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慢,叫乌镇(外一题)
2020-10-23亚男
亚男
1
一转瞬,春天就快过完了。
城市匆忙的脚步,难得一个下午静下来。读到了木心的《从前慢》,忍不住登上了去江南的列车。我不断在心里谋划乌镇是什么样子的。那种期待难以言说,似乎列车轮子总没有心快,一晃而过的风景也是无精打采的,
乌镇,为什么叫这样一个名字,我无心去探究。但一个“乌”字,难免会想起乌龟,乌合之众。一个朋友告诉我,乌镇其实是乌墩,乌有很多说法,要深究起来似乎更多出几分历史的沧桑感。我喜欢简朴而丰润的乌镇。自然的流水环绕着一个小镇,总有宿命的故事,不紧不慢,适合气候的温润。青石板,木楼,小桥与人家,构成乌镇的异质。也许还有一把温婉的油纸伞在乌篷船上,撑着一片天的湛蓝。婉约的流水承载着一曲社戏,慢下来的心境,很长的流水,又很短的时光,都只够去爱一个人。
当我的脚步落在乌镇的青石板上,是夕阳西沉时。一个人没有带任何行李。是的,一个人生活在城市里那么多浮躁与喧嚣,都让我不堪重负了,一次远行,就得无牵无挂的,放下内心的重,然后慢慢走在夕光中,享受流水的声响的悠长,轻轻地牵着我的脚步,一步一步深入。青石板,木板墙镶嵌了欲言又止。
因水而灵性,因水而波澜,因水而沉淀,因水而永恒。
2
木心说,在乌镇,什么都是慢的。马车和邮件尤为慢。
慢是相对的,马车慢,流水慢,岁月慢。邮件慢,在字里行间,在流水中流来一个人炽热的情感,浸入我的血脉。
站在邮局前,邮筒依然立在门前,也许此刻没有一封信在里面。但似乎感觉到有从前的一封信,字迹娟秀,情谊饱满,等待着发出去。我默默地望着邮筒,想着自己曾经写下的字,却没有一个地址寄出去。
来乌镇,或许就是为了等那一封来自古代的信。字迹古老,讲诉的心情是绵延的。我久久地站着,夕光一点一点西沉,木楼和青石板街面愈来愈陷入忧伤。墨水和钢笔都找不到了,现在的乌镇,因为互联网,习惯了电子邮件,以迅捷的方式去传递感情和爱。我投递的时光也作古了。
虽然如此,但我还是想在信封上落下地址,以一种慢的姿态去抵达。写在信里的那个梦,再一次浮现。一把油纸伞和一只船相遇,咿咿呀呀的唱詞,寄到江南的时候,正是秋雨绵绵。湿了的字体会依然是修长的。
乌镇有圆润的唱腔和声线的悠长。我就坐在水上,聆听着。
是的,中断的邮路,没有退回去的念头。
尽管抵达时,光阴已经斑驳。
字体和结构有着飞檐走壁声势,沿着小桥和流水,次序井然。
一封信落在月光下,我读着,从京杭运河滔滔而来的水,子夜惊涛拍岸。
也许木心说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是因为慢。乌镇却有了互联网的快。一封信要不了一秒钟就可以传递到对方。在快节奏的时代,乌镇的慢尤为值得珍惜。不管在什么样的心境下,一个字、一个字读着手写的笔迹,一定是暖的。
也是因为水,打开后门,就可以下到水边,将一阕明月洗了又洗。不管是青菜,或者白菜,带着水灵回家。一道白水鱼,乌镇的水养育了白水鱼的细腻和肥咩。一旦经由乌镇人精心打造出来无不让人垂涎欲滴。
3
墙老了。
一早,我打开窗,打开的空气是新鲜的,是灵动的;打开的天空是蓝的,高远的。墙老了,一个女子在老墙边沉思。她思考的一定是时光,或者流水,老是不经意的。阳光里的桨声也许就是她此刻的心情,眼波悠长。
我又从女子的衣着上读到朴实和生动。流畅的线条,圆润的饱满,与乌镇的慢不谋而合。她停在木板墙的典当行前,似乎想探究典当在行里的物件,是不是原来的模样。
也许是她想起杨乃武和小白菜的故事,有一种东西一旦典当了,就无法提取出来的感觉。她泪眼婆娑,望着典当行门楣上的字,久久地不愿离去。突然,从什么地方传来一阕唱词,杨乃武和小白菜还在受刑,一声声控诉,和窦娥一样冤。泛黄了是旧事,一路吱吱嘎嘎,桨声不断。
直到下午,唱词玲珑,一杯龙井,恰到好处地泡出了细腻。我就坐在她的对面,轻轻的一口,暖在胃。
墙上,一幅泼墨的往事,有一段时光留了白。莫非是她也被时光典当了?我不知道这段时光她去了哪儿?木格子窗和红灯笼倒映下的晚上,月光押着一阕平仄。
起伏的山势,呼吸自然。默契的蓝,从京杭运河而来。
山势饱满的夜晚,我枕着桨声入眠。
即便古旧了,也有一方水土保存,墨迹浓淡相宜的时光。车溪河的桨声,就不会散落。
4
是的,乌镇是一个梦。
木心馆在梦中呈现当下的现代性。透明的墙与不远的木墙隔着快与慢。墙上的字一下子,年轻了。“记得早先少年时/大家诚诚恳恳/说一句 是一句//清早上火车站/长街黑暗无行人/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 人家就懂了”。想象着木心写下时的心境,是不是我此刻一样,就想生活慢下来,好好地爱一个人。
乌篷船在车溪河,晃晃悠悠,那种慢,是不是因为时光,或者还是心情。一下,一下的桨声,穿过古老的流水,又是新鲜的。
一个女子就停在桨声里,有不谋而合的心境与我相遇。东栅,手工的光阴,悬挂在蓝天下,每一根纱,都很精致。
蓝和流水,在林家铺子讨论茴香豆的写法。也许我此刻就如孔乙己,落寞的时光有些消沉,甚至颓废。我不知道她眼波里荡漾的是记忆,还是憧憬。一本书合在子夜,我想从染缸里捞出长长短短的呼吸。
一匹蓝慢下来,时光就不会衰老。
身体里东溪河,一桨,一桨,缓缓的划过。划过我在乌镇的分分秒秒,划过一个人停在青石板街面的孤独,划过木板墙镌刻下的忧伤。一个人,终究是不能荡起水花的。
上岸的打铁声,有一枚银饰走来,在一把油纸伞的庇护下,又忧伤地盛开。
孤独的蓝,还有什么是我要去寻找的。空下来的世界,我已经一无所有。
乌镇,一匹蓝比我站得高。
5
船上——
一声声如泣如诉。
从西栅到东栅,青石板铺就了沧桑与怀旧。一个人不断触及到内心深处古老的忧伤,也会慢下来。马车,邮件一样慢下来,想想相得益彰的生活,印证一个人一生只够去爱一个人。所以我来的时候选择了火车。在乌镇,我也选择了一个人一步一步去丈量我的急迫。美总是要慢慢去抵达,去领悟,去感受。正如落日的慢,或者晨曦的慢,生命才彰显出茂盛。乌镇,多么丰饶的水,从远古流到现在也没有到浸透。
日落与晨曦,轻轻一弹,东溪河里的水便荡起千愁万绪。一枚枚音符溅起的波澜,就注入了灵性。
第一次,坐在乌篷船上听评弹。这本身就很有意境。摇橹的唱词,一声声落进流水,倒映在水中的木格子窗和红灯笼,散发着离愁别绪。我想她就在我身边,和我一样陷入这种慢的节奏中,静静聆听内心的呼唤。
有风吹乱我的思绪。一阕蓝在评弹的韵脚里跌宕起伏。古旧的丝竹里,存放了一曲古意,音符和结构是古旧的,心思和语调是崭新的。沿着京杭运河的源远流长,水陆双栖。传递情愫。
而今,更为便捷的微信,不用一笔一画将墨迹从一个邮筒投递到另一个邮筒。而那些古旧的字就更值得珍惜。
即便,一声轻轻的叹息,我也可以听到,评弹里的低婉。
6
一张布。
亭亭而立,或者临窗而坐。婉约的夜色,在灯光的背后,敲锣打鼓。一株株桑树,在蚕吐出丝的那一刻,一份古老的技艺到了炉火纯青。纹理的布设,花色的搭配都是无可挑剔的。
风吹草动的脚步,在桨声抵达时,一把扇子失魂落魄。小巧的扮相,有些夸张的表情,在布面上仅仅是一种行为造型。情节一直在布面延伸,也只能是茶余饭后。
可是,我身边空下的座位,忧心忡忡。流水在我的脚下,缓缓流淌,流向远方,流进我心里。是的,我知道她就在不远的地方,一个人在文字的古意里,探究窈窕。也许就如藏在深闺里的文字,我总是想把她搬出来,让塑造的美,在一盏灯下不断发展。
一张纸,比起造纸术表达的故事要曲折。
透着古色古香,成为艺术之后,才可能靈巧。提线可以飞扬,也可以奔腾。而我胸中的火,比水声饱满。
上到岸,借助光,一次次设伏。唱腔过了小桥,落座在一杯茶里,姣好的声线,鼓点密集。也许就一个俏皮的眼神,夜色就浓得化不开。或许我采摘了一些故事泡进茶里,越来越浓的一种情绪,久久萦绕在乌镇的小桥与流水间。
墙上的影子,千军万马。
潸然泪下的鼓点,在一根线上过夜。一觉醒来,我把京杭运河也搬来了。
提线上的乌镇,一如既往的温婉。欣喜地发现她就在我身边,什么时候突然而至。
一杯有情调的酒,微醉提线上的人物,与之相容的情节,不断演绎。自然,乌镇的青石板浸润了历史的文脉。木板墙也在故事的曲折里,梳理出岁月感。
7
乌镇——
唧唧复唧唧。木板墙,青石街面,婆娑的灯火,从东栅到西栅,夜夜不眠的丝绸,就这样在穿梭的手工中,织就了江南乌镇的华丽。
线条完美的江南乌镇,就是一阕窈窕。摇着橹,在清澈的水面,缓缓地停靠。然后上到岸,款步而来。扭动的光阴,高挑的油纸伞,质感细腻的呼吸,在唱词里散发着古典的平仄。
裁剪了的时光,韵致奇绝。
玲珑的回眸,倚桥而立。
端坐船头,打望来来往往的人,旗袍包裹着当下的韵致和人生状态。不紧不慢。
乌镇就是一匹丝绸,一桨一桨织起来。穿过小桥,我就可以看到一把锁精美的样子。
是的,她就在船舱里,从古典的唱腔里走出来,声线圆润而饱满。吐气若兰。船过留痕,车溪河也生几分妖娆。轻抚船桅,桨划开水纹,一波一波荡漾。分叉的流水,从波澜中撩开细腻,就是一个不眠的夜。起伏的水波,贯穿蝴蝶的翩翩。
身体里丝质的泼墨,质感深邃而精致。亭亭玉立的红润唤醒蝴蝶,一定不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化的蝶。
来了,我。乌镇。一颗慢的心,在流水的婉约里,织一阕缠绵悱恻。流水不老,任何一个时间段,都能听到桨声那么悠然。
有一种慢,叫乌镇。
半块橡皮
1
时间真的是经不起磨损,渐渐的,似乎越来越短,越来越薄,越来越有限。
转眼,一天就在灯火阑珊中落下帷幕。城市又张开另一张脸孔,一些人在灯火里伪装得更为狡诈。走在街上,也许就是一具僵尸,没有灵魂的身体呈现出虚无。越过橱窗的眼神就是其中的一种,神秘而诡异。从忙碌的大街上回到屋子里,灯也不开,静静地站在窗前看着大街依然忙碌。汽车和人都在回家,回到夜的黑里,回到时间的匣子里,不再去关心大街上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
茶几上的苹果依然很孤独,安静地放在果盘中,我却熟视无睹苹果的红润,也忽视汁液的芬芳。墙上一定有影子,一定是不屈灵魂的影子,一定是流浪的影子。影子多么孤独。只有影子,因为没有光纤看不见。我想起抽屉那半块橡皮,是不是可以擦掉墙上的影子,也可以擦掉孤独。
这半块橡皮跟随我很多年了,不曾老去的半块橡皮,依然保持着冷静,沉稳。这种胶质的东西,是我小时候擦不掉的一个梦想。整个小学阶段我没能用上半块橡皮。还是中学的某个学期,一个天气晴朗的下午,教室外的田野绿意葱茏,也散发着一种静美。半块橡皮就在我的桌子上,看着我从低谷的情绪中迷茫挣扎;是母亲第一次赶集(至少是我记事之后第一次的)给我的。母亲很神秘地拉我在街边,悄悄递给我半块橡皮。眼神有些怯生生的,很紧张。我接过半块橡皮,紧紧握在手里,有种无法言说的痛。瞬间,母亲就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再也找不到她了。她身影弱小,亦如尘埃融入了尘埃。古老的木板墙静默如初,一动不动。深浅不一的纹路,漫过我的眼神,只有石柱子散发着冷漠的光。这光是母亲瘦小的身体带来的,还是她裹小的脚,一步一步走出来的。我久久地站在原地,愣愣看着,眼前只有茫然。这迷茫一直伴随着我,至今想起都有揪心的痛。
回到教室,吵吵闹闹的声音,忽略了我存在。我静静地坐在座位上,还是紧紧地握住那半块橡皮。看著我用墨水写的字,错了只能涂成一个黑团。这橡皮肯定是擦不掉的。母亲一定是以为我还是在用铅笔写字。记得刚上学时,我在家写作业,为没有橡皮不知道哭过多少次。我是多么渴望拥有一块橡皮啊,但不管我哭得多么伤心,也无济于事。一块橡皮就是一个鸡蛋。母亲舍不得,母亲把我抱在怀里,抚摸着我的头,叫我写字小心点,不要写错了。很多时候,我写着写着就写错了。我瞪圆眼睛看着写错的字,恨自己不争气。想着想着,突然,天下雨了。豆大的雨点,打在地上,街上的人一下子隐去了。我不知道母亲这会儿在哪里?
一个响声,触碰到我的神经。这响声遥远,又那么的近,似乎就在隔壁。我打开灯,屋子里除了一张床,一个茶几和茶几上的苹果,有几条凳子,就没有再多余的物件了。声音消失了。床上的床单是白的,白得很悠然,也很自然。即便床单上遗留了什么脏东西,这半块橡皮也是擦不掉的。我在灯光下走动,有些焦躁,又不知道焦躁什么。突然想抽烟,却想不起烟放在什么地方。我愣愣地站着,突然想起就在放橡皮的抽屉里。一个人不管在城市生活多久,都无法融入。灯火中的城市,不是所有的窗口都亮着灯,那些不亮灯的屋子,不一定没人。我不知道我的对面住着谁,这么久也没有一次遇见。更不知道姓张姓王。隔壁就是一个谜。不像乡下,一个院子的人都那么亲切和熟悉。
我手里握住那半块橡皮,又一次愣痛我。我走过的地方,橡皮是擦不掉的。这个城市我生活了这么多年,不管我的脚印是深,还是浅,都是擦不去的。
2
过几天就是七月半了。母亲去世多年,这个夜晚我却想起了她。半块橡皮在我的抽屉里躺了一年,又一年,我从来也没有忘记过。当然时间是不能让我忘记的。我站在窗前,朝着故乡的方向凝视。林立的高楼已阻挡了我的视线,我的心时不时地回到故乡。
母亲从小路摸黑回到家,在灶台边麻利的忙活着。墙上的样板戏剧照正在发展,情节到了没有退路。我坐在门槛上,听广播里播放的《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听着听着就在门槛上睡着了。母亲做好饭菜,叫醒我,才记起作业还没有写。空洞的屋子只有母亲的身影在忙碌。从早到晚我就没看到母亲休息过。忙了家里的活儿,又去忙地里的事儿。一株株庄稼,是母亲最值得关注的事情。不管是天晴,还是天雨,母亲都会在地里照看它们。一株株庄稼的长势,是否有虫害,都是她密切关注的。似乎它们比我都重要,比我都亲。我上学,放牛,割草,是每一天必须完成的任务,不得有懈怠。有时候我特别埋怨母亲,放学回来,屋里一点吃的都没有。久而久之,我也习惯了不吃中午饭,习惯了饿着肚子去割草,去干要干的活。一切的习惯都成自然。
屋前那条河一定记得母亲的身影,河边的一层一层梯田,也会记得。每到春天的时候,油菜花一簇簇的,也可以看出花朵是向上的。一片片叶有着自己的主见,总是恰到好处的,在夜晚的声响中拔节。努力地让自己接近地下的湿气。母亲一次次送去的肥料,也扛着笑脸。胡豆花,在桃花中间显得多么弱小,但又是那么的荡气回肠。田埂上一定少不了蝴蝶的,一次次飞起,又落在花蕊。母亲并无闲暇去关心蝴蝶和蜜蜂。当一排排蜂箱放在空闲的田间,相遇放蜂人,他们说话,打招呼,有时还拉拉家常。这些油菜花可以见证。说来也怪,母亲是一个天地就田园那么大,不爱唠叨的人,却和这四海为家的放蜂人有说不完的话。也许放蜂人走南闯北,天生就能说会道,影响了母亲。开心的是油菜花,它们在蜜蜂的带领下交配,它们怀孕。母亲最想看到的是油菜花凋谢,随后就是沉甸甸的油菜结籽。整个田野都是饱满的。
放蜂人走了,母亲又一个人打理着菜园、田间和坡地。季节在她的生活里尤为重要。和着季节的节拍安排着自己的生活。很多时候,我都不愿去回忆,母亲辛劳的一辈子。在我毕业分配工作后,本来想好好孝敬她,接她走出大山。她却没能扛住衰老,过早地离开了人间。我得知母亲病重赶回去,看着她瘦得不成形的样子,忍不住泪水哗哗直流。她依然笑着对我说起了那半块橡皮。她说是她在学校门口捡到的。我紧紧握住母亲的手,告诉她那半块橡皮我还在用。母亲微笑着,手动了动,安然地睡去了。
那是一个哽咽的夜晚,很长一段时间都横在我的心里。
母亲走后,那半块橡皮就更加珍贵了。我没再舍得用。记得中学升学考试,我是带着那半块橡皮进的考场。这也是我唯一一次用那半块橡皮。那次,快要走出考场,发现橡皮没拿来,又折返回去。看到那半块橡皮安然地躺在桌子上,我对监考老师说明来意,还是监考老师帮我拿出来的。
此刻,我在夜色里,再一次专注于这半块橡皮。有些场景,有些话又一次浮现。这半块橡皮似乎老了,甚至有些不合时宜,岁月中那些不愿擦去的事,构成了我的整个人生。天压得有点低,大街上的汽车依然很匆忙。我握着半块橡皮,久久地站在黑暗中,一点睡意都没有。
3
半块橡皮,今夜就这么醒着。
我不知道橡皮的制造者是要修改自己的错,还是他人的错。错了就是错了吧,要懂得修改的道理,也许这就是制造橡皮的理由。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有些错误明显,却死不认账。有些错误一次又一次犯,却也没见改正。我遇到很多次跳楼事件,谁都知道这是不对的,但还是有人采取这样极端的行为以求问题得到解决。有时候看到很揪心,但我却爱莫能助。我不明白这究竟是谁的错,为什么有人冒着如此大的危险来寻求一种解决问题的捷径。
我母亲,一个目不识丁的乡下女人都知道不要指望犯了错误去改,而是首先做到尽量不犯错误。不过母亲还是给了我半块橡皮,我想她不是要我去擦掉历史。但却事与愿违。我在小时候就知道,橡皮在纸张上擦,总是会擦烂纸张的。从小学到中学我都极少用橡皮,没钱买,就得注意点不要出错。后来,母亲给了半块橡皮,之所以现在还保留着,一是因为养成尽量不出错误的习惯,二是即使错了,我也舍不得用,橡皮是有限的,并且只有半块。还有这不仅仅是半块橡皮,而是一份深深的爱。特别是母亲去世之后,我就更舍不得用了。这是母亲给我的仅有的物件。它是我的怀念。记得几次搬家,我都没有忘记带上半块橡皮。
半块橡皮寄托了我无尽的哀思。想着想着,就哭了。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没到伤心处。”小时候闹着要橡皮,不是母亲不愿买,而是实在拿不出买橡皮的钱。记得有次家里来了客人,大家都坐在灶台边,炒菜的时候没有油,母亲把一小团棉花沾了水放在了锅里,哧的一声,母亲又铲了锅,把小棉花团铲到地上。客人见可惜,捡起来放在嘴里,客人尴尬地笑了笑。
夜色越来越回不去了。女儿上幼儿园时,不断地在买橡皮,要不了几天,就不见了。一次,我对女儿说,要保管好自己的学习用具。她不以为然的做着鬼脸,调皮地说,一块橡皮都舍不得。
“不是舍不得,是要懂得保管自己的物品,也要爱惜自己的物品。”我说了几次,女儿也就记住了。是不是真记住了,和女儿聚少离多,我还是相信女儿是记住了。女儿大了,有次来我生活的城市度假。她发现我有半块橡皮,悄悄问我,是不是这半块橡皮有故事。我说当然有故事。女儿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半块橡皮的来历是如此出乎她的想象。她疑惑地问我,那时咱家就真那么穷吗?嗯,那穷是你难以想象的。女儿流着泪扑到我怀里,她说:“外婆我都没见到。”
这是女儿的遗憾,也是我母亲的遗憾。
夜晚越来越深了,我还站在窗前,那些回家的人中没有我的母亲。女儿也在我的远方。这个城市不是我的,我只是暂时寄居。我一直带着母亲给的这半块橡皮,时光磨损得很快,时不时地也犯过一些小小的错误,比如我没能让母亲看到都市的繁华,也没能让她走得更远。半块橡皮是提醒自己不要犯错误。虽然有些错误是擦不掉的。但橡皮的作用不是用来擦掉什么,而是记住前车之鉴。我是不是有些把橡皮意义化了。
一整夜我都在检查自己,走过的时光有没有什么地方是错误的。一个声音告诉我,“不能把女儿放在远方了。”这么些年,漂泊在外,我不得不反思。
不久,我就回去把女儿接到了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