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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三峡地区“前巴文化”自然生态解析

2020-10-20邓晓邓策

重庆三峡学院学报 2020年5期
关键词:先民遗址文化

邓晓 邓策

 主持人语:学术界将巴族崛起、雄踞三峡以前的原始文化称为“前巴文化”或“先巴文化”。邓晓教授依托国家级项目苦心孤诣,接橥环三峡地区的生态环境是“前巴文化”的摇篮,在石器时代向文明时代的过渡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环三峡地区自然资源的多样性,造就了先民生业的丰富多彩,其人地关系的变化亦与区域社会的进步息息相关;“前巴文化”的内涵具有纳构力、奇幻性、悲剧性、延展性四大特征,汇聚为兼收并蓄的包容、纵横驰骋的想象、浓烈深厚的宗教意识、勇敢坚毅的开拓精神,成为后来巴文化的基因,并随着巴文化的扩散,影响到周边文明。先民们直面高峡深谷的锲而不舍,叠经历史的沉淀,外化為峡江人的粗犷性格,延续至今。本刊赞赏这种致思路径和研究范式,治学如凤凰涅槃,只有经历艰苦磨砺之后,才能收获那份壮阔的美丽。

摘  要:环三峡地区是长江中上游文明的重要发源地,有众多的人类石器时代遗址,有史前人类包括渔猎、农耕在内的多种生业形态。这一切主要得益于当地独特的自然地貌与丰富的动植物及矿产资源。特殊的自然环境和物质基础,既是该地区“前巴文化”得以产生并走向繁荣的基础,亦是制约后来“巴文化”发展壮大的重要因素。

关键词:“前巴文化”;环境;资源;文化

中图分类号:K2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9-8135(2020)05-0001-10

本文将巴文化产生之前,长江中上游环三峡地区的史前文化定义为“前巴文化”,对该概念及其内涵已另文阐述。笔者认为“前巴文化”的产生和发展深受当地生态环境的影响,恰如“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古人对自然生态是关注的,例如殷墟甲骨上的卜辞(反映生态变化、关于动物化石的记载等),就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我国史初史,为探寻殷商之气候提供了直接根据,为了解三千多年前我国自然、社会及其彼此间关系提供了宝贵的史料”[1]10。在我国,利用环境资料进行科学考古始于20世纪初,至今已名家辈出:先是袁复礼将地质学与考古学相结合,开启了我国考古学的新起点;继后裴文中结合地貌与遗址分布研究,是为我国环境考古的先驱;嗣后如顾颉刚、李四光、侯德封、孙健初等,亦不乏对环境与人生关系的科学讨论,而近年来周昆叔、朱诚等,则较多地将目光聚焦于长江流域的环境考古。时至今日,历史研究也越来越关注环境与人、与人类社会发展的关系,对史前时代尤其如此。

一、环境对于“前巴文化”的意义

以环境考古的眼光审视环三峡地区,有助于我们深入认知石器时代三峡先民的生存状态。朱诚认为,研究环境考古大致包括三方面内容:“一是对研究区内人类遗址时空分布变化演替规律的研究,二是对研究区内典型遗址考古地层学的研究,三是对研究区内典型自然沉积地层环境演变背景的研究。”[2]其意义,一是有助于了解人类文明的诞生与发展过程,人类遗址时空分布变化与地质、地貌、地形等自然地理要素和社会变革之间的关系;二是有助于从垂向地层学和时空变化角度揭示不同时代的人地关系。周昆叔指出,自然界的所有生物(包括人类)都是环境的产物,要揭示人类起源之谜和发展过程中的诸多问题,都有赖于环境与人类关系的研究。由此,“若企图探求人类形成和人类文化创造的规律,就要结合人类曾经生存的场所来研究人与环境的历史”[1]2。正是三峡地区的自然环境,构成了史前人类得天独厚的生存空间,使我们关于环三峡地区“前巴文化”物质基础的讨论有了依据。

三峡地区是我国第二地形阶梯向第三地形阶梯下降的过渡区,又是大巴山、大娄山、巫山等山脉的汇聚处。这里群峰绵延,江河密布,地貌十分复杂,生态环境利弊兼具。一方面,三峡中长约90公里的峡谷地段,两岸群峰环列,悬岩峭壁对峙,夏秋季节洪水泛滥,明显不宜人居;另一方面,从瞿塘峡往东有大宁河、香溪与庙南诸宽谷,向西至重庆沿铁峰山和方斗山之间,在长江沿岸形成了若干向斜谷地(称“坪”或“坝”),宽谷两岸坡度相对平缓,积淀了不易被洪水淹没的肥沃阶地,成为古人类理想的活动场所。

峡区宽谷对人类生存的优势,体现为丰富的食物资源、良好的生物链和多类型的气候条件。高星等认为:“这里水源充足,水生物繁盛,冲积扇和冲积平原土质肥沃,植被茂盛,为各类动物提供了充足的食物资源;多变的地形有利于多种动植物生存和繁衍,易于形成相互依存的生物链;从平原到高山,高差变异大,不同高程的区域具有不同的气候条件和植被特点,在冰川和酷热极端气候发生时,包括人类在内的动物界只需做纵向运动即可找到栖身之处,这也为各类动物提供了相对稳定的家园。”[3]2周昆叔指出,当地季风与地势的影响,形成了一个“特殊的文化区”成长的地域环境,“就季风影响来说,此处受西南季风和东南季风双重影响,地处北纬31°,但属中亚热带,水热环境好,至今在万州一带盛产名果脐橙。三峡杨家嘴遗址发掘出一批饰有橘皮文饰的陶器,证明三峡至少在西周以前已有橘林。至于全新世气候适宜期的新石器时代,这里有喜暖的爪哇犀、象等大型动物,还有獐、狸、狼、豹等动物”[1]132。三峡地区集水土、植被、地貌和气候于一体的生态优势,为各类生物(包括人类)提供了得天独厚的生存条件。近年来的考古发掘表明,204万年前的巫山猿人、包括整个石器时代密集的史前人类遗址,正是“前巴文化”产生、发展的土壤。

三峡地区业已成为旧石器时代考古研究的要地。至今,考古工作者在三峡库区的重庆巫山、奉节、忠县、丰都等地发现了40多处旧石器时代遗址、石器制作场及古脊椎动物化石点;在三峡库区的湖北宜昌、秭归、兴山、巴东调查发现的旧石器遗址及古脊椎动物化石地点也有近30处。对旧石器时期三峡考古成果的学术要义,高星等人做了五点归纳:其一,众多的更新世古文化遗址,“扩大了古人类在中华大地的分布区域”;其二,“巫山人”的出现,“为古人类在东亚地区的起源提供了珍贵的资料”;其三,沿江分布密集的旧石器时代遗址,表明“长江是孕育华夏民族和中华文明的一条重要河流”;其四,其旧石器文化基本属于南方砾石工业体系,为“研究远古南、北方人群迁徙移动、文化交流,巴蜀地区民族的形成与融合提供了重要线索”;其五,峡区长江二级阶地遗址所包含的从旧石器时代向新石器时代过渡的文化层位,“对研究该期人类磨制石器、制陶技术的产生,农业耕作、家畜驯养的出现,从迁徙游动向定居的转变意义重大”[4]3。据此,笔者得到以下三点关于环三峡地区旧石器时代远古文化重要意义的启示:它是我国古人类重要分布区之一;它是华夏文明的重要渊源之一;三峡地区远古文化特色鲜明且得到了一脉相承的发展。这三点都与其独特的自然环境密切相关。

三峡地区作为生命的摇篮有据可依。早在19世纪70年代,在三峡地区考察的英国人欧文,便搜集过一批哺乳动物化石标本;20世纪20年代,美国古生物学家葛兰阶也多次(1921—1923年、1925—1926年)前往万县盐井沟、坪坝一带收购农民挖掘的“龙骨”。民间所谓的“龙骨”即动物化石,“几百万年至一万年前的哺乳动物死亡后,假如尸体能及时地被泥沙埋藏,动物的肌肉随之腐烂,骨骼内部的有机成分在地下水的作用下逐渐分解、减少,水中的矿物质乘机渗进骨骼的空隙,久而久之,骨骼变得既硬又重,而骨骼的外部结构和内部形态基本不变,仍保持原状,古生物学家把这样的动物骨骼称为‘化石”[5]2。西方学者能够在此收到大批动物化石,恰好证明远古三峡地区是众多动物的家园,它们的大量存在,便是古人类通过狩猎活动谋生的前提。正是基于此,黄万波才信心十足地在《四川文物》1985年第2期发表了题为《三峡地区可能揭开早期人类活动的奥秘》的文章。

1985年秋,黄万波参与重庆自然博物馆“长江三峡古生物及洞穴考古队”赴巫山考察。10月13日,他们在庙宇镇龙骨坡发现了“巫山人”的一段下颚骨和附着其上的两颗牙齿,“这些性质表明它是一个老年个体。从牙齿和牙床的形态综合来看,这件标本无疑是属于高级灵长类动物的”[5]21。对“巫山人”化石检测的结果为距今201~204万年,比之前我国最早的元谋猿人还早约30万年,黄万波等为此在国际权威科技期刊《Nature》专门发文[6]。古人类生存状态必然会受到当地自然环境的影响,朱诚在分析长江流域中游地区为何较早出现新石器文化(城背溪文化)、而下游迄今未发现公元前7 000 年的新石器遗址现象时指出,这与不同的自然地理环境密切相关,“长江中游多平原湖泊,有利于人类农业耕作和文明发展;长江下游虽有广阔的平原,但受洪涝、海侵、风暴潮等自然灾变事件影响极大”[7]。事实上,旧石器时代长江上游的成都平原与中游的江汉平原,不受约束的水患亦曾严重制约先民们的生存,这使考古学者在成都平原的中心地带几乎找不到旧石器时代先民的遗址,而江汉地区的“屈家岭文化(距今5 000~4 600年)、石家河文化(距今4 600~4 000年)遗址也主要分布在地势较高、洪水难及的荆北丘陵和汉水流域”[1]135

环三峡地区的自然环境对于“前巴文化”的意义,就在于它是该文化的摇篮,孕育了这里历史悠久、特色明显、脉络清晰的在地文化。正是该地区生态环境的多样性,造就了它生业形态的丰富多彩;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区域性气候的变化,在不同地区先后经历了从狩猎与采集的旧石器时代向以渔盐业、农业为主的新石器时代平稳过渡。

二、环三峡地区的生态多样性

环三峡地区丰富的自然资源,是古人类得以生存的前提。这里,高差悬殊的垂直地貌和气候,提供了不同种类动植物繁衍生长的良好条件。其中,高山地区生长有北方系的喜冷动物,峡谷地带生长有南方系的喜暖动物。除了古代文献中记载的虎、猴、蛇、猿、鹿以外,考古发掘表明还有螺、蚌、鳖、野猪、獾、獐、狗、狸、狼、象、马、牛、豹、犀牛等动物存在[8]。此外,长江及其支流里有各种鱼类,江岸有成片的林木,更有丰富的岩盐和丹砂资源。这一切对于当地原始先民的生存与发展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

(一)狩猎采集与渔业经济

旧石器时代的三峡穴居人,主要以采集和狩猎为生。峡区内有众多的岩溶洞穴与河畔阶地为古人类提供栖息地,有为数众多的动植物为他们提供食物资源,而满布河床的砾石(鹅卵石)保证了他们石器制作的原材料。当地人与自然界的密切关联,我们从诸多遗址中都有发现:在巫山龙骨坡遗址出土了石制品15件、有人工痕迹的哺乳动物骨片5件、巨猿牙齿化石14个、脊椎动物化石120种,其中哺乳动物化石116种,包括食虫目、翼手目、啮齿目、灵长目、长鼻目、食肉目、奇蹄目、偶蹄目中的29科、74属、116种[9];在奉节兴隆洞出土的动物化石种类也达到50种。研究表明,在“三峡地区更新世时期总体以温暖湿润气候为主,古人类主要活动在背山面河、气候相对温湿的森林环境。在这种生态环境中生活的原始人类有充足的动、植物食物来源,狩猎和采集活动应是这类人群的主要生业手段”[10]。狩猎-采集是该期的主要生产方式,作为原始的天然食物采集者,峡区呈立体分布的、极其丰富的自然资源,为他们提供了良好的生存条件。

从旧石器时代向新石器时代过渡时期的三峡地区,也曾受到第四纪环境变化的影响。频繁的冰期与间冰期冷暖气候的交替,导致了部分大型哺乳动物灭绝,但纬度较低、地形地貌相对复杂的三峡地区,所受影响要明显弱于北方地区。即便如此,峡区更新世中晚期旧石器时代遗址中发现的动物化石数量和种类也呈下降趋势,狩猎与采集资源的减少,成了当时人类走出洞穴实现旷野生活、进而生业状态多样化的重要原因,如奉节洋安渡、奉节横路、丰都老鹰嘴等遗址,多分布在长江及其支流沿岸。在峡区新石器时代遗址中,大型动物骨骼也逐渐减少,各类动物骨骼趋于小型化。而在过去,人们显然更愿意捕捉危险度虽然较高,但时间成本耗费明显更低的大型动物。

新石器时代三峡地区的人类遗址多与渔业活动相关,鱼骨在该时期诸多遗存中出现。比如在早期的奉节鱼复浦遗址、洋安渡遗址,中、晚期的大溪遗址以及忠县中壩遗址等,均分布在江边阶地。环三峡地区除长江以外,流域面积大于50平方公里的河流就有450条,总长度达12 700多公里;而相对温暖的江水,又为各种鱼类的产卵与生存提供了极其优越的条件,因此这里自古就是重要的产鱼区。在峡区“水中鱼类多,又有回流产卵的条件,故三峡尽管因地势陡峭不利发展耕作,但采摘、捕捞与狩猎业发达”[1]3。周昆叔的观点,已被考古发掘所证明。

新石器时代的先民聚居于沿江第Ⅰ、Ⅱ、Ⅲ级阶地上,尤以第Ⅰ、Ⅱ级阶地最受青睐。“近年来,对三峡地区的大量考古工作发现,90%以上的古文化遗址分布在这两级河流阶地上,其中又以高程较低的近河处更为密集”[11],地点多在河道的支流入干流处(交汇处)。研究表明,该选择的优势不仅在于如此高度既靠近水源,又能够避免洪水;同时在河道支流入干处,支流对干流上游来水的顶托作用,易使浮游生物增多并引来鱼类聚集[2]。在长时期的实践中,原始人类发现并充分利用了这一区位优势。考古发掘中,石器时代先民的遗址分布明显高于历史时期的现象,亦有学者解释为受全新世以来区域构造抬升、河流相对下切两大因素影响,使时代较前的史前遗址常被置于较高海拔位置。

原始先民捕鱼的手段亦是丰富多彩,包括投石、结网、弋射、鸟捕等。在沿江河滩,富积的鹅卵石是先民制作工具唾手可得、取之不尽的原材料,以砾石碰砸为制作特色的“南方风格”石器,不仅在沿江数处石器制作工场堆积,更在诸多遗址出土,数量令人叹为观止。捕鱼用的石质网坠在三峡地区新石器时期遗址比比皆是,除使用网捕、弋射外,利用鱼凫捕鱼亦屡见不鲜,根据近年来长江三峡等地的考古发现,在“三峡地区的先秦巴人文物遗存中,有很多器物都是把鸬鹚作为器物造型或装饰,并且还有鸬鹚陶塑品等”[12]280。这种捕鱼方式当有一个由远及近逐渐形成的过程。在三峡地区新石器时代考古发掘遗物中,常常是鱼骨渣与陶片、石器、兽骨夹杂出土,同旧石器时代比,渔业经济明显发达。

在整个石器时代,三峡地区众多的野生动植物与丰富的鱼类资源,构成了原始先民生存的基本食物保障;即便进入新石器时代,仍使整体上不利于农业发展的峡江地区得以维持生产的平稳。诸遗址中丰富的动物遗骸出土,“反映了三峡地区长期存在的渔猎经济形态,以及农业经济与渔猎经济之间的比例关系”[12]287。正是这种渔猎经济占主导地位的特殊生产比例,使当地先民聚落得以像三峡东、西口附近地区以农业生产为主的部落那样,成规模地持续发展。

(二)农林经济

新石器时代的农业源于人们的采集活动,它的出现表明人类作为物质财富的创造者(不再简单地依靠采集天然食物为生)登上了历史舞台。全新世气候的转暖,虽然整体上有利于农业的发展,却无法改变三峡的地貌,这就在本质上决定了峡区内外人类农业生产发展程度的不同、经济种类比例的迥异。

在峡区谷口河流转弯洄水处,虽有肥沃阶地可供人类进行稻作种植,但这样的堆积阶地颇为狭窄,可供种植的面积也相对狭小。自然地貌决定了这里整体上对农业的不适宜性,即便在部分阶地出现过少量农业经济,但绝不可能占据当地生产的主导地位。在此,先是渔猎收获的相对稳定导致了聚落产生,然后才在聚落的周边利用有限土地进行粮食种植;因此即便进入了新石器时代,大部分峡区先民的种植业也只是作为渔猎经济的辅助生产而存在的。

但放眼整个环三峡地区,我们看到农业主要在瞿塘峡以西、西陵峡以东得到较好的发展。特别是进入长江中游峡外的平原和浅丘地带,农业成了先民们最重要的生业,在环三峡地区属于大溪文化的关庙山遗址、城头山遗址、汤家岗遗址等,考古发掘均已见到大量的稻作遗迹。以城头山遗址为例,发现有圆形城址一座,城墙始建于大溪文化早期,距今约6 000年,是中国目前所见最早的古城址之一。城外有壕沟,城内有祭坛、房址、制陶作坊、屈肢葬墓和甕棺葬墓等。在这里“发现有水稻田遗迹,出土炭化稻谷、数十种植物子粒、竹和芦苇编织物以及木桨、船、船梢等”[13]。需要理清的逻辑关系是,当地谷物的种植时间必定早于建城的时间,原始农业是当地先民聚落乃至城市得以建立的先决条件。

由此,我们对环三峡地区新石器时代先民生业的主体状态有了一个初步的认识:峡区以渔猎为主、种植为辅,渔猎经济收获的相对稳定性,使这里的先民们得以聚族而居,代代相传;而在峡区的东、西两侧,则以种植农业为主、渔猎为辅,人们在此建立起相对成熟、稳定的聚落,尤以自然环境更好的峡东地区为代表。

(三)盐业经济

三峡地区先民对盐的利用是很早的,有迹可循的陶器制盐方法开始于新石器时代晚期。在峡江地区的忠县中坝、哨棚嘴、瓦渣地,巫山双堰塘,丰都石地坝,云阳李家坝,万州麻柳沱等都有属于该期的遗址,且是我国早期盐业生产场所。稍早于此,三峡先民应已开始了盐的生产,只是这些最初的制盐业遗迹,今天的考古技术还暂时难以确认。

环三峡地区盐业资源的丰富,得益于当地几度沧海的经历,而人类利用盐源的初始时间,当远超过考古发现的时间。尽管旧石器时代先民没有发明熬盐技术(陶器尚未产生),但利用天然盐泉的推定是成立的。事实上,新、旧石器时代的先民对盐的需求不尽相同,这与其食物结构相关。研究表明:“在新石器时代以前,人类茹毛饮血,肉食基本可以满足人体新陈代谢对盐分的需要;从新石器时代开始,农业的出现使谷物成为人类食物的主要内容,而谷物的含盐量要远远低于肉类,因此,正是从这时候开始人类必须寻找新的盐分来源作为补充。”[14]由此看来,人类生产方式的改变亦是促生三峡盐业不可忽略的重要原因,新石器时期是峡口以东江汉地区农业大兴之时,而盛产粮食的两湖地区却基本不产盐。

三峡地区盐业发展快、成规模的原因,除了上述外因,还有峡区需求大幅度增加的内因。新石器时代的峡区,系列变化悄然发生:一是生产力提高导致人口数量的自然增长,使生存压力增大;二是该期气候波动带来的大型动物骤减,使小型动物和鱼类等成了主食;三是频发的洪水提高了渔猎生产的成本,分析表明在距今6 000~2 000年前长江上游都有大洪水发生,分别属于1—3洪水期[15]。当峡区的渔业与农业生产难以满足生存需求时,转而开发其他的生业方式——比如盐业——便成为了先民生业的补充。1997—2001年,考古工作者在峡西重庆忠县中坝遗址出土大量制盐陶器和制盐遗迹,证实了巴人制盐产业的存在;而后世史籍中频频出现的巴人及巴、楚间夺取盐源的争斗,则可视为对环三峡地区盐业供求关系紧张的进一步诠释。

盐业兴起为峡区先民带来的好处是多方面的:一是除满足人体基本需要外,盐还保证了肉类食物(特别是鱼类)不腐。任桂园在分析大溪人以鱼随葬现象时,强调“鱼是最易腐烂的动物,随葬之后历经5 300余年之久,今人发掘尚见其骨,尤可见当时随葬之鱼,已是用食盐腌制过的鱼干了”[16],这个推论有助于我们认识峡区盐业的价值。二是以盐易物。任乃强认为巫山的“大溪人”,即是《山海经》中所谓“巫臷人”的先辈,该书有“巫臷民朌姓,食谷,不绩不经,服也;不稼不穑,食也。爰有歌舞之鸟,鸾鸟自歌,凤鸟自舞。爰有百兽,相群爰处。百谷所聚”[17]355的记载。对巫臷民何以丰衣足食的原因,学界普遍认为是以盐易物。在峡区的盐业遗址,人们发现了大量制盐(运盐)用的陶器,“为运输方便,盐块有时会被装在制盐陶器中直接运到外地,因而在不产盐的遗址中也会存在制盐陶器,但这类遗址中制盐陶器的数量明显少于日用生活类陶器”[14]。该现象反证了三峡先民以盐易物的存在。

文献中的巫臷民生活在大宁河下游的谷口处,在此发掘出较为集中的石器时代遗址,如江东嘴、欧家老屋、魏家梁子、琵琶洲山顶遗址等。学者认为,该地继后的双堰塘、琵琶州、七里和罗家院子等遗址,不仅地域接近、时代相同、文化内涵一致,且均出现以锯齿形口沿夹砂绳纹(或篮纹)褐陶器和灰陶(平底或尖底陶器为典型特征),以及中原地区常见的铜器等器物特征,表明“可能大宁河流域有一支拥有青铜器铸造的文化——方国文化”[18]。在此,考古发现与文献描述有了高度的重合,即巫臷之民制盐又贩盐。

由上可见,环三峡地区丰富的自然资源不仅是古人類生存的基本前提,而且该资源的变化,更与当地人类的发展进步息息相关。该资源在原始先民从旧石器时代向新石器时代过渡时期,对采集、狩猎向渔业、农耕的转化乃至盐业的兴起——这些改变人类生产活动本质的转变——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三、环境之于“前巴文化”的内涵

三峡地区独特的自然生态,造就了该地区石器时代经济的基本特征,也必然深刻地影响到该地区先民的性格与思维方式,进而逐步形成为长江中上游“前巴文化”的精神特性,笔者拟从四个方面略做分析。

(一)文化纳构力分析

该文化的“纳构力”主要有两方面体现。一是环三峡地区本土文化所具有的较强同质性,二是它与周边地区文化的充分互动。前者得益于整个峡区同质的优越自然生态,为原始文明营造了良好的生存与发展环境,使之早熟为共生文明(大抵相似的)。后者则是以峡区为核心,依靠长江流域发达的河道水系进行交流,文化“呼吸”的便利,促成了该核心与周边地区的良好互动。

就其文化的同质性而言,环三峡地区优越的自然环境不仅孕育了这里丰富的旧石器时代文化,并使之传袭、发展到新石器时期。在漫长的岁月中,这里的文化几乎同步发展,并形成了大同小异的风貌,这可从大量的出土器物上得到证明。虽然它们在造型和纹饰上或有所不同,但在峡区“东西两地相同的器类应占主导地位”[19]。而该文化与周边文化的互动,我们则可从当地族群频繁向外扩张和外来族群向环三峡地区不断渗透的现象中得到证明。继后环三峡地区“泛巴文化”(在巴文化名义下的多种文化聚合)的兴起与繁荣,巴楚、巴蜀文化的融合等,可以视为该“纳构力”产生的逻辑结果。

但三峡地区原始文化的纳构力又是有限的。一方面,该区域地貌的碎片化割裂,较大地限制了先民的活动空间,虽有考古学上成系列、较完整的聚落发展轨迹可循,也有文献中的巫咸国、巫臷国等“国家”描述,却始终未见形成早期的全域性强势权力。另一方面,当峡区的空间与在地资源难以满足社会不断发展的需要时,该纳构力也开始衰减,曾经的“摇篮”相对于不断成长的人类文明显得有些不堪重负,于是便有了后来巴人的不断迁徙,有了商朝及楚人对峡区资源的频频掠夺。

(二)文化奇幻性分析

该文化“奇幻性”的形成亦受其自然环境影响。环三峡地区既连接烟波浩渺的云梦大泽,又蕴涵云遮雾绕、雄奇连绵的群山;前者令人遐想、兴叹,后者使人崇仰、敬畏。水的飘渺、山的雄奇,平添其文化意象的浪漫与神秘,并深刻地影响了当地人的认知,从而使浪漫主义的文学与神秘主义的巫俗杂糅。

其浪漫主义的文学。刘师培在分析南北文学(以中原文化与楚文化为代表)差异时指出,北方土厚水深,民生其间,多尚实际;南方水势汪洋,民生其际,多尚虚无。两者间“民崇实际,故所著之文,不外记事、哲理二端;民尚虚无,故所作之文或为言志,抒情字体”[20]。这些差异性,产生了《诗经》黄钟大吕般的庄严和《楚辞》纵横驰骋的洒脱。三峡文学的浪漫,从廪君务相与盐水神女,从屈原《离骚》《山鬼》、从宋玉《高唐赋》《神女赋》中缓缓溢出,弥漫着瑰丽、雄奇、温馨与缠绵。

其神秘主义的巫俗。环三峡地区巫俗缘于石器时代当地先民对大自然的敬畏及与其沟通的渴望,奉节兴隆洞的石鸮雕像、鱼腹浦的烧土堆,秭归柳林溪的石雕人像,巫山大溪的各式墓葬等,均可以为证。《山海经》亦记载了以巫咸为首的十巫“立国”(即巫咸国)“在登葆山,群巫所从上下”[17]287的故事;又《汉书》曰:“其梁巫祠天、地、天社、天水、房中、堂上之属;晋巫祠五帝、东君、云中君、巫社、巫祠、族人炊之属;秦巫祠杜主、巫保、族累之属;荆巫祠堂下、巫先、司命、施糜之属。”唐颜师古注:“巫社、巫祠,皆古巫之神也……巫先,巫之最先者也。”[21]卷二十五上《郊祀志上》在环三峡地区,神秘的巫俗早产并盛行于荆楚、巴蜀大地。

巫俗为三峡文学增添了奇幻色彩,遂有了《离骚》中“巫咸将夕降兮……九疑将缤其并迎”的叙事;巫俗与权谋结合则足可影响历史,“《归藏》曰:昔黄神与炎神争斗涿鹿之野,将战,筮于巫咸”[22]卷七十九《皇王部四》。专家认为,当神权由最初的“家为巫史”发展到“绝天地通”时,“巫”便成了“君”(政治领袖),“即使,其后分化出一整套‘巫‘祝‘卜‘史”的专业职官,但最大的‘巫仍然是‘王‘君‘天子”[23]。环三峡地区文化的奇幻性对周边文明的巫化曾产生较大影响。

(三)文化悲剧性分析

该文化的悲剧性是明显的。大自然在慷慨赐予先民得天独厚生存环境的同时,也施以种种困境,比如进山狩猎得面临山高坡陡、岩石崩塌、山洪突降、猛兽出没的威胁;下河捕鱼、驾舟航行,又会遭遇江河暴涨、水流湍急,被漩涡浊浪吞噬的危险。这便注定了他们不得不在高山峡谷、风口浪尖上谋求生存的悲剧性命运。

正是这种既定的悲剧性命运,迫使三峡人具备了直面种种危险的坚毅与勇敢。尼采在讨论古希腊悲剧的意义时,曾反复强调痛苦的作用,“他们的大胆目光直视所谓世界史的可怕浩劫,直视大自然的残酷,陷于渴求佛教涅槃的危险之中”[24]。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斗争精神和锲而不舍的努力,正是他称之为“悲剧精神”的东西,是一种只有经过苦难才能得到的美丽。它显现出远古先民以“人”的身份同自然力顽强斗争的勇敢与坚毅,而斗争的对象在古希腊主要是茫茫大海,在三峡则主要是险山恶水。

在三峡文化的悲剧精神中,有的是倔强与坚毅,有的是乐观与通达,有的是合作与个性,并带有天地间的大气与野性。这种悲剧性炼就了峡江人勇于开拓的精神,成就了他们倔强的性格。使他们最终成长为杜诗《最能行》中那群“欹帆侧柁入波涛,撇漩捎?无险阻”的汉子。三峡地区诸如女娲补天[25]5、大禹治水[25]39、呼归石的传说[25]285等脍炙人口的故事,莫不凸显出这种悲剧精神。在经历漫长岁月之后,该精神业已外化为当地人的性格。

(四)文化延展性分析

该文化的延展性是充分的。作为“前巴文化”主要继承者的巴族各支,在《华阳国志·巴志》中便有“濮、賨、苴、共、奴、獽、夷、蜑”[26]卷一《巴志》7等不同称呼。他们虽同属于“巴”族,但名称与信仰多不相同,图腾有崇虎、崇蛇、崇鱼凫、崇鳖等。如前所述,出现“泛巴”现象即由该文化纳构力所致,一次次的迁移与融合,则是该文化的延展,其中人口的压力和资源的争夺应是主要动力。

管维良指出,文献见载向外扩张的“巴人”主要有“鱼凫部”“鳖灵部”“弓鱼部”“巴蛇部”“白虎部”各支[27]。其中“鱼凫部”溯岷江向川西发展,与三星堆文明结缘甚深。而后“鳖灵部”逆行岷江再次影响古蜀文明,其首领即是取望帝之位而代之的丛帝,有巴蜀地区大量类似兵器、用具及铭文(巴蜀图语)证其渊源。“巴蛇部”顺长江向东征服了当地部族(可能以象为图腾),遂有了“巴蛇食象”的传说,与崇蛇的三苗部落融合,称雄于洞庭,后受挫于中原华夏族群,遂留下“昔羿屠巴蛇于洞庭,其骨若陵,故曰巴陵”[28]的故事。起源于清江流域的“白虎部”势力最强,主要活动于三峡一线,且与楚、蜀长期战和互动,他们随武王伐纣,因战功而被封姬姓,纳入华夏集团,又继蜀之后灭于秦[26]卷一《巴志》4-10。“弓鱼部”逆汉水经嘉陵江上游向北,过汉中落脚于今宝鸡一带,建立了鱼国(又称国或弓鱼国),20世纪80年代在此发掘的数十座墓葬中,出土了大量具有巴蜀文化特征的遺物[29]。对鱼()国墓葬及其与巴蜀的关系,卢连成等人有详细论述[30],可资参考。

在远古时期三峡地区的相对闭塞,“一方面使人们生活环境稳定,不易受外来侵扰,有利文化孕育,但另一方面不利于与外界交流,有碍文化的发展”[1]134。该平衡局面维持到新石器时代晚期被打破,随着人口的增加、资源的减少、驾船能力的提高,地域狭窄的压力反倒成为先民向外拓展的动力,同时峡区特有的资源(盐及丹砂等)也吸引周边部族踊跃前来。而纵横交错、四通八达的水道则为这些不同目的的族群提供了交通便利,于是“前巴文化”随之延展。

自然环境对“前巴文化”内涵形成的影响显而易见。它所具有的纳构力、奇幻性、悲剧性与延展性,汇聚成为兼收并蓄的包容、丰富的想象与强烈的宗教意识、勇敢坚毅及不断开拓的精神特性。而该特性又成了其后巴文化的基因,随着巴文化的扩散,影响到周边文明。

四、结语

综上所述,我们通过对环三峡地区“前巴文化”自然生态的解析提出以下观点:其一,环三峡地区的生态环境是“前巴文化”的摇篮,在当地石器时代向文明时代的过渡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其二,环三峡地区自然资源的多样性造就了当地先民生业的丰富多彩,其人地关系的变化亦与当地社会的发展息息相关。其三,环三峡地区的生态环境也影响到“前巴文化”特性的形成,而它又成了后来巴文化的基因。同时,自然生态之于环三峡地区“前巴文化”的意义亦具有双面性:一方面,它导致了史前先民生存资料的相对丰富和生业形态多样化,免去了寻找食物的不停迁徙,使相对稳定的聚落在峡区较早出现,并促使该地区“前巴文化”早熟。另一方面,相对狭窄的生存空间,也成为当地文明进一步发展的较大障碍,使统一政权难以形成,人口压力难以缓解。进入夏商时期,随着中原文化的日益强大,随着川西平原与江汉平原治水与农耕的发展,当广袤的平原成为华夏文明的主要舞台时,巴文化却越来越受限于自身的自然资源根基。于是乎,在夏、商王朝的打压下,在与楚、蜀、秦国的较量中,巴文化逐渐走向衰落。

参考文献:

[1] 周昆叔.环境考古[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7.

[2] 朱诚,吴立,李兰.长江流域全新世环境考古研究进展[J].地理学报,2014(9):1268-1283.

[3] 高星,裴树文.三峡远古人类的足迹[M].成都:巴蜀书社,2010:2.

[4] 高星,裴树文,冯兴无,等.三峡地区在中国旧石器时代考古研究中的地位[C]//重庆市文物局,重庆市移民局.重庆·2001三峡文物保护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北京:科学出版社,20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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