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人生的“边缘”
2020-10-23万忆曾珍
万忆 曾珍
一
作为当代中国文学70后颇具代表性的作家,田耳从灵山异水的凤凰到奇山秀水的广西,一路走来,其笔下的人物一直横生着湘西的“鬼气”(施战军语)与南方的“野气”(张燕玲言)。
谢有顺说,“田耳笔下的小人物人生艰难悲苦,但他并没有动不动就批判社会,批判造成这个小人物人生的其他人和社会因素,他用一种非常复杂、宽容的眼光来讲述,让人物的生存变得更为宽广,不是那么狭窄了”①。台湾论者彭明伟对田耳笔下的人物定位更加明晰,认为他们都是所谓的“鲁蛇”(loser,失败者)②。
理性的研究者试图以“底层”这个概念诠释田耳作品人物的内涵。张柠认为田耳“就像从火锅店出来,满身都是底层生活的味道”,作品有“下水道的味道、农贸市场烂菜叶子的味道”③。聂茂也认为田耳作品聚焦的是社会底层人士,“深刻地反映了一群底层人物在社会转型时期的命运挣扎”④。王俊认为田耳对底层人物各种精神创痛的探索与关注为这类文学开辟了新的路向⑤。
的确,“底层”一词,抓住了田耳笔下人物某些精神和社会层面的特质。但是,“底层”并非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学术概念,而且坚持所谓底层书写的作家很多,不独田耳一个。更为重要的是,底层原指建筑物最下面一层,喻指社会、组织的最低阶层,这与田耳作品中大量存在的“警察”形象显然不符。
“小人物”“失败者”和“底层”,这三个关键词其实已无限接近田耳人物塑造的本质特征,但却仍然失之学理上的准确性和概括性。那么,解读田耳人物创作的密钥究竟在哪儿?他到底寫了什么,怎么写的,又为什么而写呢?为了回答这些问题,本文首先对田耳迄今为止主要作品中的代表性人物进行了大致梳理,如下图:
田耳作品人物表(2005—2019)
由图可知,抛开年龄和性别不说,这些人物都是在人生半途艰难跋涉、拼命挣扎的人——有的为提升自己的社会阶层而挣扎,有的为融入梦想的城市生活而挣扎,有的为摆脱自己的精神困扰而挣扎。他们的挣扎方式和过程或有不同,但他们都想摆脱“边缘”处境,融入“主流”人群。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看,这些人正是不折不扣的所谓“边缘人”。
“边缘人”的理论渊源最早始于德国社会学家齐美尔在1908年提出的“外来人”概念,他认为“外来人不是今天来明天去的漫游者,而是今天到来并且明天留下的人”⑥。齐美尔明确表明外来人是作为多余的角色进入到封闭的群体当中,这里的“多余”明确了外来人在社会大环境中的位置。美国社会学家帕克在借鉴“外来人”概念的基础上改造并正式提出了“边缘人(Marginal man)”概念。他在《人类迁移与边缘人》(1928)一文中表达了对齐美尔“外来人”观点的赞赏并将其进一步发展,试图应用到复杂社会的移民现象和文化接触当中去。在他看来,所谓的“边缘人”,其实是文化杂交的产物:他们生活在两个世界之中,而在每一个中间又或多或少是外来人;渴望成为新群体的正式成员,但又遭到排斥⑦。在此基础上,德国社会心理学家勒温进一步指出,边缘人泛指那些对两个或多个社会群体心理和行为参与都不完全的人。1937年,帕克的学生斯通奎斯特在《边缘人》一书中对边缘性和外来性作了区分,他提出:并非只有移民才会产生边缘性,诸如接受教育、婚姻、地域征服、殖民化、阶级和角色变化之类的内在变迁也同样会造成边缘性的产生。后续的研究者进一步扩充了这一概念——女性、青少年、老人、黑人、单身者、无选举权人、社区新移民、无业者以及社会地位低下者都是相对于社会主流的所谓边缘人群。
综上所述,在社会学和心理学中,研究者们借用边缘人的概念为人们揭示了社会转型过程中由边缘化、边缘感增强而诱发的一种新型人格,这类人共同表现出一种与主流相对、人格裂变、行为无序的人生状态。根据这些理论,人们很容易为边缘人群体画像——他们身处的工作和生活环境一定是自己不熟悉、不适应的,但由于某种原因,他们无法回到过去所熟悉和适应的环境中去,因而在行为和心理上表现失常,甚至失范。
具体到田耳笔下的人物,这些人又大致可分为三类——第一类是“体制边缘人”,他们游走在体制内外,既难以获得体制内的保障,又无法获得体制外的自由;第二类是“城乡边缘人”,他们流连于城乡之间,既无法真正融入城市文化,又无法找回乡间的野趣;第三类是“精神边缘人”,由于受到外界刺激,他们的心理状态极不稳定,思维凌乱、意识焦虑,思想和行为挣扎在“正常”与“非常”、甚至是“天使”与“恶魔”之间。
由此,本文尝试以边缘人的理论视角,通过文本细读来把握田耳作品人物塑造的特点,并进一步探讨其在中国当下社会转型中的潜在意义。
二
田耳的“边缘”书写首先着墨于“体制边缘人”。
著名社会学者周晓虹教授将“由于国际联姻、出访、留学、移民等原因而生活于两种不同文化中”的人称为“共时态边缘人”,将“处在两种社会形态的转折点或者说是两种时代交界处的特定人格”称为“历时态边缘人”⑧。
进入新时代,由于国家治理方式的变革和社会转型的滞后,社会上出现了一种游走在体制内外的边缘人。他们从身份上来说,是体制外的人,但从职业上来说,却干着体制内的工作,例如机关、事业单位的聘用制、派遣制员工。在当下中国社会,“体制”的内涵寓意丰富——从职业的角度来看,体制内的人工作稳定、发展可期、待遇优厚,是这个社会的管理和领导阶层;体制外的人工作不确定、前程不明朗、待遇没保障,只能沦为被领导、被管理的芸芸众生。
《天体悬浮》是田耳荣获华语传媒文学大奖的长篇小说,堪称其迄今为止的长篇代表作。《天体悬浮》的两个主人公符启明和丁一腾就是所谓的“体制边缘人”。他们的身份是“辅警”,也就是派出所聘用人员,说白了,就是没有警察身份,却干着警察工作的人。他俩都无比羡慕“体制”,进入“体制”当“正式”的民警,是他俩甘当辅警的人生目标。
符启明头脑聪明、行事果断,而且善于利用各种人际关系,转入洛井派出所一年便得到了领导赏识,在同事当中也颇有威望。然而,聪明能干并没有换来“进入体制”,在所里后来的编制之争中,符启明早早败下阵来。他认为,辅警是“倡优皂吏”“我们就是这个皂吏,小小的衙役、狱卒、不是官”,而皂吏之所以和“戏子、婊子摆在一起说”,是因为“官老爷永远不给皂吏出头的机会,世袭罔替”,就是“永远要处在底层”。这种自我无情地戏谑反衬出符启明对自身边缘性的无奈与叹息。
反观踏实肯干、努力上进的丁一腾,作为洛井派出所的“资深”辅警,他卖力地抓赌、抓嫖、缉毒,甚至面对凶案也有自己精辟独到的发现,凡事总能为工作贡献心力。可以说,以丁一腾为代表的大多数辅警,顶着“香港回归时才四百二,澳门回归时涨到五百五”的可怜薪资,为“佴城”的治安付出了青春和汗水,守护着城市的每一个日与夜。但是,奉公尽职同样没能换来进入“体制”。最后的“入编”名额落在了一个看似毫不起眼,实则大有背景的内勤小姑娘身上。
千方百计想“进入体制”的还有《开屏术》中的主人公隆介。他是个有创作才华的文人,却因自身耿直、不够圆滑的性情而遭到文联同事和领导的排挤,最后也没能成功进入到文联这个体制内的单位中去,无奈之下,他只得回归奔波流离的个体户生活。田耳本身就是靠写作从体制外进入体制内的,鱼游水中,冷暖自知,他用这个人物来呈现当代中国社会体制外的边缘人对进入主流体制的渴望与艰辛。
体制有体制的“规矩”,有些不谙“规矩”的人即便身在体制内,也容易滑落到体制的边缘。《重叠影像》中的大陈就是一蹶不振的体制内失意者。大陈原本在局里办案能力出众,升迁势头迅猛,却因秉公执法得罪了与领导有亲戚关系的犯罪分子,最后落得下调乡镇派出所的结局,再难施展自己的才华。从此,他开始酗酒,消极度日。大陈在体制内无可避免地边缘化是田耳对体制内复杂人事关系细致入微地观察后予以的无情揭露和批判。
“体制边缘人”还大量存在于田耳的其他主要作品当中,有些并非主人公,但都寄托了田耳的关注与同情。通过对他们的塑造,田耳写出了现代人在体制边缘的隐忍与挣扎、卑微与无力,也让读者穿越“佴城”近乎真实的社会生活,感受到当下体制外人员的悲哀与不幸。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田耳小说具有揭露“边缘”问题以引起“主流”关注的社会价值。事实上,田耳深谙社会转型期“编制”对一个人生存和发展的潜在价值,但他并没有将“边缘”与“主流”直接对比和挑明,他只是通过对人性欲望的彻底暴露来进行不动声色地铺陈。也正因为如此,作家在直面社会问题时毫不避讳的勇气与态度才愈加令人深刻。
三
田耳关注的第二类边缘人是所谓“城乡边缘人”。
费孝通先生认为边缘人是受到不同文化波及的人,是文化接触中出现的现象,在他看来,边缘人至少是生活在两个世界或多个文化之间的人物。著名美籍华裔学者许烺光也指出:处在对比明显的两种文化环境的人,本来就徘徊于每种文化的边缘。
的确,边缘人作为现代社会转型中的典型人物,除了体制变革,他们的出现往往还与城市化浪潮背景下城乡文化的冲突息息相关。这些“城乡边缘人”来自乡镇或农村,他们共同的目标就是尽快融入所在城市的主流文化,成为彻头彻尾的“城里人”。然而,融合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甚至无法在一代人的时间里完成。夹杂在乡村与城市两种文化的冲突中,这些第一代空间和文化上的城市移民无可避免地处于“城乡的边缘”。不被认可、不被接纳,是“城乡边缘人”对城市的普遍感觉。但是,曾经或当下的城市生活又使他们充满了对城市“围城”一般的复杂心态。
《金刚四拿》中的主人公罗四拿一语道出了他在城市中不被认可的处境:“出去十来年,我发现外面(城里)人不需要我,谁都不需要我。”城市对罗四拿自我认知的打击与破坏使他最终选择留在乡村,甘愿领着微薄的工资清贫自持。但小说中同为乡人的“我”却因为罗四拿的经历和描述萌发了进城的意愿。因为在“我”看来,城市文明塑造了回乡后风光无限的罗四拿,因此他能够受到乡人们的另眼相待。至此,身处乡村却倾慕城市,身受乡风熏陶却渴求城市洗礼的盲目心态在“我”身上显露无遗。
不想被边缘化,也不想回乡的人往往因过分渴求融入城市而走上险途。事实上,城乡人格本来就是二元对立的两种地域性人格,这与城乡生产方式、价值体系、行为模式、角色规范等问题有关。在农村,生产生活的环境以及社会文化的封闭使人们普遍有种“宿命论”,眼界十分狭窄——正如田耳所说:“不管在哪个地方,看到的都是群山四合,密密匝匝,目光再也不能到达远一些的不一样的地方。”而这些乡人一旦进入到光怪陆离,到处充满“物化”与“异化”的都市,其思想和行为很容易发生巨变,甚至是“剧变”。他们一方面不再安服“宿命”,另一方面却找不到改变“宿命”的正途。
《拍砖手老柴》中的老柴便是这类“城乡边缘人”的典型代表。他身上遗留着乡下人的保守与安分、憨厚与朴实,即使被妻子逼着进城谋生,也仍然怀念村里的田地与劳作方式。可是很快,在妻子的唆使和金钱的诱惑下,老柴走上了自己曾经抗拒的险途——通过拍砖实施抢劫。最终,原本善良的乡人本性被城市“物化”的贪婪欲望吞噬,老柴丢掉了分辨是非的基本能力,在“金钱至上”的城市氛围中走上了违法犯罪的不归路。
《衣钵》也涉及田耳对城乡冲突的思考,作家善用“道士”这一独特身份来象征中国乡村固有的精神传统。小说主要描述的是主人公李可大学毕业后因在城市找不到工作,只好回家跟随父亲学习如何做道士的过程。作家诡异地用死亡的方式来完成了李可对乡村的回归——在父亲意外过世的道场上,李可继承了父亲的衣钵,“他看见或者听见母亲是在一个很熟悉的地方一声声喊他,他正要走向那里”。对李可来说,他在“祭祀般的神圣感”与清晰的现实认知中实现了自我反省与重生。由此可见,两代人的思想鸿沟虽然在城鄉两地实现了有效的跨越与连接,但城乡文明的碰撞与交锋很难在李可的身上消失,一种非“城”非“乡”的边缘心态便显现出来。
再看《一天》中的三凿,他无疑是城乡二元化对峙下最失败的人物。三凿是农民工,重男轻女,长期与妻子在城市打工,三个孩子在家乡沦为“留守儿童”。《一天》讲述了三凿的一对双胞胎女儿在死亡后,他和亲友索求学校赔偿的故事,所有的过程刚好在一天之内完成,当中占据大量篇幅的是双方讨价还价的情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个衡量生命价值的故事,只是两条鲜活少女的生命究竟换来多少金钱才可以填满生者的哀愤呢?田耳不说,他选择用客观的讲述来掩藏悲悯。
在田耳笔下,“城乡边缘人”的喜怒哀乐尽收眼底。在现有的社会结构中,于城乡之间颠沛流离的群体越来越多,最具代表性的莫过于“农民工”这个群体,他们是裹挟在城乡之间郁郁不平的失败者,是带着乡村身份的烙印但却工作生活在城里的边缘人物。只要他们一天无法完全融入城市,他们的社会身份就会永远存疑。正如“农民工”三个字的内涵,他们究竟是属农还是属工?没有人可以给出明确的回答。但即便如此,在田耳眼中,这些“城乡边缘人”在中国社会现代化中进程中所起的推动作用还是值得用笔墨去重视与铭记的。
四
田耳笔触所及的第三类“边缘人”属于“精神边缘人”。
有社会心理学者对“边缘人”的人格障碍进行了心理分析,提出“边缘型人格障碍是以情感、人际关系、自我形象的不稳定及冲动行为为临床特征的一种复杂而又严重的精神障碍”⑨。著名作家余华认为,没有一个人在心理上是完全健康的,起码不可能一生都健康⑩,田耳的笔触恰恰就伸入这不健康的一部分。田耳笔下的“精神边缘人”在工作和生活的压力下处于精神“正常”与“失常”的边缘。从心理学上来看,这些处于边缘状态的“患者”身上同时存在着良好的社会适应性以及情感和精神上的不稳定性,他们表现出相同的人格特质:内心孤独、抑郁、敏感、缺乏安全感、无法承受压力等。
《一个人张灯结彩》是田耳获得鲁迅文学奖的中篇小说。这部让田耳声名大噪的作品暗含当代中国经验下的血肉丰满的边缘人物,表现了每一个力图摆脱生命边缘体验的人所处的生存与文化困境。小说围绕老黄、小于、钢渣讲述了发生在“钢城”的一段爱恨情仇。故事源于一个叫于心亮的人被害,警察老黄去破案,可是当真相一层层被揭示的时候,凶手与被害人妹妹之间复杂浓烈的爱也随之显现,于是错杀与错爱的悔恨与无奈便化作所有人漫长地等待。“一个人张灯结彩”指的不仅仅是结尾处小于在喜庆热闹的春节气氛中独自等待钢渣的场景,也是老黄等待自我救赎的一个心路历程。作者自己说这是一篇关于孤独的小说,孤独是一种常态,一种永在,与生俱来,如蛆附骨。“一个人”不仅仅是小于,而是在场的每个人,“张灯结彩”则是超越孤独的渴望。
“抑郁”与“自闭”是当下国人普遍存在的心理问题,表现在情绪上是以悲伤、低沉、绝望为主,表现在行为上则是无精打采、不愿与人接触等消极的处事方式,用一个时髦的词来形容就是“丧”。随着人们物质生活的日益丰富,情感却时常遭遇危机。不论亲情、友情抑或是爱情,如果在人生特定的某个阶段缺失了,那么自我都是残缺不全的,最后也只能徘徊在孤独的边缘,沦为精神状态上的边缘人。
《夏天糖》中的司机小江,在寻爱的过程中一路纠结困惑,他一心想找回当年纯粹的爱的感觉,却在失望之余亲手将爱终结。与其说他开车碾死心爱的女人是他邪念的发泄,倒不如说是他长久情感缺失造就的畸形与“抑郁”的心理。同样,《开屏术》中主人公隆介最后的“自闭”也与他失去全力呵护的爱情有关。隆介几段失败的婚姻像一只无形的大手压制着他内心深处的情感,直到有一天,他终于找到一个能够寄托他所有真情的对象,于是他用尽生活所有的热情去浇灌他的爱情。然而,爱得越深伤得越深,他一厢情愿的守护注定了他的爱情终归是一场孤单的悲剧,他自己也在这次情感的遭遇中一蹶不振,主动失踪。
《洞中人》也是一部展示邊缘人精神危机的小说。如果说欧繁的边缘化源自大家庭的拖累,读者似乎可以理解她做“小三”出卖肉体的边缘行为,那么,主人公耿多义和莫小陌身上表现出来的激烈人格冲突便颇有些令人费解了。莫小陌是一名体制内作家,由于写作能力不足而备受打击,爱情的压抑与挫败也加速了她精神上的边缘化,最后患有抑郁症的她选择了消失于人世。与莫小陌相比,耿多义是一个颇具写作天赋的人,他才华横溢且生财有道,最后却因莫小陌的失踪而性情大变,不愿与外界有更多交流。可以说,这两者的社会经济地位稳居主流,却都选择将自己的内心封闭起来。究其原因,卡西尔在《人论》中提到的一段话或许可以解释:“在所有人类活动中我们发现一种基本的二极性……它是稳定和进化之间的一种张力,它是坚持固定不变的生活形式的倾向和打破这种僵化格式的倾向之间的一种张力”11。换言之,这是发生在边缘人身上的一场精神冲突,是理想与现实落差造成的对社会的无所适从。
除此之外,田耳笔下还有大量饱受精神痛苦的边缘女性,她们往往没有固定职业,都是被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角色。例如《狗日的狗》中的小兰、《夏天糖》中的兰兰和《寻找采芹》中的采芹,她们的身份都是妓女,长期承受着精神自卑与肉体自贱的双重折磨,是所谓“社会阶层”与“精神状态”的双重边缘人。在田耳小说中,女性给男性提供了一个精神宣泄的出口,尤其是妓女,更是男性身心纵欲的直接对象。田耳对这部分人群的关注无疑也在提醒人们,中国主流社会的现代化进程对边缘人群造成的巨大冲击值得反省,因为它暗示着社会繁花似锦的表面和满目疮痍的内里。
五
田耳擅长描绘世间边缘的众生相。在他笔下,每一个卑微的灵魂都值得去理解,他们是田耳用笔对现实发声的载体。田耳小说人物谱系众多,包括小市民、街头混混、临时工、妓女、司机、老板、警察、知识青年等,这些人或许与“体制”脱节,或许在城乡夹缝中颠沛流离,又或者在精神上饱受煎熬,他们都可以归入到边缘人一类当中。田耳的作品于冷峻、坚韧中呈现生活最真实也最困难的模样,是对边缘镜像生动地刻画。因此,用边缘人视角去解读田耳笔下的人物是切中肯綮的——田耳写出他们真实的备受屈辱与折磨的生活状态,以此来揭示边缘人的生存困境,对这些边缘人形象的解读也成为通往理解作家内在精神视阈和写作动机的一条绝佳路径。
李敬泽说,田耳所占据和建设的是一座书面之城,介于城乡之间、今昔之间,内向、孤独12。其实,这正是田耳刻意营造的安放人物和故事、寄托自身社会思考的“边缘之城”。不同于他的凤凰前辈沈从文构筑的美好诗意的“边城”,田耳笔下的这座“边缘之城”充满着诡谲、危险、阴暗、暧昧的气息。他的笔触直接深入社会边缘的现实生活,一如他笔下人物的选择——辅警、农民工、乞丐、游民、妓女……田耳曾经混迹期间,他以参与式观察的姿态平视边缘人的生存状态,以此来呈现这些卑微个体在残酷现实磋磨下的种种结局。
在田耳的小说中,“佴城”是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地名。田耳曾表示他笔下的佴城规模比凤凰县城要大,而他编织的故事往往都发生在佴城,或类似城市的城乡接合部。这里经济社会较县城发达,但却远落后于中心城市,既充满着乡村的气息,也不乏现代化特征。正如《天体悬浮》开篇展现的佴城杂乱无章的模样——正在拆除的大桥使人们无法从中辨别出道路,工业化和都市化的进程缓慢推进,大量的流动人口滞留其间……在田耳笔下,这里住着懵懂的学子、焦躁的农民工、狡黠的小商贩和莽撞的社会混混等人群,他们经济能力有限、远离城市社会主流、价值观不断遭受挑战、心理上孤独焦虑,他们无疑是被主流社会边缘化的特殊群体。无论是面对正义与真情两难抉择的失落者,还是浑浑噩噩随波逐流的堕落者,抑或是不甘被人掌控而奋起抗争最后走向毁灭的失败者,田耳借助他们身上强烈的欲望和对苦难的抗争来展示边缘人的生存故事,同时把传统乡村意象与现代城市特征融合,组成了故事复杂的背景。这些边缘人物的努力与坚持、挣扎与反抗、焦虑与心碎都被描摹出来,叙述的张力从中显露无遗。
在写作手法上,田耳通常赋予小说灵动的叙述声音、建构虚实并置的不同空间,同时借助自己独特的幽默表达以及娴熟自然的叙事技巧将边缘人的生命情态与深刻的存在意义诉诸笔端——无论是他化身侦探讲述离奇惊险的罪恶追逐,还是他深入农村体验乡土中国的断裂成长,抑或是他挖掘人性直击底层世相的残破现状……多变的叙事中,不变的是他试图将主流社会之外的边缘个体生命体验融入社会发展的历史长河之中。这便是田耳笔下“边缘人”形象的魅力所在,而所有这一切都构成了作家独特的文学世界。透过这些林林总总的边缘人形象,人们看到了作者坚持“边缘书写”的社会责任与担当。
六
阿诺德说过,伟大的文化人总是有一种激情,一种把最好的知识、最好的观念传布到天涯海角的激情。田耳便是具有这种激情和责任感的一位作家。在严肃文学日趋边缘化的今天,他依然坚守写实创作,展示了一位作家的社会良知。从“边城”凤凰到“边疆”广西,两地独具的人文地理上的边缘气息对田耳的创作产生了极大影响——他笔下的人物大都是弱势群体或边缘人物,他写作的目的就是为这些弱者发声以及对现代社会“丛林法则”进行直抒胸臆地批判。
中国当代文学塑造了丰富庞杂的人物群体形象,田耳笔下的边缘人形象,无论从题材选择、叙述策略还是审美取向上都是对当代文学人物谱系的独特补充与丰富。当然,从文学史的角度来看,边缘人形象的书写并非从田耳开始,他建构的边缘人图景只是整个边缘人形象图谱中的一部分。但是,田耳笔下的边缘人形象顺应了社会时代的发展,倾注了作者悲天悯人的情怀。他笔下的边缘人形象集中映照在普罗大众和底层人物等弱者身上。更为难得的是,田耳不仅仅把物质匮乏与身世凄凉作为他们边缘化的来源与归宿,他发现了潜藏在所有人心底的本源性孤独与焦虑的心理,那便是边缘人的哲学宿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现代人的整体性边缘心理。正是由于田耳用一个个边缘人的故事来为社会弱者代言,通过讲述他们的爱恨情仇来表达自身对生命哲学的终极理解,也使得他的小说在通俗的外衣下愈显内涵深刻,他也因此在获得文学界认可的同时,最大限度地引起了社会共鸣。
由于种种原因,田耳自己曾置身于体制的边缘,游走于城乡的边缘,精神上也一度沦落到“只想躲起来,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小心活着”13的自闭边缘。然而,这一切随着鲁迅文学奖的从天而降而瞬间云开雾散——田耳进入了体制内,搬进了省会城市,甚至进入了象牙塔。但是,依靠自身努力融入主流的田耳并没有忘记自己曾经经历过的边缘生活。如果说之前的边缘书写是源于自身经验的自发式创作,那么,摆脱了“边缘”的田耳开始自觉地关注“边缘”。在这之后,他不断调整叙事策略,试图从不同角度去发掘各类人物身上的边缘特征。他的作品聚焦社会边缘地带,着重刻画“小人物”,擅長捕捉弱者的喜怒哀乐,勾勒出主流之外一类流亡边缘人的生活状态,用一个个看似“零余”的生命去诠释自身对个体和人类的终极关怀。田耳在一篇创作谈中曾说“若无理解,请勿关怀”,这便是他的创作观,很好地诠释了他坚持边缘书写的目的和意义,那就是——甘为弱者发声,呼唤社会理解。
正如田耳特别关注的辅警,他们也是公安队伍中的一员,承担了刑侦、治安和交通等大量警务工作,是公权力的部分行使者。但在城市社会的主流认知中,“辅警”也好,“协警”也罢,实际上就是公安体制外的“临时工”,不但素质低、作风差,而且收入低、没保障、升迁无望,出了事还得为单位、为领导“顶包”。无疑,这些体制边缘人属于社会的弱势群体。但是,谁又能说,这城市的安宁、社会的运转和生活的美好须臾能离得开他们的辛勤奉献吗?不同于新闻记者的报道呼吁,作家田耳选择用文学作品来关注他们的人生冷暖,提醒人们理解和认可他们的社会贡献。
其实,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看,中国当代小说中边缘人形象塑造的发生和流变与转型期中国的社会变化息息相关。田耳以当下中国社会为时空背景,以自己的巧妙构思来书写特殊的边缘人群,是他对某种孤独生命形式与不幸命运形态的理解与反思。在田耳笔下,边缘人面临着真实的生存窘境:因为无法融入主流文化,他们内心有着强烈的孤独感和不被人理解的愤怒与不安;他们也曾努力工作和生活,渴望获得来自社会主流的认可,却在看似无尽地等待中变得躁动、变得冷漠,甚至变得疯狂。从这个意义上说,正视他们、感受他们、理解他们,这不仅是田耳的写作智慧,更是作家秉持的社会责任和信念——通过作品呼唤主流社会关注和同情边缘人的生存状态,最终以某种方式认可和接纳他们,消除因为利益和文化冲突所带来的社会矛盾,以此来促进社会人群的和谐共生。而这也许正是解读田耳人物创作的一把密钥吧!
【注释】
①朱蓉婷:《我们不先锋,我们只叙述人类生存境遇的某种真实》,《南方都市报》2015年10月19日。
②彭明伟:《当两个“鲁蛇”同在一起:田耳的欲望之翼》,《南方文坛》2014年第6期。
③马李文博:《看“广西后三剑客”如何磨剑》,《中国艺术报》2015年10月30日。
④聂茂:《底层人物的现实困境与命途隐喻——论田耳的〈一个人张灯结彩〉及其它》,《理论与创作》2008年第1期。
⑤王俊:《底层精神世界的讲述者——田耳》,《广西科技师范学院学报》2018年第4期。
⑥⑦成伯清:《格奥尔格·齐美尔:现代性的诊断》,杭州大学出版社,1999,第132-134、137页。
⑧周晓虹:《现代社会心理学多维视野中的社会行为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第28页。
⑨李江雪:《边缘型人格障碍的心理分析研究》,华南师范大学,2006。
⑩余华:《为什么我们都有着不同程度的焦虑》,《记者观察(上半月)》,2015年第3期。
11[德]恩斯特·卡西尔:《人论》,甘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第73页。
12李敬泽:《灵验的讲述:世界重获魅力——田耳论》,《小说评论》2008年第5期。
13田耳:《树我于无何有之乡》,《文化与传播》2016年第2期。
(万忆,上海交通大学媒体与传播学院;曾珍,江西吉安职业技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