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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夺冠》这部聒噪的电影没能让你记住任何一个角色

2020-10-20杨时旸

南方人物周刊 2020年30期
关键词:陈可辛郎平女排

杨时旸

如果剔除那些反类型的另类体育题材,仅从某个角度去看,美国的体育片是超级英雄电影的一个现实亚型,而中国的体育片则是主旋律电影的茁壮分支。但长久以来,中国的大银幕上却都缺少体育电影的存在,陈可辛的《夺冠》算是一次尝试,但这次尝试失败了。

陈可辛是一个聪明的香港导演,他在内地拍摄的作品,尤其是中后期的作品,都有着巧妙的角度——符合主流的某种精神或者趨势、可信的人物和情感塑造,以及极其精准和敏锐的对上映时间点的把握。回顾改革开放创业潮的《中国合伙人》、打拐题材的《亲爱的》以及这部《夺冠》都是如此。但原本踩点精准的《夺冠》被新冠肺炎疫情打乱了节奏,如果放在2020年的春节档,人们趁着中国女排的好成绩或许还会忽略电影本体的问题,仅凭女排精神的感召就可能单纯且慷慨地贡献一波眼泪,但现在,外部情绪的变换让电影本身的致命弱点凸显出来。

从文本上说,这是一部根本没有编剧的电影。它像是截取了几段百度百科的说明,再搭配了一些女排队员的采访和回忆,并上改革开放数十年的街头取景,最终完成了极其机械化的组装。可是,作为体育观众,并不需要一个电影导演去框架性地回溯这已知的一切,而作为电影观众,看到的又是一群根本记不住名字的符号在表演坚忍不拔。相较于此前陈可辛对于内地题材已经如此娴熟的把握,这个电影却像极了一部学生习作。

《夺冠》一直在强调真实,比如,那些老女排桥段训练场的地板都是从漳州基地搬过来重新搭建的,比如剧组极其罕见的与国家队联动、起用现任女排队员直接出演自己,但这些对于电影创作而言,都只是锦上添花,而这部电影本身却皮之不存。所以,这些对真实细节的考究变得煞有介事。

从现在的结果来看,电影后期应该是经历过大规模修改的,至少有大量台词都是重配的,毕竟连口型都无法对得上。但抛开那些由于外部因素的改动不谈,《夺冠》最大的问题在于整个故事既缺乏最基本的逻辑线索,也缺乏最基本的情感线索。这部电影没有动线。

《夺冠》的主角到底是谁?显然应该是郎平。但郎平的写法真的符合一部主流电影的人物塑造方式吗?她的青年时代只以一个吃苦耐劳的符号出现,然后就进入了中年时代,又以一个成功的美国教练的符号出现,再之后,回到中国,以一个改革派的职业体育人的符号出现。是的,符号,只是符号,全都是符号。她青年时遭遇过极端挫败也面对过盛极一时,内心有怎样的波澜?没有呈现。中年时代远走美国前后的心思,没有呈现。回国任教的缘由,唯一的交代似乎只有两场戏,听见一群华人嘲讽如今的女排,心里难受;此前的同僚因病早逝,给了她鼓励。然后就毅然回国。内心依然没有呈现。而此后,她在中国队执教的整个过程,面对了怎样的阻力,如何化解,仍然都是符号性的,安排几场充满象征性的会议场景,排布几个代表不同势力的老人代言着陈腐,衬托郎平的决断和胆识。看到了吧,这就是为什么这部电影让人感到别扭的根源——我们看不见人。看不见人真实的内心,感受不到一个人在排球场之外还有生活。《夺冠》意外地拍出了一种独特的脸谱化,倒是有别于过去的那些高大全和红光亮,却形成了一种功能一样的狭窄又平面化的苍白语气。它像一部过气的报告文学,自以为描述了真实细节,又衬托了主角,但一切都是浮夸的、象征的、充满形容词的,唯独没有零度叙事的白描。

退一步讲,姑且认为《夺冠》的主角不是郎平,这是一部群像电影。那么对其他人的描述是怎样的呢?作为陪练出场的陈忠和莫名其妙,身份,来由,从开始的不愿、后来的不甘到最终的融入,都和郎平一样,缺乏交代,更缺乏过渡。而那些当代女排运动员呢?无非就是说一些自己为什么打球,以及私下里的体己话,这对于电影起到的作用是什么?从这个角度去看,这连群像电影都不算,而是一种“集体主义”电影,因为它成功地让人们没有记住任何一个人。

为数不多的能让人觉得会产生戏剧冲突的地方,就是郎平带领美国队打败中国队之后,看台上的中国观众对她的辱骂,这本应可以展开做一些体育精神和民族情绪之间的探讨,但那辱骂都被消声,探讨当然不便展开。

无论袁伟民、陈忠和还是郎平,这几个角色在感情上都是线段式的,一段一段一段,段与段中间的细腻变化,全都被省略,我们不停地被要求注视导演安排的节点和结果。所以,这让这部电影变得聒噪,首先,充满聒噪的口号,但还总以为可以用体育的热血掩盖住那份特别古典的宣传腔;其次,还有聒噪的情绪,它一直昂扬,即便是在女排消沉的几年,也在竭尽全力告诉观众,我们在欲扬先抑啊,请大家做好准备。

就像那些低级的喜剧只能生硬地胳肢人,《夺冠》也在强制性地让人落泪,它用的办法不是电影作者原创的,而是从体育赛事中拿来的,比如那场对阵巴西的比赛,占据了如此重头的篇幅,如果要依靠还原真实比赛的惊心动魄来催人泪下,那我为什么不去重看一遍赛事回放,而是要看一部叫作《夺冠》的电影呢?

陈可辛当然是个极其成熟的导演,此前的作品中也没有什么技术性失误,但《夺冠》中节奏是乱的,气口是断的,几乎少有一个镜头、一段故事能舒缓地讲完,动不动就莫名其妙地回溯、生硬地剪切,人物几乎没有常态化的情绪,这样的操作让人难以理解。

陈可辛说,他对于内地改革开放初期的那段历史着迷。从体育电影的角度去看,相比于他在拍摄的《李娜》,中国女排的故事似乎更能覆盖那段历史以及关照大时代变迁的全貌,但无论是对历史的回看、对当下的审视还是书写一个人或几个人的传记,《夺冠》都没能完成。

这部听起来如此昂扬的电影,在上映前似乎遇到了不少电影之外的麻烦,那些可能永远也无法确证的传闻或许终于让陈可辛明白,为什么体育片看起来那么安全,又那么容易取得最大公约数,却鲜有人涉足。其实,这样的电影并不好拍,如果通篇拍得振奋无比,就会像一张过曝的照片,什么都留存不下;即便《摔跤吧!爸爸》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达成的目标。原本以为陈可辛能为这样一个题材带来一点新意,但最终,惯性的大潮却卷走了陈可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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