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恭绰:创建交通银行的“斜杠青年”
2020-10-22俞栋
俞 栋
又是一年高考季。每逢此时,各高校为了吸引优质生源,都会展开招生宣传,而各类大学排行榜也会密集出炉。虽评价标准不一、排名方法各异,以致结果差异悬殊,但社会各界对名校的看法仍相对一致。除TOP2的“清北”之外,紧随其后的则是由“浙复交南科”组成的“华东五校”,其共同构成了国内高校的金字塔尖。而后者之中,建校时间最早、校史最为悠久的当属上海交通大学,如今它已是一所“综合性、研究型、国际化”的海内外著名高校,被誉为“东方MIT”。但初闻交大,不少人均以为这是一所专门培养公路、铁道、航运等交通运输领域人才的高校。其实没错,最早的交大确实与“交通”密不可分,不仅先后隶属清邮传部和民国交通部,而且创始人也正是时任民国交通部总长的叶恭绰11920年,叶恭绰以“交通要改亟需专才”为由提出将交通部属的四所学校即上海工业专门学校、唐山工业专门学校、北京铁道管理学校和北京邮电学校合并成一个学校,定名为交通大学,同时组成董事会,并被选举担任校长。。他不仅在交通事业上颇有建树,还曾参与创建了交通银行2交通银行的三位创始人为陈璧、叶恭绰和梁士诒。。更值得一提的是,叶恭绰旧学深厚,诗词歌赋皆有涉猎,金石书画诸艺兼善,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一位标准的“斜杠青年”3斜杠青年指的是一群不再满足“专一职业”的生活方式,而选择拥有多重职业和身份的多元生活的人群。来源于英文Slash,出自《纽约时报》专栏作家麦瑞克·阿尔伯撰写的书籍《双重职业》。。
叶恭绰(1881—1968),祖籍浙江余姚,生于广东番禺,字裕甫(玉甫、玉虎、玉父),又字誉虎,号遐庵,晚年别署矩园,室名“宣室”,清末举人,系著名书法家、画家、收藏家、政治活动家。毕业于京师大学堂,一生经历晚清、北洋政府、国民政府、新中国四个时期,清末曾任湖北农业学堂、两湖师范学堂教员、清政府铁道督办;民国时任北洋政府交通部总长、交通银行帮理、交通大学校长、全国铁路协会会长、孙中山广州大本营财政部部长、南京国民党政府铁道部部长、故宫博物院常务理事、国学馆馆长;新中国成立后任政务院文化教育委员会委员、中央文史馆副馆长、北京中国画院首任院长、第二届中国政协常委,以及中国佛教学会一至三届理事、中国美术家协会第一届理事会常务理事。著有《遐庵词》《遐庵汇稿》《遐庵谈艺录》《叶遐庵先生书画选集》《交通救国论》等。
出身官宦世家的叶恭绰,自幼就比一般孩童“幸运”。曾祖叶英华,字莲裳,工诗词,善书画,词名颇著;祖父叶衍兰,字南雪,号兰台,咸丰六年(1856)进士,入翰林院为庶吉士,官云南司郎中、军机章京,时人赞曰“文采风流,映照一时”;生父叶佩琮,字叔达,育有二子(长子叶恭紃,次子叶恭绰)。叶恭绰5岁时即由祖父启蒙,学“四书五经”,并执笔习字;6岁始学造句属对;7岁即能赋诗作词4其7岁时已作《春雨》诗,其中有“几晚无明月,轻阴正酿春”之句,显示了良好的艺术天分。;11岁过继给二叔叶佩瑲5叶佩瑲,字云坡,号仲鸾,系光绪十四年举人,后保至候选知府。因其膝下无子,叶佩琮遂遵父命将次子过继给叶佩瑲。,经嗣父亲自教导并延请名师栽培,先后跟香山杨蔼楼、鄱阳张香崖、江西新建程菊圃、南昌经学家皮锡瑞诸师学《资治通鉴》《史记》《汉书》《历代名臣言行录》《明儒学案》等,随进士、翰林院编修、武陵(今湖南常德市)王以愍和光绪十六年(1890)榜眼、文学家、词人、藏书家文廷式学诗文书法,由是学业书法日益长进;15岁时,已能作《咏蚕诗》:“衣被满天下,谁能识其恩?一朝功成去,飘然遗蜕存。作茧忘躯命,辛劳冀少功。丝丝虽自缚,未是可怜虫。”气度与志向远非一般书生可比;18岁时,在广州参加童子试,以《铁路赋》得主考官、广东学政张百熙赏识,以第一名录入府学,后补为廪生6古时科举考试,成绩名列一等的秀才称为廪生,廪生可获官府廪米津贴。;21岁时,入京师大学堂仕学馆,毕业后任湖北农业学堂、两湖师范学堂教员,开启了短暂的“教师”生涯。
若从此仅做教员,则其自幼立下的大志恐难以实现。两年后,叶恭绰捐通判入邮传部,从此跻身官场。长袖善舞、能力超强的他一路平步青云,从铁路总局建设科科员做起,先后担任路政司员外郎、郎中、承政厅佥事、机要科科长、参议厅行走、承政厅厅长、铁路总局提调,31岁时成为北洋政府交通部路政司司长兼铁路总局局长、中华全国铁路协会副会长,并参与策划清帝退位、讨伐张勋复辟、联奉反直等重要活动,在北洋政坛显赫一时。1912年,孙中山入京,与其彻夜长谈,对其“交通救国”的思路和建议高度赞赏,遂对人云:“吾之北也,喜得一新同志焉。”1920年,年仅39岁的叶恭绰出任交通部总长,执掌全国交通事业,于交通、金融和文教诸业建树卓越。首先,在交通领域,他主持统一各铁路工程规范和会计制度,制定铁路交通相关条例、法规和章程,主持收回帝国主义经营的京汉、京奉等铁路主权,实施京汉、京奉、京张、津沪、沪宁五路联运,筑建北京中央总车站,筹开京沪特别快车,筹建黄河大桥,创设交通博物馆、铁路材料陈列所,建树良多,政绩煌煌,为近代交通事业做出了实质性贡献。其次,在金融领域,他参与创建交通银行,并于1912年7月由交通部派任交通银行帮理、董事。在其主持下,交通银行除办理铁路、邮电等业务外,还兼营一般银行业务,并逐步在香港、新加坡、仰光、西贡等地设立分行和办事处,是我国最早在海外开设分支机构的银行,其影响力一度超过当时如日中天的中国银行。1923年5月,出任孙中山广州大本营财政部部长,兼理广东财政厅厅长,次年8月任中央银行董事。此外,他还积极参股或发起成立商业银行,相继成为新华储蓄银行、金城银行、中华汇业银行、五族商业银行、中华懋业银行、京都储蓄银行等多家银行机构的董事长、董事或创始人,可谓民国金融界当之无愧的重量级人物之一。另外,在文教领域,一方面,他议设通儒馆、国立图书馆;影刊《四库全书》及公私藏书;创立北京大学国学研究馆并担任馆长;参与中国第一次美术展览会并担任评审员;发起中国建筑展览会、上海文献展览会,主办广东文物展览会等,有力推动了近代文化事业发展;另一方面,不仅设立交通行政讲习所,创办早期铁路职工教育体系,培育了大批铁路交通职业人才,而且以“交通要政,亟需专才”为由,拟订统一教育办法7当时,他提出:“拟将该四校校制课程悉心厘定,分别改良,列为大学分科,而以大学总其成,名曰交通大学上海、北京、唐山,四校悉纳入焉。拟此办法可望有明晰之组织,有一贯之方针。一面补前此之弊偏,一面图将来之发展。”,着手改组交通部署高校,为今日国内“交通系”顶尖名校奠定了基石8如今,沿用“交通大学”校名并同属交大大家庭的共有5所学校:上海交大、西安交大、西南交大、北京交大和台湾交大,皆为海内外名校。。当时,交通部有4所部属高校9分别是北京交通传习所(1918年分设为铁路管理学校、邮电学校)、上海工业专门学校(南洋公学)和唐山工业专门学校。,叶恭绰提出“以南洋为中坚”合并组建一所新大学,定名交通大学101921年2月10日,交通部以交通大学筹备处所拟《交通大学组织大纲》呈请大总统鉴核,并获批准。交通大学正式成立。,并出任首任校长。需指出的是,他对高等教育的贡献并不只是重组了交通大学,更在于重视独立学术精神和现代科学技术11交通大学建校之初设理工部,开设土木工科、电气科、机械科、造船科;设经济部,开设交通科、商科。理工部与经济部均为本科四年毕业。设专门部,开设铁路管理科、土木工科、邮电科、电气科、商船科、机械科、商业科,三年毕业;设附属中学,四年毕业;设特班,各依学科与需要临时定之。的治学理念,从而为交大的长远发展确立了正确“航向”。单从这点来看,将其称为现代教育家亦不为过。
如果说交通、金融救国是叶恭绰这代人的社会责任,那么文化艺术则是他们的“初心”和修为。1925年中山先生病逝后,叶恭绰亲笔写就“人道先生未死,我惟知己难忘”的挽联,并在中山陵捐建“仰止亭”,以寄托对中山先生的知遇之恩。此后,因与南京国民政府高层意见不合,辞去铁道部长一职,定居上海专事文艺,相继筹划了全国美术展览会、故宫赴伦敦展等大型展事。1941年,时年61岁的叶恭绰为避战祸定居香港。新中国成立后,年近70的他收到周恩来总理的邀请北上参政议政,相继担任了政务院文化教育委员会委员、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常委、中央文史馆副馆长、北京中国画院院长和全国政协委员等职,参与简化整理汉字、推广普通话、制订和推行汉语拼音方案,以及考古和书画艺术创作与研究工作,以其影响力和远见卓识为新中国的文字改革、文物保护和书画艺术等事业作出了重要贡献。
清中期以降,随着大批碑刻、青铜器等的相继出土,金石学逐渐兴起,书风也随之而变。尤其是在阮元、包世臣和康有为等的振臂高呼之下,取法“金石”的书家渐多,一时之间“碑学”大盛。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成长起来,加之自幼受擅长篆隶的祖父叶衍兰、嗣父叶佩瑲等的影响,叶恭绰的书法理念和审美取向也体现出浓浓的“碑意”。如其在《论书法》一文中开门见山地指出:“书法应根于篆隶,而取法则碑胜于帖,此一定不易之理”,且在1926年跋王铎隶书时又说:“书法不从篆隶出,无有是处”。但与一般的碑派书家不同,其所谓“根于篆隶”并非没有取舍,他不会将“穷乡儿女造像”等作为取法对象12叶恭绰本人篆隶书作品并不多见。,而更多是从传统名家的作品入手,选取其中带有篆隶意味的作品深加研习。如其初学时取法颜真卿,从《多宝塔碑》入手,锤炼笔力,掌握架构,10岁时已能作擘窠大字,深受长辈赞赏。此后转学赵孟頫,对《胆巴碑》用功尤勤,揣摩至深,甚至成为其一生笔法之根基,其作品中几乎每字皆有《胆巴碑》之“踪迹”可寻。但其高明之处在于,学赵并非全盘接受,而是根据自身审美偏好对赵字进行“二次改造”,在长期师法中逐渐汰去赵字娇媚甜熟之意,而强化其挺拔刚劲之姿。正如其对《胆巴碑》评价道:“松雪碑版全用李北海法,蹲偃提拔,犹有篆隶遗意,世徒赏其学右军一种飘逸而流于甜熟,非其至也,观此碑方知松雪真本领耳。”在后期,其书法又受到褚遂良《大字阴符经》影响,尤其在结字方面颇有借鉴,于严谨端正中求自然之变化,时有“奇怪生焉”,或绰约多姿,或韵味深藏。
虽然,叶恭绰认为书法取法“碑胜于帖”,但他却并未全盘否定帖学。他曾在1943年跋徐逸民藏《宋拓王羲之书圣教序碑》中说:“往者帖学盛行,《圣教》几与《黄庭》《洛神》等视,自尊碑论盛,几等祧庙,然胜处固不可磨灭也。”这也显示出其在碑学大盛时代的独立思考精神。需特别指出的是,他之所以能更好地吸收借鉴颜真卿、赵孟頫、褚遂良等历代名家的精髓,不仅因为天资聪颖、悟性高超,还在于其作为收藏家的“特权”。如前所述,在任邮传部和交通部期间,他与当时的北洋政府官员一样踊跃投资于实业和金融领域,从中收获颇丰,积累了大量财富。有学者推断,当时其个人资产至少达到数百万银元,这也为其搞收藏创造了良好条件。但凡当时所能见到的历朝器物、名家真迹、乡镇专志、清人词集、名僧翰墨、文书图录,他都一一收藏。曾被其收入囊中的藏品就有西周“毛公鼎”、王羲之《曹娥碑》、王献之《鸭头丸帖》、褚遂良《大字阴符经》、高闲《千字文残卷》、王诜《蝶恋花》(后附有苏轼、黄庭坚、蔡襄三跋)、黄庭坚《经伏波神祠》、米芾书作、元八家书卷、赵孟頫《胆巴碑》、鲜于枢《道德经》、唐寅《楝亭夜话图》、傅山《甲胄诗卷》等经典作品,堪称一部“未完成的中国书法美术史”131943年,他一次性将地理类藏书等90 6种3245册捐赠上海合众图书馆,其他珍藏文物也都通过捐赠或出售,尽归北京、上海、广州、苏州、成都等有关文化机构收藏。1961年,在他80岁的时候,他将收藏的大量古字画珍本全都无偿捐给国家。(后无偿捐给国家)。此外,其过眼的作品更是不计其数。在“博观”之后,实际上其书法已“约取”诸家,达到了“因蜜寻花”“蜜成花不见”的高超境界,故后人往往难以分辨其书究竟出自何家,来自何处。但总体而言,在家族书风影响和碑学盛行的时代背景之下,他大致走的是一条“以碑为主,碑帖融合”之路,即:将帖学的潇洒韵致融入碑法的雄浑强健之中,并参以章草、汉隶和金文笔意,善用朴拙古雅的章草、简朴率真的汉隶和错落层次的金文写行草,将碑之雄、帖之秀进行了完美无缝的嫁接与融合。《中国书法大辞典》评其书“兼有颜真卿之骨力,赵孟頫之秀致,褚遂良之婀娜,《曹娥碑》之韵趣”。曾在北京中国画院作过叶恭绰助手的启功先生亦对其书法敬佩有加:“盈寸之字,有寻丈之势,谓非出于异禀不可得也。”50岁后,叶恭绰始学作画,由于具有深厚的书法功底故其上手很快,于松和梅、兰、竹、菊等用功尤勤,所作之画颇具元人神韵,秀劲隽上,直写胸臆,且富“金石味”,故为世人所珍。
中国书画到最后比拼的已不是技法层面的高低,而是书画家个人综合修养与学问的高下。难怪,叶恭绰曾言:“书法须有修养,修养之道,第一为学问,第二为品格,否则虽对书法曾下苦功,然其字之表现,未免有卑卑不足之感。”这既是他对书法尤其是“书外功”的理解,也体现了民国时期书画家对自身学问修养的一贯高标准严要求。而其对“书外功”的实践,除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之外,更多的则是体现在严谨的治学和精深的学问之上。如其曾对艺术、古文、考古和清代学者等做过系统思考和研究,并相继出版《遐庵谈艺录》《五代十国文》《历代藏经考略》《梁代陵墓考》《遐庵清秘录》《清代学者像传》《清代学者传像续编》等学术著作。尤其是对词学的深入研究,更使其成为一代词人和著名词学家。他不但善于以词写志,以词寄情,先后创作250余首词作,著有《遐庵词甲稿》《遐庵词》《遐庵词赘稿》等三种词稿,在民国词坛独树一帜;而且编纂出版了《广箧中词》《全清词钞》两部大型词选,并著有《遐庵词话》和《清代词学之摄影》等词学论著14《遐庵词话》是对《广箧中词》的评语辑录,《清代词学之摄影》是编纂《全清词钞》的理论总结。。其中,《全清词钞》共计40卷,收录清代词人3196位,词作多达8260多首,对清词进行了全面梳理和系统评论,资料之详尽堪称“当世第一”,代表着民国时期清词研究的最高水准,具有重要的词学贡献和文献价值。
回望20世纪政界、经济界、金融界、教育界、书画界、收藏界乃至宗教界15叶恭绰是中国佛教协会发起人之一,曾当选中国佛教协会第一、二、三届理事。,叶恭绰皆可谓风云人物。其从事文化艺术逾半个世纪,至老不倦,于书画、诗词、考古、鉴藏等无所不精,堪称大家。然而遗憾的是,他在“文革”中被打为“右派”,遭受迫害161980年3月全国政协为其举行追悼会,平反昭雪。遵其遗嘱,骨灰葬于南京中山陵东侧“仰止亭”旁。,并于1968年8月6日在北京灯草胡同30号郁郁而终,终年87岁。其实,在笔者看来,就其书法造诣和学问修养而言,若能熬过“文革”,那么日后成为中国书法家协会首届主席团成员乃至主席也不是不可能的。
憾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