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雷峰塔奇传》的命运叙事
2020-10-20谢洁蕾
谢洁蕾
摘 要: 《雷峰塔奇传》,是根据清代雍乾时期编撰的传奇《雷峰塔》和民间传说《白蛇传》改编的清代四部神魔小说之一。较之初期的白蛇传奇,《雷峰塔奇传》的突破性,在于致力命运叙事的书写;独特性,由人皆有命的在劫难逃、命运前定的神秘倾向构成。人皆有命,因此在劫难逃,将命运的前定作为叙述者的叙事策略,推动情节的走向。一方面,《雷峰塔奇传》的命运叙事,反映出以爱的名义与封建势力做斗争,命运的改变需要抗争精神。另一方面,命运叙事带有古人对于无解问题的无为消极色彩,使故事增添了悲剧底蕴,令人回味。《雷峰塔奇传》的命运叙事,为如何达到主体精神的现世超越提供了一个答案。
关键词: 雷峰塔奇传 命运叙事 主题
白蛇故事是中国古代四大民间故事之一,叙述了一段凄美决绝的人蛇相恋的故事。最初起源于民间发现巨蟒的传闻,并受到唐代谷神子《博物志》中《李黄》《李琯》的影响[1](52)。宋元话本《西湖三塔记》进一步描述了白蛇故事的基本梗概。到了明冯梦龙的《警世通言》之《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白蛇故事已成雏形,清托名为玉山主人或玉花堂主人所著的《雷峰塔奇传》则被认为是白蛇故事的集大成并定型之作。《雷峰塔奇传》全五卷十三回,题字“清·玉花堂主人校订”,是由托名为玉山主人或玉花堂主人的清代文人校订而成的章回中篇小说。与《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相比,其加入了许仙食仙草死而复生、水漫金山、许仙白珍娘前世渊源、许梦蛟金榜题名拜父救母、许仙夫妻双双成仙等情节。新增情节显现出《雷峰塔奇传》的重要叙事特征:命运叙事。
一、命运叙事的独特性
初期的白蛇故事并无宿命色彩,白蛇与男子的相遇极具随机性与传奇性。到《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法海的卷入暗示许白之间存在孽缘的可能性,但并未过多阐述。许白相遇更可归结为男女双方因色起意的情欲和爱欲。《雷峰塔奇传》加强补充了因果宿命的说法。一方面《奇传》将许白的相遇、相爱、分离归为虚无缥缈的命中注定,另一方面托白珍娘之口引入许白前世情缘,白娘子是为报恩而来的,更增添了虚无色彩。《雷峰塔奇传》命运叙事的独特性主要体现在人皆有命、命运前定这两个维度。
(一)人皆有命的在所难免
许仙因白珍娘相赠纹银二锭,惹上大祸,受尽刑罚之苦发配苏州胥江馹,王员外将此归结为“贤弟命该如此”。白珍娘的被救、被罚、被赦则更是被深深打上了命运的烙印。白珍娘喝雄黄酒现出原形,惊死许仙,白珍娘冒死赴瑶池盗仙丹被圣母布天罗地网,执斩妖剑正要行刑,千钧一发之际,观音菩萨第一次救下白珍娘。白珍娘经观音菩萨指点得仙草欲回程救回许仙,路遇云游消遣的白鹤童子,被童子喝声惊得“从空中跌将下来,死在山下”,白莺仙童赶来“念动起死回生真咒”白珍娘随即还魂醒来,白莺仙童奉南海佛祖佛旨救下白珍娘,此为白珍娘第二次被救。路一真人为报白珍娘羞辱之仇,命弟子蜈蚣精前去报仇,白珍娘被蜈蚣精惊得“魂魄悠荡,跌倒在地”,蜈蚣伸嘴欲啄白珍娘,白莺童子奉菩萨佛旨飞来,啄去蜈蚣半截身子,救下白珍娘,此为白珍娘第三次被救。按理说神、妖隶属两派,纵使白珍娘为“修道节女”也不该屡次被神所救,白珍娘三番被救只因菩萨知晓许白二人命数,文曲星投在白珍娘腹中转世,待他满月之日便是白珍娘被压雷峰塔的大劫之日。白珍娘的被罚则是因白珍娘下凡之时向大帝发誓将去南海,若不去则他日将被雷峰塔压身。白珍娘的被赦同样需等到文星许梦蛟考取状元之日。如此看来白珍娘的被救、被罚、被赦皆有命数,“我明日有大难临身”“我已知今日此难难逃”“天数已定,哀求亦无益”,即使白珍娘对命劫早有预料,命中该有的命劫仍然在劫难逃。除许白二位主角以外,其他角色同样各有各的命运。许梦蛟乃文星转世,他自幼便十分聪颖,过目成诵。命定他日将高中状元,寒窗苦读时因知晓自己身世及父母际遇,忧思成疾,卧病在床,然而他命定此时命不该绝,南海菩萨化作募缘道人相助,最后发愤读书,金榜题名。陈知府因为官清廉,双生子得以顺利生产。许仙姐姐姐夫情真意切、通情达理,故得善终。
(二)命运前定的虚无色彩
至于许白二人曲折离奇的命运,《雷峰塔奇传》中有诗文批道:“祸福原系前生定。”《雷峰塔奇传》的传奇性很大一部分源自前世今生的宿命观的引入。许白二人的相遇相知不再类似于唐代传奇才子佳人小说的偶遇,也脱离了白蛇传说其他版本的白珍娘与许仙类似于风流妓女与英俊官人因色起意而私订终身的窠臼。由白珍娘口述可知,珍娘是四川青城山清风洞的白蛇,在山上修行已久。有一天下山游玩,不小心在梦中现出原形,被一位乞丐捉住在集市中叫卖,许仙由此经过,买下白蛇,放生山中。因许仙今世命该乏嗣,因此下山与官人结为夫妻,为许家传宗接代,绵延子嗣,以报救命之恩。由于《雷峰塔奇传》叙事视点集中于白珍娘,再者传统小说缺乏心理描写与细节描写,西湖一遇之后,白珍娘与许仙便一个愿嫁一个愿娶,因此我们很难界定许仙对于白珍娘的情意的厚度。但是从白珍娘的视角来看,许仙发配姑苏时,小青劝珍娘另寻俊秀郎君,白珍娘断然拒绝,并且白珍娘为救许仙性命,舍命一度上瑶池,二度上金山。一片真心实属可贵。许仙因白珍娘窃库银、梁王府宝器而蒙冤两度吃官司、发配姑苏、镇江,也因白珍娘舍命相救而起死回生,同样因白珍娘两人共同修成正果,得道成仙。许白二人之间究竟存在善缘还是孽缘很难界定,因此《雷峰塔奇传》将许白二人的悲欢离合纳入因果宿命与前世今生的命运观之中,一方面把一切姻缘解释为难以还清的感情债,另一方面增添了文本的神秘色彩。
二、扑朔迷离的命运观
首先,作为传统的章回体小说,《雷峰塔奇传》无可避免地呈现出中国传统小说中“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因果命运观。性格决定命运,这是荣格发现并总结的人的性格哲学。荣格认为,性格是一个人在现实的稳定环境与日常的行为方式中表现出来的个性心理特征,性格往往在“无意识”中成为决定命运、改变人生的“伟大力量”,强调人的主观之于客观能动性和创造性[2](119)。纵观全书,我们发现《雷峰塔奇传》中几乎没有恶人,知县为官清廉、员外慷慨明理、姐姐姐夫善解人意、白珍娘知恩图报、小青愿赌服输、许仙善良多情、许梦蛟发愤救母,哪怕是在文本中站在主角的对立面,阻碍其情感发展与欲望实现的法海也恩怨分明、通情达理。因此,全书采取了大团圆结局的结构模式。白珍娘与许仙“并归仙班,同享逍遥之福”“公甫夫妻皆跻高寿,无病善终。状元同夫人亦并登古稀,无病端坐而逝。后代簪缨绵绵不绝,人皆以为孝义之报云”。当然,人物的恶自然会遭受相应的报应与惩罚。白珍娘违背誓言、误淹镇江,遭受雷峰塔压身之苦,许仙与蛇相恋、贪恋美色,遭受两场官司、经历奔波、刑法等皮肉之苦,路一真人坑骗钱财、恩将仇报,因此痛失弟子。白珍娘、許仙二人最后得以升仙也是因为二人潜心悔改、劫数已修。
其次,在《雷峰塔奇传》中,作者把各色人物都放在了一个充满着人性善的环境里,尽情展示着阳光善良的人们救助他人并得以自救的过程。除了人性外,作为影响人生命运因素之一的政治,正逐渐显示出它强大的威力。许仙两次蒙冤吃上官司,第一次是白珍娘使小鬼偷库银赠予许仙,许仙姐夫认得此银火号是钱塘江库银,遂报官,于是许仙惹上官司。偷盗库银,其罪该斩,但钱塘江知县念及许仙同是受害者的身份,从轻发落许仙,并未嚣张跋扈、得理不饶人。第二次是白珍娘为解许仙赛宝燃眉之急,命小青上京城梁王府偷盗宝器,数日后事情败露,宝器被梁王府家人认出,许仙再次被误认为盗贼。陈知府逐一询问、尽力搜证、抓捕主谋,了解事情始末后从轻发落许仙,并且念及许仙先前的救命之恩还取白银二十两赠予许仙作为发配镇江的路费。面对此人赃并获的案情,两位青天老爷都未屈打成招、先入为主的草草结案而是明察案情、依据律法办案,并未造成冤假错案。一方面,许仙曾助陈知府夫人顺利生下双生子,陈知府对许仙的从轻发落是为许仙的福报,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清正廉洁、有法可依的政治环境使许仙未曾蒙冤而死。人物多舛的命运因为良好的政治环境柳暗花明,这是作品对当时清明的政治环境的影射,至少抒发了作者对为官清廉、有法可依的良好社会环境的向往。
最后,宿命是作家把性格和命运糅合而成的一个诗意象征,它是一个隐形的、神秘的纠缠于各类人物身上的整体象征物。人物在劫难逃的魔咒,善良的人类无端遭受的悲剧命运,作者找不到因果溯源,只能将这个无解的问题归因于“命中注定”,归诸于神秘莫测的天意。镇江百姓受白珍娘、小青二蛇与金山法海斗法所累,“家家受难,户户遭殃”。这些无辜生灵的悲剧命运使作品充溢悲剧色彩,也生发着人各有命、命运无常的哲学意味。细细考辨,这些无解的归趋宿命的具体事件深化了《雷峰塔奇传》叙事的悲剧性与独特性。
三、命运叙事的意义向度
一方面,《雷峰塔奇传》的命运叙事反映出以爱的名义与封建势力做斗争,命运可以被改变的抗争精神。“最早传说中的白蛇精,可能是一个凶狠的妖怪,那时故事的主题该是强调人妖不可共居”。后来逐渐演变为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对立,最后成为“一个以反封建为主题的神话”“通过追求幸福的妇女(白蛇)和封建势力(法海)的矛盾和斗争而表现出来”[3](74-77)。虽然白珍娘和许仙命运曲折,但是最后作者还是写了一个“标黄榜名震金街,结花烛一家团聚”的美好结局,从中可知,作者对白蛇对爱情和幸福生活的追求是持肯定态度的,清代嘉庆十一年刊刻的话本小说《雷峰塔奇传》已朦胧地流露出青年男女追求恋爱婚姻自由这种带有反封建意味的思想。文本中白珍娘身上的妖气也逐渐减弱。她身上展现得更多的是中国女性的传统优良品德——勤劳、善良、贤惠。这些品质使她光彩照人,深受人们的喜爱。在某种程度上,文本已经实现了白蛇的人格化,作者赋予了白蛇作为“人”所具有的追求自由、幸福的权利和坚强不屈的性格。纵使命运已经决定,可是命运由人性决定,由社会环境决定,即使白蛇是妖,即使许仙与妖相恋,要这二人以爱的名义与外界积极做斗争,这种斗争都值得被肯定被褒奖。许梦蛟以爱的名义,发愤读书,所以母亲得以被救。只要是以爱的名义,那么一切都是正义的,而对爱的阻挠的命运终究会被打败。
另一方面,命运叙事带有的古人对于无解问题的无为的消极色彩使故事增添了悲剧底蕴,令人回味。人们一方面热爱与同情许白之间相依相恋、生死相随的真挚情感,赞同许白二人对以法海为代表的封建势力的反抗,另一方面人们害怕反抗无效,因此人们甚至不敢反抗。到底该不该反抗,反抗的结果到底是什么,懦弱的天性使人将这一切归为命运,正所谓“命里有时终须有”。因此,《雷峰塔奇传》的命运叙事真实地呈现了清代中期的人们对于情色爱欲与理性、抗争与逃避之间的矛盾心态。中国古代社会以儒文化为主的文化系统通常以积极入世作为生命的表现手段,以流芳百世为人类抗争的目的,至于如何达到主体精神的现世超越,《雷峰塔奇传》的命运叙事或许提供了一个答案。
参考文献:
[1]耿庆芝.白蛇故事的文化阐释[J].绥化学院学报,2008(02).
[2]吴周文,张王飞.论毕飞宇命运叙事的独特性[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3(02).
[3]苑利.二十世纪中国民俗学经典·传说故事卷[M].北京:社會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