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毁灭到新生
——滑稽戏发展历程中的一个片段
2020-10-16■李涵
■李 涵
最近想写一篇从个人的经历与感受来谈上海滑稽戏如何从毁灭到新生的稿子。正在考虑从何处着手,眼前的屏幕上忽然出现了一个使我很感兴趣的画面:《三毛学生意》的片段。这出戏很有名气,上了年纪的人大抵都知道文彬彬、范哈哈主演的《三毛学生意》这出滑稽戏,它曾被拍成电影,风靡一时。近年来这个戏也曾多次在屏幕上出现过,应该并不会使人感到特别意外,然而现在我看到的这个版本却使我感到出其不意的惊喜,这是因为这个片段中扮演三毛的是王珮瑜。
稍有机会接触戏剧的人都知道,王珮瑜是当前颇有名气的一位京剧老生。这位长得极其端庄的女演员,同三毛这个人物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她怎么会去演这个角色的呢?当我看完片段,深感意外,她把三毛这个在滑稽戏中出现的人物演得很有特色。由此,又使我对滑稽戏发展的种种情形生出了许多联想。
考虑到北方的朋友不一定很了解滑稽戏这个剧种,因此我想概括地阐述一下这种戏剧样式的概念:上海滑稽戏是一个新兴的戏曲剧种,在抗日战争中期,由上海的曲艺独脚戏接受了中外喜剧、闹剧和江南各地方戏曲的影响而逐步形成,它流行于上海、江苏、浙江的许多地方,受到广大群众的欢迎。
年轻时我曾当过演员,后又曾在上海文化局供职,对滑稽戏我始终有着一种特殊的爱好。可是,从“文革”开始后,滑稽戏被以“庸俗”“毒害青少年”为由而遭禁演。在一段时间里,滑稽戏演员谁也不敢谈论自己的职业,陷入了极大的痛苦之中。滑稽戏整整沦落了十年,有人甚至感到这个剧种已经被毁了。然而它却并没有消亡,1976年以后,对文艺作品的全盘否定稍稍有了一点放松的迹象,然而,一般从业人士还不大敢在公开场合明目张胆地为滑稽戏平反。
大约在1978年左右,已有人在为某些被当局冷落的剧种说话了。当时在文化局供职的我,眼看杂技、话剧等曾经被封锁的戏剧门类开始回归舞台,心想滑稽戏历来受到广大民众的喜爱,为什么不采取一个相应的措施让这个剧种恢复起来呢?在文化局一个分管业务的小组里我把这个想法作了阐述,组长和组员对我的提议一致表示赞同,并要我立即写一份报告向领导汇报这方面情况。
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天,我带了小孩一起去文化局,儿子到花园里去捉蟋蟀,我就在办公室写报告。报告很快就经由文化局送到了市里。
使我意想不到的是,我的报告刚刚送到文化局,几位我认识的滑稽戏演员如童双春、翁双杰、王双庆,已经得到消息,他们有的打电话,有的直接到我的办公室,问的都是同一个问题——滑稽剧团是不是马上要恢复了?看到他们那副急切的神态,我十分感动。的确,一个从事了多年的职业,不明不白地被扼杀了,而现在眼看会有起死回生的希望,当事者怎么会不激动呢?
不多久,剧团宣布成立。但是,很奇怪,剧团的名称不能用原先的“滑稽剧团”,而只能用“曲艺剧团”,因为怕“滑稽”两个字会同“无聊”“油滑”联系起来,可见当时领导文艺的干部其思想被禁锢到了什么程度。即便如此,剧团成立的消息传来,所有成员没有一个不是兴高采烈的,我也同众人一样兴高采烈。
经过一段时间的复排,大型滑稽戏《满园春色》终于上演了。这出戏从一个侧面颂扬了社会的新风尚,喜剧色彩浓郁,台下观众笑声不绝。
这出戏一上演,观众的热情就令人感到意外地爆发了出来。
有一回我去巨鹿路上的文化局上班,只听见门口一阵喧闹,定神一看,几位民警在做调解工作,四周围着不少人。开始我以为大概发生了什么治安事件,但是定神一看,原来是一些观众为了买滑稽戏票发生了矛盾,最后民警请那些过于热心的观众到文化局进行调解。实际上,在一段时间里,为买戏票而发生的好笑事情实在不少。为了弄到滑稽戏的门票,有人拿着装在瓶子里的金鱼,也有人拿着买肉的票证(当时买肉需要票证),来交换戏票。
当然在群众当中也有个别的教师和家长,觉得滑稽戏会教孩子学坏,因此阻止他们去接近滑稽戏。
可能因为我是从事戏剧工作的,加上我对喜剧这种样式的作品尤为偏爱,所以对欣赏滑稽戏我始终抱着积极的态度。有一回上海电台策划了一个与滑稽戏相关的活动,儿子自己去参加了,而且得了奖励,奖品是两张滑稽戏戏票,戏票是由电台直接寄送到他们学校。
《三毛学生意》剧照
这件事情是儿子自己操作的,我并不知道。一次学校班主任找到家里来,态度严肃地说:你儿子怎么去参加这种活动,说着从信封里抽出两张戏票放在我面前。我一看,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刚开始想同这位老师做解释,她却将两张戏票连同信封一起朝口袋里一塞,说了句:“讲穿了,这种戏是毒害学生的。”说完就走了。
这件事情对我触动很大。我想这个剧种一方面遭受“左”的干扰,另一方面还会受到那些不了解这类作品的“好心人”的指责。滑稽戏从业人员身上的压力实在是够重的。
当我把这件事说给身边的滑稽戏演员听之后,引起了他们强烈的反应。那天是在天蟾舞台的后台,演员们照例早早地来到后台,准备化妆。哪知道我一踏进后台,演员马上围拢上来,你一个,我一个,纷纷讲了对那位教师的不满。同时他们又强调,说我们的剧团是一个整体,我们非常团结,从来不做什么出轨的事情,而且在日常生活中,也向来老老实实,衣着言语从不油腔滑调。说着又指指两位坐在一旁没有作声、上了年纪的老者。我一看是著名滑稽戏表演艺术家姚慕双、周柏春。陈旧的经历已经过去,在老艺术家的带领下,上海的滑稽界以新的面貌出现在舞台上,创作上演了《满园春色》《阿混新传》《不是冤家不碰头》《GPT不正常》等受欢迎的滑稽戏,为文艺舞台增添了光彩。
我这里记叙的滑稽戏舞台的情形的跨度大致是十年。后来我因从事其他工作而暂时将这项工作搁置了。然而近几年我想到,当初那位小学教师没收电台寄给我孩子的戏票的做法固然有问题,不过如果我们从另外一个角度去考虑,确实也应该反省一下我们的滑稽戏节目是否存在一些值得引起重视的问题。
回到我文章开头说的王珮瑜演《三毛学生意》。王珮瑜扮演这个角色本身是反串,带有娱乐性质,但是她很认真投入,没有庸俗的卖弄,能以特殊的形体动作来表现人物,这些地方值得专业滑稽戏演员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