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芦苇
2020-10-23蒋静波
蒋静波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读到《诗经》里的这首《蒹葭》,心里不觉一阵激荡:它简直是为我、为我的故乡而写。
我的故乡地处水网密布的宁绍平原,一条外江和一条内河,像慈母伸出的双臂,将村庄拥入怀中,或大或小,或圆或扁的池塘,在村庄四处闪烁着晶亮的眼波。宽阔的外江两岸,芦苇与江水如影相随,望不到尽头。内河岸边、池塘畔,也是芦苇丛生。正因为此,这个蒋姓聚集、芦苇遍野的水边村庄,被称作为蒋葭浦。
芦苇不需人去栽种、照看就疯长,人人可折可砍,甚至一把火烧掉。“灶火田缸当柴烧”,这是本地一句形容无用之物的俗语。村里人砍了芦苇当柴烧,好像已是抬举它了。芦苇抵挡不了人们的砍伐、火烧,但在被砍、烧过后,来年它又在原地疯长。
芦苇是我童年少年时的乐园。在芦苇丛捉迷藏,是玩不厌的游戏,青翠的苇叶是编公鸡、灯笼的最好玩物,春末夏初,成群结队的红蜻蜓在水上飞累了,停在苇叶上,就抓蜻蜓玩,秋天芦花如雪,就扎芦花帚……所以,儿时的我对芦苇年年被砍、烧,来年它又在原地照样疯长,曾心疼地想:芦苇你怎么不长点记性啊!
芦苇实在也是村人的好朋友,如连续下几天暴雨,村庄往往成为泽国,幸亏有芦苇作记,人们出门不至于拐到河道或池塘中去。又如村里的几个河埠头,是芦苇丛开的几只口子,一旦埠头废弃,不久就会被芦苇所掩,孩子们在河边打滚撒泼,绝不会有落水之虞。
芦苇给我以强烈震撼,是两年前在邻村时处河姆渡文化晚期的下王渡遗址考古现场,我看到了一片苇席呈现在掘开的泥层里,当文保专家告知我这片苇席至少可追溯到5000多年前时,我的脑袋“嗡”地响了一声。在回城的车上,那一片埋在淤泥里经纬分明、纹理精制,似乎带着某种生命密码的苇席,总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并由此想象着数千年前先民们在这片水茫茫、苇苍苍的土地上的劳作和生活。忽然,在那苇席的背景上迭现出我的曾祖母和祖母的身影。她们多像故乡水边的芦苇啊——卑贱而不低贱,柔弱却又坚韧,默默编织着自己悲苦而不屈的生活。
一
在老家蒋葭浦空荡荡的房间墙上,还挂着一张染着百年风霜的老照片。照片中间坐着的是出生于清光绪六年(1880)的曾祖母王彩云,曾祖母着淡色收腰开衩齐膝棉袍,一双小脚若隐若现,怀抱一个穿花棉袄的小男孩,年轻、娴静、端庄。花棉袄是她的次子,叫楚德,是我爷爷。立于左旁的曾祖父一袭深色长袍,眉头微蹙,神情肃穆,像有无限心事。曾祖父母身边还围着三个孩子,七八岁的长子楚才和两个女儿开瑞、开熙。彼时,幼子楚任尚未出生。
曾祖父蒋宏川为晚清邑庠生,不事农耕,整日居于小楼与书相伴,一心期望读书出仕。曾祖母自十里外的浦口王村嫁入蒋家,孝敬翁姑,相夫教子,调养女儿,生活宁静祥和。
光绪三十一年秋,清王朝废止科举考试的诏令恰似晴天霹雳,曾祖父闻之心胆俱裂,一口鲜血当场喷涌而出,洒了一地,从此一蹶不振。作为一家之主,曾祖父明白,既然读书求仕之路已断,再无道理整日埋头读书、铺纸研墨,只得盘算起稻粱之谋,做起了塾师,以束脩和众家田产谋生。对如此变故,曾祖母倒是坦然应对。她让曾祖父在内河畔的自家园子里广植桑树,又让人制作了二十几只大小不等的蚕箔,备了蚕橱、桑梯、桑剪等蚕具,将一间平屋辟为蚕室。第二年春,开始了养蚕生涯,她在娘家练就的养蚕、纺纱、织布的本领有了用武之地。
养蚕是繁重细致的活,从刚孵化的蚁蚕至结茧,曾祖母一直围着它们转。单是摘桑叶,喂桑叶,换蚕沙几件事,已足够忙碌。早上七八点钟,等树上的露水刚被初升的太阳吻干,桑叶正抖起精神,她先将桑梯搬到园子里,再回家带上桑剪、竹篮去摘桑叶,高处的桑叶要登上桑梯才能摘到。那时我家有高桑梯一架,低桑梯两架(如今还在老家静卧着)。一架桑梯其实由两张平常的木梯组成,用时拉开,呈人字形以稳固,顶部可平放下两只脚。以书生自居的曾祖父是不屑摘一片桑叶或搬一下桑梯的。不知道小脚的曾祖母当初如何将笨重的桑梯搬至园子里,更不知道她如何颤巍巍地爬上去摘桑叶。幼时的姑妈还记得当年由她扶着桑梯,仰头看着曾祖母摘桑叶的情形:曾祖母站在桑梯上,不时递下一叠叠桑叶。等大竹篮装满后,她们回到家,曾祖母将桑叶放进笔筒缸里(一种上下口同样大小的长圆形缸),盖上木制的缸盖,保鲜备用。若遇阴雨天,曾祖母将湿桑叶甩去雨水后再晾干备用。曾祖母十分疼爱蚕,将蚕称为“蚕姑娘”,她告诫姑妈,千万不能用湿桑叶喂蚕姑娘,得用干净的布细心揩去水珠,布一定要清爽,蚕姑娘灵气足,又娇贵,如果桑叶沾水或肮脏,蚕姑娘就会瘟死。
蚕姑娘爱干净,一天要给它们换好几次蚕沙,换蚕沙时最麻烦的是要将它们转移到另一张蚕箔上。幼小的蚕大小似蚂蚁,叫蚁蚕,蚁蚕转移尤其麻烦,得用毛笔或羽毛一小心地沾着它们转移。等十几张蚕箔换好后,人已累得腰酸背疼、眼冒金星。姑妈说,有一年,养的蚕一大半病死了,曾祖母伤心得几天吃不下饭。
“小满不上山,斩斩喂老鸭”,说的是一年养蚕到小满时便可告一段落了。曾祖母累且快乐着。她将一部分蚕茧出售换钱,留一部分自己缫丝织绸。我家有一套用架子搭建的缫丝工具,一边是用锅烧水,一边是可将锅中的茧的丝并在一起,缫出生丝。曾祖母将部分生丝加工成熟丝,再分别用生丝和熟丝织成绢或绸。
我虽无缘得见曾祖母制的丝织品,但我对她的徒弟——我的祖母常穿的衣裳印象颇深。冬日外,祖母日常爱穿黑、灰色衣服,上面是斜襟中领衫,下面是阔腿中裤,人一动,或风一吹,衣裤如柔波轻漾,款款生风。小时候,我只以颜色是否艳丽来评判衣服的好坏美丑,祖母的衣服老式过时,当然归于难看之列。祖母不无骄傲地说,这些都是当年你曾祖母和我一起养蚕、缫丝,自家织成、制作的上等熟货绸,现在有钱也买不到呢。我不以为然。待我年长,轻抚那些衣服,发觉它们质地柔软、细腻、光滑,有些衣服上还织有同色铜钱般大小的花纹,非常精致。可惜的是,由于祖母双手皲裂严重,一不小心,衣裳会被粗糙的皮肤勾起丝,让她心疼不已。叫我懊悔不迭的是,祖母在世时我从未想到去了解当时她们纺织、制衣的情景。父亲17岁那年上中专时,祖母用一块本色生货绸暗纹提花面料给他做了件衬衫,因质地精美,在当年衣着崇尚簡朴的时代,父亲怕被同学们笑话,没穿过几次,如今还在家中。曾祖母织的丝绸,除了家人留用外,部分用于出售以帮衬家用。由于她手艺好,并不需自己费心出售,自有人上门来抢着要。会缫丝织绸,纺棉花织布当然不在话下了,我小时家里千工床上的一顶白底蓝花夏帐和几块围裙就出自曾祖母之手。
一个人最幸福的并不是非得享受什么物质财富,或是安逸清闲,对于曾祖母来说,即使日夜操劳,一家人在一起,就感到心满意足。可是,生活存心要跟人过不去。那一年,由曾祖父悉心传授学问的17岁长子楚才患疾身亡。从此,曾祖母的心缺失了不可补回的一瓣。本已心灰意冷的曾祖父在新添的悲伤中断了次子楚德的学业,送他到宁波老源记商行当学徒。在上世纪20年代,曾祖父和几位村人创办了蒋葭浦村的“明在小学”,并亲自授课。“明在”所寓“明日希望所在”。但在废科举之后,曾祖父就像是丢了魂,再也看不到明日的希望,年仅49岁就走完了生命之途。
没有了男人,也失去了主要收入来源,天要塌了。可是,望着两个即将成人的儿子,曾祖母又振作起来,她扩大养蚕业,家里家外,像一头使不完力气的牛,整日劳作,硬是用柔弱的身躯为家人撑起一片天地,成为家庭的脊梁。她就像风中的芦苇,即使被吹弯,被折断,还是百折不挠,向往着一缕春光。
二
几年后,曾祖母风风光光操办了次子楚德的婚事,人们对这位寡妇肃然起敬。她在娘家浦口王村为楚德婚配了一位叫王祥菊的姑娘,也就是我的祖母。祖母1917年出生富裕之家,其父和叔伯三户人家住在六间连体两层楼房里,家有佣人、长工,农忙时节雇大量短工。但她是个苦命的孩子,5岁那年,她那年仅二十余岁的娘亲因患天花撇下她和她的父亲离开人世。不久其父将她和家产托付兄弟,自己与村里年轻人一起到上海闯荡做裁缝,因战火频仍,后杳无音讯。庆幸的是,养父母视侄女如掌上明珠,疼爱有加。祖母与堂兄妹三人青梅竹马,感情弥深。祖母没有读过书,但精于缝衣、做鞋、绣花、织布等女红,勤劳持家,深有教养,是人见人夸的姑娘。起初,王家可能是考虑到当时对方家庭条件与自家悬殊,便婉转回绝这门亲事,说两年后再考虑女儿的婚事。彼时楚德24岁,在当时已属大龄,王家认定蒋家等不起,自会寻别家媳妇。谁知曾祖母铁心要祖母,两年后,再去提亲,而期间竟也无相配的家庭来王家提亲。王家养父母只好叹气对祖母说,看来姻缘天注定,你就到那户人家去吧。
祖母20岁那年,三艘喜船在浦口王村的河边划开波光,沿着河岸的丛丛芦苇,摇到了蒋葭浦内河的东漕头。半个村庄的人赶来看一担担嫁妆从船上挑下来,摆满了道房阊门的道地,丰盛的陪嫁品让新娘脸上有光,五彩纷呈的被子、衣服,一对对锡瓶、饭盂、酒壶、寿字台、茶叶罐等镴制品闪着银质的亚光,瓷质餐具和茶具、铜制火熜和茶壶、藤编幢篮、木箍果桶、茶盘、祭盘……让人眼花缭乱。在高悬在道房阊门一盏盏红灯笼的映照下,新娘手中的一对金手镯更让人瞩目,还有一对耳环、两只戒指、一只手表。
据祖母回忆,一旦定下了结婚的日子,就得赶紧准备嫁妆。那些嫁妆,足足准备了一年有余。单是请裁缝做衣服,就得好几个月。那时新娘的外套、上装多为旗袍,制作繁杂,十分费时。新娘子的衣服,各种材质和不同季节穿的都有,如果节俭一点,一辈子也穿不完。同时还要请镴匠、篾匠、铜匠上门打制镴、蔑、铜制品,也得为期几个月,单是编制一对幢篮,就得花两三个月。
祖母成婚后,祖父继续在宁波老源记商行当伙计。曾祖母手把手将养蚕和纺织技术传授给了祖母。几年后,曾祖母又张罗了三子楚任的婚事。旧的家底已淘尽,新娘子家底也薄,楚任的结婚已不可能如他兄长般风光。旧时结婚,讲究礼数,聘金和聘礼万不可少。曾祖母出了聘金后,无力再送聘礼,无奈之下,向祖母商量借用她陪嫁的金手镯、金戒指充当聘礼,并允诺婚后完璧归赵。
祖母明白,曾祖母明说是商量,其实就是命令,婆婆之命媳妇哪敢不从。再说,当时生活拮据的男方娶亲借聘礼颇为常见,村里有人家连新房也暂借一用。更有甚者,男方身患殘疾,让他人代为相亲,拜堂成亲,生米煮成了熟饭,女方最多哭闹一番,也无计可施了。
楚任成婚一段时间后,一直提心吊胆的祖母见无动静,几次三番暗示曾祖母,见对方装聋作哑,最后只得明言。岂料曾祖母一反往日温和,拉下脸说,你这个人也是我的,还要什么东西!气得祖母差点晕倒。祖母只好自己去向妯娌说明缘由,请求归还。那妯娌是个厉害货,哪肯轻易归还。祖母反被抢白几句,更是气上加气,嘴唇哆嗦不已。从此,祖母与曾祖母少有交流,婆媳、妯娌心生间隙。后来,楚任夫妻远走上海谋生。
金器,是旧时女人最为宝贵的财富,希望能够代代相传。自我懂事起,祖母就常向我提及金手镯及金戒指事件,伴着一声声长吁短叹。等我稍懂事后,我同情祖母遭遇不公之际,也同情曾祖母无奈的处境,当年曾祖母必定放低身段向小儿媳要还过借来的聘礼,小儿媳岂肯认账,只能委屈了祖母。而对曾祖母来说,无论金镯在谁手中,她注定要得罪一方。她只能装聋作哑。
三
上世纪四十年代初,宁波遭日寇飞机轰炸,商行关闭,祖父逃往上海谋生,不久因积劳成疾回家。家里一下子断了生计,无奈中,祖母以变卖金戒指为本钱,和支着病体的祖父一起从宁波行来布匹,又一起到周边的南渡、江口等地赶市贩布,赖以聊生。1944年祖父劳病交加,沉疴难愈,35岁撒手人寰。
生存危机再次无情地横在了当时28岁的祖母面前。面对着7岁的女儿嫣腻、13个月的儿子宗萍(我父亲),祖母来不及哭天喊地,将年幼的儿女交由曾祖母照料,自此独自抛头露面,贩布匹、摆烟摊、卖食盐、做月嫂、当帮佣,整日奔波在外讨生活。
屋漏偏逢连夜雨,几年后,已痛失丈夫、两个儿子的曾祖母,她一双出嫁的女儿开瑞、开熙相继病逝。曾祖母如万箭穿心,痛不欲生,但她从来不在人前哭泣,只是默默承担着养蚕、纺织和照看孙儿女的职责。就这样,两个女人就像风中的芦苇,用尽所有的力量与命运抗争。
隆冬,芦苇苍老了,稍头上绒花已由雪白变成了土黄色,风一吹,飘满一河。与芦花常伴的,是祖母单薄的身子。常在冬季做月嫂的祖母,在冰河边有洗涮不完的尿布、血布。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冬天,她原本已经裂开的右手感染了细菌,第二天红肿发亮,裂开的口子淌着血水,当看见女儿、儿子被吓哭时,祖母轻轻叹一口气说,我不这样熬挣苦赚,你们咋长大啊?休息两天后,肿尚未消退,祖母又与河边的芦花相伴了,光滑的双手变得如石头般粗糙。在我的记忆里,她的双手几乎天天皲裂着,时常渗着血水。
在旧时农村,女人生来地位低下,出嫁后就成了丈夫的附属品,也没了自己的名字,曾祖母叫“宏川婶”“宏川家的”,祖母称“楚德嫂”或“楚德家的”,一旦丈夫离世,更是备受轻视,甚至欺凌。祖父逝去后,一些人多势众的族亲趁我家人单力薄,不打一声招呼,就大摇大摆地到我家从未上锁的杂物间取走物品,有人见别人拿了,恐自己吃亏,也去拿,待祖母发现,满屋子的物品已将告謦。一个势利的族亲老婆,每见到我瘦弱的父亲,总在人前冷嘲热讽道:宗和(父亲又名)宗和,总归要饿死。祖母得知,眼泪像断珠般无声流下。
一年春节前,祖母到族人的账房先生那里领取众家田租,见到手的钱与之前相差较大,祖母理论,账房先生拿出一张单据在祖母眼前一晃,说:你看看,白纸黑字,你家的份额就那么多。眼泪在祖母的眼眶打着转,不肯落下一滴来。有人偷偷告诉她,某某家要求账房先生将你家的一部分份额加在他家了,但没有人出场为祖母说上一句话。
没有成年男人的家庭是悲哀的,开门七件事,件件都需祖母去操心。一个闷热的夏日,天蒙蒙亮,祖母出门到十里外的山上去砍柴,父亲和姑妈下午放学回家后,见祖母还没回来,就到村口张望。天黑了,依然不见祖母的归影,姐弟俩回到家,嚎啕大哭。直到7点多,才见祖母披头散发一拐一瘸进了屋。原来,祖母多砍了柴,由于柴担太重,没走几步一个踉跄,连柴带人跌倒在山坡上。没多久,中暑昏倒了。当一阵山风吹醒她时,她挣扎着挑起柴挑,用力一撑,再次跌倒。尖利的柴枝戳穿了她的衣裤,鲜血直流。天色渐暗,祖母听到山中传来兽嚎声,跌跌撞撞逃下山来。第二天,她又硬撑着到山上去,分两次把柴担挑回了家。
祖母常贩卖布匹。凌晨三点,就饿着肚子从家中出发,一路小跑到离家六十余里外的宁波贩来布匹,然后搭乘航船回来,再到江口、南浦等地集市去卖。为了少磨损鞋子,她经常穿着草鞋,十个脚趾常被石子磕得鲜血淋淋,一不小心,草鞋染成了血鞋,致使后来她的脚趾头像一粒粒兰花豆,脚指甲全部坏死变形,落下了经常发“大脚疯”的毛病。
祖母身材窈窕,秀丽端正,又能吃苦耐劳,是人们眼中的巧媳妇。其间,邻村有一位富人妻子过世,想娶祖母续弦。好心的邻居和娘家人多次劝她:能走就走,总比累死强。在家乡,女人带着孩子改嫁,孩子被称为“拖油瓶”,是被人看不起的。祖母情愿累死,也不愿自己的儿女做“拖油瓶”。她终生只穿黑灰白三色衣服明志。一次,祖母因发“大脚疯”病,肿痛难忍,高烧不止,卧床不能动弹,姑妈请来邻居大叔来背她下楼看病,她坚决不从。
在家里,祖母的话出口就是命令,到了晚年,依然如故。她说一不二,讨厌拖沓,一下命令,做儿女的就必须迅速行动,而且不得讨价还价。否则,会遭到祖母有条有理、上纲上线的痛骂,好多天不来理你,直到你做了一件让她称心之事。姑妈和父亲十分怕她。祖母唯一的心愿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读好书,反复叮咛姑妈和父亲要读好书,长大做个有出息的人,用“人穷志不穷”来教育孩子。唯有听到儿女学习成绩突出,她才一改往日阴郁的脸色,展颜一笑,流露出母性的温柔,这也成为姑妈和父亲发奋读书的动力。一次,父亲穿着姑妈穿过的花鞋上学,遭到同学哄笑。祖母知道后告诉他,穿着好坏不要紧,要紧的是念好书,争口气,这才对得起累死累活的娘。从此,父亲坦然穿着姑妈的衣鞋,不再计较别人的眼光,决心以更好的成绩报答祖母。
曾祖母与祖母虽疏于交流,但为了孩子和生活,她们一个主外,一个主内,配合默契,将家里的事安排得井井有条。曾祖母还在园子的角角落落种上蔬菜,一年四季,餐桌上的小菜和副食基本是曾祖母劳动而得。姑妈回忆,有一年,南瓜大丰收,好几只南瓜大得一个人抱不動,曾祖母和姑妈将它们一个个抬回家,曾祖母嘴角微露难得的笑容。从院子里种出来的土豆、芋艿头堆满了家里的角落,盛着咸菜、腌冬瓜、腌芋艿梗等作为长年下饭的甏,排在水缸边;有了玉米、番薯、麦粉,即使主粮不够,也不致饿死。曾祖母与祖母的房屋邻近,祖母回家,曾祖母已把饭烧好,屋子打扫得一尘不染,孩子们已安排妥当。
曾祖母将满腔的爱意寄托在父亲身上,疼爱得舍不得叫他的全名,只一声轻一声重地唤父亲“宗啊宗”,若是有了什么好吃的,都毫无保留地给父亲。遇父亲头疼冷热、风寒感冒时,曾祖母会领着父亲到新大房去,那户人家是曾祖父的兄弟,世代行医,他们是少有的与我家世代相亲的族亲,热心为父亲看病。在姑妈和父亲的眼中,晚年的曾祖母不爱说话,大多时候只是凝望着姑妈和父亲出神、发愣。心情好时,会拿出曾祖父的遗物,如文房四宝、满汉同纸的黄榜、鸡血石印等,给孩子们讲些家族往事。到了七十多岁,风风火火的曾祖母虽然还硬朗利索,但毕竟岁月不饶人,只得逐渐告别了种桑、养蚕、纺织的生涯。几年后,开始卧床。1954年,75岁的曾祖母终于闭上了眼睛。其时,祖母还在别人家当娘姨。
匆匆从上海赶来的三子楚任,办完丧事后,私自将曾祖母的房子卖给了别人。祖母和姑妈、父亲孤儿寡母仨眼睁睁看着房子由别人接收,房子里的家具、古董、书籍及曾祖父留下的其他遗物未及整理,悉数被人占有。男性长辈的早夭,家人的生隙,人丁的稀少,就像是下了一场又一场茫茫的大雪,将家族的足迹,先人的来路,抹得混沌不堪,让后来的我对于先辈族亲已无迹可缅。
四
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对农业、手工业、资本主义工商业三大改造运动中,祖母因贩布、摆烟摊从商的经历,被吸收为供销社职工。她在工作上十分勤勉,视单位为家,总是提早上班,卖力干活,延迟下班。即使生病,只要能撑,从不请假。用她的话说,谁都没闲着,一个人请假,别人就得多干活。1962年开始,江口饮食商店和江口旅社合并,祖母轮流在旅社和饮食店上班。在饮食商店工作时,等同事们早上上班时,祖母往往已炸好了一大铁丝笼油条。在旅社工作时,她将房间打理得一尘不染,整洁有序。祖母从不偷懒,每位旅客走后,马上另换被褥,光德桥下的剡江边,每天都有她忙碌的身影。她视旅客为亲人,旅客一到,必端上一盆热水,请他(她)洗个热水面,奉上一杯热茶。旅社多为跑市日、做生意的回头客,老客人总是亲热地称她为“阿菊嫂”。我还记得,他们见到幼年的我,有人给我一只毛茸茸的小鸡,有人给我一只小乌龟。
姑妈和父亲分别考上了奉化师范和浙江电力专科学校,为村人津津乐道,祖母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之后,两人相继走上教育工作岗位,成立了家庭。当时教师的工资不高,操心惯了的祖母,继续为自己的儿女操心,省吃俭用以自己微薄的工资接济他们。她在江口饮食商店工作期间,有时一大早,会兴冲冲地从五里外的江口买来大饼油条和小菜,沿途分送到后胡姑妈家和我们蒋葭浦家,转身匆匆赶去上班。1974年,祖母病退后,承担起了烧饭、洗衣等家务和照顾我们姐妹的职责。祖母洁净细致,生活上有诸多讲究。譬如,洗出的衣服晾出的朝向和晾晒的程度,须随着季节或时间段的不同,有所不同;夏季衣服晒到八分干时收进,衣服要叠得纹丝不皱,一叠衣服如刀切般整齐,外套须压在一张空床铺的席底,这样在穿上时,才像熨烫过一般平整;绝不允许“鹅鸭脚”(祖母对沾着泥土脏鞋的称呼)踏进家门,“鹅鸭脚”只好到小河边清洗后才能站在她的面前;外出归来,必须拿饭单到家门口从头到脚掸去灰尘,若错拿掸尘布,或掸尘顺序不当,或肢体动作错误,就会遭她的唠叨、责备……祖母对于如何盛饭菜、吃菜、端碗乃至洗脸等都有具体的要求。
祖母太要强,要强得不想麻烦人,包括家人。晚年,她时为病痛折磨,剧烈疼痛时也不吭一声,唯恐父亲分心影响工作。为方便照料,祖母出院后住在已退休的姑妈家,按照叶落归根的习俗,在她病重时,父亲将十多年未居住的老家打扫干净,想接祖母回家,被她拒绝了。尽管没说原因,但我们知道是怕给我们平添麻烦。当我从城里赶来,将在家熬好的甲鱼汤端到她面前,手持汤钥喂她时,她强忍胃部不适,边喝边说“好吃”,待我离去,却吐个干净。谢世前几天,她想吃一颗杨梅,却迟迟不肯说,唯恐父亲奔走劳累、破费。走之前,再三叮嘱父亲,丧事从简,别惊动亲朋好友。祖母弥留之际,有位亲戚用手心按了一下祖母的额头,我立即捕捉到已眼神涣散、无力发声的祖母微蹙一下双眉——平素祖母最不喜欢别人用湿漉漉、油腻腻的手去触碰她的皮肤。她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是何等的清醒!2000年1月5日傍晚,一場冬雪压上了河边芦苇的残梗,我的祖母走到了83年人生之路的尽头。
当我回首祖母的处世方式和生活态度时,我明白,我穷尽一生,也达不到她——一个从未接受过正规教育的旧式女人的境界。她的不畏辛劳、坚韧不拔的品质,她的洁身自好、远离喧嚣的个性,她的一丝不苟、追求尽善尽美的态度,她的察言观色、心细如丝的敏感,让我永远仰止。
此刻的我,犹如一株芦苇,伫立在家乡的河岸边,浮现出曾祖母、祖母的身影。忽然间,有歌声飘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