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岸的稠李子树

刘长华

一

落叶终究会铺满山野

在那一刻

我会来到清澈见底的呼玛尔河畔

爬上稠李子树枝头

采食那一串串如黑珍珠般的果实

那甜涩的感觉会让我想起

儿时的每一个深秋

还有深秋里的那个怪老头儿

小时候，我生活在大兴安岭林区呼玛尔河畔的一个小林场。

小林场只有百余户人家，基本上都是林场职工和家属，进入二十一世纪以后，大兴安岭林区全面停止天然林商业性采伐，林场大规模撤并，我生活的那个小林场也被撤并了，前几年我回去扫墓，发现林场已经变成了一片荒草地。

小时候，我经常约一帮小伙伴们到呼玛尔河河边玩。呼玛尔河是一条宽阔的河，离林场很近，河中心的水很深，水流很急。

由于地处寒温带，河水冰冷刺骨，不论水性多好的人，下到河里都会凉得抽筋，所以没人敢到呼玛尔河里游泳。大人也严令我们这些孩子不许下河洗澡，三伏天也不行，林场的人只有在冬天河水封冻后才敢穿过冰面走到对岸去。

河岸边长满了高大的红色的钻天柳、稠李子树、接骨木和桤木等各种树木。我们这些孩子最喜欢稠李子树了。稠李子树是一种野果树，高达七八米，秋天的时候树上会结豌豆大小的野果，一大串一大串的，高高地挂在枝头。这种果子特别甜，在物资匮乏，吃不到什么新鲜水果的年代，秋天稠李子成熟的时候，大人孩子们都喜欢采摘。

二

每年的五月份，大兴安岭林区长达半年之久的漫漫长冬结束，白头翁、野草莓、杜鹃、稠李子还有其它不知名的野花依次开放。

这时候，林场的怪老头儿就会准时出现在呼玛尔河畔，划着一条小木船下河打鱼。呼玛尔河水清澈见底，能清晰地看到河里的卵石和小鱼。

大兴安岭林区是中国最冷的地方，河里的鱼生长缓慢，肉味鲜美。但是因为寒冷，鱼普遍比较小，数量也少，所以打鱼的人不多，整个林场只有怪老头儿有一条破木船，喜欢下水打鱼。

怪老头儿是林场的退休职工，孤身一人，退休后没事干就请林场的木匠用桦木造了一条小木船。他常年穿着一套老旧的草绿色军装，那套衣服自从穿上就好像没洗过，脏得发亮。他爱喝酒，整天醉醺醺的，打鱼的目的就是给自己找下酒菜;他还喜欢吸烟，身上始终散发着一股浓浓的难闻的旱烟味儿。

林场的大人孩子都不太喜欢他。我们这些孩子见到他总是跑着躲开，跑不开就用土块扔他。他也不生气，总是笑嘻嘻的。怪老头儿那条破木船经常漏水，我们总是看到他提着沥青桶到河边补船。

有一次，趁他不注意，我们把桶里的沥青偷走，然后把沥青拉成长长的丝当口香糖放到嘴里嚼。怪老头儿发现后追了过来，冲我们吼：“吐出来，沥青有毒不能吃！”我们不理他，嬉笑着继续嚼。他看我们不听，又说道：“沥青有毒，吃了会烂肠子！爷爷给你们买糖吃，快吐出来！”我们听了将信将疑，没想到怪老头儿真的给我们买了很多糖果。

怪老头儿不喝酒时不爱说话，喝多了酒爱找人唠嗑。可是大人们都听腻了他的故事，不爱搭理他。他就只好找我们这些小孩子唠，后来我们也不听了，他便寻出一些法子来诱惑我们，比如给我们好吃的糖果、让我们喝鲜美的鱼汤。

我们这些孩子通常都会像饥饿的鱼儿那样上钩。所以，在春天的呼玛尔河畔，我们耐着性子听他一遍又一遍地讲在朝鲜打仗的故事。

怪老头儿说，他是1953年当的兵，当兵不到半年，只打过一场仗。就是这一场仗，把他打成现在这个瘸腿模样，可他好像并不在意，说：“那个仗呀，打得太凶了，我们一个加强连最后就剩下七个人，能活着走下战场就是万幸呀！你们说，我现在能站在你们面前喝酒吹牛，是不是应该知足呀？我现在很知足的！”我们都懵懂地点点头。

有一次，他脱衣下河，我们看到他的腿上有不少疤痕，好奇地问他：“这些伤都是您打仗留下的吗？怎么会有这么多伤疤呢？”他回说一句：“踩地雷了呗，呵呵。”不过有时候他却说是炮弹炸的。

呼玛尔河对岸是一座巍峨陡峭的大山，山腰处有一条坑坑洼洼的简易公路。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为了响应国家号召，一大批沪杭知识青年来到了中国最北端、最寒冷的大兴安岭林区，修公路、建林场、伐原木，支援国家建设。

河对面的那条简易公路就是当年开发大兴安岭林区的时候，由一帮年轻的沪杭知青修建的。为了修建这条公路，有四个知青在开山放炮的时候牺牲了，听大人们讲这四个烈士中最大的21岁，最小的仅17岁。

那时候，每到清明节，学校都会组织小学生到陵园扫墓，开展缅怀先烈活动。

三

林场有一所小学，我的小学学业就是在那里完成的。

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听大人们说呼玛尔河上要建一座水泥大桥，对岸那条简易公路也要拓宽、延长，直通中俄边境的漠河。听了这个消息，我们都兴奋不已，因为桥修通后我们就能到对岸去吃那些让我们眼饞的稠李子了。

九月份的第一个周末，我们迫不及待地跑到河边去看。

那天的天气非常好，天空瓦蓝锃亮，像玻璃做的一样;太阳红红的，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云朵白得耀眼，像粘在天上似的，一动不动。

我们几个小伙伴连蹦带跳、打打闹闹地来到河边，果然发现几台大型机械在不远处的河水里又推又刨的，机器的轰鸣声像一大群叽叽喳喳的鸟雀声。

这难得的好天气怪老头儿自然不会错过，此刻，他正划着小船在清凉的河水里悠闲地撒网。每年这个时候，他都要在河里多打几次鱼。因为到了十月份大兴安岭就会下起大雪，那时候就没法下河撒网捕鱼了。

我们到河边时，一个戴着墨镜、穿着牛仔裤的年轻司机刚好停下机械，我们赶忙跑过去询问是否要修建大桥。

那个年轻司机给了我们肯定的答案。

我们高兴地跳了起来，嚷嚷着说：“终于可以到对岸去吃稠李子了！”

可那个司机大哥哥又给我们泼了一盆冷水。他瞪大眼睛，瞅着对岸那片稠李子树林摇头说：“那片林子可能保不住哟，那地方影响建桥，弄不好得清理掉。”

他又指着河这边的稠李子树林说：“这边的树林也得清理掉，影响施工……”

我们听了目瞪口呆，个个垂头丧气，嚷嚷着：“怎么办呀？怎么办呀？以后吃不到稠李子了……”大家失望地朝河边走去。

不过那天怪老头儿倒是很高兴，晌午时分他从小木船上下来时笑容满面。我们跑过去看，发现鱼桶里的鲜鱼比往常都多，有一大桶，难怪怪老头儿这么高兴。

我们这个小林场治安非常好。怪老头儿的铁锅常年支在河边，还有一摞破碗，从不担心有人偷。

怪老头儿下船后喊我们去捡柴。这个活儿我们经常干，非常有经验，很快我们就拾了一大堆干柴回来。

怪老头儿炖的鱼非常鲜美，吃过的人都说好吃。炖鱼的时候，施工队的司机们也到休息时间了，闻到锅里飘出来的鱼香味，他们都兴高采烈地围拢过来，还未走到近前，便纷纷赞叹鱼香。

他们拿出了很多好吃的食物，有肉罐头、榨菜、五香花生、烤饼，还有火腿肠……我们几个孩子到河边的柳树林里折两根柳条，扒掉树皮当筷子，也凑上前蹭吃。

鱼炖好后，怪老头儿把自己带来的散装酒打开，笑问：“我这儿有酒，谁喝？”

一个留着稀疏胡须，五十多岁的老司机把一瓶贴着绿色商标的酒递给怪老头儿，说：“喏，我这儿也有酒。”

怪老头儿平时喝的都是最便宜的散白酒，见到瓶装好酒眼睛立刻亮起来，嘻嘻一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接过来说：“好好，你的酒好，你的酒好！就喝你的酒，喝你的酒！”

怪老头儿那天特别兴奋，喝了很多酒。他喝多了酒就要讲故事，在讲之前通常要先点上一支烟，这是他的习惯。果然，他从脏兮兮的布口袋里掏出纸烟，点燃后深吸了几口，浑浊的眼睛顿时比先前亮了许多，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酒，吧嗒几下嘴巴，我们知道他要开始讲故事了。

“我当兵那会儿，正赶上一场大仗，那个仗打得凶呀，炮弹像冰雹一样从天上落下来，乌泱乌泱地飞过来，那气浪能把人掀起几米高，整个阵地都在摇晃，人像坐在小船里一样……战场上的硝烟味呛得人没法呼吸，火药的烟气把眼睛熏得火辣辣的疼。可是没人管那么多，敌人像招了灾的蝗虫一样多，打都打不过来，哪儿有工夫去管别的……敌人冲到跟前时，我都能看清他们的眉毛和眼睛，我手里的机关枪打得枪管通红，热得发烫，可敌人太多了，怎么打都打不完……”他这一辈子就打过一次仗，我们都听了几百遍了，所以吃完饭都跑开了，我们才不听他胡扯呢！

我们跑到树林里，爬上稠李子树摘稠李子吃！

稠李子树很高，但对我们这些野孩子来说不是问题，我们经常爬到树上去，把结了果实的树杈掰断扔到地上，然后再到树下摘吃上面的野果。大人们也来摘，他们经常带着锯子或砍刀来，把稠李子树砍倒，摘上面的果实。后来我们也学会了，把大人们的斧头或砍刀偷出来砍树。

时间久了，稠李子树结的果子越来越少。河对岸有一大片稠李子树，由于没有受到破坏，长得非常茂盛，秋天的时候结了很多的果子，把枝头都压弯了。

我们垂涎对岸那片稠李子很多年了。

从树林里回来，我们发现怪老头儿躺在卵石滩上睡着了，施工队的司机们吃完饭都去工作了，河边又传来恼人的机械的轰鸣声。

怪老头儿的小木船拴在河边，一个小伙伴突然指着小木船说：“咱们坐上小船，划到对岸去采稠李子，咋样？”

我们顿时惊住了，平时大人们严令我们不要到河中间去，说那里太危险，我们从没想过要到河中间甚至对岸去。

我想，若不是听到那个司机说对岸的稠李子树林可能被铲除的话，估计这个小伙伴也不会想到要到对岸去采摘稠李子。

我们都反对说：“大人们不让去，怪老头儿也不会让的，他醒了知道后会骂我们！”

“不怕，我们才不怕他呢！”

“也是，我们不怕他！”

“我们偷偷去，等他醒来我们都已经回来了。”

我听着大家的话，想想也对，便附和着说：“没事，咱们不怕，再不采就没有了。刚才那个司机说了，造大桥要把对面那片树林都铲了，咱们再不过去吃就再也吃不到了！”

最后，所有人都同意了。

我们偷偷解开绑绳，上了小船。我们都不会划船，但看过怪老头儿划船的样子，于是我们就照着他的样子开始划船。

清清的河水倒映着一叶扁舟，还有我们的身影。我们兴奋极了，手舞足蹈的。

随着我们卖力地向前划桨，小船慢慢地向对岸驶去。

对岸那座巍峨的大山和那片稠李子树林离我们越来越近，我们开心地叫了起来：“噢，噢……开船喽，开船喽，采稠李子喽！”

划到河中间的时候，原本清澈的河水突然变得黑沉沉的看不到底，水的流速也变大了，小船被冲得直打转。我们顿时慌了，坐在船头和船尾的小伙伴赶忙用双手当船桨去劃船。可是不论我们怎么用力，小船就是在原地打转不向对岸走，反倒顺着水流的方向向下游漂去。

这时我们听到岸上传来怪老头儿的大喊声：“快回来！你们几个小兔崽子不要命了？快回来！”我们听到他的喊声更慌了。

后来我们得知，是那个年轻的司机哥哥看到我们上了小船，赶忙停下机械，跑过来把怪老头儿喊醒。

坐在船尾的那个小伙伴慌里慌张地用双手不停地划船，由于用力过猛，一个不小心栽到了河里。

我当时正在拼命划船，听到他的尖叫声一下子惊住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赶忙用船桨去够那个落水的小伙伴，好几次那个小伙伴碰到了船桨，但都没抓住。我惊慌起来，向岸上大声喊：“有人掉河里了，快来人啊！”

岸上的怪老头儿慌忙脱掉衣服，然后一瘸一拐地向河里奔去，那个司机大哥也慌乱地边脱外衣边跑进河里，然而他奔到齐腰深的水里时却停在那里不动了，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他不会游泳。

怪老头儿的水性极好，很快就游到了我们的小船边，惊慌地问我们：“掉河里的孩子呢？”

我们三个都慌乱地指着小伙伴落水的地方。

怪老头儿说：“娃儿们别怕，我去救他！”

九月的呼玛尔河水冰冷刺骨，怪老头儿冻得脸色发青，可他还是奋力地向小伙伴落水的地方游去。过了很久，怪老头儿一手拽着那个落水的小伙伴，一手用力划水游到小船边。我们合力把那个已经没了知觉的小伙伴拉上小船。

这时，怪老头儿用力地推了一下小船，说：“快划，划到岸上去！”

我们拼命向岸边划，快到岸边时，那个站在冷水里冻得瑟瑟发抖的司机大哥赶忙上前帮忙。

我们终于顺利划到岸边。但是我们都忘了怪老头儿还在河里呢！等我们意识到怪老头儿还没上岸时已经晚了。我们拼命地喊，可是怪老头儿却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我们急忙沿着河岸寻找，却什么也没找到。

第二天早上，在下游几百米远的一个急弯处发现了怪老头儿的遗体。

四

因为怪老头儿孤身一人，林场便通知他生前部队的战友来参加追悼会。

大家都没想到的是，部队派来一位师长。这个长着一脸大胡子的师长一见到怪老头儿的遗体就大哭起来。

哭了很久以后，大胡子解释说，他和怪老头儿是一个部队的，1953年的时候他17岁，在部队里当通讯员，他也参加了那场怪老头儿向我们讲了无数遍的战斗。

那场战斗只活下来七个人，大胡子师长也是这七个人里的一个。

战斗中，数颗炮弹飞来，连长扑到他的身上，连长牺牲了，他也受了重伤晕了过去。怪老头儿也受伤了，拖着一条伤腿把他从战场上背了下来。

怪老头儿背着他一瘸一拐地走了整整一夜才遇到救援部队，因为耽误了救治时间，他的腿从此落下伤残。

这些年，大胡子师长一直在寻找怪老头儿，没想到找到他时却是见他最后一面。

我们都没想到怪老头儿还有这样的英雄事迹，这么多年来他居然一次都没提起过。

大胡子师长从部队带来了一套崭新的军装，亲手给怪老头儿穿上后，又庄严地把一顶军帽给怪老头儿戴上。穿戴整齐后，他唰地一个立正，给怪老头儿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这个军礼敬了很久很久。敬礼时，我们看到师长眼中的泪花在涌动，在场的很多人都哭起来，我们这几个小孩子也跟着哭起来。

林场领导说，怪老头儿过去是英雄，现在依然是英雄，林场决定把怪老头儿安置在烈士陵园。

五

从那以后，我们几个孩子再没去过河边。

整个林场的大人们更加严令禁止自家的孩子们到河边去。直到第二年的九月，大桥建成通车后，我们才跟着大人们跑到河边去看热闹。

当我们通过新建的大桥跑到河对岸时，却惊讶地发现那片稠李子树林没有受到丝毫破坏。

已经是九月末了，稠李子树上依然有很多黑色的野果高挂在枝头。

看着那诱人的果实，那个落水被救起的小伙伴当时就哭了，说：“稠李子树都在呢，咱们不该偷船，咱们不偷船怪老头儿就不会死了！”

我们听了这话都跟着哭起来。

林场撤并后，烈士陵园因為没人照顾荒得不成样子，前几年我和儿时的伙伴去扫墓，发现那里长满了野草，几乎找不到怪老头儿的墓了。

编者的话

这篇作品通过孩子的视角，描写了林场中一群孩子与“怪老头儿”平常、琐碎又感人的故事，塑造了一个生动、立体的英雄形象，并歌颂了那些普通却不平凡，拥有高尚品德的英雄军人的事迹。文章立意明确，主题积极，语言平实，结构严谨，通过对“怪老头儿”这个人物的描写，引导小读者去尊重、关心那些曾经在战场上为人民浴血奋战过的英勇战士，也让小读者深刻地理解什么才是“真正的英雄”。

《东方少年·阅读与作文》2020年07、08期内容提要

《我的枣红色交通马》…………………………………梅伟

那天，在灿烂的朝阳中，连长骑着枣红色交通马的身影把我看呆了。要是哪一天我也能骑着交通马驰骋在灿烂的朝霞中，那就太棒了。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几天后我被调到了连部当通讯员，有了第一次骑马的机会。可是，交通马好像不喜欢我。

《带着树逃走》………………………………………龚房芳

草原上新来了两位客人：一个女孩和一棵树。他们的打扮一看就不是本地的。他们居然是逃出来的！那天，女孩穿上最好看的纱裙，从桌子上抓起半袋饼干，她来到楼下，绕到楼前，树已经拔出根在等她了。为了离开，树损失多少细根，忍住多少疼痛，只有他自己知道。

一路逃来，他们拼命地跑，不敢停下，直到跑进草原，他们才觉得安全了。他们为什么要逃离城市？他们在躲避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