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伯特《三首即兴曲》D.946中“死亡意识”之谫议
2020-10-22林琛
摘 要:弗朗茨·舒伯特创作于1828年的《三首即兴曲》D.946也被称为“遗作即兴曲”,因此,曲中透露出的关于作曲家对“死亡”的多元认知和深切体验,即“死亡意识”,是该作别于他曲并成为特殊的重要之处。本文遂以此为切入点并展开专门性探究,分别针对乐曲的复调性“死亡意识”的特征、成因以及技术语言等方面进行了分析与解读,诠释了舒伯特在曲中所表达的“死亡意识”,并非是生命的结束,反之,恰是另一种“生”的起点之哲思。
关键词:舒伯特;即兴曲;“死亡意识”;消极;积极;中和
于弗朗茨·舒伯特而言,1828年是一个极为特别的年份。在这生命最后一年中,他的健康急速恶化,身体、心理均备受折磨,但尽管如此,这一年却仍是他音乐创作的巅峰时期。其年间,他创作了《C大调弦乐五重奏》、《C小调钢琴奏鸣曲》D.958、《A大调钢琴奏鸣曲》D.959、《bB大调钢琴奏鸣曲》D.960、《三首即兴曲》D.946等多部重要的作品。其中,《三首即兴曲》D.946虽不如他的艺术歌曲、交响曲、奏鸣曲等代表作出名且较少受到人们的关注,但既为临终前所作并命题为“遗作即兴曲”,在内容上显见是舒伯特个人在生命最后阶段林林总总的所遇、所思、所感的集合体现,尤其是作曲家在曲中赋予了自身对“死亡”的多元认知和深切体验,即“死亡意识”,是该作区别于他曲并成为特殊的重要之处。所以无论是研究者或是演奏者,都应当对其给予足够的认知与解读。有鉴于此,本文将对舒伯特《三首即兴曲》D.946中的“死亡意识”展开专门的分析与探讨。
一、舒伯特《三首即兴曲》D.946中复调性“死亡意识”的特征及其成因
(一)复调性“死亡意识”的特征
“复调”是指欧洲18世纪(古典主义)以前广泛运用的一种音乐体裁,而“复调结构”既是文学创作中的一种写作手法,也是一种全新的艺术思维类型。舒伯特在创作《三首即兴曲》D.946期间,因由客观、主观两个方面,终使作曲家内心对于死亡产生多个不同层面的思想意识:包括对死亡的恐惧与绝望(即消极观念)、对现实的摆脱与救赎(即积极观念)以及接受死亡并礼赞生命(即中立观念)。他用音符写下的“死亡意识”相互对峙又交融,表现出了对死亡不同层次的理解,这些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即形成《三首即兴曲》D.946中复调性“死亡意识”的结构特征。
(二)复调性“死亡意识”的成因
来自社会与个人等方面的多重重负,是引发舒伯特《三首即兴曲》D.946复调性“死亡意识”的深度成因:
1.黑暗社会现实对作曲家的打压
在十八世纪中叶至十九世纪初期欧洲社会各个阶层动荡不安,1789年法国大革命的爆发,资产阶级同封建专制王朝之间矛盾的不断加深,各个阶级想法之间的冲突,人们想要追求“平等、自由、博爱”的梦想几近破碎,严重地阻碍了欧洲发展进程。法国大革命随后的全面复辟,冲击着奥地利青年的思想意识,浪漫主义思潮随着这一社会的剧变逐渐蔓延开来。这样黑暗又阴郁的奥地利让舒伯特的幻想不断地被打破,幻想的破灭使其思想受到极大影响,因此其作品中除了描绘了自己内心深处亦泣亦诉、悲闷交集的情感世界,也饱含着其对当时现实生活状态的失望。
2.作曲家生理与心理深陷不幸与悲苦境地
1823年舒伯特得知自己患上了梅毒,这一足以致命的疾病确诊以及病情的反复发作,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到了“死神”,这一疾病对其生理造成了巨大的折磨。得知自己患上梅毒,这在当时的医学环境和社会环境下令人难以启齿的疾病无疑代表着一个人在生理心理防线的崩塌以及名誉上的毁灭。在未患病之前,舒伯特是一群才华横溢的青年人的中心人物,他们倾向于热爱享乐主义的生活方式,经常举办聚会,人们称之为“舒伯特波西米亚式”的生活方式,随着“死神”的到了以及身边的昔日好友陆续成家,这让其深切尝到了孤独寂寞的滋味。
3.贝多芬的逝世对作曲家心灵的巨大打击
1827年3月26日,舒伯特的偶像,其心中最伟大的作曲家贝多芬逝世。这也是舒伯特第二次面对“死神”,这次“死神”带走了他的偶像,这给他心灵上带来了更加沉重的一击。贝多芬的离世也给舒伯特敲响了离别的警钟,此时的他已经感觉到“死神”离自己越来越近,此时他并不再向最初一样畏惧,而是开始“向死而生”,更加努力地进行创作,这也是为何舒伯特在自己晚年时间作品创造达到一个顶峰的主要原因,他将自己从恐惧死亡到勇于直面死亡的变化过程用音乐刻画出来,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晚期风格。
二、舒伯特《三首即兴曲》D.946中“死亡意识”的表现手法
(一)消极观念——对死亡的恐懼与绝望
1.“叹息”式的主题音调,直书内心无尽的绝望与悲凉
在其《三首即兴曲》D.946中的第一首作品降e小调即兴曲中,舒伯特便运用其独特的音乐创作手法来述说他与“死神”的初识。在降e小调即兴曲开头部分,可先出现了三度跳进的三音动机,这个动机循环发展构成一个八小节下行趋势的“叹息”式的主题音调,谱例如下:
谱例1
这段主题巧妙地在速度节奏上选用了一连串附点音符,构成主题动机,这一动机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在贝多芬《第五交响曲》(命运)开头的那个熟悉的四个雄厚、强劲有力的音符构成的“命运动机”——命运的叩门声,加以变形贯穿在整个交响曲的各个乐章中。而舒伯特与他的偶像贝多芬运用了一样的三度下行为标志,但在本曲中,下行动机的展现使用了附点音符,使得更为急促和不安,如“死神”在敲门催促。这个“叹息”式的主题音调是整个乐曲对“死神”逼近最贴合最真实的音乐刻画,表达出了作曲家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即将抵达终点时内心的绝望。
在《三首即兴曲》D.946中的第二首作品降E大调即兴曲中,同样也出现了呈下行趋势的“叹息”式的主题音调,谱例如下:
谱例2
在音乐进入C大调后右手的旋律走向再次呈现下行趋势的“叹息”式的主题音调,舒伯特利用旋律的下行与力度的渐弱相结合,感叹自己在理应大展才华的年纪,却已过上了生命的倒数日,悲叹着命运的不公和怀才不遇的无奈。
2.重音异位,表达内心悲愤交加、试图反抗的潜在意识
作曲家在《三首即兴曲》D.946中采用了很多重音异位的手法,通过力度的反差来宣泄自己内心的情绪,例如在第一首作品降e小调即兴曲的B部分中,多次在某一小节最后的弱拍上出现“fz”(突强),力度出现强烈对比,再次加重了原本阴郁的音乐色彩,笔者认为这是一种作者内心积蓄已久的情绪的释放,致使舒伯特内心对死亡的抗拒与怨恨敞露无疑。谱例如下:
谱例3
在第三首C大调即兴曲A部分中,作曲家将“fz”(突强)运用在极富民族舞曲色彩的切分节奏里,谱例如下:
谱例4
这样的创作方式,改变原本乐曲中弱拍部分音的时值,使其延长且力度加强成为重音,笔者在这里将其也视为重音异位的创作手法,五次切分节奏中的突强更加渲染出舒伯特内心得不服输以及对死亡坚毅的反抗。
3.急促胶着的对位织体,显露内心焦虑与惶恐的情状
在《三首即兴曲》D.946中,作曲家多次选用一气呵成的快速对位织体,表达内心的焦虑,例如在第一首降e小调即兴曲中,旋律为连续不断且力度不断加强的三连音,三连音的绵密和降e小调的调性色彩紧密联合在一起,营造出了一种抑郁、焦虑不安的氛围,谱例如下:
谱例5
由谱例可见,每个乐句由四组反向齐奏的分解和弦音型的三连音开始,力度由p开始渐强,四组三连音过后则落在一个力度为“fz”的柱式和弦上,三连音渲染出一种紧张的情绪,紧接着突强的和弦将这种紧张的情绪推往高潮,三个模进乐句结束后出现“三对二”的节奏对位,右手仍然为绵密的三连音,而左手转变为八分音符穿插在连续的三连音之间,这种节奏对位给人思想交错的感觉,同时也抒发了作者心中急切的情状。
(二)积极观念——对现实的摆脱与救赎
1.由暗渐明的调性布局,展现悲而不伤、渴求解脱的心理重塑过程
对于调性布局的特点笔者主要从宏观与微观两个角度进行简要分析,具体情况如下表:
表格1
降e小调即兴曲 降E大调即兴曲
A B A1 A B A C A
Be-bE-bC B-#F-B-be Be-bE-bC bE C-D-d-C-bE bE ba-bC-b-ba-C-bE bE
C大调即兴曲
A B A1
C-bB-bE-C bD-bG-bD-C C-bB-bE-C
从宏观角度看,《三首即兴曲》D.946的调性发展是由较为阴郁、灰暗的降e小调进行至明朗、阳光的C大调,色彩由暗渐明,同时也勾画出舒伯特复调性“死亡意识”宏观层面上的变化,即从对死亡的恐惧转变为敢于直面死亡。《三首即兴曲》D.946结束在C大调上,此调性具有纯白色的音乐色彩,是纯洁、初始的象征,这样由暗渐明的调性布局,正如作者心中阴霾的挥散。
从微观角度看,《三首即兴曲》D.946中三首即兴曲皆借多变的调性来呈现多层次的情感色彩,特别是在同一材料上使用大小调直接对峙来表达作曲家内心对死亡这一事物看法的变化,例如在第一首降e小调即兴曲中A部分B段结束部分的调性从降e小调直接转入其同主音大调----降E大调中,进入A1段。A1段开始很明显是对A段动机主题的重复,不同的是调性由A段的降e小调转至降E大调上,A1段的E大调与前面降e小调的阴郁灰暗的色彩产生了鲜明的对比,显现出明亮温暖的音乐色彩,这种大、小调直接的对峙即为微观层面上调性的由暗转明,直抒舒伯特悲而不伤、渴求解脱的心绪。
2.主题按序循环演进,刻画无畏死神、愈战愈勇的坚定意志
同一主题采用循环往复的手法繁衍展开,体现出舒伯特与“死神”之间的抗衡,例如在降E大调即兴曲的第一个插部B部分中,将一个四小节的动机通过循环往复的手法繁衍展开,B部分分为D段、E段和D1段,D段一开始,便与A部分的歌唱性主题产生鲜明的对比,左右手交替连续不断的十六连音,力度由pp到第四小节带顿音记号的fz(突强)上达到力度的第一次高潮,随后便再次重复这四小节的动机。谱例如下:
谱例6
随后d1句仍然延续了d句的动机,但是在调性上出现了色彩性的变化,先是转入d小调上,最后两小节又转到了D大调上。D段巧妙的多次运用突强、渐强和渐弱来表现同一主题,流露出一种令人不安的音乐氛围,“死神”的逼近带来的压迫感随着色彩的加重逐渐袭来。
E段的开始仍然运用了D段的動机,但其不同于D段的是,此处巧妙地利用了对位的技巧,将声部进行了互换,谱例如下:
谱例7
此时伴奏织体仍为连续不断的十六连音,但是与D段相比更为有厚度,出现了单音、双音与三音的十六连音,织体的加厚,再次推动了整个音乐紧张的气氛。舒伯特运用同一材料的多次展开,逐步加深音乐地紧迫感,同时也描绘出了其面对“死神”的愈战愈勇的坚定意志。
3.层层递进推动高潮,突显克服恐慌、自我救赎的超脱过程
舒伯特巧妙地运用了力度的循环、逐次增强来表达自己内心情绪的释放,例如在第一首降e小调即兴曲A部分中,便采用了同一柱式和弦力度层层加强的创作手法。谱例如下:
谱例8
同一和弦但力度不断加强,并结合连续不断三连音伴奏声部烘托出来的紧迫感,强调出舒伯特不断蓄力妄图冲破死亡的枷锁,克服内心的恐惧与害怕的迫切,让自己不再畏惧死亡,实现自我救赎,极具不屈的悲壮意味。
(三)中和观念——对生命的回归与礼赞
1.吟咏式的“歌调”,抒写超越死亡、礼赞生命之情
随着其病情的发展,舒伯特的晚期作品中对死亡的刻画更加明显,把其对死亡的独特见解、对生活的失望以及“向死而生”的精神同富有浪漫主义的音乐风格融合在一起形成了自己晚期音乐的主要风格,但在个性中也蕴含着作曲家在其一生创作中的共性,即风格上的声乐化以及歌唱性。
例如在第一首降e小调即兴曲中的B部分中,整个主题具有气息宽广深沉的、明亮温馨的歌唱感与抒情性,谱例如下:
谱例9
这一段极具抒情性的主题,表达了舒伯特对往事美好瞬间的回忆,同时这一形神与其大量的声乐作品近似,体现了舒伯特创作歌曲时形神方面的不极端化,个性中的内核仍是共性,而这一共性恰恰应对的是“对生命的回归于礼赞”这一思想内质,表现了舒伯特创作主导思想中的中和观念。
在第三首C大调即兴曲中的B部分,调性从C大调转入了降D大调,本句在音乐情绪上由A部分民族舞曲活泼欢快转入平和悠扬的纵合齐奏的“圣咏式”的主题,谱例如下:
谱例10
圣咏式主题的出现,使情绪进入了一种令人肃穆的状态,如同至身教堂,向上帝进行祷告,是舒伯特对自己内心世界的一种洗涤,同时这种静谧的“圣咏式”主题,也显现出舒伯特内心对生命由衷的敬畏和礼赞之情。
2.缓弱从容的终止模式,描绘理性回归的心境
尽管三首作品在陈述过程中都有着较大幅度甚至跌宕起伏的波折,但却在末尾部分有着统一的做法,即终止式均回归主调、时值增长、速度放缓以及力度逐渐渐弱,述说尽管历尽苦痛但最终回归理性的心境。例如在第一首降e小调即兴曲中的结尾部分,谱例如下:
譜例11
其结尾是一个重复终止,由重音逐渐渐弱,最后停留在主调主和弦上,利用穿插其中的休止符对速度进行减缓,由重音记号转变为“p”对力度方面进行削弱,反复出现的主调主和弦则巩固了主调的色彩,与作者内心情绪的沉淀产生了对接。
在第二首降E大调即兴曲中,舒伯特也运用了同样缓弱从容的终止模式,将回旋曲式这一曲体结构刻画出的作曲家在现实与幻想之间恍惚的状态拉回至现实。谱例如下:
谱例12
借以主部与插部之前情绪上的强烈对比来对死亡进行刻画,勾勒出舒伯特面对死亡的内心情感变化的过程:回忆过往——对死的无限恐惧、害怕、焦虑——弥留、哀求——抱怨、无奈、祈求——回忆、不舍,本曲最后终止于降E大调上,运用了与降e小调即兴曲相同的终止模式,再次突出作者对死亡的看法最终回归了理性的状态,以及对死亡现实的接受。
三、结语
《三首即兴曲》D.946是舒伯特的生命终章,亦是其用音符书写自己一生的结语与感怀,尤其是对死亡的独特的音乐刻画。在思想层面上,作曲家将自己起初对命运的质疑,对往事的难忘,对美好世界的不舍以及对死亡的接受等诸多情绪交织一体,虽个中复杂却又表达得淋漓尽致;在技术语言上,作曲家运用了由暗渐明的调性布局、“叹息”式主题、吟咏式的“歌调”等技法,借以音符倾诉了其在生命最后阶段中对死亡的省思。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该曲中表达的“死亡意识”并非是一种生命的结束,反之,其表达的是另一种“生”的起点。从这个意义上说,《三首即兴曲》D.946的艺术价值不只是舒伯特晚期音乐风格的浓缩体现而已,更应在于它表达了作曲家其时苦难的生命历程、内心经受多重矛盾、斗争直至最终战胜自己超越死神、乐观坚毅的崇高意志,如此有高度哲学性、思想性的积淀之作,再次肯定了它确非俗物。
作者简介:
林琛(1999.1),福建师范大学音乐学院2017级在读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