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 陈宏伟
2020-10-23
1
罗兰最好的闺蜜是许潇洒,那时她还没有谈男朋友,而我和罗兰刚结婚不久。她经常到我们借住的房子里玩,叫嚷说喜欢吃罗兰做的菜。有时候家里没菜,一碗简单的炝锅面,她也说罗兰的厨艺比淮河饭店的厨师强百倍。那处房子是朋友借给我们住的,朋友在楼下开了一家自行车行,房子是他的仓库。两室一厅,小卧室和客厅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自行车,客厅里只留下一条狭窄的过道,如山间小径。我们回到家,会侧身沿着小径走进主卧室,会客、吃饭、睡觉全在主卧室里。而且只有两把椅子,许潇洒一来,我们就将餐桌挪到床边,一个人以床当椅。那张床床板下一根横梁断掉了,造成中部塌陷,像只大漏斗。
许潇洒到X市是投奔她五叔来的,跟五叔、五婶和侄子一块生活。罗兰说她父亲死于淮河岸边的一场民间斗殴,母亲失踪,剩下她成了孤女。她在五叔家其实充当个保姆的角色,白天在淮河饭店当服务员,晚上回去帮忙带小孩,她侄子刚七岁,一直跟她睡。用许潇洒的话说,侄子跟他妈不亲。我喜欢许潇洒来家里玩,她总是满脸热情,声音响亮悦耳,透着淮河岸边长大的姑娘特有的泼辣性格。那天傍晚她和罗兰见面好像有许多事情急需分享:阮总最近和服务员江思雅在三号楼某某房间开房;客房部哪个女服务员最近勾搭上一个有钱的广东客,一次就给了她五万块;餐饮部收银台的谁谁贪污营业款好几千块被发现了,但餐厅经理压着不让往外说……她们聊得开心,半是调侃,半是认真,最后往往是一声叹息。你们还好,是饭店的正式工,陈哥又跟着阮总混,终归是有前途的。许潇洒的话里透着羡慕。你若是阮总还差不多,给他换个肥差,他坐办公室里其实连餐饮部的采买都不如。罗兰不以为然。许潇洒大叫道,你太看不起陈哥了,说不定他将来可以接阮总的班,那时你就成阔太太啦,顺便给我转个正!罗兰微笑一笑说,你可真会幻想,看他有那个命不!
许潇洒小我们两三岁,她长得不算漂亮,还有点微胖,但皮肤特别好,白如凝脂,婴儿般的嘴撅起来的样子惹人怜爱,那是一种容易让人忽视的美。如果仔细看她,又会发现她其实很耐看,甚至美得震撼。
她俩聊天的时候,外面下雨了。我们楼下是一个人口稠密的闹市口,看着街头匆忙的人流,许潇洒没有半点要回她五叔家的意思。罗兰说,干脆你晚上就在这儿睡得了。许潇洒看了看那张坍塌的简易床,吐着舌头说,可以吗?罗兰笑眯眯地说,没事。我装着无所谓的样子,因为依罗兰的性格,如果我表现出某种喜悦,她肯定会立即撵许潇洒滚蛋。那天晚上花了很长时间我们都睡不安稳,如搁浅于海滩的鱼。罗兰睡中间,许潇洒睡里面,我自然小心翼翼地躺在外面。我们好像都没有脱衣服,罗兰的姿态像是对许潇洒的一种亲昵和信任的表示。我则听天由命,反正我没有错。黑暗之中的床中间塌陷,我和许潇洒像是睡在斜坡上,总是不由自主地往罗兰身上挤。许潇洒调侃说,你们的劲儿真大啊,把床都弄塌了。罗兰伸手掐她的胳膊。我心里暗笑,许潇洒你是个大姑娘啊,这话是你该说的吗?许潇洒像是意识到她不该开这样的玩笑,咬着嘴唇说,陈哥,我在你这儿睡,你可别在饭店里说出去哈!我装作镇静道,又没干啥,说出去怕什么。罗兰嗔怒地推我一下,对许潇洒说,你看他敢!家里到处是自行车支架、钢圈和轮胎,那些丑陋的物件在夜晚像是一种张牙舞爪的威胁,她俩连卫生间都没敢去。迷迷糊糊中,我还听见许潇洒幽怨地跟罗兰说,陈哥若是有个弟弟多好啊!罗兰揶揄道,想嫁给他弟弟?你干脆给他做妾算了。
上面的话都是我听到的,当然还有我没听到的,更加令人心惊肉跳。羅兰在许潇洒走后诡秘地冲我笑,你知道她侄子为什么爱跟她睡吗?连他妈都不要。我满腔狐疑,不是说天生跟他妈不亲吗?罗兰摇了摇头,仍是笑,笑罢了说,她侄子睡觉时喜欢摸她的乳房。日。我惊呆了。她怎么可以允许小孩子这样搞?罗兰说,为了笼络她侄子的心吧,她可真豁得出来。我想了想说,我不信。罗兰坏笑着说,你在想什么?是不是也想试试?其实我在想许潇洒真傻,把这种出格的事儿跟罗兰说,和跟我说有何异?
如果说那晚我们三个同床睡一次,是自然而然的事情,那么之后不久的另一次,则完全像是一个意外。罗兰回家去了,我们借住的这个房子,对她而言仿佛算不上家,淮河岸边她父母所在的那个偏僻的渔村才是。为了假装在城里混得还好,她每次回去都要从头到脚买一身新衣服,甚至包括花里胡哨的水晶脚链和赝品名牌皮鞋。尽管如此,那也几乎要花掉我们两人每月一多半的薪水。似乎只有嫁个大款她才有脸回家,看着她心无旁骛地在镜子前试衣服的样子,她的审美简直只能用猎奇来概括,看上去和淮河饭店的舞女没什么区别,我真感到难过。我想说服她这一切可能毫无意义,根本改变不了我们穷困的事实,但她的信念如此笃定,我无法开口。事实证明我是对的,当时她喜欢的水晶脚链和赝品名牌皮鞋,今天早已淡出了她的视野。
那天晚上我参加了本所招待,淮河饭店是市政府招待所,如果有内部宴请的话,我就会给餐饮部打电话,告诉他们本所招待一桌。客人是谁,好比那晚吃的菜,早记不清了,只晓得喝了酒,面红耳红,心跳加快,我左右摇摆、跌跌撞撞地从楼上下来。路过总台的时候,一个姑娘冲我大喊:陈哥!她的黑头发泛着油光,扎两个燕尾辫,两翼飞翘,显得比平时好看。许潇洒?我的舌头直发硬。你喝醉了?她一副很吃惊的表情。我喷着酒气说,是的。她说,我送你回去吧?我冲她挥了挥手。她立刻风风火火地从总台里跑出来。
走进我们家,许潇洒欢快的神情立刻变得黯然,她没想到罗兰不在家,还想来找她聊天的。她找水壶烧水,一句话也不说,像是想着心事。
今晚的酒真是不赖。我没话找话,像喃喃自语。
许潇洒轻轻一笑,说,我想可能是。她泡好一杯茶,端来放在床头低矮的餐桌上。
许潇洒,留下来陪我。我往床上一躺,喷着酒气的时候胆子特别壮。
不可以,在这里过夜很危险。她说。
我说,是陪陪我,没有其他的。
不可以,我跟罗兰那么好。她低声说。
我孤单啊,而且还有点害怕。我说,而且我不会碰你的,碰了你罗兰会杀了我。
你能这样想最好。她紧绷的神情开始放松,还冲我温柔地笑笑。
在我半醉半醒之间,许潇洒悄悄地上床,她没有脱衣服,背倚在床靠上,像是母亲看着孩子入睡。我微微一笑,觉得她的动作有点滑稽。她给我讲她家的事情,她父亲被人打倒在河滩上,嘴里还被灌上粪水加以侮辱。知道我母亲为什么会失踪吗?许潇洒自问自答,因为她疯掉了!她从钱包里唰地掏出一张照片,这就是我母亲。那是张一寸黑白照片,上面一个梳着麻花辫子的大眼睛姑娘,面带淡淡的微笑。她像范冰冰一样漂亮。许潇洒说。她的故事连续不断,每个细节都令人刺痛。幸亏有我五叔帮忙,打我父亲的坏蛋被判了无期徒刑。许潇洒讲得平静,仿佛也没有太多哀伤,我却被她的故事给淹没了。她本来皮肤很白,关灯之后她那白色的美像是失去了诱惑力。
2
我和罗兰都以为许潇洒是个命运多舛的苦命人时,她忽然向淮河饭店提出了辞职。她定了婚期,要筹备婚礼。男方条件太优裕了,我作为一个男人都感到嫉妒。那人叫仝昆,本市郊区人,在广东打工多年,挣了大钱,在河畔买的顶层复式婚房。房子装好后,趁仝昆不在家,许潇洒请我和罗兰过去参观。他們家铺的不是瓷砖,也不是木地板,而是厚厚的羊毛绒地毯。买的我最向往的刚上市的65英寸索尼液晶电视机,当时张艾嘉代言的广告正在热播:看张艾嘉的红,看BRAVIA,索尼!而我和罗兰看的是淮河饭店一号楼淘汰的老式彩电,电工房的维修师傅偷着给我们的。罗兰脱掉鞋子,穿丝袜的脚小心翼翼地走在地毯上,好像走的是冬季河面薄薄的冰层。罗兰不停地啧啧赞叹,说,其实你们不用买床,睡地毯上就可以。许潇洒捶了她一拳。我自然不服,想到处找毛病。终于找出个破绽,卫生间除了一个蹲便器以外,旁边竟然还安装了一个立式小便器。我说,这是公厕用的东西,你们就两个人,难道你在大便的时候,仝昆会进来撒尿吗?许潇洒眨了眨眼,说,你又不是我老公,要你管吗?我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许潇洒嘿嘿一笑,我老公干啥事都喜欢要双份,有钱。我点点头说,行,只要找女人别找双份就行。罗兰伸手要撕我的嘴。
参观完毕,罗兰问许潇洒,仝昆这人咋样?
许潇洒说,巧克力块般的腹肌特别漂亮。
我说的不是这个。罗兰说。
许潇洒一拍脑袋瓜,皱着眉头说,差点忘了,我们约好要去健身房的。
我们只好悻悻离开,出门时许潇洒送了我们一句格言:健身的意义在于可以使你重新认识生活。
在他们的婚礼上我才见到仝昆。说实话,仝昆长得高大潇洒,他应该叫仝潇洒才对。我实在想不出他因为什么理由会看上许潇洒,也许脑子进水了说的就是他这种人。当婚礼司仪问他,你愿娶许潇洒小姐为妻,并与她白头偕老吗?话筒杵到他嘴前,我的心怦怦跳个不停,生怕他会突然反悔,那可是电影里才有的一幕。还好,他干脆利落地回答:我愿意。我怀疑他说话根本没经过大脑思考。更令人吃惊的是,回答完毕,他竟然扑通一声冲许潇洒单膝跪下,说,许潇洒,嫁给我吧!举座哗然,他的鲁莽举动,一下子把结婚仪式搞成了求婚现场。这脑子不是进水,大约是被驴踢了。我相信现场的众多亲友也跟我抱有同样的想法。也许,他可能觉得欠许潇洒一个求婚仪式,婚礼上一并给补上。他们的婚宴没有在淮河饭店举办,选在本市最豪华的帝坤大酒店,场面非常奢华,菜品在圆桌上叠了两层,有些还没人来得及动筷就被新上的菜压在下面。他们还有一个特别的创意,把仝昆扎着领结和许潇洒穿婚妙的合影做成水晶照片,每张桌子上都放一个。等散场时却没人收拾,服务员将水晶照片连同吃剩的菜一起倒进垃圾桶,和油污混在一起,看上去触目惊心,惨不忍睹。
许潇洒离开了淮河饭店,不再是这里客房部的一个服务员。但饭店服务员经常叽叽喳喳地谈到她,说她像玩收藏的人在地摊上捡了大漏,运气太好了,也酸溜溜地说仝昆,在广东说不定是做鸭子的,长得那么帅,又那么有钱,不做鸭子还能干什么,或者是傍上了富婆,遇到了重金求子的好事。
按罗兰的逻辑,仝昆和许潇洒两口子无疑算得上幸福的一对儿。他们顾不得享受蜜月,就在河畔开了一家酒楼。罗兰啧啧称叹说,五六个包房,大厅还有散座,装修超级豪华。我问,到底几个包房?罗兰皱眉想了一会儿,四个,楼下一个,二楼三个。我嗤之以鼻道,他们非赔得没裤子穿不可。罗兰撇嘴说,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搞得你很懂似的。在淮河饭店混这么久,我没长别的本事,只有一条,单听酒楼或者快捷宾馆的设置,我就能判断赢亏。酒楼低于八个包房,或者一家快捷宾馆低于六十个房间,基本难以赚到钱。没别的原因,规模不够,客源多了容不下,客源少时就赔钱。往好处说,混个惨淡经营,稍有差池,只能关门大吉。罗兰眨眨眼睛说,听说还有小姐。我说,那就对了,仝昆这钱赔定了,搞餐饮就正正经经把菜做好,一旦有乱七八糟的,整个酒楼都显得脏,有品位的客人肯定不去。罗兰立刻被我说服,眼睛直发亮,笑着冲我连连点头。她大约觉得,我既然有这种认识,自然是个正人君子。
一天夜晚,罗兰正在做饭,厨房的油烟机坏了,满屋烟雾缭绕,忽然外面有人敲门。我光着膀子,穿个大裤衩大大咧咧地将门打开,走廊站着一胖一瘦两个陌生人,腋下夹着公文包。他们朝屋里看了一眼,眉头一皱,脸上的神情万分惊诧,像是被客厅堆积如山的自行车惊呆了。瘦子还不由自主的用手在鼻腔前挥了挥,那动作与某些女士嗅到别人烟味的动作如出一辙。
你是怎么住到这个房间的?胖子问。
我的脑袋嗡嗡响,直觉告诉我出事了。朋友借给我房子住的时候说得明白,这个房子是某个负责修筑高速公路的领导给一个女孩子买的,住了两年,听说领导坏了事,女孩子也离开了,成了被抛弃的无主房。有一次房间内的水管破裂,水顺着楼梯肆意横流。朋友把房门撬开维修,然后就作了他的自行车仓库。听说我没房子住,又借给了我。
房子……水管破裂……我口吃起来。
罗兰从厨房里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把葱。关键时刻,她真的非常聪明,插话说,我们修水管花了好几千块,还有流失的巨额水费,都找不着人承担……
你们住了多久了?胖子神色冷峻,他没理罗兰的话茬。
我挠挠头,一个多……月……我心里盘算,你妈都住两年多啦!
我们现在郑重告诉你,这个房子需要收回,请你们三日内搬离。胖子竖起食指冲房间内指指戳戳。明白不明白?
我连连点头,明白。
瘦子追问了一句,能不能做到?
我说,能。
他们转身离去,我才想起竟然没要求看他们的证件,不知他们姓甚名谁,而他们也没问我是谁,双方都有点太草率。但我毕竟心里发虚,私自占用他人房屋,和寄居蟹没什么两样,他们没要求补交房租我已然觉得庆幸。罗兰心情极差,晚饭都没胃口吃了。淮河饭店分给了我们一套集资房,可楼体刚峻工,工人正在刷外墙漆。三日内租一个合适的房子,可能并不容易。罗兰想到了许潇洒,她家的房子是复式楼,或许我们可以在楼上借住几日,至少可以把行李暂存在她家里。我们的全部家当,其实就是罗兰不同季节的衣服、皮包和鞋子。
3
罗兰匆匆去找许潇洒,吃了个闭门羹。因为仝昆将那套河景房换成了指纹锁,许潇洒也无家可归。
像只旧鞋给扔掉了。罗兰說。
她看上去既痛苦又有些兴奋,嫉妒地叹了口气。
我狐疑不解,仝昆扔她的旧鞋干啥?
罗兰白了我一眼,哪跟哪呀,仝昆变心了,亲口说许潇洒像一只硌脚的旧鞋,他们正在打仗,闹离婚!
我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来抽,深深吸了一口。只有当罗兰跟我探讨大事情的时候,我才敢堂而皇之地在她面前将烟点燃。
仝昆跟酒楼的一个女服务员搞上了,被许潇洒捉奸在床。她认得那个女服务员,酒楼开业的那天,许潇洒皮鞋尖头上沾了污物,她见了立刻乖巧地蹲地上帮着擦去,令许潇洒顿生一种老板娘的荣誉感。没想到你果然是个贱人!许潇洒去撕扯那个女服务员。女的说,是你老公自己跑到我床上来的,你若有本事就去管他呀!许潇洒骂她,你真不要脸!女的斜乜着眼,冷笑道,仝昆说你是硌脚的鞋子,早晚要扔掉。许潇洒当场就给气哭了。
许潇洒回家向仝昆求证,你有没有说过我像硌脚的鞋子?仝昆不想跟她多谈。问得急了,仝昆说,你若说我说过,那就是说过。许潇洒抓起茶几上的红酒砸向仝昆的脸,仝昆头一偏,那台65英寸的索尼电视机液晶屏被砸稀烂,红酒也泼洒在洁白的地毯上。许潇洒说,你给我滚!没想到仝昆冷笑着说,这房子是我刚从广东回来时买的,属于婚前财产,你说谁该滚?
罗兰仿佛对我喷出的烟味一点也不反感,讲得绘声绘色。我却听得头昏脑涨,这剧情并没有什么稀奇的。当初我就没觉着他们是多么般配的一对儿,所以现在闹的这出戏也不意外。只是仝昆这么快地露出恶劣的面目,令他身上富有、英俊、充满男性魅力的光环立刻逊色了。我相信许潇洒这次真的重新认识了生活,而不是来自健身。
看到了吧,日子还是像我们这样,简单点好,虽然没钱,但令人踏实。我说。
你知道许潇洒怎么说你吗?罗兰问。
我反问,是说我的好话吗?
她说谁若跟你好,可真倒霉透了,你这人太吝啬,女的什么好处也捞不到。罗兰哈哈大笑。
我吐了口烟,淡淡地说,难怪我在勾引女性方面,一直是个困难户。
男人啊,没一个好东西。罗兰叹息说,可怜的许潇洒,她可能要重新出去找工作。
我忽然想起跟许潇洒同榻而眠的那一夜,在脑海里将那晚的细节过了一遍,我希望自己能从那个陌生而糊涂的暗夜里剥离出来。
关键时刻还是阮总伸出了援手,他安排客房部经理在饭店最旧的一号楼给我们找了间客房。给你住四个月。他冲我伸出四根手指,家属院的新房子再有一个月就可以交工,另外给你三个月的时间装修,这样你和小罗就不用去租房住了。阮总说这话的时候,额前的长发滑落到眼前,他时不时用手撩至耳际,我觉得他的神态特别潇洒。
4
离婚后,许潇洒竟慢慢成了个女强人,这大概才是她的本色。我不时地听罗兰说起她的消息,移动公司客户经理,淮源酒业销售代表,平安保险公司区域经理,帝坤大酒店营销总监,她的身份不断变换,令人眼花缭乱。她喜欢结交有权势的人。罗兰在家里说,现在一张嘴就是某总、某局、某书记,不喜欢跟我们玩了。我感叹道,许潇洒也真有本事啊!罗兰撇着嘴说,你知道啥?还不是靠她五叔帮忙,她五叔是检察院的副检察长。我发现罗兰对于她的闺蜜,我若说好的,她就往坏处说。我若说坏的,她就往好处说。我们老家有句话,买的麻花不吃,要的是那股劲儿。说的就是她这种人,处处跟人别着来。
罗兰让我下班时去买两盆花,最好是盆景。我问干啥?罗兰从不喜欢养花,家里仅有的几盆绿植,一旦我出差几日,叶子就会耷拉着奄奄一息,她从不记得浇水。有一次我重新救活一盆野山楂树以后,她调侃地问我是不是浇了印度神油。她说许潇洒在新区开了一间茶馆,送两盆花去,寓意恭喜发财。我去花市逛了一圈,选了一盆正在开花的映山红,一盆小叶女真,价格贵得令人心疼。
茶馆在新区的一条断头路的尽头,因此特别僻静。那间门面房本来只有一层,被许潇洒将地面挖去二尺多深的土,然后搭了层阁楼,改造成两层,大约四五个茶室,幽静雅致,却也无比压抑。我好久没见过许潇洒,她胖了许多,像是胯骨突然长宽了,身材显得很威猛。罗兰和她说笑着走进去,我分两趟从车上将盆景抱下来。许潇洒笑吟吟地说,哎哟,这是陈哥从山上挖的吗?
许潇洒正在招待客人,雅座里坐着一个中年人,白白净净的,带副金边眼镜,正在喝茶,旁边放着一盒刚拆开的中华烟。许潇洒说,这是新区税务局的董局长,我董哥。我冲那人点点头,那人微微一笑。许潇洒跟服务员招手说,泡两杯茶来。罗兰连连摆手,说,我们不喝茶,随便看看。说着她四处溜达,欣赏各个茶室的装修。许潇洒带着她,到处戳戳点点,某幅字是本市的著名书法家用左手写的,养碗莲的石槽是她从某个山沟淘来的马槽,还有紫荆花种,是托朋友从香港捎回来的……服务员端来一杯茶,我当即心里冒火。那个董局长用的是带把的公道杯,泡的是上好的芽头,而给我用的是普通的直筒杯,泡的竟然是散碎的茶叶末,水还是温吞的。这个细节也好像瞬间被董局长洞悉,脸上又是微微一笑,端起他的茶来,摇头晃脑地吹一吹,轻轻呷一口。我顿觉倍受侮辱,这种事情可从来没有遇到过。而且我对此毫无应对经验,这令我更加羞耻。我腾地站起来,转身就往外走,喊罗兰离开。
罗兰脸上露出吃惊的神情,她正在赞叹许潇洒的装修设计,一切都太有眼光了。我说,阮总打来电话,单位有事情。许潇洒说,行,我这里比较私密,只接待高端客户,你们有空再过来玩。
坐到车上,罗兰叹气说,许潇洒也没留我们吃饭啊!
我说,你以后还可以来啊,下次她再请你,我不会再来了。
罗兰说,怎么阴阳怪气的,你这人可真奇怪。
真可惜了我的盆景。我说。
罗兰像是没听懂我的意思,自言自语似的说,你知道吗,许潇洒新找了个男人,那男人对她很好,也有钱,卖海鲜的,只是比她大十多岁,长得也丑,那男人老想跟她打结婚证,许潇洒说简直是白日做梦……
我说,的确是白日,没有做梦。
你可真不要脸,三句话不离本行。罗兰眼一瞪,过会儿又嘿嘿直笑。
如果不是数年后的一次晚餐,许潇洒的故事对我真的一点也不重要。我认识她差不十年了,这十年中我们都有不少改变。我们两家的关系时断时续,不好也不算坏,但最后许潇洒搞出的龃龉之事,实在令人头疼。淮河饭店的效益越来越差,而我的职位却越混越高,直至做到副总经理。就在我干得顺风顺水的时候,上面传来消息,淮河饭店要改制了,一切都将树倒猢孙散。这个当口,我参加了一次公开招聘考试,考取了省城的公职。
罗兰张罗了一次晚餐,她说请她的一个好朋友,亚科公司副总裁来家里吃饭。我问这朋友是干啥的?罗兰神秘一笑,说,搞高科技的,来了我介绍你们认识。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从没听说她有这样一个朋友。你们认识很久了吗?是的。罗兰点点头,一边切芒果一边笑着说,以前她可能有点看低我们,现在听你要飞黄腾达了,可能想跟你套近乎吧!她正在炮制最为拿手的芒果班戟。
门铃一响,进来的竟然是许潇洒,身后跟个年轻姑娘。许潇洒满脸春风,进门就对罗兰说,做了什么好吃的?我不想你们为了我推迟晚饭的时间。又说,陈哥,你真是才子啊,金子终于要发光啦!那个年轻姑娘跟许潇洒一样白,细高挑的身材,染着一头棕色的头发。我问,怎不介绍一下,这是亚科……副总裁是吧?罗兰嗔怒说,是许潇洒,欢迎许总裁!许潇洒哈哈大笑,指着那姑娘说,我是我小妹,蘇晓玉,她是来跟你取经的。那姑娘尴尬地一笑,轻声说,陈哥,我也想上岸。
上岸是公务员考试界的专用名词,意思是考上公职,没考上就还在水里面,一直溺水中,我意识到她一定参加过培训学习。在年轻人面前,我知道自己的水平其实挺糟糕的,就说,我还差得远,做题主要靠蒙。苏晓玉低着眼睛说,我最害怕面试……我们围着餐桌坐下,她很害羞,两只手不停地拨弄着修长白嫩的手指。我说,我出道题你来答试试——你是警察,参与维持一次公路自行车比赛的秩序。领导让你负责把守一个路口,任何人不能通过。这时有个男子开车载着一名孕妇驶来,孕妇大出血,有生命危险,要驶过路口去医院,你怎么办?
苏晓玉脸色微红,很紧张似的看了我一眼,嗫嚅道,那肯定是要让她过去的。我沉默一会儿,笑着说,这样答肯定不行,你这个警察不合格啊!
许潇洒眼睛瞪圆了,我的神啊,那么办?人家要生孩子,不能见死不救啊!
我说,你是一名警察,领导让你守住路口,这是工作底线,你放人家过去,说明你关键时刻丧失原则,以后在工作中可能会贪污,更有可能会受贿,所以不能录用啊!
许潇洒拍着桌子说,陈哥,你来答,你说怎么办?我倒要听听。
首先,必须截住车辆,绝对不可以擅自允许他们通过路口,给比赛带来隐患。然后立即向领导汇报情况,与赛事指挥人员联系,看参赛选手还需多久抵达路口,如果时间允许,就让他们快速通过,如果时间不允许,就让他们在路口等待。同时与医院急救中心联系,让医生赶来就地处置,也可呼吁旁边懂急救的观众参与救治。最后,赛事结束,你要赶到医院看望孕妇,取得其谅解。我点燃一支烟,边抽边慢悠悠地说。
许潇洒大笑,我的天啊,你真能忽悠,难怪你能考到省里去。她的手一激动,碰到了桌上的一只玻璃杯,想起了什么似的,立即从包里掏出钥匙,递给苏晓玉说,快去我车上,把后备箱的一盒铁观音拿来,给你陈哥好好泡杯茶。
那晚的空气都飘荡着愉快的气息,在苏晓玉看来,我是个上岸的人,她的眼睛时时露出羡慕的神色。的确,上岸这个词在我看来,有一种长距离游泳之后那种干净的感觉。
但我的愉悦像刚发生的山火,很快被罗兰来一场暴雨给浇灭了。那晚许潇洒和苏晓玉离开后,罗兰整整半个月没有跟我说一句话,我丝毫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之前的几天,我们每天傍晚都要到河畔的树林里散步,畅想即将到来的新生活。招待许潇洒吃一顿饭,一切都改变了,我们分床而睡。
在我收拾行李的前夜,罗兰站在小卧室门口说,阳阳爸爸。
每当她跟我说某种大事情的时候,她就会称我“阳阳爸爸”,阳阳是我们的儿子,仿佛她跟我没有关系。
我要跟你说几句实话。
我不置可否,不知道她要说什么。
许潇洒并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你了解她什么?你以为她五叔真的是她本家叔叔吗?为了她爸爸的案子,搭上个检察官而已。在你眼里她是仙女吧,真可笑!
我的心怦怦跳,跟我说这些干什么?又不关我的事。
我怎么也想不到你原来是这种人。罗兰说。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觉得她真不可理喻。
许潇洒跟我说,不能让你独自到省城去,让我一定要盯着……罗兰突然哽咽不已,她说,她说、十年前、她就跟你睡过觉,差点就发生了,你是个很危险的人……
罗兰泪如雨下。
责任编辑 丁东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