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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学、文学与民俗学的合流

2020-10-20吴春彦

三峡论坛 2020年2期
关键词:历史价值游记民俗

摘 要:《容美纪游》清初文学家顾彩所作是于康熙四十三年(1704)二月初四至七月初八游历容美土司所写的日记,该书全方位记载了容美的人文地理、政治经济、风土人情,是研究清康熙年间容美土家社会形态、外交关系、民俗文化的原始资料,具有较高的文献价值。同时,顾彩卓越的文学才华让日记充满了艺术美感,不管是记中所录诗歌或是写景记事之文,情思所至,无不挥洒自如、清新唯美,呈现出文学与史学、民俗学的价值。

关键词:容美纪游;顾彩;游记;历史价值;民俗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1332(2020)02-0087-06

清初文学家顾彩(1650-1718),无锡人,出身名门,其父修远公顾宸,“博极群书,工制义及诗古文,操文章选政,数十年名满天下。”[1]顾彩七岁即能诗书,名动一时,负才气自高,“著作若干,刻无片纸而犹散帙错乱”[2]、“所著文辞亦漫灭而不惜”[3],所作现存与孔尚任合作之《小忽雷》传奇、《大忽雷》杂剧,《往深斋诗集》、《草堂嗣响》,游记《容美纪游》。顾彩不乐仕进,喜出游,览名山胜景,《容美纪游》(以下简称《纪游》)是于康熙四十三年(1704)二月初四至七月初八游历容美土司的日记,详细描述了旅行全程所见所感。诚如李书城先生所云:“此稿虽游记体,而于容美兵、刑、礼、乐制度,甄述綦详,足备掌故”[4],该书全方位记载了容美之人文地理、政治经济、风土人情,是研究清康熙年间容美土家社会的原始资料,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同时,顾彩的文学才华使日记充满艺术美感,记中诗文,情思细腻,行笔所至,挥洒自如、清新唯美,呈现出史学、民俗学与文学的价值。

一、可补正史之阙的史料笔记

容美土司,古称容米,又称柘溪,亦有容阳之称。容美宣慰司田姓,该姓统辖时间较早,大约从唐代开始,而容美宣慰司初设应在元代,至雍正十三年(1735)改土归流,前后经历了四百余年。作为鄂西地区影响较大的土司,容美土司统辖范围广,在清初已逐渐成为该地区最大的土司,即便至其统治末期,仍如雍正皇帝所云:“楚蜀各土司,惟容美最为富强”[5]28。

顾彩游访容美之时,接待其的是致仕宣慰使田舜年。田舜年,字眉生,号九峰。生于明崇祯二十年(1639),在他约三十七岁(1675)时承袭父职,任容美第十六代土司。田舜年励精图治、治军严肃、礼贤好客、招徕商贾,容美境内制度严明,军民各得其所,实力大为增强。顾彩入容美时,田舜年之子丙如已袭职,但舜年仍是容美真正意义上的领导者。此时的容美与清廷及周边土司依然纷争不断,但这一阶段俨然成为容美土司统治最盛期。而这一切都通过颇具史学意识的汉族文士顾彩之笔,在《纪游》中一一展现。

容美土司辖地方圆约二千余里,《明史》载:“又有容美宣抚司者,亦在境内,领长官司四:曰椒山玛瑙,曰五峰石宝,曰石梁下峒,曰水尽源通塔平。”[6]7984自明洪武七年置此四司,至雍正年间改土归流,此四司之沿革虽偶有变化,但行政区属基本稳定,如洪武十四年曾一度废立,但永乐五年又得以复置。在康熙十三年(甲寅,1674)以前,各司长官俱为外姓,《长乐县志》卷十六载:“五峰安抚使司及水浕、石梁各长官,均统辖于容美宣慰司。康熙甲寅年,容美司田九如举兵掳五峰张彤弨、水浕唐继勋、石梁唐公廉,而以其子弟袭各司职。各司人烟殆绝,旋以各司子弟袭三司副长官职。”[7]而椒山司刘氏,“世代为田土司门婿。因田氏争袭,刘氏有功于伊,誓容美长女世代与刘姓结亲”[8]395,故其并未在康熙十三年的掳杀中蒙难,而以子婿的身份依附于田氏,受其庇护。对此,《纪游》三月十一日条下记云“环署有安抚司衙门四:一水浕;二椒山;三五峰;四石梁,皆容美属邑也,向俱外姓,今君使其子婿遥领,虽有地方,不之本任”,如实记载了这一情况。

清代土司制度,半因明制,其基本精神仍是保持一致的,即一方面中央王朝通过少数民族“土著首领对民族地区实行间接统治”,另一方面,各民族首領服从中央王朝的领导,并“承担一定的政治、经济、军事等义务。”[9]《容美纪游》中所述清初容美土司之社会制度呈现出了军政合一的集权管理模式。作为首领的田舜年不仅是最高行政长官,亦是最具权威的军事领袖。其官职设定与管理以武职为主,层级清晰,以军事管理系统覆盖了行政体制。最尊者旗鼓,由田氏之贤能者担任,战时则为大将。下有前后左右中五营,中军以应袭长子统领,其他四营亦是田氏之尊者领之,四营俱受中军节制。五营下又有四十八旗,旗长下各有守备、千总、百户等下级官吏。此外,又有领纛,以司外之将担任,统领客兵。其他如司主随身护卫,选取悍勇之士担任,称之亲将。文职官员在土司社会结构中,起辅助作用,诸如从事文字工作及在京师省城办差者,称之为干办舍人。这一系列大小土官,都由土司自行任命提调,重要职位基本都由田氏族人担任,等级制度分明,国中属员皆讲君臣礼,田舜年也由此真正实现了从行政到军事的垄断统治,俨然一司之王。

容美土司的军队秩序井然,纪律严明,推崇训练,对此,《纪游》这样描述:“其兵皆素练习,闻角声则聚,无事则各保山寨。盔重十六斤,衬以厚絮,如斗大;甲重三十斤,利箭不能入。火枪打百步。”[10]54不仅如此,土兵团结协作意识强,“一人搏虎,二十人助之”,并赏罚分明,猎虎时“纵虎者重罚”,培养了士兵对于目标的专注,其追敌,即便缘崖逾壁,必定擒之,故战斗力极强。土司桑植、东乡曾合兵来犯,“容美以四十八人破其千骑”,颇有以一敌百之勇。其强大的军事实力让周边敌人闻风丧胆,这也成为容美称雄于湘鄂一带的重要原因。

容美土司虽具备了过硬的军事和经济实力,但在对外关系的处理上仍颇为谨慎。在明末清初的朝代更迭中,容美土司先后配合南明王朝反清、接纳吴三桂诏封,后虽顺势而为,归附清朝,但未尝不存故明之思。《纪游》中即于细节处见端倪。顾彩在记容美中府西门所面之紫草山时,曾提及其上所居隐士宋生。宋原为南明首辅文安之幕僚,顾氏云其为避李自成之乱,入容美,舜年父田甘霖奉为上宾,后卒于此山,宋生守之不去。顾彩所云不乏隐晦之语,文安之曾多次出入容美土司,联络川东十三家抗清,并非仅为避乱隐于容美。同时,容美土司与清朝地方官员之间亦是龃龉不断,顾彩在二月十五日条下即记,田舜年宴饮其于天成楼,并示之以弹劾曾任湖广总督的郭琇的奏章,起因大致是郭曾因事拘捕忠峒、唐崖、散毛、木旺四司长官。田氏与清廷地方官员之间政治斗争的日益激化,直接导致了田舜年在康熙四十五年的被拘与非正常死亡[11]。

容美周边可与之势均力敌者尚有永顺、保靖、桑植三大土司,《鹤峰州志》云:“永顺、保靖、桑植、容美为四大土司,而容美最强,桑植亦能敌之,后乃结好。”[12]县志中所云,一语以蔽之,未免沦于表面,《纪游》中六月初一条下对与四大司之关系所论更为细致、确切:“初,四大司惟保靖在辰州界与容美交好。其永顺亦彭姓,与保同宗而世仇隶岳州府,主幼不治事,国内殷庶,永顺或传无宣慰,其署印者乃一女主,号彭太太,应袭者仅四岁,舍把为政,有客至司,向虚位而拜,谓之拜堂,虽有众十万,易取也。君常与保靖谋讨之。”四大土司中,与容美交好者保靖而已。永顺土司之司主年幼,人数虽众,但实力不强,成为周边土司觊觎的对象,田舜年即常与保靖谋划讨伐之。至于县志中所云容美、桑植交好,当是基于其联姻之状况,《纪游》中云:“其桑植在岳州界。与容世姻,实世仇也。”如记中所云,田舜年之子丙如虽为桑植之婿,但“容与保靖通聘问,不敢取道于桑,必纡道取酉阳司,行二十七日乃至云。”

为巩固自身之领袖地位,容美土司多采用结盟与联姻方式,建立与周边土司之睦邻友好关系。顾彩在容美时,保靖土司彭虹即曾遣人赍书币来约盟,田丙如率众人登坛与之行歃血礼。顾彩亦受邀为之作书,亦载于《纪游》中。田舜年有三婿,《纪游》中对三人身份有确切的记载:“长田雨公,忠峒宣抚;次刘天门,属邑椒山安抚;又次覃承彦,东乡安抚。”三人中,除刘天门为容美所辖椒山安抚外,其余二人皆为周边重要土司。东乡安抚司,为施南宣抚司下属,“明玉珍置东乡五路宣抚司。明洪武六年改安抚司,令覃起喇为之。清初归附。”忠峒安抚司,为忠建宣抚司所辖,“元置湖南镇边宣慰司。明洪武四年,令田玺玉为宣抚司。永乐四年,改安抚司。清初田楚珍归附,调征播州有功,仍准袭职。”[13]14210在姻亲的缔结之下,容美土司与忠峒、椒山、东乡三土司建立了坚实的同盟关系,不仅有助于边境安全的维护,亦有益于巩固其于鄂西土司中的领袖地位。

从对于容美土司政治制度、对外关系及外交策略记载的细致与准确性而言,《纪游》所记为顾彩所亲历,直接而客观,可补正史之阙。

二、土司民俗文化的多元记录

清康熙年间,容美土司虽仍山高路险,但已非蛮荒封闭之地,土汉民族间交流频繁,且如《纪游》中开篇所云,司主田舜年“博洽文史,工诗古文,下笔千言不休”,兼之风雅好客,于诗词戏曲颇有所得,容美土司不乏汉族文士往来或寄居,司中文化交流与传播之现象极为普遍,土家族与汉族的文化交融步入了新的阶段。《纪游》中不吝笔墨的记录是承载容美土司文化传播与交融史实的宝贵材料。顾彩即提及常州名士蒋玉渊曾游容美,并大赞其山水之美、主人之贤,促发了其入司之心。田氏座中亦有如蜀中举人高冈、荆郡庠生钟南英、岳郡庠生祝九如等人,或为助其处理文字工作的僚属,或承担起其子孙的文化教育工作。当然,亦不乏附庸之辈,如浙江文士皇甫介,初入司时以客居,后行为不端,几被杀,虽免,降居臣列,被玩弄侮辱如同倡优,顾彩称其“恬不知耻”也。司中之人亦不乏出游学习者,二月十二日条下即载顾彩在宜沙时,田舜年令舍把唐柱臣來候安。唐柱臣是司中文人,曾游京师,从孔尚任学诗,对顾彩执礼甚恭,于磐石间共话月色,颇有江南文士山水间赋诗之风尚。这样自觉或不自觉的学习与交融,让土司民俗及文化呈现出多元化的态势,却亦不乏其自身之特性。

随着汉族社会政治经济影响的渗入,道教、儒教、佛教等逐渐融入容美土司之古老的原始宗教中,土司民众信仰呈现出对象多、覆盖面广的多神模式。“土家人相信大地有一种神秘的超自然的力量,因而对大地加以崇拜。”[14]192对于土地神的崇拜让土人将自身之安危系之于神的护佑,顾彩曾追问土人不畏虎之故,答云:“每出,必携纸钱,压于所过土地祠炉台下,土神辄来护之,虽鼾眠草中,无恙也。”如高润身先生所注,这样的风习即便今日仍存。容美土司区域内建有城隍庙、关帝庙、真武庙、法华寺,土家族民众信仰不一,并因地区特质而各有所偏重。如二月二十日条下云:“土人最敬关公,惟石村一镇以张桓侯常显圣,作专庙祀之,侯像居中,而以刘、关、诸葛、赵列侍配食。”

容美土司田氏重视子弟对于儒家礼仪的学习,《纪游》中三月二十日条下载其设文庙于芙蓉山西麓,“以铁铸夫子行教像,不加衮冕。规其前为杏坛,率子弟习礼于此。”司中等级制度严格,重视长幼尊卑之别。顾彩入司时,田舜年已引退,其长子丙如袭职。尽管如此,丙如在父所,“青衣带刀侍立,听指使如家将,客在父座,不敢举手,父退,则又臣其将校,虽妹婿弟侄,拜跪肃然矣。”宴饮亦循尊卑之礼,先敬客,后敬主人。“子进酒于父,弟进酒于兄,皆长跪,俟父兄饮毕方起;父赐子,兄赐弟,亦跪饮之。”[10]44-45对于封建儒家礼仪制度的恪守与推崇还体现在对于父名的避讳上。田舜年父名甘霖,司中最禁甘字及相关音近字。“言干亦以枯字代之,若云不相干,则曰不相涉,柑子曰橘子,猪肝曰大心,甚至并讳酣甜等字,《邯郸梦》改曰《黄粱梦》”,若有触犯者,则会被斥责。

容美土司民风古朴,“过客遗剑于道,拾者千里追还之”,顾彩赞之“太古风也”。《纪游》中记顾彩等人入容美途中,山行无居处,得民房,用具齐备,鸡豕牛驴成队,门不上锁,却无主人。“有邻姥过篱外,问之,姥云:‘只管住,无妨。”主人至,并不嗔怪。问其何故久不归,畜物为人攫去奈何,笑曰:“深山中鬼亦无一个,谁攫者?且年成幸好,岂有贼乎?”邻妪即可留客,客径直入,主人并无丝毫责备之意,其“岂有贼”的磊落回答,充满自信,容美淳朴风习可于是见。当然,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氛围除却容美延续多年的良好民俗风尚的影响外,尚有土司刑法的严厉束缚。容美刑法,“重者径斩……次宫刑;此断一指;次割耳。盖奸者宫,盗者斩,慢客及失期会者割耳,窃物者断指,皆亲决,余罪责发管事人棍责,亦有死杖下者”,故而境内民众皆谨言慎行,无敢犯法者。

容美土司中的民俗娱乐中不乏朴质的民间演剧,乡民多在劳作之余而为,或因信仰、或为求神,更可观其乡土之风。《纪游》中载五月十三日,“以关公诞演戏于细柳城之庙楼,大会将吏宾客,君具朝服设祭,乡民有百里来赴会者,皆饮之酒,至十五日乃罢。”作为明末清初戏曲演出传播的主体,家班演出在容美土司中多出现于司主或高层职官宴饮席上。田舜年及其子丙如都蓄有家班,舜年家乐之女优声色俱佳,但其发音声腔终带楚调,丙如之家班装饰华美,胜于其父。至于顾彩本人,其入容美,对于文化发展最大的贡献莫过于以《桃花扇》及《南桃花扇》为主的戏曲传播。《纪游》中虽未记《桃花扇》于容美土司之演出,《顾氏宗谱》中却记田舜年家班曾演《南桃花扇》于场上。演出过程中,舜年“召诸伶曰:‘座间上宾乃《桃花扇》主人也,尔等歌其词,不识其人可乎?诸伶因罗拜奉酒为寿,极欢。”[15]演之于前,精通于曲律的曲家顾彩定悉心调教,即如其所云:“唱罢东塘绝妙词,更将巴曲教红儿。”[16]

容美地处深山,司中土地贫瘠,耕种只可三熟,故其田地的使用并无限制,任由百姓开垦,官府配给生产用具,不收租税。其地所产农作物品种不多,有大麦,无小麦,多荞麦和豆;稻米品质好,不亚于江淮所产,但产量甚少。农耕所获的微薄让容美民众自觉转向其他谋生途径,而其山林水泊等地理特征的便利以及物产资源的丰富,让百姓生活方式呈现出多样化的态势,故其民并无固定从事的行业,多借天然的物产资源谋生计,形成了农耕、渔猎与采集等相结合的山区经济模式。土司中,最有利润可言的当是其所产之峒茶,其“上品者每斤钱一贯,中品者楚省之所通用,亦曰湘潭茶,故茶客往来无虚日”,成为容美重要的对外经济贸易方式。其他如土产药材、峒被、硫磺等亦是司内重要物产。除却对于容美物产资源的记述外,《纪游》中还对容美地势颇多描绘,其着笔最多者莫过于山川与岩洞,当地居民藉此采集与狩猎,亦巧妙地将山川地势为己所用,如南府其北的岩洞,名燕喜,外窄内宽,即被土人运用成为避寇的绝佳去处。

三、清新唯美,凝练自然的文学品格

《容美纪游》为游记体式,以时间为序,逐日记录顾彩在容美游历过程中所遇之人,所历之事,所观之景。《纪游》不只流于事件的记述,顾彩才华富赡,融诗于文中,寄情于笔下,写景自然挥洒,叙事记人简而传神,诗取材精、缘境发,显现出较高的文学价值。

《纪游》对于容美境内山水村落等景致的关注细腻,从山高石纹,到水深天色,目之所及,皆寓于笔,且笔致清新,颇有情致。如写二月初十,甫至宜沙时所见,“忽见苍峰削出,当面石纹,旋转如螺,其下炊烟滃然”,山色苍翠,山形棱角分明,在山下缭绕炊烟的烘托中隽秀而挺拔,已是风景独好。但作者并不止于此,兴致盎然且别具慧眼的他发现路旁石缝中嫣然开放的野兰花,虽明媚而茂盛,却不甚香。路旁岩洞中明朗开阔,似可见红墙碧瓦,以为是庙宇之属,走近才发现,乃是山石颜色变幻所致。如此,或许是他人眼中的穷山恶水,在顾彩的笔下皆是生意盎然、落落有致。至于二月二十日,对于核桃荒与五里坪的对比描写,从“泥没人踝,中多尖石腐木,礌硊隔碍”到“天开一嶂,山环水绕,如十二翠屏,桑麻鸡犬,别成世界,人居疏密,竹篱茅舍,犹有避秦之遗风焉”,颇有山穷水复至柳暗花明之感,而山水之间的五里坪也成为了堪与陶渊明笔下之桃花源相媲美的人间乐土。《游记》三月二十九日条下,对于渔者于龙江捕鱼一段的刻画,看似记事,实是游记中最具神采的写景段落之一:“其渔者刻木一段为舟,牵巨网截江,度其中有鱼,则飞身倒跃入水,俄顷,两手各持一鱼,有口中复衔一鱼,分波跳浪登舟,百无一空者。”在顾彩笔下,捕鱼过程的展示已不只是土司渔民劳动过程的记录,更被赋予浓郁的艺术感,容美捕鱼者灵动洒脱、矫健有力,其上下翻飞的的身影在文字的描摹下跃然纸上,油然而生亲临之意,动感、美感兼具,实是纪游诸场面中最值得品味的一段。

随着与田氏诸子交往的深入,《游记》逐渐从单纯的写景日记转向了记事写人,除却前所论及史学、民俗学等文献留存的重要意义外,顾彩还展现了非凡的叙述能力,写人记事交融为之,其写人虽简却切中肯綮,着墨不多却神采兼备;记事虽略却罗列关键,行文随意却条理清晰。顾彩写人最擅长选择具有代表性的场面,简洁而明了的刻画出人物特性。《游记》中写田舜年之婿忠峒宣抚田雨公,其弟夺其位,后虽舜年助其申诉,虽得印,但其弟掌握了实际的权利,故不得回归,寄居于容美土司,“常单骑行行”,田舜年另一婿刘天门常揶揄道:“此亦一爵爷也!”失权土司,寄人篱下,凄惶无助之处境在两个细小场面的定格中呼之欲出,而人情淡薄亦由是见。写浙人皇甫介,因行为不端被贬为臣,庸俗不堪,常被田舜年玩弄,“介畏爆竹,君潜令童子置巨爆于其椅下,骤发之,辄连椅惊倒。”寄身于僚属之附庸者何来读书人之面目,俨然沦为倡优之属。顾彩记田舜年及其子丙如所蓄家班时,进行品评,指出丙如家乐胜于乃父。但其并未停留于以上叙述,而是以写实的笔触,通过演剧之事的描绘,真实且毫无避讳的记载了田氏父子失和的状况。丙如蓄养的女乐妆饰华美,具有很高的水准,担心被其父夺去,秘不使其知,其宴请顾彩时,必等田舜年移居别署,方才出以侑酒。为防止其父悄然至,必警戒手下人不得泄露,并布置人手侦探。而田氏之僚属,多有见风使舵者,于舜年前则贬丙如女优之劣,于丙如前则揶揄其父家班行头潦倒、关目生疏,父子对属下于对方的贬低颇为受用,顾彩于此即点出“有识已知其父子之不和矣”。

书中所收顾彩诸诗作为容美游历中所作,不乏往来唱和之作,但整体而言,延续了顾彩诗作朴质、大气的一贯风格,与细腻自如的行文交融,相得益彰,构建出自然流畅的艺术意境。顾彩作诗,诸体兼备,《纪游》中所收诸作多以写景寄情为主。在容阳地势的感染之下,顾彩写景诸作不乏视野开阔的气势磅礴之作;其感怀诸句,亦有深情宛转之叹。整体而言,最值得品味着当是其于六月寓居云来庄时所作《容阳杂咏十四首》。该组诗是对容美民众生活的最直接而贴切地描绘,从入山崎岖、土地信仰、生存状态、石洞奇景到宴饮风习、生计作息等无一不纳,融合了顾彩本人的体验,加强了纪游中文字描绘的情感色调。如其四:“幕府无常东复西,军民襁负待迁移。儿童习惯崎岖路,翻怪平原失所宜。”该诗所记乃《纪游》文末所述田舜年喜迁移,其每到一处,不数日又迁而他往,行则家眷将吏跟从,百姓随行的情景。虽司主无常,但军民似已以此为常。读顾彩诗,百姓背负行囊随主而行的画面,儿童亦随之奔波的场景如在眼前,品余未免一丝怅惘与感伤。至于其七写妇女采茶的欢快,其九记官吏如平民、满胫黄泥入宴的情状、第十一对捕鱼场景的樸实刻画,以肯定的视角切入,无不观察入微、笔墨传神,愉悦之情、欣赏之意由此出。

顾彩是极为典型的江南文士、世家子弟,其曾与挚友孔尚任合作《小忽雷》传奇,亦读孔氏之《桃花扇》,不满结局,引而申之,改为生旦大团圆,是为《南桃花扇》。孔尚任曾叹道:“词华精警,追步临川。虽补予之不逮,未免形予怆父,予敢不避席乎!”[17]145顾彩因之似乎局限于多情才子之范畴。然观《顾氏宗谱》,其家风醇厚,先祖可久、起孝等人俱为明之要臣,父顾宸为明朝遗老,与海内诸遗民交好;品顾彩其人,正直自傲,“不屑屈志卿相以乞援引,又不屑狎比其友以标声望”[3];再读其《往深斋诗集》,满目所及多是对于下层民众艰苦生活的怜惜,颇有老杜之风,集中所收《田家偶坐》、《庚申春日记所见》、《至鲁日悯旱》、《苦雨吟》、《筑堤行》等作,以敏锐的洞察力,以诗存事,直面底层百姓之苦难,展现出浓重的史学意识。顾彩与田舜年交好,但《容美纪游》中不只正面记述了容美诸景诸事,亦毫不避讳地揭露出其不健康的一面,如田舜年上疏弹劾湖广总督时行文的不恭,土司间的明争暗斗,土司内刑法的严酷与不近人情,父子间的龃龉互生等等。也正因为才子顾彩的“直笔”而书,《容美纪游》才因其客观与真实留存了诸多宝贵文献,也成为顾氏留存至今的重要作品。

注 释:

[1] 顾奎光:《修远公传》,《顾氏宗谱卷十一》,民国八年(1918)活字本。

[2] 孔传铎:《往深斋诗集序》,顾彩:《往深斋诗集》,国家图书馆藏康熙四十六年(1707)刻本。

[3] 孔毓圻:《往深斋诗集序》,《往深斋诗集》,国家图书馆藏康熙四十六年(1707)刻本。

[4] 李书城:《馆藏抄本〈容美紀游〉序》,高润身《〈容美纪游〉注释》,天津古籍出版社,1991年。

[5] 鹤峰县民族事务委员会:《容美土司史料续编》,鹤峰县民族事务委员会,1993年。

[6] 张廷玉等:《明史》,卷三百十《湖广土司》,中华书局,1974年。

[7] 李焕春、潘炳勋等修,郑敦祜等续修:《长乐县志》,卷十六《杂纪》,清光绪元年(1875)增刻本。

[8] 中共鹤峰县委统战部、县史志编纂办公室等:《容美土司史料汇编》,中共鹤峰县委统战部、县史志编纂办公室、中共五峰县委统战部、县民族工作办公室编印,1984年。

[9] 吴永章:《中国土司制度渊源与发展史·导言》,四川民族出版社,1988年。

[10] 高润身:《容美纪游注释》,天津古籍出版社,1991年。

[11] 张捷夫:《容美土司案发生的背景及其经过》,《历史档案》,1989年第4期。

[12] 吉钟颖等修:《鹤峰州志》,卷十四《杂述》,道光二年(1822)刻本。

[13] 赵尔巽等撰:《清史稿》,卷五百十二《土司一》,中华书局,1977年。

[14] 彭官章:《土家族文化》,吉林教育出版社,1991年。

[15] 顾奎光:《天石公传》,《顾氏宗谱》卷十一,民国八年(1918)活字本。

[16] 顾彩:《云来庄观女优演余〈南桃花扇〉新剧》,《往深斋诗集》卷六,国家图书馆藏康熙四十六年(1707)刻本。

[17] 孔尚任:《〈桃花扇〉本末》,《续修四库全书》第177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

责任编辑:杨军会

文字校对:郭 婷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明末清初士风与戏曲生态研究”(14FZW036),江苏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基金项目“明清时期节日演剧活动研究”(2018SJA0162)。

作者简介:吴春彦(1979-),女,江苏泰州人,博士,南京信息工程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中国文学与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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