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幸福灼瞎了双眼

叶倾城

朋友的女儿晚上向我诉苦，父母又说教她了。母亲怪她没有完成培训班作业，可每天的作业永远做不完，同样的题目来回刷，看着就烦，她不想做。

父亲则怪她没礼貌。父亲带她与朋友吃饭，那朋友带了与她年纪相仿的儿子。大人们以为他们能自然打成一片，结果两人聊了几句，他玩的游戏她没听过，她爱看小说，男孩说：哦。须臾无话。她更委屈了：凭什么我得找话题呀，他和我没话说好不好？

我听得有趣，问：你不想写作业，又不想结识新朋友，那你想干什么？散步、逛街、运动、玩游戏、看电影？她说：都行，不过也都没多大兴趣。

我说：你咋没精打采的呀？她说：我爸妈也这么说。叶老师，我会不会有抑郁症呀？无论多累晚上也睡不着，无论多忙白天也老是犯困，无论玩什么都能沉迷，但迷不了多久。不过也可能是强迫症，我晚上再怎么早睡，都控制不了刷手机。

我说：是否还加上一条“无论吃什么也都兴致索然”？她说：叶老师，你怎么知道？

我换一种方式问她：你上次感觉最开心的是什么事？开心了多久？她说：学校开学，见到同学的时候挺开心的。多久呢？一上课就不开心了。

那你记忆中最累的事是什么？有多累？

她想一想：每周末跳舞吧。上两个小时课，有时候累得在车上就睡一觉。

那么，你最轻松、最愉快、最无负担的时刻呢？发生在什么场合？

她想了一会儿：好像没有，就没发生过。

我直言相告：你感觉不到，因为你从来没真累过。

她说：我有呀，我每天都很累。什么叫真累？

我说：精神高度集中，全神贯注于一件事上，完全忘记时间和身体的需求，一回过神来，已经过去了好幾个小时，已经憋尿憋得很厉害了——这种就是真正的累。

她说：我不理解……

我想起自己二十多岁的时候，不知天高地厚写了一本小说，到处投稿。真有人看中了，鼓励我，与我一下子签了五本书的合同。

合同是半年时间，前五个月我都写不出来——每天坐在桌前，脑子里排山倒海，笔下很勉强地开头挖坑又迅速废掉。

总是半夜两点之后，才带着“一事无成”的懊恼以及“交不出稿怎么办”的担心上床，也无法入睡。因为书中人物自然地也跟我上床，继续在我身边缠绕了，他们的絮絮细语，在夜半听得好清楚。

只剩最后一个月了，交不出来如何见编辑？我心一横：拼了。不管构思多不成熟，都要硬写。

我是有工作的，写作都利用下班时间，又正是想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阶段，进度非常慢，天天熬到清晨五点，七点就要起床上班。

最后还是拖了时间，用两个月完成了两本小说——发电子邮件的一刹，脑子里全是病晴雯勇补雀金裘的那一句：我再不能了。

然后倒头就睡，到我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我以为是第二天早上，后来才知道，是第三天下午。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睡觉能甜美到这种程度，静静躺在床上，身心安泰，原来这就叫放松。

就是这样，得先累，才能知道放松;得有悲伤，才能感受快乐;甚至必须经过人生的至暗，才能懂得光明的珍贵。

向我诉苦的女孩，她的困难就在这里：对作业没有兴趣，因为身心俱疲;她疲累，因为没有真正放松;她做不到放松，因为不累——或者说，不够累。

结果呢，就是永远没吃饱也永远没饿透，身体老是在半饥半饱、半空半足的状态，既不渴望吃也不渴望睡，但也没劲去打拼。

幸福太多，因此感受不到幸福，像被白日灼瞎了双眼，感受不到光，所以你要有意识地让自己“不那么幸福”。比如，让自己真正累起来，实在不知道如何累，跑个五千米？让自己学会真正地放松，实在不知道如何放松……那就看部电影？

好莱坞第一位华人影星黄柳霜有一句名言：大多数人会犯的错误是迷茫彷徨、随波逐流，既不成功也不快乐，只能无谓地抱怨。

（编辑 郑儒凤 zrf911@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