁沉和生什窘迫的时候,这些冰冷的家伙会不会把主人的牢骚生硬地反弹回来……乡村的牲口,这与土地不可分割的精灵,难道果真就这么一天天一年年减少乃至绝迹了么?

马(上)

马是非常尊贵的动物,无论品性,无论作用。

马的天地原本是在厮杀的疆场鸣叫着的,在漫长的驿道上奔跑着的。平和的年份总要多于战乱。在和平的日子里如同百万大裁军一样,一匹匹优质的马儿被下放到了乡村里,担负起乡村和田野耕犁耙耱驾大车的劳作。

马是被乡人称为大头牯的,它们和骡子一样在名称上叫大头牯,是大牲口的意思,这就比牛们驴们高了一个级别。

在其它称谓上也可看出这种区别的微妙。如,圈马、喂马的地点,乡人叫马房,叫马号,官方称马厩;而圈牛、圈驴的地方则叫牛圈、驴圈、牛棚、驴棚;马房、马号大多是单另的,马们绝不会和牛们圈在一个号子里,马号里除了一色的马儿之外顶多再圈几匹骡子,同是大头牯嘛同一个等级,也可以说物以类聚。牛圈和驴圈里则不讲究,它们可以混合着圈,牛圈里有驴,驴圈里有牛,牛驴还是和谐相处的。这是我童年少年时很真切的印象。

乡人要学车把式,先得从赶牛车、驴车开始。

当牛车、驴车赶得娴熟的时候,才有学习赶马车的资格。

在乡人中间,很多人赶了一辈子牛车和驴车,但赶不了马车,技术不够,水平不行,和马儿永远达不到默契的程度,不是他不选择马儿,是马儿尊贵的秉性他难以了解,拒绝让他驾驭。

那时候每个生产队里都有一驾威风凛凛的马车。在孩童的眼里它高大排场,特别是套上马儿和骡子之后,骡马与木车组成了一个有序的整体时,更是壮观而威严。

车把式是用心而讲究的人,他会让生产队里派人把马车的车邦、车轩、车杆油漆成杏黄的底色。这种黄,夺人眼目,兆示吉祥,还要在这种杏黄色上加几道红色的杠杠作为装饰,或用红漆写上××大队第×生产队的字样,还有的在车邦上写一行简单的语录和流行口号,这样,被红色点缀的马车显得出类拔萃、分外醒目。

驾辕的肯定是一匹高大结实的红马儿,年轻、漂亮。光溜溜、细腻腻的毛儿在日光下闪着光芒,两圈儿黑黑的睫毛环绕着一对马眼。马眼如两片悠悠的湖水,孤傲。淡泊,还有几多忧郁。尽管车把式把它装扮得有别于其它大头牯,它的缰绳笼头和其它拉车做活使用的套在头上的夹板、套货、身上的绳索和马鞍等器物上都点缀有红的绿的黄的粉的绒毛儿,脖子下悬有一枚轻巧的铜铃儿,每有走动,铃铛便敲出清脆声响。

少时见到马车经过,总是远远地羡慕地看,一匹壮实的红马儿驾辕,三匹高大的骡马们拉套,钉了铁掌的马蹄儿骡蹄儿,嘚儿嘚儿地踏出短促有力的声响,在村巷或乡路上弹得好远。一驾修长的马车,因装备起了马和骡子威风得不得了,车把式甩着长长的鞭子,哪里会朝头牯们身上打呀,那是炸在空中的响鞭,是炸给乡人听的,是甩给乡野看的,是一团儿浓浓的喜悦心情在鞭稍上的利落释放。

那些年马车辛苦,车把式辛苦,驾辕拉套的马儿骡儿尤其辛苦。收麦子了,收割过的麦子捆成麦个子,在辽阔麦地里胖墩墩地站成一行,像乡村里矮胖的大嫂,等着车把式将它们装上马车,拉回麦场。

通常是车把式在马车上,一捆挨一捆,摞着麦个子;二把式在麦田里掂了一把三股大木叉,插了麦个子朝车顶送麦个子。砌砖一般压着茬口朝马车四周扩展着,一层层宽起来,高起来,堆成一座麦子的山。

每加高一层,车辕便朝辕马的腰身重压一截儿,马儿腰部的皮绳也朝了腰际勒进一寸。少时的我,真担心那一堆麦山,会把辕马压倒。

辕马从容镇定地驾着车辕,它早已习惯了这种高压,腰背上的绳索每吃进一些,它的身体会有些微反应,两只短小结实的耳朵立一下,再立一下,肚皮的某一处毛皮抖动一下或用劲地喷一下响鼻,扑——扑——地,把许多草屑和蚊蝇冲出老远,也把许多压力和肚腹中的沉郁喷吐而出。

多年后品读臧克家的诗作《老马》,有深刻的触动,也有举一反三的思索。臧克家的诗作强调了老马的苦难和任劳任怨,对底层民众有浓浓的悲悯情怀。而当时我眼中的马儿全然看不出苦难意识,可能年轻的缘故吧,它的浑身透过光滑洁净的红毛儿扩散出勃勃生机和使不完的力气。马儿的眼睛永远平静如水,偶或流泻出沉郁的光波,它可能用这种平和与沉郁的状态应对着生活和命运吧。

马车装着山样的麦个子,从一块块麦田驶进麦场,一趟一趟地拉,承载过高麦个子的马车在有着缓坡和陡坡的村路上是极易倾斜或翻车的,这对车把式、二把式和驾辕的马儿,都是一次又一次的考验。

收秋时节,马车奔走在秋田和谷场之间,是拉玉米、高粱、豆子和采摘几遍之后的棉花杆子的。玉米杆子、高粱杆子、豆类蔓子和棉花杆子们,虽不及夏日麦捆子那么高耸,但堆在马车上的它们却沉沉甸甸,马车的两只胶轮常常在平整的秋田里碾过两行深深的辙印儿。

马儿很少去做繁杂的活什。麦收了,秋收了,平敞开阔的田野空空荡荡,一眼看得到远处的卧虎山史村山塔儿山,逶逶迤迤呈黛青的颜色,天也高远得不成样子,蓝得让人如同走进梦里,把田野衬托得愈发地土黄,深深沉沉。土黄里游移着同样土黄的牛儿,那是在犁地,有时两头牛套在一起拉一把犁,有时牛与驴搭配着拉犁,犁地这样粗笨活计大都是由牛驴来完成的。大片大片的地犁得松软了,该仔细地耙两遍呢,而牛驴们又忙不过来,不得已才动用了马儿们,动用了骡子们。

看马儿们耙地,其实是在田野看一种艺术表演。马的性子急,不像牛那样沉稳缓慢拖泥带水,不像驴子那样没轻没重不识大体。马儿干练利落,生性快捷,通常两匹马儿拉一架耙或者干脆一匹马儿单独就拉一架耙,赶马踩耙者常常是生产队的车把式,或是熟悉马性的中年汉子,或是能驾驭了大头牯的资深老农。好的驾驭者是很少吆喝的,而鞭子,只是手中的一个不可或缺的道具,尤其对于马儿这样有性情颇自觉的智性大头牯。只要你双脚踏在长方形的木耙上,轻唤一声:驾——马儿就扬起脑袋撒开四蹄欢快地小跑起来,那一页木耙,在刚翻犁过的松软的土地上梳理,像一叶船儿在河面上颠簸、荡漾,随着土的波浪在起起伏伏。马儿的一对小而坚实的耳朵竖着,表达一些征服土地的决心,而那一条长而漂亮的马尾,在田野的风里也随了奔走着的节奏飘扬起来,棕黑色的马尾像一团儿春日的柳条儿在黄土地上兜起甩起,应合着那一丛在风中猎猎甩动着的鬃毛儿。

远远看鬃毛如一团儿火在马儿的脑袋上脖颈边燃烧着。

为了再添加些许威风,也为了心目中的那一份喜悦的炫耀,踩耙人在奋力踩耙兜耙的间隙,还要在空中炸一下响鞭,以迸发憋了许久的一腔子豪气。

马儿们干活就是这么快捷利落,决不躲奸做猾拖泥带水,一晌半晌下来,能看到从马儿的腰际,肚腹以及浑圆臀部的细毛下面渗流出一片片湿汗,蒸腾起一缕缕热气。

马儿又是十分娇贵的头牯。

这样一身的热汗,歇歇儿时是断不可拉到十分阴凉的地方的,这样容易感冒;干完活计或中途小憩时口渴的马儿是不敢喂它生冷井水的,这样常常导致肚子疼,水要事先从井里挑出倒进水槽里,经日头晒过成为熟水才可以放心去饮。

在老庄稼人和车把式的眼里,好马儿的标准是长方形的脸面上,有一双有光泽的眼睛,眼窝里有精气神儿,机精的马儿从眼光里就透露出来了;马儿的脊背开阔平整,马儿的肚腹圆润开张,如一面砖墙,强、硬、结实,而四条马腿则修长有力,显出整个身躯的高大和协调。

农业社的时候,几乎各个生产队里都有先天长得有欠缺的马儿们进入不了“大头牯”的行列,很自然地它们就和驴儿牛们归为一类了。

我曾多次细心地打量过它们,真是先天发育的不足,有脑袋大而脖子细小的;有脊背细窄而肚腹膨大的;有耳朵大却吊拉下来的;有腰角宽厚而胸肋短小的;有身躯矮小而四条腿细长的……这都是没有长成样子的先天不好的次马儿,这些次马儿在乡村里无法成为“大头牯”,更驾不了车辕,也拉不了车套的。它们和驴子们拴一个圈里,并同驴子们吃一槽草料,自然地同驴子们一样,做着田间琐碎的活计。

听车把式方子伯伯说,最好的马儿么,是额头大,眼窝大,眼眶突出的,脊背平直不说了,腹部也要大,马儿的大腿要结实,用现在的话说,是肌肉发达喽。

痴迷牲口的我少时有许多不解,整天泡在饲养场或坐在方子伯伯赶的马车上,喋喋不休地问他,方子伯伯,马的耳朵咋就长得短小呀?

方子伯伯赶了一辈子马车,爱马、懂马,老死的时候,是死在马号里的。那是他在野地里发现了一丛长得油绿的野苜蓿,年迈的他欣喜得老眼也发绿了,翻沟上坡把一大捆野苜蓿背到马号里,还没来得及切碎喂马呢,人就靠在木头槽子边老去了。

方子伯伯爱马儿,马儿对方子伯伯也有非同一般的感情。那些年,村里没收了社员的自留地,每个小队却给每个家户分了些“猪留地”,其实是换了名堂的自留地,只是比自留地的面积更小,路途更远,一般在公社干部很难发现的沟沟坡坡半山梁上。方子伯伯的“猪留地”在大老远的涧沟里,他利用赶大车之便,就忙里偷闲悄悄拉了辕马儿翻沟爬坡在那片地里劳作。大热天,日头火鏊子一样吊在头顶,疲劳极了的方子伯伯摇摇晃晃一头栽在地中央,他是上火了也中暑了。

枣红辕马发现主人倒在地当间,起先是静静等,以为主人歇歇儿呢,之后就细细观察,可能主人的姿式有异于往日的歇歇儿。马儿凭感觉便有了几分警觉,试着用长长的脑袋去拱方子伯伯的身体,一拱,不动,再拱,依然无知觉,马儿就有了焦急和茫然,这在小片地里转了几圈儿,就立在沟畔边,朝了空阔的涧沟和涧沟那边的村庄鸣叫……枣红马儿的鸣叫是深长的那种鸣叫,是殷切的鸣叫,它是在召唤来人呢!只可惜涧沟里仅有一崖一崖的石头,有浑浑黄黄的土崖和土崖上浓密的酸枣藤,它们听不懂马儿的啼唤,懒洋洋地在日头下打盹儿……

枣红马儿失望地转回来,在方子伯伯身边静立,片刻,它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用长长的马头使劲拱着方子伯伯的身体,那是用力却又随劲儿的翻动,大日头下的土地,着火般地烤烫,枣红马儿一拱一翻之后又咬住他的衣角把方子伯伯沉重的失去知觉的身子一直拽拉到地垅边一棵浓郁的柿子树下。柿树粗大,叶片繁茂,树下是一片宜人的荫凉。马儿依然在小片地里转着圈子,时而在地边朝了远处鸣叫。日头一点一点地朝西移去,马儿索性守在方子伯伯身边,把修长的脑袋探下去又伸出一条红红的舌头来,一下一下舔着方子伯伯的脸,舔一阵儿车转身子又用那条长长的尾巴,抚掠着方子伯伯的身体……枣红马儿在整整两三个时辰里就重复着这两个动作。

日头坐在西山顶上了,车把式方子伯伯睁开了眼睛。是昏迷的时间到了还是马儿的动作起到了作用?他一点点清醒过来恢复了意识。他的第一个动作就是伸出手臂去抚摸待在身边的马儿,马儿自然感觉到了这一点,它让主人抚摸着,且兴奋地喷着响鼻,扑——扑——地,粗重又欢快。方子伯伯嗅到了浓浓的青草味儿、豆饼味儿、麻糁味儿,当然还有麦秸味儿,这混合在一起的气味儿对方子伯伯是无比亲切的,他也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以回应他的亲爱的马儿……

乡人看到,在傍晚的夕晖里,枣红色的辕马儿驮着车把式方子伯伯,缓缓地从地里走回村庄,方子伯伯是爬伏在马背上的,马蹄儿舒缓地敲击着村路,嘎——蹬——嘎——蹬——,是此时村庄里动听的音乐。

枣红辕马儿解救方子伯伯的故事,是方子伯伯事后告诉村人的,他由此对辕马儿充满了感激。

这事儿有人信,有人不信。

(4)稳定运行8 h后,对液硫外输泵(P-303)出口的液硫和气相分别取样,分析液硫中硫化氢含量、酸度以及气相中硫化氢含量;若液硫中硫化氢质量分数仍大于15×10-6,则逐渐加大流量调节阀FV-31201、FV-31301开度,将流量增至680 m3/h。

我深深地相信。

马(下)

农业社里的时候,我村有一处配种站。

我村在方圆一带是有名的大村落,五千多口人,还有几个自然村也归属我们。设一处配种站,对一个大村落讲,是十分明智的。从物质层面讲,它可以增加村里的收入;从精神层面讲,它可以提升村子的声誉。十里八村的,每到牲口发情时节,村路上就有邻村的老汉或半大老汉们,牵了母牛母驴母马儿们,朝村南的配种站走去。年少而淘气的我们,感觉有了好戏可看,远远跟着,怀了一颗期待的心。配种站有庞大结实的公牛,我们叫牤牛,有身材高挑的公驴,最威风最漂亮的还数那匹公马儿。

公马儿身躯高大、四腿修长,那平直的脊背像我们小学校的操场,屁股饱满结实,发达的肌肉在腰背和胯腿间均称地分布着。大额大眼大脑袋,额部宽广平坦,马脸上棱角分明。两只尖小结实的耳朵一抖一耸,像两片斜斩的竹板一样朝上耸立。短短的两耳周边是一丛蓬勃的鬃毛儿,红中泛黑,黑里透黄,洒脱地覆盖了半个脑袋……公马儿站立在场院里,土黄的院子里如同燃烧着一大团威武的喜庆。

公马儿的强壮和悍威让任何一个看到它的人都心生敬畏和钦佩。

公马儿是警觉的。

每有年轻的母马儿、母驴儿被人牵进场院,尚在马厩里的公马儿就停止了吃草,它感觉到了异性的光临。它先是愣怔一下,两只尖锐结实的马耳朵直立着抖动,下意识地刨几下前蹄,喷着响亮的鼻声,扑——扑——地把木槽里的草料溅得好远,整个马儿处在一阵莫名的躁动里。

公马儿是听到了异性的声响吗,是嗅到了异性的气味儿,还是潜意识里便有一种超前感觉吗?

场院里的母马儿或是母驴儿被安顿在那几根由结实的原木搭起来的被配种站李老汉叫作“收驹儿桩”的木桩里的时候,公马儿就被李老汉从号子里牵了出来。

公马儿的头高高地扬着,那一对大大的有几分沉郁色彩的马眼,却深深地看一眼此时拴在“收驹儿桩”里的母马儿,只一眼,公马儿便了然于心,它定定神韵,鸣叫一声,便在李老汉的陪同下,绕了场院散步。

母马儿六七岁,正当年轻,毛发光溜,身躯也均称适中。它此时被拴在横一杠竖两栏的“收驹儿桩”里面,安静地等待着公马儿的宠幸。一张颇有几分俏皮的马儿嘴,却张张翕翕,开合不止,那是发情季节里母畜们的突出表现。

李老汉个子矮小,两只手却出奇地粗大,他此时用阔大手掌拍着公马儿结实、瓷亮的臀部和腰胯,把责任和重托就拍给公马儿了。

公马儿善解人意,深知作为主人的李老汉的拍打是对它的鼓励。雄性荷尔蒙的催涌使它很快亢奋起来,而亢奋的标志,便是胯下的生殖器缓缓地伸出来吊下去,有二尺余长的样子,再硬硬地挺前去,与它的肚腹和地面均呈了平行状态。

“好家伙,又长又粗又硬又黑的,前头,还有一个黑疙瘩——”

便有初开眼界的娃子禁不住地感叹,惊惊乍乍,少见多怪的样子,引起了同伴的惊叹和随声附和。

此时李老汉大怒,面对了一群娃子作驱赶状,且愤愤地骂道:狗日的呢,小小年纪不学好样,看什么看,看什么看,回家看你爸你妈睡觉去——狗日的呢——

一群娃子被李老汉骂得无趣,也着实害怕他身边的公马儿,便哄地一声尖叫着,作四散逃离状。我们哪舍得逃呀,只是四散了,在场院外土墙的四周寻找各自隐蔽躲藏的位置,把一颗一颗山药蛋一样的脑袋,安置在墙豁里,塞进墙缝里,唯露出两只黑黑的贼贼的眼窝,执拗地朝了场院看。

程绍武 书法

果然就有好景观。

李老汉只是吓唬吓唬我们,跑了躲了就算咧,不会动什么真格的。他怂恿着的公马儿却要去动真格的哩。

在场院里转了两圈儿后,李老汉审时度势,看看时机已成熟,便在公马儿屁股上用力一拍,走向了母马儿所站立的“收驹儿桩子”处。

公马儿马蹄儿踏出欢快和急切,场院的土地上硬硬地溅出一些欲望来。

急切归急切,公马儿却有自个儿的套路和步骤,它在接近母马儿身躯时,先喷一次响鼻,仿佛礼貌性地打个招呼儿,再深深地近距离地看一看母马儿的相貌。说也是,十里八村,母马母驴多了去啦,公马儿起码要做到心里有数的。

看过母马儿脸面,公马儿车转身躯,把自个一颗修长硕大的脑袋伸到母马儿尾部,它先是使劲地嗅着、嗅着,用气味来判断此母马儿非彼母马,用现在的话讲,增加公马儿的信息量。公马儿嗅的时候,母马儿安顺温柔一动不动,一对秀美的大眼睛水汪汪亮晶晶,它肯定在享受着公马儿此时的慰藉和大举措之前的小动作,母马儿便用它阴部的翻动和张翕来配合公马儿的亲近。

似乎是一种命运的安排,中学毕业后大队干部因我家庭出身不好没推荐我上高中,却出人意料地要派十六岁的我到配种站,给年迈的李老汉打下手。那时听李老汉说,公马儿对它心仪的母马儿,不仅仅是用鼻子去嗅,还会用舌头去舔哩,就像公羊舔母羊那样,那个殷勤劲呀,把母畜的心尖尖都舔得痒痒难熬咧。

李老汉见公马儿的这一套前奏已做到了火候,沙沙哑哑的老嗓子便炸出一声命令—“上——”随着这一声底气饱满的苍老爆发,同时老汉一掌用力击打在公马儿屁股上,啪——地一声,沉实响亮,声震场院。

用当时流行的话讲,这是催征的战鼓,是革命的春雷,是战斗的命令,是进军的号角。

公马儿朝天鸣叫了一声,那是雄性的欢快和表示征服的决心。激越人心的长鸣还没收尾,公马儿便在鸣叫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高高地跃起前蹄来,修长高大的身躯瞬间腾在空中。又一下两条前腿跨在母马儿后背上,公马儿的前蹄似乎在空中划了一道优美快捷的弧线,又好像没有,它就那么遒劲而强悍地跨了上去。

身材矮小的李老汉,此时敏捷得如一只猴子,它一闪身跳到了母马儿的屁股后面,公马儿的后腿前面。一把抓住公马儿早已探伸而出硬邦邦挺向前面的粗黑家具,对准了母马儿的阴门,大呼一声“送——”公马儿身躯便以排山倒海之势朝前倾斜和推进。李老汉便随了公马儿推进的节奏,大喊着那个“送”字……

我们清晰地看到,随着公马儿每一次的奋力推进,随着李老汉呐喊助威的每一声呼叫,木栏之内的母马儿便张大了嘴巴,以承受这来之不易的刺激和冲撞……此时的我们也才清楚,那一横二竖的“收驹儿木桩”的巨大作用,不是那些结实原木的支撑和依靠,母驴母马哪里能受得住高大公马儿的用力迫击和身躯重压呢。

暴风骤雨和精彩节目总是短暂的。公马儿的前蹄重重落于地下后,高潮肯定就结束了,而母马儿的阴部却花朵一样欢愉地翻动着,呈着斑斓色彩和多个图案,之后便以淋漓尽致的一泡长尿给这一行动划了一个圆满的句号。我们却在母马儿尿水的激溅声中,从墙豁墙缝里抽出拔出自己的脑袋,每一颗土豆一样脑袋上的脸子,都挂着不知羞耻的憨笑,极满足的样子还有意外收获的侥幸。哈哈地张大嘴巴无所顾忌地大笑一气,还余兴未尽地交流着看法和观感,全然没顾忌李老汉的又一轮破口大骂。

“小仔蛋子呢,就不学个子好样,将来就全出息成牤牛叫驴儿马子咧……”

在李老汉的骂声中我们嗷嗷叫着一哄而散了。

命运的魔棒鬼使神差地指挥着我,来到配种站当了李老汉的小学徒,其实是个干杂活儿的,和李老汉一块铡干草,给牲口们挑水、上圈,学着在槽子里拌个草料,麦秸草是掺多少麦麸多少豆饼多少麻糁……还有,在草料里要适量地放些粗盐,能促进牲口的食欲,也能增加这些雄性牲畜的力量。

闲暇的时候也拉着公马儿公驴公牛们在宽阔的场院里溜溜蹄子,晒晒太阳,吸吸圈外面的新鲜空气。

我最喜欢拉着公马儿溜蹄儿。公马儿听话,知道我是它们的小主人,言听计从的样子。我拉着公马儿也感觉威风,狐假虎威,自个儿的形象也好像提高了很多。当然,范围只能在场院里,公畜们是一律不敢拉到村巷田野里的。李老汉说,害怕闯下乱子呢。

公马儿也有不听话不顺人意的时候,那是我亲眼见到的配种现场。

作为给李老汉打下手的小跑腿的,每次配种收驹儿时,我都陪在李老汉身边,像小太监陪着王爷一样,时刻听从他的旨意,干些零碎杂活儿。

犹如以往,这一次,小母马儿还是被人拴拉到“收驹儿桩”子里面了。

公马儿却迟迟不出圈,情绪似乎异于往日,它有些烦躁,有些闹心,有些不听老汉的指令。多年后观看歌舞晚会,看到许多大腕儿们摆谱子耍牌子使性子,讨价还价而迟迟不肯出场,就让我想到当年那匹公马儿的骄矜和自大。

李老汉稍觉困惑。

我感到天大的奇怪。

李老汉还是把行为异样的公马儿拉到母马儿的身侧。

公马儿先深深地看了母马儿一眼,又有些迟疑地在母马儿臀部嗅了一嗅,这一嗅不打紧,当它确定了什么的时候,很气愤地扬起脑袋又很决绝的离开了母马儿,直朝着它的马厩走去。

我一片疑惑。

李老汉毕竟是这个行当里的老手,他突然间明白了什么,顿悟了什么。

四周的人依然同我一样觉得奇怪。

李老汉喃喃地说,小母马是公马儿的闺女哇,马不欺母,也不会欺女的,它一嗅就嗅出咧,公马儿灵性着呢。

那一幕,深深触动了我,使我对马儿们有别样的看法。

李老汉同母马儿主人商量,那就让叫驴上吧,明年生个马骡子也不错哩。

公马儿还闹过一次情绪,那是同一头年轻漂亮的小母驴儿交配之前。

如同以往,年轻俏皮的小母驴儿已被它的主人拉到“收驹儿桩”子里面了,我静静等着公马儿的上阵。

公马儿也深看过母驴的相貌,也嗅过母驴儿尾部,都没有异样反应,但公马儿就是不上阵,不过去交配。只固执地站在场院一侧。

我问李老汉,牙——,公马儿又咋哩,难道这头母驴儿也是它的闺女不成?“牙”是乡村里“爷”的转音,很古朴的发音了。

李老汉笑笑说,那倒不是,母驴肯定不是它闺女。

难道嫌人家是母驴儿么?好奇的我问个不停。

李老汉依旧笑笑说,也不是,母驴儿公马儿一样喜欢,给它换换口味,哪有不喜欢的道理。就像天天让你吃窝窝,换吃一顿抿圪斗,还不乐坏你个小仔儿。公马儿今儿个是不耐烦哩,就像农业社里让社员天天上工,天天农业学大寨一样,总有不耐烦的一天。公马儿有些累了,身体和心里都劳累喽。李老汉如此形象地打着比方,我自然明白了公马儿的闹情绪。

当执笔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了“审美疲劳”一词,用在那时公马儿的身上,再合适不过了。

富有灵性的公马儿自然也有审美疲劳的深切感受。

怎么办,就让公马儿这么消极怠工么?

我想到了李老汉土炕下的炕洞里藏着的一大包药物来,听他说,是不得已时同草料一同拌给牲口吃的,那是催情药,是这些雄性牲口的发情药。

难道此时的李老汉会让没情绪的公马儿服用么?

没有,李老汉没去拌药物的主意。

我看到李老汉轻轻地顺着公马儿的鬃毛,之后又牵了缰绳,在场院里溜溜跶跶散开步了。

我赶紧跟在李老汉身后、公马儿的身侧,看李老汉如何解决这档子麻缠事儿。

盯着公马儿沉郁而此时有些疲惫的大眼睛,李老汉如同拉家常一样同公马儿说开了话——

哎,这年头,这世道,各有各的难处,各有各的委屈,可话说回来,咱就是干这档子营生的么,咱就是吃人家这槽子草料的么,老话儿说得好,在行伤行,离行想行,现时的话儿说的更好,是干一行爱一行。咱就得热爱咱这行当哩。你想想,村里有多少公马儿想干这一行,大队里就是不让它们干,干着急没球法儿,咋哩?革命工作分工不同嘛,那你说你想干啥哩,想干人家乔玉贵的营生?想干人家苗三星的营生?(乔、苗二人分别是我们大队的支部支书,大队革委会主任)。那可是公社里派来的干部,咱想都别想!再说了,你伤这行了,你不耐烦了,你腻玩了,把你下放到大田里,耕地犁地拉大车,大日头下农业学大寨,风里雨里遭不死你。拉大车吧,看那些驾辕的马儿费的是啥力气?你不服,不服让你喝一壶,干不完的营生上不完的坡,你试试,努不断你的二股筋……

李老汉谈心交流式的唠唠叨叨说一段落,人和公马儿刚好走了一圈儿。我看到公马儿默默地认真听讲的样子,脑袋上的一只左耳朵竖立起来,神经质地抖了几抖。

第二圈开始溜跶了,李老汉照例拍打着公马儿的腰胯,极其亲切和蔼的样子,他接着说,咱就不提其他方面咧,单单说这吃喝吧,咱站里天天草草料料拌给你,豆饼麻糁喂着你,干草儿青草儿掺和着吃,每月还有二十斤黑豆哩,天爷,这吃喝比我老汉强多咧,我天天是红薯窝窝稀糊糊,一颗窝头一苗葱,一碗开水朝下冲,真是牲畜不如哩!你说,你还要咋哩,你还要啥待遇哩?你还想吃人家磨石子妈做的饭哩么,人家老太太可是给下乡工作队做饭的人,老婆婆做饭是一绝,人家又是大队干部挑选中给下乡干部做饭的,人家可是侍候当大官儿的。干面拉条子,四个盘子一壶酒,白面卷子加油卷儿,美死人哩,咱想也别想。天生吃草料的命……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你再看看生产队里的那些个头牯,哪一头不是皮包骨头的可怜样儿,白天累死累活,夜里也没好吃喝,人都吃糠咽菜哩,头牯们的麸皮越来越少咧,嚼来嚼去,就是一把干麦秸。把你下放到生产队,饿不断你的那二股筋……

说完这一段儿,就遛跶了第二圈,我看到公马儿的另一只耳朵又抖了抖。公马儿也同我一样在认真地听么?

第三圈儿开始了,李老汉不慌不忙地接了说:我李老汉没文化缺水平,更不会讲那些大道理,整天价抓了你们的家伙后就一门心思伺候你们,凭良心说,我李老汉对你们咋样,对你公马儿咋样?你想想看,哪个生产队里的饲养员不偷牲口饲料呀,多多少少都要贪污头牯们口粮哩!我老汉一人吃饱全家不饥,我贪污下有毬的用处呀,我没儿没女没家庭,我把你们这些公马儿叫驴儿牤牛子当成我的儿女哩,当成我亲生的娃娃哩……,多年了,我和你们处下的是多深的交情呀,你寻思,你寻思你今儿不想做你的活儿,不想干你的营生,你一个哑巴畜牲你啥也不怕,我老汉可就交不了差了哇!你这可是砸我老汉的饭碗子么?砸了我的饭碗子,对谁有好处?哦,我背了铺盖卷滚蛋咧,大队再派一个新手来,能像我这么对待你们厚道?哼,看打不断你的那二股筋……

我留意听了,李老汉的每一段末尾都用一个“二股筋”,至今我也不明白“二股筋”的具体所指,我想,他可能泛指,泛指头牯们皮肉筋骨的意思吧。

今日细细想来,李老汉看似随意的三段话却有着三层含意,第一层有敬业爱业的深意,第二层有切身利益的关联,第三层有人际关系的利害。人长得猥琐矮小的李老汉,肚子里却藏着大智慧。

说完这段话,第三圈儿也就溜完了,公马儿的两只耳朵此时坚挺竖立着,如两把坚硬的匕首直指蓝天。

此时的公马儿朝天鸣叫了一阵,在宣泄着胸中的郁闷,沉郁的眼光被欲望覆盖了,它似乎彻底明白了李老汉的话,领悟了老人家的良苦用心。喷一个响鼻,胯下便伸探出粗硬的家具,朝着发情中年轻漂亮的小母驴儿去了……步蹄儿坚定而踏实。

公马儿第三次闹情绪是在一个春日的前晌,记得场院四周的杨树上叶片脆亮,在春风中翻飞出碧绿和纱白的颜色。

邻村拉来的,是一匹身材矮小的母马儿。

母马儿已被拴到“收驹儿桩子”里许久了,也不见公马儿的任何动静。

“牙——,公马儿这回又咋哩?”我问李老汉。

李老汉苍老的小眼窝里含着一泡酸泪,他拿衣袖揩揩,去看看母马儿,去看看公马儿。

这回他老皮老肉的核桃脸上,挤出一缕笑来——嗬嗬,狗日的嫌母马儿丑咧!

我惊讶,公马儿还有嫌母马儿丑的时候?转头去深看,可不是,这母马儿也太不讲究了,就像村里不讲究的懒婆娘一样,头不梳,脸不洗,头发上挂着一串虮,胸脯凹,后背锅,一脸麻子加嘴豁。这母马儿,毛发不红不黑灰乎乎一片,并且有一片毛少一片皮的,脏污污贴在腰腹上,眼睛被眼屎糊着,睁不大的样子,同样黑污的脸面下边不知是鼻涕还是口水,还是发情了而口鼻一起淌一些不干不净的粘稠的液体……

公马儿傲慢地站立在那里,对母马儿似乎不屑一顾。

母马儿自作多情地努力把糊有眼屎的眼睛睁大一些,一厢情愿地眊一眼公马儿,再眊一眼,又仿佛传递着一些信息: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

程绍武 书法

公马儿矜持依旧,傲慢依然,喷一喷响鼻作为回答:那个地方都是一样的,咱眉眉眼眼上见高低!

这就形成了僵局。

僵局就这样僵持着。

解决这样的僵局有两种途径:其一,让邋遢的母马儿主人先拉回村去,把母马儿洗洗涮涮顺顺毛发收拾利索改日再来;其二呢,公马儿看不上母马儿不一定叫驴子看不上,权且就让公驴儿上吧,怀个骡子也不错。

可是,不行,母马主人从三十里地外的河里庄来的,跑一趟不容易,一次顶一次,收不上驹儿回去没工分可挣,再者,村里就是让母马儿怀马驹儿的,不是怀骡驹儿,这是小队干部定好的事,他一个跑趟的无法无力更无权更改大事情,怎么办?

公马儿要捍卫自己的马格和尊严哩,要不是我牵着缰绳儿,它早就返回到马厩了。

万事儿难不倒李老汉。

我实在没想到,李老汉会来那一手儿,会有那一招儿。

李老汉让丑母马儿的主人快快地拉走了母马儿,其实并未拉走,而是躲在了场院一侧,公马儿完全看不到的地方。

此时李老汉亲自牵来一匹十分漂亮的母马儿进了场院,变戏法一般,我也深觉得奇怪。其实不是变戏法,发情季节里邻村的母畜们络绎不绝地远道而来,见场院忙乎,许多主家们就牵了母畜在场院外的树荫下拉呱家常。李老汉适时出去,就选择了一匹漂亮合适的进来。

李老汉牵拉着的母马儿委实漂亮,身段妖娆,毛发柔美,是那种天生丽质的马中尤物,像时下风姿绰约体态风骚的女明星一样,让男人让公马儿都眼前一亮。

公马儿的审美是有层次的,这使得它区别于公驴又唤作叫驴的。叫驴们在这种事体上不加选择,只需揭开尾巴是母的就行。故而人们把那些性欲强烈又不加抑制,和任何女人都可以上的男人唤作叫驴,而不会叫它们公马儿或仔马子,把它们唤作公马儿就抬高了那些流氓,同时也侮辱了我们的公马儿。

这一点上就充分显示了公马儿的智性和叫驴的畜性,同样是牲口,它们的差别咋就这么大呢?

就在漂亮母马儿被牵进“收驹儿桩子”,公马儿也情动于衷跃跃欲试的关键时刻,李老汉颠着琐碎的步子快捷地从他住的屋子的土炕上拿了件什么东西出来,走近公马儿,给马头上套了件叫“蒙头”的红布,套上这件粗粗厚厚的头套子。公马儿什么也看不清了,一切听任着李老汉的安排。我后来才知道那叫“蒙眼”,又叫“捂眼”,特殊情况下,才给公马儿使用的。

蒙了眼罩头罩的公马儿这回被李老汉牵了缰绳,在场院的另一侧去遛跶,而这边出现了李老汉导演好的偷梁换柱的一幕闹剧,被当做道具的漂亮母马儿快快被人拉走,而方才自惭形秽的丑母马儿又回到了“收驹儿桩”里。

公马儿哪知人类的奸诈和欺骗,一个小小的手段和一面小小的蒙套就把它套在其中蒙在其中了,它不知道它信任无比的主人和它在玩什么有趣的游戏,早已亢奋了的情绪被李老汉掌控着,一步一步走向“收驹儿桩子”,把因为美而重新涌动的青春的岩浆,淋漓尽致,喷发给它认为漂亮俊俏的母马儿……

邋遢的丑母马儿是闹剧中最大的受益者。

在没有脱开公马儿的头罩之前,是务必要把丑母马儿快快拉走,远远离开场院的。这便是盗亦有道,欺骗也必须有欺骗的规矩。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这样的闹剧搞得多了,李老汉自然娴熟得如同他老人家解裤带撒泡尿一样。再娴熟的动作也有洒到裤腿上的时候。那次就出现了致命的失误。那是公马儿蒙了眼罩子刚刚和另一匹丑母马儿配种完了,而李老汉和母马儿的主人拉呱一个什么话题十分投机的时候,他下意识里就给公马儿卸下了眼罩。这时候丑母马儿还没来得及离开“收驹桩子”,灵性极好的公马儿第一眼就看到了方才自己激情澎湃相交配的原来是一匹丑陋不堪的母马儿,只愣怔了一下,便明白了一切,它可能会回想到多日以来的头套眼罩的把戏是一个又一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局……

士可杀不可辱的道理,许多人不懂也没有那样的节操,我们的公马儿懂得并且也具有!此时愤怒的它一声长嘶前蹄高高腾起,抓缰绳的李老汉被甩到了场院的一角,公马儿依然愤怒地长鸣着,像一团儿燃烧的火,它跃出了场院,直朝了村外的田野燃烧而去……

第二天大队里派了二十几个小伙子,才从三十里外的卧虎山的东坡上找回了公马儿。

从那以后李老汉再不敢给公马儿套眼罩了。

在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习的时候,我把这段有关公马儿的真实经历讲给了新疆作家北野先生。他听后大惊,他说他一位书法家朋友也经历类似的事件,只是那匹知晓上当受骗的公马儿跳出配种站后一直嘶叫着朝了一面百丈高的悬崖跑去,它义无反顾,悲壮惨烈地跨跃了下去……它用生命守护了作为一匹气节公马儿的最后尊严。

这回该我大惊了。我想,西部的公马儿比内陆的可能更烈性火爆一些吧。

驴子

驴子是乡村里最普通最多见的牲口。

农忙时节,田土里晃悠最多的,除了农业社里的社员,就是农业社里的驴子。

开春了,犁地耙地,拉犁拉耙的主角断然少不了驴子;犁地吧,主角是老牛;而耙地的活计,几乎成了驴子的专利。

麦苗在返青的日子里,经过一冬的板结,地里有了一层硬土壳和大大小小的土疙瘩,要破土甲,要疏松麦地透气保墒,也要把阻碍麦苗生长的土疙瘩碾碎,就使用石磙子把麦地磙两遍,再用耱子把地耱两遍。拉石磙子拉耱,用牛吧,老牛身子重,蹄子沉,极容易踩坏麦苗,况且速度又太慢,三五天的活计它也得拖个十天八天的误了好季节;用骡子马儿吧,春里太忙,大头牯大牲口忙着跑运输,把城里的化肥拉回村里,把饲养场的粪堆们拉到地里,还有,把返还粮从公社里拉到生产队里……

拉磙子拉柳条耱子,就非驴子莫属了。

收割麦子的时候,骡子马儿无疑要驾大车往麦场拉麦个子,那可是大车能畅通的大块麦田。小块麦田,坡地麦子,还有涧南沟里,南垅上,西条埝和丢溜溜叉里,都是大车无法进入的麦地,怎么办?还用说么,年年都是驴儿驾平车拉麦个子哩。

驾驴车的叫闷骨碌蛋儿,简称闷蛋,是车把式方子伯的大儿子。在生产队里,他是较为固定的使用驴子的人。整个收麦季节,是他驾着驴平车拉回了几十亩地的麦个子。

闷蛋儿不单单使唤某一条驴,生产队里的十几条驴子他都喜欢使用。时日长了,驴子们也都认人,听从他的使唤,能听懂他的任何一个口令。

麦子收割后,有一部分平整的肥地,还得抓紧时令赶种小日月玉茭,往往是套种的形式。这活计又落在了驴子的身上,特别是套种,是在其它已长起半人一人高的庄禾间再种玉茭子,或者人工点种,这就必需使用驴子。

骡子马儿性子急,速度快,不适宜干这活计,牛的身子太笨,块头又大,对其他庄禾免不了有挤踩和伤害,驴子性情比骡子马儿缓慢从容,而身材又比牛的伶俐小巧,正适合在庄稼行间拉犁套种。

秋风送爽的时节,大田里一下子就空旷了,玉茭高粱豆子们早已收获回去,把一片一片的土地坦荡地铺陈在山上山下。犁过耙过的地,又该种麦子哩,你看着吧,一架又一架古朴木耧的耧杆里面,套着的必定是一条又一条灰色的驴子,驴子是秋日田野里拉耧播种的主劳力。

力气小的驴子,二驴合拉一耧;力气大的驴子,一驴承包一耧。驴在前顺从卖力地拉,耧在驴后顺从地机械地跟。人在耧后随了节奏地摇,天上的一颗老太阳把驴儿把木耧把农夫的影子在土地上拖得老长老长。

想想看,哪个生产队里没有一二百亩小麦地呀,就那么七八条十余条驴子,要不知倦怠地拉着木耧,把一二百亩土地,用小小的驴蹄子丈量个遍。

年少的我曾经问过摇耧间歇的闷蛋。我说,闷蛋哥呀,咋不让那些马儿呀骡子呀牛呀来拉耧种麦呢?这样就把驴们使唤地努坏咧。

闷蛋深看我一眼,觉得我问了他一个有水平的话题,也就带有几分认真地回答我:

马和骡子性子急,拉起木耧来跑得快,麦籽从耧眼里下不及,种下的麦粒就稀了;老牛走得又太慢,一摇二晃的,麦籽从耧眼里下得快,种下的麦粒又太稠了,只有驴儿不快不慢,摇耧人也摇得平稳,麦粒下的均称出的不稀不稠哇!

闷蛋说着,眼里对他使唤着的驴子充满了爱抚。

冬里,乡村相对清闲一些。清闲不了的,是我村的四类分子和生产队里的驴子们。

冬闲时分,村里总要勒令一些四类分子们把社员的家户茅粪掏了,担到生产队的麦地里。我们生产队里的四类分子共二人,我爷爷和我大爷。那会儿,他们都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哪里能担得动一担茅粪?队长开了恩,毛驴车拉茅粪吧。

这样,我的爷爷大爷每人各赶一辆由平车和水桶改装成的茅粪车,驾着一头驴子,拉了一冬天茅粪。其他生产队见这样也不错,年迈的四类分子和冬天的驴子都能派上用场,频频效仿,一时间,我们村里二十几个生产队里的八十多个上了年纪的四类分子就驾着八十多辆茅粪车,赶着八十多头驴子往来于家户的茅房和生产队的麦田之间。

冬日家户的院落和深深长长的村巷胡同里,到处飘荡着老汉们的气短和咳嗽、驴子的啼唤,还有臭哄哄的茅粪气味儿。

许多马儿呀骡儿呀这样的大头牯不屑于干的、而牛们又不适合干的活计,全得靠驴子们去完成。

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累,驴子们却注定进入不了“大头牯”的行列。

这种约定俗成的理念,在农业文明的时代里已成为一代代乡人达成的共识。它绝对不是物种歧视和类别歧视,很多因素是由驴子本身的生理和能力而决定的。

一头身材高大四肢匀称力量大于同类的成年或年轻驴子,有可能在一段较短的时间里,被车把式看中,成为辕马儿前面拉套的三匹头牯中的一员,那通常是因为拉套的大头牯中的某一匹马儿生病了,或者是一匹骡子在特殊状况下,另有它干。这头年轻的驴子才作为替补者临时顶替一下,就像如今各类球队中的替补队员一样,很难成为主力的。一旦骡子扭了蹄脖儿,或者马儿肚子疼了,必须得套一头驴子填充的话,方子伯伯或是小眼哥,也会把那头驴子套在拉套位置的左侧或右侧,绝对不会放在中间的,中间是那匹土黄锅锅骡子的较固定的位置。

这样,赶着套有一头驴子的马车,方子伯伯和小眼哥心是虚虚的,生怕被邻近生产队的同行和留意牲口的熟人碰见了打趣和嘲笑。

嗬——,你看看,第三生产队里光景过成啥样了,连大头牯都没有咧,还得一条驴子拉套充数咧!

那样,车把式方子伯伯的的一张长条脸会红一阵白一阵,而二把式小眼哥则会把嘲笑者狠狠地剜一眼,吆喝一声头牯们,埋了脑袋匆匆走过去……

乡人的这种固定的看法,取决于驴子的本身,再高大的驴子,也比一匹普通的马儿普通的骡子看上去要单薄,驴子的腰身要相对狭窄,不如骡子马儿那么宽厚,腿啊蹄啊也随之柔和纤细,不像骡子马儿那么刚劲结实、遒劲力度。故而无论拉车跑路或是干其它农活儿,驴子的力气也相对小一些,耐久力也不如骡子马儿,这是驴子进入不了大头牯行列的直接原因。

驴子的皮毛大都是灰黑色,肚腹上有一部分毛儿泛白,青白和浅白的颜色,这样的泽色在乡人的眼里普通得接近于暗淡。被窘迫的日子弄得心绪阴沉黯然的乡人们,再天天和这种颜色的牲口打交道,心理上往往淤结无形的愁闷 。

骡子马儿们则不然,枣红的色泽,土黄的色泽,还有在土黄和与枣红之间的过度色泽。枣红使人联想到火、红火、日子红红火火,土黄使人联想到大片土地上的大片麦子,那可是殷实的光景呀!这样的颜色使乡人感觉踏实,同时心里扑腾着过好日子过好光景的欲望,那可是火苗一样的欲望哩。

皮毛的颜色难道也是驴子进入不了“大头牯”行列的原因吗?

当然不是。多年来,曾在乡村里、集市上、骡马大会上,细细留意和观察过驴子,我是颇为喜欢驴子皮毛这种颜色的。它凡俗,却有凡俗的魅力,它普通,却普通得有道理,就如同我们普通老百姓一年四季还不是一直穿着普普通通蓝灰的衣服吗?灰蓝的衣物是永远都不会过时的衣服,永远都不会褪色遭淘汰的颜色,又有着一种恒久的生命力,无论在实用中,无论在美学上。

驴子皮毛的色泽是一种不事张扬而求内敛的色泽,它最接近于生活的本真,它朴实本色得如同我们平民的日子。这种颜色懂得蕴含,在不显山不露水中就把传统的中庸之道渗透进皮毛里,表现在色泽中,叫做大美无形也可。

在浑浑黄黄单单调调的黄土峁上行走,拐一个弯,你忽然在地垅边,在一棵山杏树下,看见了一头驴子,它正悠闲地吃着草儿,看见了你,长长的耳朵扇两下抖一抖,算是打过了招呼,继续啃它的草儿。在黄土为背景的山峁的衬托下,驴子的灰青的色泽亲切温和,有一种走上前去认真抚摸的冲动,像抚摸柔顺女子的柔顺的头发;再看驴子的眼睛,这是一对多么专注多么纯情的眼睛啊!像羊的眼睛一样善良和无辜。它如同村南的涧南沟里雨后存下来的两泓潭水,就那么静静悄悄地汪泊着一点点心思……

在乡村里,你可能对驴子的叫声不会陌生吧,那可是地地道道乡村的歌手。驴子的叫不像马儿的嘶鸣那么壮怀激烈那么豪情奔放,驴子的叫声却悠扬婉转质朴抒情了许多,听驴子鸣叫,就如同走山路,有高有低,有时上一道土坡有时翻一条沟涧,还在山峁上转一道大弯……它首先是真情的抒发,活儿干得累了,草儿吃得烦了,一条驴子在山沟里过于寂寞了,或者看见沟畔那边的同类了,便伸开长长的脖颈张开大大的嘴巴,露出白白的牙齿和腥红的牙床,就来一通抑扬顿挫的鸣叫。驴子的叫声委婉却具有穿透力,它可以穿越碧绿的高粱地玉茭地,绕过高大浑黄的土峁飞过深深的涧沟飘到另一个村庄里,把朱村或杜村的驴子们挑逗得也接二连三叫起来。

对于驴子的叫唤,我一直以为那是一种特殊的表达,从这一点说起,驴子的身上绝对有着诗人的气质,

在牲口里面,驴子是最为平易最具有亲和力和使用力最易驾驭的种类。

乡村里,集镇上,我们常常可以看到一个年迈的老者或半大的准老汉,赶着一架平车儿,车里铺着垫子坐着老伴儿和孙子,那驾着平车的牲口十有八九是一头驴子。驴子听话,性格再绵软的老汉,也能驾驭了。我们很少看到平车上套着一匹高大威猛的马儿或高大骡子的。马儿性子烈,火气大,非车把式方子伯伯小眼哥之类是难以驾驭的。骡马们天生是拉大车的。这似乎是上天的安排,这是骡马的荣耀也是它们的宿命。毛驴车,毛驴车,这已经成了一个城乡符号。小小平车注定是给驴子们准备的,这是驴子的本分也是驴子的使命。

驴子的亲和力还表现在驴子的不世故,它绝对不会驴眼看人低。有事例为证。

十六岁的那年,我们几个就被剥夺了上学的权利,上高中推荐没我们的份儿。一头扑进我的乡村我的田野里,说是小青年,其实还是少年一个。细细高高的豆芽身材,顶一颗发育不良的山药蛋般的小脑袋。那天干活是跟在犁地的牲口后面,朝犁沟里抓粪。歇息的时候,好奇心的驱使,使我从闷蛋哥手中接过鞭子,我也要学犁地呢!闷蛋哥是使唤牲口的行家,他眯缝着眼,笑儿笑儿地说,学吧,学吧,早学早好,牛尾巴驴尾巴都是同样得摸。

我随即扶了犁,学了大人的样子,吆喝了口令,驾——后——驭——嘚——手中也象征性地挥动着鞭子,驴儿居然听话的迈开了蹄子,让我在黄土地上开垦了崭新的第一犁。

带着这样的喜悦和小小的成就感,我又跑到方子伯伯停犁的红枣马儿边,也试图掌犁驱马儿,因为那次全生产队所有的牲口都集中犁地。

方子伯伯摇着蒲扇大的手掌,连连说道,可不敢,可不敢,小娃娃家赶马儿,马儿一下就张咧,马儿张咧,那真害怕咧!

“张了”就是疯跑的意思,不受约束的意思,肆意奔跑纵情冲撞的意思,我哪里还敢接近那匹高高大大英俊漂亮的枣红马儿呀!

我又讪讪地走到小眼哥使唤的土黄骡子锅锅跟前,同样征求小眼哥的意见。小眼哥倒没有为难我,把鞭子递到我手上,说试试吧,看看骡子听不听话,可不敢真打骡子呀!我有些惧怕地扶起土黄骡子拉的那把犁,对着高大的骡子屁股喊道:驾——

这就是人类对牲口的命令,歇够了,准备重新干活儿呢,牲口理应听从这样的指令。这是天经地义合乎情理的事情,就如同社员们听到生产队长的一声干活儿喽——的指令一样,立刻行动起来才是本分啊!

土黄骡子锅锅无动于衷。对我的吆喝和口令充耳不闻,一条很漂亮的尾巴左右摆动着,扇打驱赶着周围的蚊蝇。

驾——!我加大了吼喊的力度;

骡子依然不理不睬;

……

我想起了手中的鞭子,何不在它身后炸一个响鞭,以示提醒和警告,还有督促的意思。

没承想鞭子还没收拢回来,骡子的两只后蹄猛地飞扬起来,啪——啪——地踢到了绳索和木犁犁身上,吓得我丢了犁把落荒而逃。

……

嗯嗯,要使唤骡子,再过十年吧。骡子嫌你还是个娃娃家……小眼哥淡淡地说着,脸上浮起一丝宽容的笑来。

原来,骡子也看不起未成年人呢。

不仅仅是这样,骡子们这些大头牯连老汉老婆婆姑娘媳妇家一样看不起呢。他们哪敢靠近骡马呀。

驴子不会这样。

驴子是牲口里面的草根阶层。

那些年乡村还没电磨,磨面是家庭里一项重要活计,这重要活计家庭的主要劳力却是不屑于干的,磨面的活儿落在家庭里的老汉婆子娃娃妇女们身上。

通常是男人家把驴子拉进磨道里,套好磨杆系好绳索,就下地去了。剩下婆子和娃娃们开始了大半天漫长的开磨。

无论是老太婆一声苍老无力的“驾——”还是娃子们一声稚嫩尖亮的“驾——”对驴子都是起作用的,蒙了眼睛或不蒙眼睛的驴子就开始了永远无尽头的拉磨转圈儿。它低着头,耷拉着双耳,柔顺听话地迈开四只小巧结实的蹄子,把坚硬的磨道地面踩踏得嘚嘚有声。

驴子似乎知道这是一项不同于田野里的劳作,故而磨道里的它少了在田野里的许多麻烦或叫毛病,比如:抖动皮毛;比如喷个响鼻;比如无缘由地啼唤;比如放一串儿草屁……..就连撒尿拉粪蛋也略显的少于往常。

驴子收敛着自己,也似乎约束着自己,就那么安分守己规规矩矩也相对干干净净地拉大半天或一整天磨的……

试想,换了骡子,换了马儿拉磨行吗?行动缓慢的老牛,在磨道里扭扭搭搭拖拖拉拉一天的活儿这得干三天才行,况且,一身牛虻牛虱蚊蝇绕身的老牛也不适合干这档讲究的活计,一天下来它起码得在磨道里放三泡长尿拉两滩牛粪的。想一想那两堆硕大的牛粪,热腾腾蒸发着一团儿一团儿的热气,还不把婆子娃娃薰得晕死过去吗?还不把新磨下的雪白的面粉薰成草绿颜色吗?

驴子对乡村和土地的奉献是无所不有的。

一次小伙伴叫银虎的胖小子不知在哪拾了两句儿歌,扬了脑袋在地里大声诵唱:

奸驴儿懒牛勤骡子,

骟了的马儿背驼子。

……

这荒诞儿歌恰巧被喜欢驴子的闷蛋听见了,照着银虎的脸蛋上就吐了一口,骂道:

喷——小子蛋子,敢骂驴子哩,你懂什么驴子?驴子比你爹还强哩!

银虎旳爸是我们大队的革委会主任哩。

闲暇的时候,最喜欢看牛们反刍的样子。

一片场院的墙根下面,有着杨树柳树的阴凉里,就那么拴着一头或数头牛,它们选取一个舒坦的姿式卧着,悠闲自在,与世无争。嘴巴却动着,牙齿却磨着,很投入很沉醉地嚼出许多白沫来,那是牛们在反刍。

牛们有这样的本事,农活忙碌了,时间仓促了,为了多占有一些草料,便大嚼大咽草率而粗糙地吞下去,等到空闲下来或干活间隙的时候,再从胃部的存储里调动出来,一点一点细腻而回味地咀嚼。常常可以看到这样的情形,咀嚼着的牛儿嘴巴慢慢地停止了翕动,两只硕大的牛眼瞪一下,直视着某一处,整个卧着的身躯似乎在抽搐一下,在用着劲儿,就看到牛儿伸长了的脖颈里面,有一团儿东西缓缓的朝上面蠕动,蠕动着,就滑到嘴里了,那是胃里库存的一团原始的草料,又该慢慢地切碎咬断磨细咧。

牛儿喜欢这样的咀嚼,从这一点,可看出在牛们笨重沉实的身躯里面,有一颗多么细腻的心,认真、谨慎、一丝不苟。对于任何入口的草料,苜蓿类的青草儿也罢,隔年的陈草麦秸也好,都必须经过它一条长舌的翻卷和上下两排牙齿的切割。

长我三岁的伙伴西娃爱牛如命,在农业社里劳动的几十年里他几乎始终与牛为伴。到了土地责任制之后,别人家都养着驴呀马呀,西娃却单单养了两头牛。骨子里喜欢,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少年西娃曾煞有其事地对我说,盛娃,你听过那句话么,是说牲口粪便的,叫作“骡马粪蛋儿外面光,不知道里面活遭殃”知道是啥意思么?

我说不知道,好像是说骡马粪蛋儿不好哩。

西娃说那是肯定的,别看那些圆圆的好像铁蛋子一样的骡马粪蛋儿外表光滑好看,你掰开一颗看看里面,粗粗糙糙柴柴棒棒,哪里像牛粪那样,外面细,里面也细,在所有的牲口粪便里,只有牛粪最细法,最密实……

西娃的观察是非常细致的。牛的粪便确实要比驴呀马呀骡子们的粪便质量高得多,从根本上讲这缘于牛们对草料的细腻咀嚼和反刍。在后来参加的无数次“出圈”劳作中,我深深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出驴圈、骡马们的圈,要相对轻松些。由于粪便的粗糙,含柴草量大,堆积起来,尽管还要适量地垫一层一层的土,还是疏松了许多。出圈的工具用钢铣就不合适,要用三股刨子或三股叉子,抡圆了刨子或是叉子,让它们那三根细长尖锐的钢齿深深插进粪中,再用力一撬,就是一大堆骡马粪;出牛圈就不同了,牛粪细密,牛粪一大堆一大堆的,与垫进的绵土混合起来,牛的沉重身躯通过坚实的蹄子一踩踏一挤压,土与粪就成了密密实实的一个整体。出圈时的那个费劲儿啊,就如同我们今天要砸开水泥路面一样,得用镢头刨,用钢钎撬,用大锤砸哩。

西娃说,牛粪比骡马粪质量强多啦,同样的一铣牛粪一铣骡马粪,埋在两棵玉茭根下,上牛粪的这棵就可劲儿地长,上骡马粪的那棵长不长还说不准哩……

还有,盛娃,你吃过牛肉么,我在我舅舅家吃过,那味道,真是香到姥姥家了!吃过牛肉我才知道,天底下啥肉都不如牛肉好吃,马肉驴肉骡子肉能比得了么,天上地下的差别哩,再说,吃了马肉驴肉骡子肉人会肚子疼的,会生病的……牛肉为啥会好吃哇,就是牛们吃草料细致,还不停地咀嚼……

西娃的每句话都是牛的优点,都是从使用角度考虑的,他从牛的吃草料延伸到牛们粪便的使用价值;从牛的反刍深化到牛肉的无与伦比;又从粪便和吃肉这两个极端,把骡马们进行了必要的否定。

我和西娃的看法不同。我喜欢看牛们静卧反刍的姿式,我总觉得是牛们借用反刍这一形式,来进行实际意义上的思索,牛是乡村的思想者和哲学家,牛们往往在沉默的劳作和静默的进食反刍中,思索牲口和土地的关系,思索牲口和农民的关系。

思来想去的牛们最终还是服从了宿命,认可了命运,无论关系怎样的多元交织和复杂繁琐,牛们都是土地上的劳动者,它们是人的奴仆,而人又是土地的奴仆。老黄牛的毛色和土地的色泽的吻合绝对不是某一种巧合和偶然,冥冥之中有神灵在作着无形的安排。

牛们又是悲情型的思想者,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和农耕岁月里,它们常常是土地和乡人们的殉道品。

一头上了年纪的牛,犁不动田地,拉不动车子,干不动乡村里任何活计时,就面临着被转卖或被屠宰的结局。

被宰杀之前,老牛心里是明白的,尽管老眼昏花,但一汪一汪的泪水还是冲去了紧糊的眼屎;尽管嗓子老化,沙哑的吼叫还是吼出作为一头老牛的晚景凄凉和归宿的悲惨。最终肉被人们分食去了,五脏下水送到了镇上的食堂,动弹一生的粗细牛骨称斤称两卖到了收购站,而早有外地的臭皮匠人嗅到了血腥气味来到村里,架有简陋的熟皮设施,开始熟皮、割条、拧绳、圈套货,把使用过的脏水流得满胡同臭哄哄招惹蚊蝇。

一张熟好的牛皮被分割无数皮条,然后拧成牲口们驾车拉犁拖耙拉磨使用的粗粗细细的牛皮绳子,这种绳子结实、耐用、是乡村工具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一款。

具有悲剧意味儿的是,小牛儿们自调教得会干农活儿那日起,每天都要套上或系上这些用先辈的皮子拧成的绳索,干各种沉重繁杂的活计,一直到年迈吃不动草料的那一天。

同骡子马儿和驴子比起来,牛是最稳重最深沉的牲口,稳重了,就显得拖沓和缓慢,这就是一个事物的两个方面。

也正基于此,牛们就少了马儿的张扬和驴子的浮躁。

西娃对我说过,牛的脖颈下的歧胡长的长了,这种牛是长寿牛,活的年份大;牛眼睛和头角长得近的,这种牛走得快,眼睛越大的牛走的越快;洒尿射到前蹄的牛走得快;好的牛,脖骨又长又大,屁股又长又宽,尾巴上毛少骨头多的是好牛;眼窝凹的牛,喜欢乱跳,鼻子松的牛,难牵引;眼睫毛乱长的,喜欢用角顶人;尾巴拖到地上的,力量小;脑袋上肉厚的牛,力量小;耳壳上毛多的,怕冷怕热。上好的牛呵,牛腱子宽大,牛蹄子要竖着,牛腰骨要密实,腕关节宽大,牛肋骨要张开,屁股上的肌肉要突起,牛蹄子向两边岔开,迈八字步一样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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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稳和拖沓的性格特质使得牛们渐渐有了柔韧顽强坚韧执拗的元素嵌入,这非常适用于黄土地上慢节奏的劳作,悠长、旷运、缓慢、一点一点地推进,这使得许多并不太着急但却十分耗费力气的活计,就理所当然地落在牛们的身上了。

牛的缓慢拖沓是相对的。

大多数时辰里牛会审时度势,看环境看情形是缓慢还是加快自己的那几辫坚实的蹄子。

西娃曾给我讲过他老爹儿时的事情。

那会儿的乡村还是单干,我村的村民们除了极富和极贫的家户之外,大多是三十亩地两头牛,老婆娃娃热炕头的原始自然小农经济自给自足的光景。西娃爹那会儿还是八九岁的小娃娃。上自家地干活儿时老爹就领上他。老爹爱他,上下地就让他骑在牛背上。

平时,牛儿上地下地走在路上,免不了要低头啃吃路边的青草儿,要仰头勾吃地埝儿上的树叶儿,笨重的腰身自然要一会儿前倾,一会儿后仰。西娃爹只要一骑在牛背上,牛儿立刻听话了,不去啃青草儿不去吃树叶儿,专心致志一门心思走路,且走得稳稳当当,尽量保持着腰部的平衡。

只有第一次是西娃爷把西娃爹抱上牛背的。快到地里时,牛在前边,西娃爷爷在十几步远的后边,他惊讶地看到,牛在一处低低的地垅下停住了,地垅与牛背仅有尺余高,西娃爹会毫不费劲儿从牛背下到地垅上的。

西娃爹下到地垅上后,牛才走进地里。

这一幕让西娃爷爷好生惊奇,这不会是个偶然吧?

回家的时候,西娃爷爷有意地走在后边,牛儿驮着西娃爹一路缓缓走回来,在大门口,让他好奇的一幕又出现了,门楼下大门两侧各有一方砖台,那牛就紧挨着一方砖台,让背上的西娃爹先下到砖台,再下到地上……

天天如此。

西娃爷爷才知道不声不响默默无闻的黄牛原来有着这样细密的心思和灵性,对黄牛就多了几分看法。

牛也有急促匆忙的时候。

那天中午,犁地犁到地当间的黄牛停止了拉犁,出人意料地大吼几声,西娃爷爷看到牛儿是冲着西天吼叫的。那会儿的西天阴了,有形状奇怪的乌云一团儿一团儿挤压。

西娃爷爷想想,也快到午饭时辰,牛儿大概也乏了饿了,就卸了犁套,顺便把儿子也就是西娃爹放在牛背上。

牛掉转头来就往跑回,很急促很匆忙的样子……西娃爷爷注意到,牛儿一面尽量快跑着,一边还掌控着节奏,尽量使脊背上的孩子不要受到颠簸……牛儿紧跑慢跑进了胡同时,铜钱大的雨点就落了起来,等驮着西娃爹回到家里时,核桃大的冰雹疙瘩便啪——啪——地砸到院子里,房顶上的瓦片砸破了,院子里树杈的枝枝叶叶砸掉一地,整整一袋烟的功夫,土院白花花的冷子蛋蛋铺了一地。

西娃的爷爷哪里能跑过牛儿啊,落起冷雹时,他刚跑到村边,就在一家户的门楼下避了这怕人的冷子,心里担忧着他的儿子,他的牛儿……等冰雹停了慌忙回到家里,才知道牛儿驮着儿子赶在冰雹前回来了。

在牛圈里,老汉深情地抚着他的黄牛,一遍一遍地摸,顺着牛儿的毛,拿小铁刷子刷了牛背刷牛腹,牛儿舒服用一长串草屁来回应他。当晚,老汉还拿出珍贵的黄豆儿黑豆儿犒劳了他的牛儿……

多年之后西娃的老爹和西娃成了生产队里的一老一少饲养员,父子俩悉心照护着生产队里半个光景的大小头牯们。这是生产队里的安排,也是他们和牲口之间的缘分。

那年深冬的一个早晨,队里派八九个老汉们去那耱麦田,八九头牛们从圈里出来后,老汉们仍没看见西娃父子,以为拌草料熬了夜早晨要补觉的,就没多想,便赶了牛们往地里走。谁曾想八九头牛们根本不肯迈出场院一步,但都朝了一个方向哞——哞——吼叫,一声接了一声,急切又殷勤。

众老汉感觉蹊跷,看着牛们面对的方向,正是西娃父子歇住的那孔土窑,几个人就掀开厚重的草帘儿,拨开简陋的木门,哎——,一股浓浓的干炭炝味儿扑鼻而来,再看墙边的土炉子,蓝火苗儿黄火苗儿旺旺地舔着冬日土窑。原来父子二人煤气中毒了。众老汉七手八脚把父子二人抬出来,晾在场院里,父子俩才慢慢恢复过来……

说也怪,牛们见终日饲养他们的一老一少有了知觉,这才在众老汉的驱赶下走向了麦田……

是牛们救了西娃父子。

让大伙奇怪的是,牛们是在它们的牛圈里过的夜,被老汉们牵出来是在饲养场的场院里呀,怎么就知道父子饲养员煤气中毒呢?

这成了乡村里一道未解之谜。

牛们诚恳踏实,任劳任怨,沉稳中透露着慵懒。牛们都也有极为暴烈的一面,这也是西娃告我的事情。

生产队里有一头母牛产了小牛犊儿,小牛犊高大硕壮,遗憾的是有一只前蹄先天跛瘸,一走一拐,脑袋也随着一上一下颠动。在乡村,在农业学大寨时期的生产队里,这样有残疾的牛,叫“废牛”,或叫“费牛”,只能浪费草料,驾不了车拉不了犁转不了磨子耙不了地。遇到这种情况,生产队里采取的措施也够残酷的,或生下几天后背着母牛把残废的小牛儿扔到沟里,或喂上一二年后杀肉吃。

母牛似乎有所警觉,凡人不让接触它的牛犊儿,只要到了小牛犊身边,母牛就毫不客气地用牛角去顶。即使对西娃父子也存有戒心,喂草拌料时母牛瞪大着眼睛,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唯恐对小牛图谋不轨。

小牛犊也听话,早早知晓了自己的腿蹄不利落,就紧紧依偎在母牛身边,要么在胯下吃奶,要么在母牛一侧,接受母亲对它皮毛一遍又一遍的舔舐顺溜。

看着这一幕幕舐犊之情,更是威慑于母牛那一对粗壮壮锋利的尖角,众人就放弃了置小牛儿于沟涧的打算。他们采用了第二个方案,把牛犊好生喂养起来,喂大了喂壮了再说。

小牛犊渐大起来,断了奶水开始吃开了草料,母牛也度过了哺乳期,开始离开牛犊下田劳作了。大伙发现,只要一收了工,卸下套绳,母牛顾不了吃路边的小草儿,而是一溜小跑着朝饲养场里赶,它是急着要见它的小牛犊呢。尽管小犊子长的又高又壮了,小犊子能不壮么,它不像其他小犊儿活蹦乱跳的样子,吃饱喝足的它静静待在圈里,静静地长着肉膘儿,静静等着母牛的归来。

离饲养场还有半里路,母牛就殷切吼唤了,也加快了跑着的步子,母牛快跑时是典型的外八字步型,后两只蹄子尤为明显,带动得整个丰满结实的胯部大幅度地扭动着。牛们快跑和费劲儿上坡,或干重活儿时,最容易拉出粪便来,边跑边拉着,啪——啪——地弹出声响来。那是两堆或三堆造型优美质地细腻敦敦实实的牛粪堆儿,它们蒸腾着缕缕热气,热气里含有草料的气息,麦秸的气息,田野的气息还有老牛身上的浓郁气息……母牛顾不得这许多气味儿的张扬,急切而欢快地跑回圈里,第一眼要看到它心爱的时刻都在惦记牵挂着的牛犊儿。

其实牛犊早已听到了母牛的吼哞,它跛着前蹄,颠着头颅,在牛栏口接迎它的母亲……

西娃说,每次母子相会都是那样的情形,母牛的脸,母牛的嘴在牛犊脸上碰着、磨蹭着,之后母牛就探出长而柔韧的舌头来,给牛犊舔毛儿……

牛犊大限的日子来到了,那是它一岁半大的时候。

那是公社领导来我们大队检查秋播工作,而现场会就定在我们生产队里。长得高大肥壮的牛犊儿,就成了公社、大队和小队领导们口中的美食了。

队长叫了村里的一个杀猪把式屠宰的牛犊。西娃父子为了禁忌,求队长把屠宰场地选在远离饲养场的打麦场边。

怎样宰杀的牛犊儿,西娃没给我说,他也不忍去看那个场景,西娃只讲了母牛快两天了没见牛犊的状态,母牛像疯了一样,不吃草料,站立不安,吼叫不停,最后索性跑出牛圈,在秋日的原野上四处寻找。

打麦场毕竟没有多远,也是母牛熟悉的地场,它可能是寻着牛犊的气味儿找到了那里。那里,场边土地上,还有不曾收拾干净的血迹,有人的脚印牛犊的蹄印和些许可疑的残留。母牛马上意识到了什么,它停下了脚步,使劲地嗅着,一对大大的牛眼里,立时蓄满了泪水,它对着涧沟对着村落,愤怒而绝望地吼叫了几声,在一处大大的岩石表层,母牛发现了正展开晾晒着的牛犊的皮子,那是一大块斜立着的石头,紧贴其上的皮子在日光下似乎还冒出一缕一缕的热气……在撕心裂肺的一声怒吼下,母牛憋足了浑身的力气朝了石头冲去——,撞去——

母牛撞死在岩石下面,石头上面,是它牛犊的皮子……

说到这里的时候西娃泪流满面泣不成声,那时候他正啃吃着一条棉花杆烧烤后的胡萝卜,泪水把一脸一嘴的黑污涂得乱七八糟,他狠狠地把半截胡萝卜扔到了涧沟里。

久久无语的我忽然从西娃的讲述里,想到多年前读过的一篇短文,抑或小小说,作者与作品名字都不记得了,其中的情节却铭记于心。

春耕的大忙季节,也是牲口们发情的季节。一头未被骟割干净的公牛儿也萌动了春心,上工来到地头它忽然看见了邻近生产队里干活儿的一头漂亮年轻的小母牛儿。小公牛儿连跳三个地垅跑过三条地畛,奋不顾身地扑到母牛身后,一个腾挪跨越,两条前腿就搭在了母牛身上……可是,公牛儿毕竟是被阉割过的,没割干净也去了大势,它无法也不可能进入母牛的身体,小母牛倒乖巧伶俐地等待一个无果的结局。

巨大的失落和前所未有的羞辱感让公牛无地自容,他怒吼一声,朝了对面的土崖一头撞去,公牛死了,他的两只长长的牛角却深深插进了土崖里。

青年时期,曾读过且背诵过老诗人康白情的以牛为载体的《草儿》,那是写南方四川的水牛的,其实对北方的耕牛也同样有概括性。对其中老牛的“翻白眼儿”当时阅读是颇感好奇,觉得作者对生活的观察如此细腻。牛儿确实是会翻白眼儿的,劳作得累了,主人催促得紧了,牛儿心里自然不满,它又不敢把这种不满体现在劳作的抵触上,那会挨皮鞭的。便用翻白眼来宣泄自己反抗的情绪,看牛儿那么大的眼睛一眨又一眨翻着白眼仁儿,像个生气的小姑娘一样,实在有趣极了。

极朴实的诗句,却富于象征意蕴,诗是这样写的:

草儿在前,

鞭儿在后,

那喘吁吁的耕牛,

正担着犁鸢,

胎着白眼,

带水拖泥,

在那里一咚二咚地走着。

呼——呼——

牛吔,你不要叹气,

快犁,快犁,

我把草儿给你,

呼——呼——

牛吔,快犁快犁,

你还要叹气,

我把鞭儿抽你,

牛呵!

人呵!

草儿在前,

鞭儿在后。

这固然是一幅人和牛劳动状态的图画,抒发的是人生深沉感叹,牛和人都在诱惑和鞭策下艰难地度日,牛被人驱赶着,而人呢,被命运驱赶着……

在巨大的命运掌控之下,人和牛又有什么区别呢?

牛儿是有命运感的。我这样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