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人
2020-10-22老牧童
老牧童
菊本太郎在九州,甚至在日本都成了“网红”,被称为“钢筋水泥丛中最有爱心的人”,这都是因为他从事的职业十分特殊。
菊本太郎现在的职业是他自己开创的,超出三百六十行之外,名曰“出租人”。讲白了,就是出租自己。他按照客人的要求,到指定地点见面,只扮演“陪”和“听”的角色。
他的客户五花八门:有的只是单纯的孤独,想找个人说说话;有的是一个人吃饭不香,想找个人一起“咪西咪西”;也有人雇他一起打官司,到法庭上去旁听,官司结束后轻轻地安慰顾客两句,就算完成任务;还有人竟然只要求陪着一起在街头并肩走一小段路,逛几个商场,什么话都不用说;还有人要求他扮成自己的男女“闺蜜”,一起去离婚;有人要他一起参加搬家却不用动手,搬家车辆开走时,装作好邻居的样子,站在车旁貌似依依不舍地挥挥手就行。最离奇的是,有的老人或患了重病的人提前高价预约,请“出租人”将来有一天能参加自己的葬礼,装作自己的好友作沉痛状,以证明自己生前的人缘还不错——
生活中,有多少种孤独,就需要有多少种陪伴。眼下城市化程度越高,人口聚集越密集,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交流反而越来越困难。网络社交媒体似乎让人天涯咫尺,但心与心的距离反而变得遥远,人们越来越感觉孤独,需要陪伴和抚慰。正如一个哲学家所说:最难忍受的孤独是身处人海中的孤独,最不堪的抑郁是强颜欢笑时的抑郁。“出租人”什么都不做,只是“陪”和“聽”,却满足了人们的心理需求,而且市场空间很大。
菊本太郎的陪伴出租业务实在太火,一个人怎么也忙不过来,就雇了几个助手,后来几个人甚至十几个人也忙不过来时,便正儿八经注册成立了“菊本出租人公司”。几个株式会社的老板十分看好“出租人”业务的商业前景,争着注入风险资金,充当合伙人。公司的广告词菊本太郎早就想好了,那便是:
“全身心地陪伴,全神贯注地倾听,全心全意地关爱!”
菊本太郎毕竟是学社会关系学的,性格敏感而细腻,亲和力特别强,在接触人、观察人、揣摩人、理解人、安抚人方面,简直是天才。他发明了一整套“出租人”行业理论和行为规范,让参加培训的“出租人”面对成千上万、各式各样客户的挑剔、抱怨、唠叨、喜怒无常,甚至歇底斯里的表现时,既有超强的耐心,又有各种从容应对的方式。一个合格的“出租人”必须要有牧师的慈悲,哲人的思维,禅师的淡定,仆人的谦卑。菊本太郎自己则当仁不让,成为“出租人公司”的首席专家,甚至有网络社交媒体称他为“日本的出租人之父”。
公司一开业,便客户盈门,业务一单接着一单,客人常常要排队等候服务。“出租人”这一词语迅速在网络和社交媒体蹿红,菊本太郎一夜成名。
其实,菊本原来是个公务员,毕业于有“政治家摇篮”之称的日本东京大学,学的是社会关系学专业。本来前程看好的他却在官场上“水土不服”,看不惯阿谀奉承,受不了等级森严,主动辞掉公务员工作。辞职后,菊本太郎百无聊赖,迷上了打网络热线电话,给网络主播打赏,甚至沉迷于收费不菲的占卜热线,几乎得了所谓的“占卜依赖症”,把自己的钱和父母大半辈子的积蓄花得精光。因为不愿意听父母的劝告唠叨,菊本太郎一气之下搬出位于九州乡下的家,到熟悉的东京都混日子,几年来从未回过家,与家里完全失去联系。
没有钱,他只好去俱乐部从事陪酒工作。后来他发现,许多客人只有一个诉求:让对方听自己说话,他只需要听。他这才恍然大悟:自己过去天天打网络热线,给主播打赏,一遍遍打占卜电话,其实就是极度的孤独。他最想得到的,其实就是有人能帮他摆脱孤独!他太需要倾诉和宣泄。他感觉到生活中像他一样的人很多很多。
于是,在一个周末的晚上,菊本太郎尝试着在霓虹灯闪烁的东京新宿街头抱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我愿意倾听您的心声,我愿意听您诉苦!”嘿,竟然有很多男男女女排着队等着和他说话。只要他专心致志地倾听,真诚地表示理解,友好地微笑点头,一句话也不用说,什么事也不用干,倾诉者都会说是太郎今晚给他们带来了轻松和释放,并自愿献上感谢的费用,他每小时的所得竟然是他从前根本不敢想象的。于是,灵激一动想出了一个全新的行业:“出租人”。时间不长,菊本太郎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并在日本几个中心城市群成立了一个又一个分公司,总公司已经开始在做上市前的准备工作。
十二月下旬,就在圣诞节的前一天,东京都的天空灰蒙蒙的,很快飘起了鹅毛大雪,气温骤降到零下。可能是由于天气的原因,那天出租人公司顾客并不多。下午快五点的时候,公司准备提前打烊。一个穿着厚厚的棉大衣,戴着古怪面具的男人披着浑身的雪花走进了总公司,好像是走了很远的路来的。来人指名道姓一定要董事长、公司首席“出租人”菊本太郎本人接单,否则今天就不走了。
顾客就是上帝。菊本无奈地放下手头的事情,把不肯脱下面具的客人引进一间雅致、舒适、安静的谈话室。客人一开口,菊本听出来是经过变声处理的。菊本见怪不怪——平时也有一些不愿暴露身份的倾诉者会戴着面具前来诉说隐私,但既戴着面具,又进行变声处理的,就不多了。估计客人要倾诉的话一定有难言之隐。
榻榻米上,菊本太郎面对着客人席地而坐,两人离得很近,几乎是促膝谈心。客人似乎有五六十岁了,说是来自九州乡下,是菊本太郎的同乡。
刚一坐下,来人就追问菊本能不能“出诊”,就是跟他到乡下走一趟,为他因孤独而患了抑郁症的老伴“看看病”,听听她的倾诉。只要菊本答应,花多少钱都不是问题。
老汉自诉自己膝下有一子一女,女儿早年死于非命,实际上只有太郎一个孩子。但老两口含辛茹苦把儿子培养到大学毕业后,儿子却嫌弃二老,一声不响离家出走,几年中音讯全无。老两口相依为命,苦度时光,渐渐疾病缠身。老伴更是思儿心切。自从两年前得了抑郁症,虽然年纪不是太大,但已是风烛残年,最近更是卧床不起,意识不清,整天喊着儿子的乳名,眼看就要不行了。听说这里有一家专门善于倾听的诊所,可以缓解人的心中郁结,特别听说有一个名叫菊本太郎的,倾听别人说话时特别耐心、细心,有爱心,非常善解人意,体贴入微,所以慕名前来,邀请菊本先生能够屈尊“出诊”,到九州乡下跑一趟,陪伴患抑郁症的老伴谈谈心,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听着听着,菊本太郎越来越感到心绪不宁,如坐针毡,焦躁不安起来,这可是倾听工作中的大忌。
老人还在絮絮叨叨地叙述着。终于,忐忑不安的菊本太郎忍不住问道:“先生,请问您儿子的乳名叫什么?”
“我是个乡村教书匠,他的名字来源于中国东晋大诗人陶渊明的诗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他的大名菊本,小名南山啊——”
一切不言自喻。菊本太郎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老者慢慢摘下脸上的面具,苍老的脸上,老泪在皱纹密布的沟壑里流淌,已经湿透了衣襟。他依然沙哑着喉咙说道:“孩子啊,我并没有用变声器,只是这几年你妈病情越来越重,加上思儿心切,老夫我渐渐哭坏了嗓子。”
菊本太郎彻底知道自己错了,如果连生我养我的亲生父母都不能去陪伴、侍奉,哪里还配到社会上去当什么“出租人”!他抽泣着小心翼翼扶起衰老的父亲,交代完公司的事情,一分钟也没有耽搁,便立刻启程陪老父亲回家。心里默念着:“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悟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这是很小的时候爸爸就教给他的陶渊明《归去来辞》的诗句。
菊本在内心深处发誓,这一次一定要以最大的孝心,最大的耐心,最持久的恒心陪伴孤独久的二老,用自己那颗负疚不的心去倾听爸爸妈妈久违了的倾诉,让双亲过上有依靠的幸福生活。如若连这些都做不到,就再也不回东京去当什么“出租人”了!
(插图/叶旦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