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昌耀长诗《慈航》的形式建构
2020-10-20周昕旸刘波
周昕旸 刘波
摘 要:《慈航》是昌耀复出后基于西部生活经历创作的长诗,与诗人同题材的三首作品并称为“流放四部曲”。这部由十二个章节构成的诗歌情节简单明了,但形式新颖别致,包含的意义复杂深刻。通过细读文本,对诗歌形式的陌生化、对称性和程式性进行解读,我们可以更全面地理解诗人在诗歌创作手法中的大胆创新,以及隐藏在其独特语言形式内部对生命的深刻思考。
关键词:昌耀;《慈航》;多重聚焦;对称性;形式建构
中图分类号:I1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1332(2020)01-0073-05
20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朦胧”之风成为诗坛主流,这一诗歌流派以象征、暗示为特色的艺术个性与时代形成了默契的关系。而此时复出的昌耀,却以大胆的意象运用与雄浑大气的创作风格立于西部大地,在延续西部民俗景观写作的同时,一改早期创作中对现实的青涩描摹,重新在表现的技法和深度上为自己选定了一条独一无二的路径。完成于1981年的长诗《慈航》正是诗人这一诗歌实践阶段的重要收获。放眼昌耀的诗歌创作,《慈航》唯美而非颓废,大气不失雕琢的独特魅力无疑使其成为诗人创作道路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1998年收录于“蓝星诗库”《昌耀的诗》中的《慈航》,是昌耀“流放四部曲”中的第三部长诗,全诗分为十二章,共四百余行,以多重叙事聚焦的复调手法,讲述了一段流放者在“爱的繁衍与生殖”中获得救赎与重生的历程。庄晓明先生称其为与《离骚》《北征》并列的伟大诗章[1]116-119,叶橹先生则赞其为“20世纪发生在中国大地上的一幕《神曲》”[2]101,这无疑是对《慈航》艺术成就的高度评价。
携成熟诗艺回归的昌耀,凭借在表现技法中的大胆尝试为诗坛带来了新鲜的空气。《慈航》的艺术价值一方面离不开诗人对世俗事务的深刻体验,诗中大量极具地域色彩的意象运用,正是昌耀的西部生活经历和其对诗意敏感嗅觉的体现;另一方面则来自诗人对诗歌形式的大胆尝试。这一点在《慈航》的结构设置上已有体现,诗人别出心裁地以“爱与死”为线索,实际上将深刻的注视投向了“爱与生”,在叙事过程中潜移默化地完成了对生命的重新审视。独特的诗歌形式给读者带来了耳目一新的阅读体验,融情构景的多重聚焦、环环相扣的章节设计和反复出现但各具职能的诗节使用,都创造性地完成了思想的传达与诗意的升华。
一、诗歌形式的陌生化:融情构景的多重聚焦
《慈航》是诗人昌耀历经十六个月创作完成的一首长诗,以三重视角的交互划分为十二个章节。全诗以流放者“他”被以“她”为代表的土伯特人民拯救的经历为线索,展现了一幅发生在神秘的西部土地上关于生与重生的画卷。《慈航》的审美价值,不仅在于文本细读范畴内的象征意象的巧妙运用,更来自挑战传统的叙事话语模式带来的陌生化效果。在叙述方式的设置上,诗人一改传统的单一叙事模式,大胆选用“他”和“她”两个不同叙事主体交替阐述,相互补充。在叙述过程中,诗人的身影也隐现其中,以“我”这样“一部行动的情书”的独白形式不时出现,从历史文化发展的高度点明了诗歌主旨:重塑生命的正是自由良善的民族精神和“爱的繁衍与生殖”。
热拉尔·热奈特在《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中系统地指出了作者、叙述者和主人公的差异[3]255,作者把聚焦或不聚焦的权力授予(或不授予)叙述者[3]233,叙述者和被聚焦的一个或多个主人公的共同叙述构成了作品本身。赵莉华和石坚对热奈特的聚焦观点作了进一步的解读[4]230-234,将聚焦形式进行了系统的分类。立足于这一分类方式,《慈航》的叙事结构可归为多重聚焦形式。诗人在作品中设置的叙述者虽无全知全能的特权,但仍有支配叙述主人公变换的权力。因此,叙述者与读者一同聆听来自不同主人公的叙述,在接受信息的过程中,同步获得深刻的审美体验。对诗歌结构的陌生化设置打破了单一视角叙事可能带给读者的隔阂感,使读者通过情感的共鸣获得更佳的审美感受。被聚焦者的变动归根结底是为“我”和读者获得更佳的阅读审美体验服务,诗歌中的叙述者“我”,始终在“他”与“她”的视角转换中处于支配地位。
叙述者“我”直接出现于诗歌的第一、四、五、十二章节,以独白形式主导诗歌节奏。《慈航》以“我”的自述开篇,点明诗歌主题:爱的繁衍与生殖/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更勇武百倍。这一诗节在文本中反复出现,精准诠释了昌耀笔下的“爱与死”。在第四、五章中,诗人借“我”之口,将良善勤劳的土伯特人民奉为“众神”,并进一步引出了“众神的宠偶”——“她”这一作为土伯特人民代表的重要角色。诗中的“她”不但扮演着救赎“他”的关键角色,也承担了诠释诗歌生与重生这一主旨的任务。“草原的小母亲”这一称呼正暗示了“她”与重塑生命的内在关联。因此,“我”将诗歌的高潮聚焦于“她”的行为动向:以“美”做“爱”的第一份战利品。在关于救赎与重生的故事落幕后,“我”在诗歌的最后一章重新成为被聚焦者,与开篇的独白呼应,重申爱必将战胜死亡的主題。此时,对“爱的繁衍与生殖”的赞美已扫去了寂寥萧瑟的气质,而与春光一同成熟,展现了诗人对坚韧生命力的崇拜。这也与读者在诗歌中领略到的美好与力量遥相呼应,使读者以高度心理认同获得良好的阅读体验。
这一关于“爱与死”的长诗,由“他”和“她”两个主体轮流以主人公的身份叙述。
诗歌的第二、三、六、十、十一章以“他”为主人公,讲述了“他”的重生历程。第二、三章的标题分别是“记忆中的荒原”和“彼岸”,这组对比鲜明的名词一进入读者视野,便引发了读者想一窥究竟的意愿,也预告了“他”埋葬“昨天的影子”,被土伯特人救赎而重获新生的经历。诗歌在第六章达到了表达意绪与故事情节的第一个双重高潮。此章在情节发展中承担了承前启后的任务:“他”向土伯特女儿讲述了过去春季里严冬的奇寒,也获得了她的爱情和未来宁静而柔和的黄昏,这也为下文婚姻与生育活动的出现埋下伏笔。第十章以土伯特民族特殊的婚俗为主线,大量西部意象的出现为这一仪式注入了神圣色彩。此时的沐礼也被赋予了双重含义,主人公不仅就此走入了婚姻殿堂,也踏上了通往重生的新路。后一章“爱的史书”则描绘了一场古老神秘的“爱的繁衍与生殖”。诗歌不局限于女性与生育的天然联系,而选取以男性为代表的宏观历史视角重新审视繁衍这一古老活动,将其视为善恶的角力中勇武有力的一方。揭示了繁衍带来的不仅是生命的接力,也重新点亮了饱受创伤的灵魂,使其获得真正的重生。
以“她”为叙述主体的诗行集中于第七章,诗人以少女的口吻重述了一场关于救赎的邂逅。诗人将此章命名为与诗歌同题的“慈航”,既是对诗节内容的总结,更回归了诗歌的重生主题。在叙事结构中,《慈航》作为与诗歌同题的章节,在全诗中起着承前启后的作用,上承对主人公过去苦难的消解,下启主人公获得重生的转机。诗歌前六章以回忆形式记叙了主人公阴暗沧桑的过去,而八到十二章则充斥着夏宫、婚礼、重生等象征美好的词语,此节作为诗歌叙事内容和情感基调的双重转折点,在协调诗歌结构的整饬性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此外,聚焦变动也为诗歌庄重低沉的叙述节奏注入了活泼灵动的元素。“他”的讲述难以脱离苍凉悲怆的情感基调,而土伯特女儿的善良天性则营造了清新活泼的叙事氛围,“她”极具西域特色的言行也为作品增添了充满宗教色彩的神秘圣洁。随着聚焦主人公的变换,严肃与温和的气质交替为诗歌蒙上了一层新奇的面纱,使读者徘徊于“他”阴霾的过去营造的阴郁情绪时,得以在“她”带来的活泼气氛中获得舒展的空间,更能与诗歌情绪产生共鸣,从而获得震撼心灵的审美体验。
二、诗歌形式的对称性:环环相扣的对比映衬
《慈航》一诗共含十二个章节,全诗以章节设置的对称性展现出整饬的建筑美,这一点在章节标题的选用中可见一斑。标题在各章节中起着统领全诗的作用,也暗示了叙事主人公跌宕起伏的命运主线。值得注意的是,《慈航》中各独立章节的标题并非毫无关联,彼此间保有欲隐还显的对称关系。十二个标题可对应结合为四组:净土与荒原;众神与宠偶;邂逅与慈航;彼岸与极乐界。标题的对称性增强了诗歌结构的紧密性,也为诗歌增添了艺术魅力。这不仅是诗人遣词造句精准持重的体现,也显示了作者对诗歌精密结构的深度把控。
(一)净土与荒原
第二章“记忆中的荒原”一题与第八、九章的标题“净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诗人将荒原的阴森可怖与主人公“他”阴暗消极的过去相连;与之相对的净土则是诗人笔下一片建立于自由与良知之上的夏宫,是主人公获得救赎的必由之路。二者由两位主人公的邂逅联结,正是诗歌主旨——爱与重生的象征。
“荒原”是世界文学创作中一个具有原型意蕴的重要意象,艾略特1992年创作的诗歌《荒原》[5],以冷酷血腥的言辞和残忍漠然的书写风格奠定了“荒原”这一意象的原型意蕴。在他的笔下,荒原是“一堆破碎的形象”,生活在其中的人们戴着虚伪的枷锁口是心非,最终在极度痛苦中逐渐死去。弗莱立足于神话原型批评视角,将《荒原》视为具有悲剧性过程的象征:更加频繁的意外、献祭、暴行,或者無情地斩断某种压倒一切的需要。[6]194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意象背负的内涵不仅是死亡,更是循环运动的一种形态:悲剧性的一幕结束之后,延续下来的只能是生命之外的东西了。[6]193因此,荒原意象不仅是死亡的象征,还蕴含着重生的原型意蕴。
昌耀对这一符号的运用正是对其原型意蕴的复现与延展。《慈航》中的荒原是诗歌主人公“他”的来处,虽未直接出现,但始终贯穿在“他”的回忆和讲述中,作为“他”全部不幸的来源。诗人并未直接描写荒原的寂寞,而是通过一系列意象的罗列暗示了它的本质:烦躁不安的红狐、惊犹未定的黄鼬、绝对寂寞的旱獭等。它们孤苦伶仃、漂泊不定的共性正是对诗人笔下荒原的最佳解读。但与此同时,作者又称荒原为“一座座惜春的花冢”,一方面以坟墓意象与荒原原型中的死亡暗示呼应,另一方面也以化作春泥更护花之意,埋下了重生的隐喻。《慈航》中的荒原不仅是象征死亡的场景,也是主人公命运的象征,不仅暗示了其悲剧的过往,也为下文“他”的重生做了铺垫。
与荒原对应的场景被诗人称为“净土”。诗人以八、九两章对“牧人的夏宫”昼夜景象的描写完成了对“净土”的塑造,这一词语同样不是昌耀的原创,而与佛教有深刻关联。白居易在《画西方帧记》中释净土为“无三毒、五浊业”[7]664的城池,即人民心灵纯净、社会平静安定的完美世界。这一原型意蕴同样体现在《慈航》之中,诗人通过极富代表性的意象突出了净土的特质:外人不知的夏宫,乐天的子民,无羁的灵魂。其中蕴含的平安喜乐之意正是诗人眼中的净土,这与“荒原”的残酷无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同时,净土又以“同生无量”的特质与因果轮回建立了联系,这与荒原的重生意蕴达成共识。二者以永生与灭亡的象征含义对立,又统一于隐含的轮回暗示。因此,“净土”与“荒原”不仅是诗人对极致的生与死具象化的产物,同时也起到了模糊生死界限的作用,暗示了主人公最终因爱获得重生的命运主线。
(二)众神与宠偶
第四、五章节分别以“众神”和“众神的宠偶”为题,描绘了古老神秘的土伯特民族。二者都立足于叙述者“我”的视角,勾勒了土伯特民族的生存图景。但叙述角度各有千秋:第四章以宏观历史视野全方位描绘了这一自由勇敢的民族,第五章则选取了主人公“她”这一土伯特人民的代表,通过对“草原的小母亲”的描绘,赞颂了土伯特人民的勤恳善良。诗人借标题赋予“她”“众神的宠偶”这一身份,将其代表的美、善良与智慧植根于自由勇武的土伯特民族,让美好的道德回归自然与历史造就的“众神”——“大自然宠幸的自由民”。由此,诗人完成了对土伯特民族生活与灵魂的全面刻画。
另外,诗人对诗歌结构的精心设置也体现在章节内部构造上,第四、五章都以“微笑”开篇,以将微笑寄予不同的对象引出对土伯特人民的赞美。诗节最后都以对章节名称的直接诠释收尾。“众神当是你们!”“走向你/众神的宠偶!”两句再次点明标题。章节内部首尾呼应,两章诗节相辅相成,正是诗人精密艺术构思的体现。
(三)邂逅与慈航
《邂逅》与《慈航》两章分别以两位主人公的视角展示了同一叙事内容,即二人邂逅的重要场景,第六章从被救赎者的立场叙述了这场关于爱与重生的邂逅,第七章则以救赎者慈悲的救赎唤起诗歌主旨,推动诗歌到达高潮。因此,此章可以看作是第六章“邂逅”的互文章节,以另一视角再写邂逅之景:诗歌以“她”的主动“暗示”完成了对“他”的救赎,以美犒赏良知,以“粲然一笑”践行“献与”和“笃行”。第六、七章分别以两位主人公的视角描摹这场至关重要的会面,使“他”得以重生的邂逅,正是“她”关于救赎的一场慈航。
另外,“慈航”这一语词的运用,也是对诗歌的主题的呼唤。燎原称这部长诗的主题是“爱与死”,“毁灭与拯救”[8]313,诗中反复出现的“爱的繁衍与生殖/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更勇武百倍。”一句,正是以爱拯救生命的体现。慈航一词来自佛教,本义正与拯救相关。《汉语大辞典》释其为“谓佛、菩萨以慈悲之心度人,如航船之济众,使脱离生死苦海。”[9]649这既是对《慈航》中“她”,乃至整个土伯特民族形象的暗示:如航船般拯救主人公于苦难之中,使其获得最终的救赎。主人公“他”在此获得了复活的契机,渡过回忆的苦海,成功到达了重生的彼岸。“邂逅”与“慈航”二词构成的对比,不仅为叙事诗增添了画面感与故事性,也再次突出了诗歌蕴含的救赎意味。
(四)彼岸与极乐界
《慈航》的第三章“彼岸”与尾章“极乐界”都描述了土伯特人民生活的新世界,两个极具安逸气质的名词正是对这片净土的绝佳写照。诗歌由主人公对彼岸的追逐到在极乐界获得重生的情节设置,与两个章节名称的丰厚意蕴同样存在深刻联系。
“彼岸”是与“此岸”相对的佛教词汇,《大智度论》释其为“以生死为此岸,涅槃为彼岸”,[10]448即超出生死的境界,始终是此岸者追逐的对象。《慈航》中的彼岸被诗人摹画为沉默而清醒的生之埠头,是指引主人公脱离荒原的重要意象。“极乐界”则与“净土”相似,都是不受世俗污染的清净世界的代名词。《慈航》中土伯特人的夏宫正是极乐界的化身,新生命最终在此诞生,主人公在此与历史和解,将来自荒原的恐惧与孤寂吸纳为自身的一部分,从而获得重生。以土伯特民族的世界充当主人公重生之路的终点,正是对极乐界不受侵扰、无恶无悲这一特性的重现。
标题作为具有原型意蕴的典型符号,在诗歌叙事内容的表述与情感基调的建设中都发挥着重要作用。由此可见,各章节标题的选用不仅以其相互映衬、推动情节发展的实用性显露了诗人超凡的语言控制能力,也在环环相扣的情感晕染中增添了诗作的艺术价值。
三、诗歌形式的程式性:错落有致的语段反复
《慈航》一诗共四百余行,以整饬的结构与丰沛的情感展现了诗人高超的技艺。诗歌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诗人对爱与死这一命题的反复提及。《慈航》一诗六次使用了“在善恶的角力中/爱的繁衍与生殖/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更勇武百倍。”这一诗节,并随语境变换赋予其各异的功能和意义。诗歌形式的程式化特征也是诗歌艺术价值的重要来源,诗人通过对同一语段有意识地反复使用,完成了引导诗节凸显诗人情感,梳理诗歌内容,整理章节结构的任务。
诗歌第一章以此诗节开篇,又以此节结尾。首尾呼应营造了诗歌乐观勇武的话语气氛。不仅应和了本章的标题,也点明了爱与死这一诗歌主题。为下文“他”被爱救赎,获得重生的故事作了铺陈。
这一诗节所处位置较为固定,五次出现都被诗人置于章节开端或末尾,唯独第三章中,这一诗节首次出现于诗歌中段,成为主人公脱离苦难、将获新生的转折点,诗歌的精神气质也在此章由惊犹烦躁逐渐转向沉静温和。章节前部陈述了主人公于暗夜中登上土伯特人慈悲的彼岸之后,在良知这唯一的生之崖岸获得了时光与爱情的抚慰;后文则赞颂了土伯特民族对主人公展露的纯真善意,以土伯特老人代表家庭、民族接纳“他”的事迹表现了土伯特民族的勇武善良。由此可见,土伯特民族正是诗人笔下比死亡更勇武百倍的“爱”的具象化,以爱战胜死亡的诗句也暗示了主人公终将在他们的助力下战胜内心的荒原,获得重生。另外,詩人借由对完美彼岸的塑造表明了对良知的高度推崇,这一承前启后的诗节也于侧面点明了诗人的欲言未言之意:爱对死亡的胜利正是良知压制恶意的象征。
与诗歌同题的第七章是全诗最为引人注目的章节,它不仅是诗歌叙事内容至关重要的转折点,也是全诗的高潮。在此,诗人选择以“在善恶的角力中/爱的繁衍与生殖/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更勇武百倍。”一节收尾,不仅是与诗歌开篇的呼应,更以爱的繁衍与生殖才能战胜死亡的象征意义,引出了主人公在获得土伯特人民的爱情后的重生之路:在迎接新生命的喜悦中与过去的阴霾和解,在万物复苏的春季与世界一同复活。这一点也为“爱的史书”一章中婴儿的出生和“极乐界”中主人公的重生埋下伏笔。
莎士比亚借哈姆雷特之口提出生存还是死亡的命题,而《慈航》中诗人则始终将死亡与爱对立,暗示了爱与生命的潜在联系。纵观长诗本身,这一救赎与被救的故事蕴含了丰富的象征意义,在环环相扣的情节设置中,延伸出生命自身的存在价值,折射出深刻的现实意义。“爱的繁衍与生殖/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一句,正是诗人对爱、生命与死亡态度的直接表述。“爱的史书”一章由婴儿的诞生引出了宏观历史视角下对生命的重新思索:因爱而生的婴儿不仅带来了对生命的思考,也提供了主人公重获新生的契机。这正是对“爱的繁衍与生殖”比死亡勇武百倍的绝佳解读,点明了爱与生命的内在关联。此章以这一关于爱与死亡的章节收尾,不仅呼应了诗歌的情节设置,也明示了诗人将爱作为生命起点的幕后独白。
这一诗节也出现在全诗最后一章的末尾,与第一章首尾呼应形成一个完整闭环,再次强调了诗歌以爱战胜死亡的主题。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对这一诗节进行了微妙的调整,将“在善恶的角力中”一句改为“是的,将永远永远”,潜移默化中扩大了爱与死亡战役的疆场,使之脱离诗歌中主人公的重生历程独立存在于现实意义中;更将战斗移出善与恶的角力场,放置于跨越时间和空间的广阔场景之中。但战场虽随时代不断变迁,“爱的繁衍与生殖”始终被奉为唯一的胜者,这正是对诗歌背后精神世界的具象化诠释。
结语
“流放四部曲”是诗人昌耀复出后的力作,以浓厚的西部情结和大胆的语言实验奠定了其转型后极具创新性的写作风格。诗人此时的创作风格与早期相比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也使这一阶段的作品在20世纪80年代的诗坛中独树一帜。《慈航》作为其中创作用时最久的长诗,更以形式的革新,为读者带来了耳目一新的阅读体验。多重聚焦的叙事手法增强了诗歌感染力,给读者带来身临其境般的代入感;对比、映衬、象征等修辞手法在结构设置中的创造性使用,则赋予诗歌强大的情感张力与严密的逻辑,给读者更佳的审美体验;对同一诗节的反复运用,则起到了强化诗歌主题、抒发作者情感的作用,带动读者随情节产生同步情感共鸣。
诗歌的超凡艺术成就,离不开诗人的苦心孤诣。通过对《慈航》形式建构的探索,可以得见诗人对诗歌节奏超凡的控制能力和对结构整饬性的严格把控。诗歌独具匠心的结构,不仅为读者带来了震撼心灵的审美感受,也为80年代的诗歌创作增添了无限的生机与活力。
注 释:
[1] 庄晓明:《“爱的繁衍与生殖”的祭坛——昌耀<慈航>解读》,《名作欣赏》,2008年第11期。
[2] 叶橹:《<慈航>解读》,《名作欣赏》,1991年第3期。
[3] [法]热拉尔·热奈特:《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中国社会出版社,1990年。
[4] 赵莉华、石坚:《叙事学聚焦理论探微》,《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8年第12期。
[5] [英]艾略特·荒原:《艾略特文集·诗歌》,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
[6] [加拿大]N.弗莱:《原型批评:神话理论》,《神话—原型批评》,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
[7] (唐)白居易:《中国古代名家诗文集 白居易集 卷2》,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9年。
[8] 燎原:《昌耀评传》,作家出版社,2016年。
[9] 罗竹风:《汉语大词典》(第7卷上),上海辞书出版社,2008年。
[10]《大智度论》(第一册),佛陀教育基金会,2006年。
责任编辑:王作新
文字校对:曹英英
基金项目:2018年度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新世纪诗歌对中国古典诗歌传统的再发现”(18BZW173)。
作者简介:周昕旸(1997—),女,山东聊城人,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2019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刘波(1978—),男,湖北荆门人,文学博士,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与新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