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人
2020-10-23岚亮
岚亮
牙郞公
一
住在我家隔壁的阿公,是个牙郎,我叫他牙郎公。
他在我的脑海里开始留下印象,已经六十多岁了。个子瘦高,五官端正,眼睛终日眯着看人,嘴角叼着一根石竹做的烟筒头,下巴留一撮山羊胡,着青衫,缚拦腰。他很少上山下地,也很少在家,不管晴天落雨,脚上都穿着一双水鞋,几乎每日都风雨兼程地行走在四里八乡之间。
他是一个很风趣的人,特能说会道。村里的媒婆田三嫂是个能把死人说活,又能把活人说死的人,但跟牙郎公一比,立马就变成小巫一个。大家都说,牙郞公是个圣旨口,他说哪头母猪会多下崽就会多下崽,他说哪头牛犊不会拉田就不会拉田。把他惹火了,凤凰立马变作乌鸦;高兴了,癞皮狗即刻成为玉麒麟。
一天,一个马屿的卖牛客牵着两头牛到村里卖。一头是水牛,一头是黄牛儿。水牛长得英武高大,两只弯角似圆月弯刀;黄牛儿长得瘦骨嶙峋,可怜巴巴的。卖牛客说,大水牛一百五十元,黄牛儿一百三十元。大家都相中了那头大水牛。牙郎公绕着两头牛走了一圈,对卖牛客说,黄牛儿我要了,水牛嘛,一百元咋样。大家听了,大惑不解。不料,那卖牛客眨着眼睛打量了一番牙郎公,居然同意了。临走时,卖牛客对牙郎公说,大兄弟,你真是一个大行家。牙郎公说,哈哈,彼此彼此。
事后,大家盯住牙郎公,非要他说出个所以然。他推脱不掉,捋把胡子道,买牛嘛,上买一张皮,下买四只蹄;前高后面低,耕田快如飞;后面高一掌,犁田只听竹簛响。大家遂看那黄牛儿,嘿!前脚比后脚高出二掌,遂说,好牛。再看那头大水牛,咦!威风倒是威风,后脚比前脚足足高出了三四掌,遂说,逐人牛。
牙郞公说,黄牛儿留在队里耕田,水牛待我调养几日,把它卖到山边去。
在我老家,流传着一个人们学艺对比的民谣,云:做木两三工,不值铁匠红一红;打铁两三火,不值染师鼓一鼓(搅);染布两三缸,不值医生开张方;行医到处走,不值阴阳开句口;阴阳讲渴口,不值牙郎抖一抖(忽悠)。
牙郎公属于走四方的人,见多识广,眯着的眼睛里暗藏着无比深邃的智慧。他属兔,为人和善,但凡村人请他做牙郎,从不收分文,自诩“兔子不吃窝边草”,人缘极好,大家都十分敬重他。
他相牛相得特准。
那头黄牛儿,经他一调养,果然皮毛发亮,犁田耕地,既听话,又快如飞。那头水牛,村支书耀宗公贪它便宜,就把它留在第一队饲养。但此牛,犁田就很不聽人使唤,慢悠悠地,心不在焉,一见到田野上有其他水牛,立马两眼发红,扬蹄一路狂奔过去相逐斗角。一次,它见到邻村的一头水牛牯,又发起了疯,被邻村的那头牛一角挑穿了喉咙,死了。
事后,生产队的人每户分到了两三斤水牛肉,算算钱,也值个近百元。
二
在村人眼里,牙郎公有点神。他膝下育有四子四女,加上老伴,一家十口。那时候,正值困难时期,别人家连番薯丝都吃不饱,但他家里的炊烟总是每顿飘着香。
在我的心目中,他是一个特有文化的人。他待我不错,闲时偶尔会给我讲故事。记得他曾给我讲过一个《审寡妇》的故事,就讲得很有文化。
他说,早年有个年轻的寡妇,相貌娇美,被一好色的财主瞄上了。一夜,寡妇坐在灯下剪鞋样做鞋,财主溜进来抱住她欲强行非礼。情急之下,她一剪戳死了财主。县官拍着惊堂木喝道,大胆刁妇,持剪杀人,该当何罪?寡妇说,不剪不节,不节不剪。县官一想,咦!至情至理至节至贞也,遂放了她。
在村子里,牙郎公可谓是八面玲珑,一言九鼎,但他也闹过天大的笑话。
他的老伴是九都人,我们都叫她九都婆。一次,胡乌皮请牙郎公到邻县的金田去吃喜酒。胡乌皮是九都婆的小表弟,想当年穷得虾空蟹臭常往他家里跑。一进门,二话不说就直接开菜橱门,把里面的剩菜剩饭全收拾干净了才张口说话,还有吃的吗?九都婆马上就开灶给他煮上半脸盆的面。接连几天,他每顿都使出饿狼般的狠劲玩命地暴食,等肚子有点鼓了才走人。离开时,九都婆都会让他挑一担儿番薯丝回去。九都婆说,不然他会被饿死的。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胡乌皮到荷兰阿姆斯特丹闯荡去了,此后便失去了消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胡乌皮突然捎来话,说儿子要结婚了,请牙郎公务必前去捧个场。牙郎公认为这很难得,遂与九都婆商量,用红布袋儿捎上几十斤的红米和番薯丝,领着那条终日不离的大黄狗赴宴去。
到了金田,胡乌皮的茅草屋找不到了,全村皆是清一色的洋房。费了好一番口舌,他总算找到了胡乌皮的大别墅。多年不见,胡乌皮换了一个人,背带裤,打领带,皮鞋两头尖得像两条小黑船,脖子上套着一条牛绳般粗的金项链,牙郎公一见就觉得很刺眼。胡乌皮对他很热情,但胡乌皮老婆的表现则让他感到很不痛快。那女人肉呼呼胖得像一头大肥猪,全身上下金光闪闪。她一看到番薯丝就翻着白眼嘟囔道,干嘛呀,送礼还送这猪食的。他本想教训她几句,但想想自己是个见过世面有修养的人,也就不跟这个肥猪婆娘计较了。
胡乌皮的儿媳妇是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女子,一身牛臊气,露出两截半个柚子般的大奶子让他不敢目视。那女子古怪,一味地挤眉弄眼、装神弄鬼逗他的大黄狗玩,大黄狗与她陌生就“汪汪汪”地扑了上去。新郎举着木棒大骂,这是谁家的野狗?我他妈的把它活烤了!弄得牙郎公很没面子。
酒席上,他看到桌上有一瓶贴着一匹马的洋酒,心想自己从没尝过就斟了一杯。不料一下肚就感觉上当,那酒的颜色和味道与马尿无异。牙郎公终于忍无可忍,想想自己乃堂堂一牙郎,今天特地赶来为你漆喜,你竟然让我喝马尿,遂朝胡乌皮摔杯喝道,咱们的关系到此为止!
说罢,就要拂袖离去。胡乌皮被他搞得一头雾水,问清原委告诉他,此酒的名字叫“人头马”,很贵的,根本就不是马尿。惹得酒宴上满堂人哈哈大笑,让他当场下不了台。
三
自从金田归来,牙郎公就病了。
那时候,我已到县城工作。回老家的时候,我专门去看望他。他躺在那张雕花刻凤的老洞床上,目光混浊,脸若菜色,一把白胡子犹如霜后的枯草,毫无生气。
他看到我,很激动,皱着眉头斜靠在床头上。我问他还抽烟吗,他说,老早我是铁嘴加铁胃,粗菜淡饭、骨头咸鱼、好肉好酒全部拿下,现在除了抽烟,什么东西都吞下不了。
我送给他一条“中华烟”,他拆开,抽出一支,点燃,咳了几声。他叫着我的乳名说,狗亮,你真重情义,都当上工作同志了,还来看我这个已经是半个棺材里的人。
我说,我记着你对我好呐,想当初你可给过我很多好吃的东西。我到现在还记得你给我念的顺口溜——筱村的粬,下尾的竹;稽垟的馍糍,莒江的粽;黄坦的糖,济下的栗子王。
他听了,咧咧嘴,笑出了声来。想当年,牙郎公的两条腿,长年累月地犹如打花鼓般在外面奔波,每次回家,他都会捎回来一些外地的特产,分给我一些。
他咳了一口痰,吐在一只红色的塑料桶内,抹一把清泪对我说,小时候,我就说你是一个苦竹长好笋,牛头出龙角的儿郎,果真被我说中了。
我说,你老人家过奖了,我每月领几块清水工资,吃不饱饿不死的,没啥名堂。
他说,不不,你那是铁饭碗,保险,到老了也有饭吃,不像手艺人,吃青春饭。他说着说着,眼角就流下了两行清泪,很沉重地对我说,阿公一辈子,走过千家万户,说过千言万语,算过天,也算过地,就是有一手失算了。
我问,是啥事啊?
他说,你的父母明智啊,让你们兄弟姐妹都去读书,可阿公糊涂了,你的四个叔叔和四个姑姑,阿公没有一个让他们读到小学毕业啊!阿公被自己的一张破嘴害苦了,忘了耕读传家的祖训……
半年后,牙郎公去世了。
有人说,他是被胡乌皮那一杯人头马喝坏的。
有人说,他是自己忧闷死的。年老后,他的牙郎生意失业了。因为,那时镇里专门成立了养殖业协会,协会下面还设有一个公司。一班生龙活虎的年轻人把产前、产中、产后的一切事务,像一条龙似的全给包办了,再也没他的任何事。
我想,探讨这个问题是没有多大意义的。
衰老的,终究会死去。鲜活的,必定会破土新生。
就像季节,冬天过去,春天就来临了。
田野上的哨兵
一
那一年,生产队在黄垄种植了一爿红壳糯,待收割之后分给社员们酿糯米酒和做汤圆。
红壳糯是一个老品种,稻草又高又瘦,长出来的稻谷红灿灿的,齐刷刷地长着针芒,稻穗酷似红高粱,产量不高。但裹在红壳里的糯米特白,不仅颗颗晶莹剔透,而且特糯,是农家酿酒的一等原料。
红壳糯的生长期长。深秋,田野上其他稻谷都收割好了,它尚需像一片红霞在烈烈的西风中翻滚涌动半个月后方可收割。它的顏色本来就艳丽燿眼,稻香格外浓郁,加之空旷的田野上硕果仅存,便成了麻雀的“兵家必争之地”。为了保全丰收的果实不受雀们掠夺,于是,麻子队长就差遣下放在生产队劳动改造的老右派日康公到黄垄护稻赶麻雀。
黄垄有一座小庙,叫黄垄宫,像一顶破帽子,趴在泥路旁。宫内没有佛像,可能是“破四旧”时被红卫兵砸了,但上有青瓦下有地,还有两排用枫树木做的长凳,可遮风避雨,供人休息。
那时我还在读初一,恰逢农忙假尚未结束,在家闲着没事。每天一大早,我就跟着日康公扛着连枝带杆的龙丝竹,毎人手拎一面破铜锣到黄垄去护稻,直至日落西山夜幕降临百鸟归林才回家。
第一天,我们踩着浓霜,一路“叽咯叽咯”地走到黄垄宫,便听到田野上已响起了喧闹的“吱吱喳喳”声,该死的雀们比我们还要来得早,早就隐在稻丛中吃谷了。我们遂果断应战,沿着田埂一边“咣咣咣”地敲响铜锣,一边扯开嗓子“呜哦呜哦”地狂呼。顿时,稻田里就腾起了一团巨大的黄灰色云朵,在空中飞舞盘旋着往另一爿田野飘去。
黄垄有两爿田垄,以一条自西向东流淌的小溪为界,分别叫南垄和北垄。南垄是我们第二队的,北垄则属于第一队的田地。那年凑巧了,第一队也在北垄种植红壳糯,不过他们没派人专门来护稻。雀们很聪明,一见南垄有派兵把守,北垄平安无事,便纷纷赶到北垄去恣意扫荡。
我们一看,就本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径自回黄垄宫,听日康公给我讲解唐诗宋词。
二
第二日,天刚破晓,我们便来到了黄龙宫。麻雀们真是大大的狡猾,居然把行动时间提前到黎明时分。我和日康公又冲向田野,站在田埂上竭力地敲响铜锣。南垄的田野上又蓦然腾起一团云朵,发出吱喳的声音往北垄坠去。我们照例拎着铜锣返回黄垄宫,往枫树凳上一坐,继续探讨白居易当年在浔阳江头遇到的那个琵琶女。
过了一会,我到宫外去撒了泡尿,发现那些麻雀又卷土重来了。我急忙和日康公到田头上去敲锣驱赶,田野上又轰地一声飞起了一团云。但这次见鬼了,这雀云不再往北垄飘去,而是老在南垄的上空打转。麻雀们在空中盘旋了一会儿,见我们没有敲铜锣,便像机群般“呼啦”一声俯冲了下来,我们又急忙敲响铜锣……
如此此起彼伏你来我往地闹腾了几个回合,一个奇怪的现象发生了,该死的麻雀跟我们玩起了“麻雀战”,我们来赶,它们便走,我们一走,它们便来,颇谙“敌进我退,敌退我进”之道。但奇怪的是,任我们怎么驱赶,它们再也不转移到北垄去了,老是盘踞在南垄的稻田里打游击。
日康公搭帘朝北垄观望了一番,哈哈大笑道,好你个老镜头,居然把北垄伪装成敌占区了。
我一看,也不禁大笑。不知何时,北垄那边在突然之间,就冒出了一队日本兵来。那是一队稻草人,他们头戴用霜后牛芋叶做的军帽,手里举着削尖了的青竹片,猫着腰在田埂上作巡逻状。我数了一下,共有十个,领队的分明是猪头小队长的扮相,身材格外魁梧,举着一把竹片指挥刀直指空中,仿佛在对麻雀们说,这里是皇军的地盘,你们胆敢来,死啦死啦的有!就差一个炮楼了,北垄还真像鬼子的一据点。
老镜头是舟浦大队的会计兼一队的队长,全村就他和日康公两人戴眼镜,胡子飘飘的,一肚子的主意,人称舟浦的智多星。我对他的印象不是很好,因为他会赖账。他是一个有趣的人,喜欢跟我们娒儿猜迷。夏夜,他见到我们坐在路廊槛上玩,就捋把胡子说,我做个谜让你们猜猜,猜中了,奖你们毎人一粒糖儿。我们的胃口立马就被他吊在了供销社的糖儿罐上。他说,一个老鼠,两条尾巴,是啥?我们说,刀鞘!他说,刀鞘刀鞘,两头翘翘……我们说,船!他说,船啊船,两头圆圆……我们说,鼓!他说,鼓啊鼓,两头上白肤……我们说,冬瓜!他说,冬瓜冬瓜,两头开花,……我们说,枕头!他说,枕头枕头,一脚踢到旁头……我们说,簟!他眯着眼睛,诈笑道,簟呀簟,我奖你们毎人一块尿日簟(尿布),然后又捋把胡子,扬长而去……
我一看那一队鬼子兵,气就不打从一处来。我想那些麻雀也真是贱,竟被一队假鬼子吓得不敢越雷池一步,就对日康公说,我们也做稻草人,给他一个以牙还牙。
三
第三天,南垄的田野上就出现了一支神秘的武工队。
稻草人是我和日康公一起做的,但全是我的创意。我们一共做了十一个稻草人,队长是《平原游击队》的队长“李向阳”,队员是《闪闪的红星》的“潘冬子”和《小兵张嘎》里面的小嘎子、罗金宝等一干人马,其中还有两个女武工队员。为了做这两个女队员,我还偷偷地剪了我小姐姐的一件花衫衣。
我们把稻草人往稻田里插好,就站在田边看动静。麻雀们从山的那一边一群一群地飞来了,它们先飞临南垄的上空侦察。它们发现南垄有武工队在把守,暗想不对,这八路的武工队员可个个都是神枪手,弄不好小命就没了,于是就飞到北垄去摸敌情。它们发现鬼子还在,也知道“三光政策”的残酷,担心惹鬼子发怒把它们的老窝都给扫荡了,遂不敢下去,在空中转了几圈,便飞走了。
我们的这支队伍,既吓走了麻雀,又从气势上压倒了老镜头的那一队鬼子兵,我得意极了。不料,当新的一天又来到的时候,情况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北垄的鬼子兵消失了,新加盟了八位神仙。他们着红衫紫衣,造型各异,一眼望去,就知是漂洋过海、各显神通的“八仙”,那蓝采和的手中还提着一个破菜篮呐。
日康公说,这老镜头是要与我们斗法了。我说,斗就斗,谁怕谁。于是,我们又连夜制作稻草人。这次,总策划就是日康公了。老镜头的意图很明显,他以为搬来了神仙,就谁也治不了他了。日康公只做了两个稻草人,一个慈眉大耳,一个像猴子,金鸡独立,手持一根小木棍。我看出来了,持棍的是孙悟空,另外一个像如来佛。我说,这下好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孙悟空被我们请来了,如来佛也来了,什么神仙和妖魔鬼怪统统拿下。日康公“嘘”了一声,说,阿弥陀佛,童言无忌,你切记,只能意会,不可言传。
那些稻草人,似乎像田野上的哨兵一样,默默地守护着一方的平安。但任凭它们出身是多么的高贵,任凭它们不管白天黑夜,经历风吹霜打,结局都是一样的。又过了一天,稻草人失效了。那些到了穷途末路的麻雀,可能是被饿疯了,便不惜以身取食,一群接一群地呼啸着从天空飞来,根本就不把佛祖和神仙放在眼里,直管歇在稻穗上吃谷。
我们无计可施,只能故伎重演,敲响铜锣,扯开嗓子去驱赶。
到了收割那天,麻子队长看了田野上的哨兵,心情大好,说我们做得比一队的有文化,护稻有功,奖励我们每人五扎青稻草。
那五扎稻草,还不够我们做稻草人的,我不屑一顾。但当时,我看到日康公脸上溢满了久违的笑容,似乎感到特别满足。
桃花茅屋
一
我家池塘的矮墙外,有两个菜园。右边的大菜园,是我家的。左边的小菜园,是玉生叔家的。
小菜园的四周,用鹅卵石砌有半人高的围墙,围墙的顶沿,又长满半人高的狗狗刺。狗狗刺经年常绿,开着白色的花。那花朵开得很顽强,一年四季白花花的,似乎就没见过它凋谢过。在那簇云拥雪的围墙边,趴着一座茅草屋,三间,墙坎也是用鹅卵石砌成的,屋顶有时盖茅秆草,有时披苇叶,有时掩麦秆和干稻草。
那株海碗般粗的黑桃树,就婀娜多姿地长在茅草屋的屋檐下,枝叶一半伸向屋顶,一半盖向菜园墙。那是一株很奇怪的桃树。看外表,柴杆曲枝,梢叶繁茂。开花时,满树粉红色,与其他桃树无异。但结出来的桃子,卻是大不一样。那桃子从花蕊中一冒出,皮色就黑黝黝的,成熟时,黑得似乎要滴下墨汁来;桃子肉又是紫红色的,却不染口,味道特浓,浓浓的甜,浓浓的酸,它犹如一个来自非洲的“黑人”,在村庄的众多桃树中,显得格外另类。
全村的娒儿,谁要是不知道这株黑桃,那就是见鬼了。全村的人,谁要是说不认识玉生叔,连鬼都不会相信。
在我七岁之前,这株黑桃是我们全村娒儿的共有财产——因为黑桃的主人长年在外面浪荡,我们只好予以代管代享,反正是你不享受也是白不享受。七岁之后,玉生叔回来了,我们再也不能像往年那样在黑桃树上恣意妄为,但每到桃子成熟的季节,小嘴巴总是会咂巴出几丝那黑桃独有的甘甜。
玉生叔成分不好,是个地主儿。据说,解放前他住在雕梁画栋的大屋里,解放后大屋分给他家的长工们住了,他就住进了早年供长工们住居的茅草屋。在村里,玉生叔是个名人,人家顶多也就只有一个绰号,他是光绰号就有仨,可谓名震乡里。
一曰“半桶王”。他身材长得削瘦,小胳膊小腿的,上山劳作掘番薯园,乡亲都扛着大锄头,他挥一把锄头儿,人家可日翻千藤,他五百;人家挑粪桶都是盛得满满的,他挑半桶都得脚肚子打颤。下田干活,人家插田他拔秧,人家担稻谷他在打稻机旁递稻把,就一个半劳力。
二曰“补天漏”,他上过私塾,肚子里有点儿墨水,特会吹,一张口就不着边际,说话很夸张,像云朵一样在天空上飘,好像天漏了,他也会补。比如,他给我们讲过一株大南瓜,说:温州江心屿有株大金瓜,三个和尚种了三年才开花,金瓜藤长到瑞安却在平阳结果,里面的金瓜籽装了七板车,还有一个十八岁的囡儿在里面纺纱……又如,他到山上遇到一条米多长的眼镜蛇,当场被吓得屁滚尿流,抱头鼠窜,他回来后就吹,说:今天呀,我遇到了一条大蠎蛇,水桶般粗,两根毛竹般长,头上长两龙角,光口舌就有三尺长。我一步扑上去,捏牢它的七寸,抱着它滚下了七条田坎。
三曰“稻桶肚”。他个子小,肚瘪瘪的,但饭量大,胃口好,特别会吃。夏夜,只要看到美图公在天井上纳凉,他就会说:人一顿可以吃多少个鸡蛋呀?天井上其他人皆不理睬他,唯有美图公接腔。美图公是个石匠,又会画花,是村子里富翁。美图公说:最多也只能吃二十个吧。玉生叔说:我可以吃三十个,你信否?美图公说:“不信。”于是,两人就赌。美图公叫人煮了三十个鸡蛋,玉生叔当众剥壳开吃,转眼间,鸡蛋就不见了……
二
我七岁的那年隆冬,常年在外地流荡的玉生叔回来了。剃一个八分头,头发像他家的茅草屋一样单边倒;穿一件领口袖口油腻腻乌闪闪的黑棉衣,一入村庄遂往我家里走。
一进门,他的身后就斜出一个女子来。那女子,二十七八岁,细皮嫩肉,着大红飞凤的大棉衣,模样有点俊。她朝我母亲走了一步,漏洞就出来了。她是个跛子,每走一步,都得将右脚往斜里伸直,然后左腿一蹲一蹬,才能迈出一步来,像划船。她还是个“推窗眼”,她朝左看,实际眼睛看到的是右边;她朝右看,实际眼睛看到的是左边。我母亲站在她的右边,她朝左边瞧了一会,然后说:你就是阿嫂吗?
我现在回忆起来,如果她的脚不跛,那模样长得还真像小品《相亲》里的宋丹丹。后来,我们发现,她身上还患有一种病,叫“发头晕”(可能就是癫痫症)。她不能着急,一着急,双目就直瞪瞪地翻白,口吐白沫,浑身发僵,像木头一样翻在地上。我父亲说,玉生叔娶了一个“三宝婶”。
她的芳名叫阿香,江西龙虎山人,我呼她阿香婶。别看阿香婶是个三宝,脾气却特大。她到玉生叔的茅草屋转了一圈,人就直挺挺地昏了过去。我母亲又是给她捋手筋、掐人中的一番折腾,她才醒了过来。醒来后就破口大骂玉生叔是骗子,嚷嚷着要回老家。
我妈无奈,只好把我的房间腾出来,让他们睡。我和弟弟躺在偏房的稻草窠里足足睡了半个月,一直等到玉生叔把屋顶的烂茅草换成干稻草,家里的泥灶砌好了,我们才返回老根据地。那个冬天,老天爷连续下了几场大雪,我们像老鼠一样钻在稻草堆里夜夜听北风吹,看雪花飘,令玉生叔很感动。他自诩自己是半仙,会掐指点算,为了表达谢意,他私下给我和弟弟算了一命。他说,原本我和弟弟在年关会犯“狗狗煞”,但因被稻草窠一冲,煞劫就破解了,此后便是顺风顺水,笔头开花,长命百岁!
次年秋天,阿香婶产下一囡儿。玉生叔大喜,他拿起我父亲的烟筒头,抽了几口旱烟对我说,侄侄儿,你妹妹儿的名字阿叔已经取好啰。我说,叫啥呢?他说,叫金月,大家都说月亮是银打的,我这个囡儿是金打的,金子比银子值钱哦。我十岁那年,阿香婶产下一娒儿。他对我说,侄侄儿,你这个弟弟叫金阳。我说,是金打的太阳吗?他说,嘿,真聪明,阿叔就是这意思。过了三年,我读初中了,阿香婶又产下一个娒儿。他又对我说,侄侄儿,你这个小弟弟……我说,你先别讲,先让我猜一猜叫啥名字。他说,你猜吧。我说,叫金星吧,金打的星星。他惊道,嘿!你咋这么聪明,我看将来你的脑筋跟阿叔可有一比。
我母亲在边上听了,接腔道,他叔,要是狗亮跟你相似,我叫他讨饭去。
三
金阳出生后,玉生叔就变得勤快起来,在屋四周种满了瓜果。南瓜、蒲瓜、丝瓜,还有猫爪豆、泥鳅豆的藤蔓子全爬到屋顶上,绿藤碧玉的茅草屋上,开满了红的红,白的白,紫的紫,黄的黄的瓜花,成了一道美丽的风景。
玉生叔一家就住在风景里,遗憾的是这风景下的人家的生活过得一点也不风光。玉生叔原是一个光棍汉,根本就是石板栽花无根底,又是一个半劳力,加之自己是一个“稻桶肚”,膝下又添三只嗷嗷叫的小饿狼,那日子过得是一天到头咕噜响。别看屋顶的瓜花开得欢,往往是南瓜才长得碗头大,便嫩幼幼地摘下充饥了。房前的桃花开得最闹,刚一挂果便被金阳金星扫荡得几乎连树皮都要啃光。
眼看日子过不下去了,玉生叔心生两计。一是“装半仙”。他请美图公给他画了一副诸如“摇钱树”“金元宝”“桃园三结义”“娒儿爬楼梯”“落雨天担稻秆”之类的纸牌,在家中搞拔牌算命,以换些碎银。二施“美人计”。每次生产队分稻谷、分番薯时,就令阿香婶拎着一只布袋儿到谷堆旁、番薯堆旁坐着。阿香婶深领玉生叔之精神实质,她瞅着大家稍不留神,便往布装里扒谷扒番薯。生产队长大彪叔看见了,也当作看不见,谁也不敢吭声。谁敢提意见,阿香婶就跟谁急,她就眼睛瞪着你翻白,就口吐白沫,然后就直挺挺地昏死在你的跟前,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但此般浑水摸鱼的日子没过几年就结束了。自从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玉生叔的日子不仅不见好,反而愈发艰难。关键是他的身体被苦日子搞垮了,再也无法干重力活。人家的责任田到了秋收时,都要全家发动,割稻的割稻,打稻的打稻,然后用硬扁担把丰收的成果挑回家。他是不須带任何工具,在腰间缚一只布袋儿,弓着虾腰,伏在杂草丛中用鸡爪手去掠,掠好了,像拎蒲瓜一样回家转。
金阳金星实在饿得受不了,只好每天学猴子,爬到村子里果树去摘别人家的树头果子吃。一次,金阳从一棵大柚子树上跌落在地,额头凹进去了一个窝,不能开腔。我母亲都吓坏了,叫玉生叔抓紧送医院。玉生叔说,没事没事,吉人自有天佑。他把金阳往竹床上一扔,遂不理睬。过了一会,金阳的额上就冒出了一个青色的柚子,我母亲给他抹了一层菜油,金阳果真就像一只山叫子,又蹦蹦跳跳地撒欢去了。
玉生叔还真是神算子,吉人就是会有老天保佑。那一年,他在三餐难保之时,政府向他伸出了温暖的手,把他纳入了低保。他便抖起脚尖来,跟我说,侄侄儿,你阿叔从此也算是工作同志了,虽然工资低了点,但月月有,雷打不动,旱涝保收。
村子很多人都说玉生叔一家是风水尾结球,甚不看好他的晚年。但我母亲的看法就不一样。她说,千万不要小瞧人,俗话说,穷不过三代,你看看那个金月多懂事呀,小小年纪,就家里家外一把手,粗活细活都在行,等他们兄弟姐妹长大了,肯定会有出息的。
四
我对母亲是发自内心的敬佩,她看人特准。她对玉生叔一家的预期,真的是把得准啊!
金月长到十六岁,她跟我母亲说,大妈妈,我想去学做戏。
母亲说,本来你最好是先去读书,不过你如果真想去……
金月说,我就等你一句话。
母亲说,你这话咋说的?关键是你爸妈同意不同意。
金月说,我爸妈叫我问你,你说行就行。
我妈寻思了一会说,我看行,只是你不要学坏。
两年后,金月出落得亭亭玉立,犹如下凡的嫦娥,成为一个草台子戏班的顶梁柱。一次,她的戏班到瑞安某地去演出,当地一个办皮鞋厂的老板看上了她。这金月就真的变成了一个金打的月亮,当起了老板娘来。
自此,那桃花畔的茅屋人家就走进人间四月天。金月把金阳金星供到高中毕业后,就把他俩带到广州开皮鞋专卖店。几年下来,个个都成了小老板。有道是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古老的村庄风水轮流转了。时间也就仅仅过去了四十多年,以往全村最贫穷潦倒的人家,随着时代的变迁,竟成了人人羡慕的首富。
前几天,我回了趟老家。
我家的老屋已沦为了一片废墟,而昔日的茅屋人家却是焕然一新。那低矮的茅草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幢精致清幽的别墅。那株老黑桃树也消失了,菜园也不见了,变成了一个偌大的小花园。小花园内,桃红李白,草绿花艳。
阿香婶已去世多年。玉生叔仍然健在。他看到我,便过来跟我打招呼,分我一支“利群牌”香烟,指指边上的一个中年妇女说,侄侄儿,这是我保姆,不仅长得清爽,还也贤惠。
我瞟了一眼,那妇女的脸就红了。
我无限感慨。蓦地,我的双眼一酥,心里就浮想联翩。我总觉得,眼前这女子的脸色,很像当年那株黑桃树开出的花儿,春天一到,就姹紫嫣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