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游业复苏,实景演出何去何从
2020-10-15张锐
南方周末记者 张锐
《印象·丽江》是张艺谋、王潮歌、樊跃继《印象·刘三姐》之后推出的又一大型实景演出,它位于云南丽江玉龙雪山的甘海子,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实景演出,自2006年起公演至今。 视觉中国 ❘图
2020年6月,河南登封《禅宗少林·音乐大典》的群演正对看台进行消杀,以迎接复工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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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要考虑的是,还有没有必要做大型的实景演出,这样大投资、重资本、重运营的项目?目前国内的演出太多了,现在不是有几台,而是一个市有几台演出的问题。”
“朋友,您好! 您现在正坐在海拔3100米的印象剧场,这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实景剧场。这里的天是干净的,这里的空气是干净的,我们的心也是干净的。”十二年来,杨国柱每天都会在玉龙雪山前喊出这句话。
上午十点半,杨国柱来到剧场,准备下午演出的排练。他是纳西族人,40岁之前,一直在云南省玉龙县的大具乡种地为生。2007年,杨国柱看到了村口贴出的《印象·丽江》招募广告,招懂一些当地民族歌舞的群演,于是,他成了一名实景演员。之前他参加过村子里的纳西古乐传承队,懂一些乐器,还会唱歌,经常在节假日参加各种表演。
下午一点多,58岁的陈正清从家中出发,开车十几公里来到位于敦煌莫高窟数字展示中心西侧的《又见敦煌》剧场。陈正清是土生土长的敦煌人,家住月牙镇,从小跟着父亲学习“敦煌曲子戏”。
四年前,他被意外选中出演特型演员“王圆箓”一角。下午三点左右,陈正清已经换好白色道袍,准时站在演出间候场。最忙的时候,陈正清一天要演十几场,晚饭也是在演出间隙中匆匆吃完。
舞台上,陈正清弯下身子,转向观众,突然咆哮起来:“你们,还有你们,干吗一声声骂我?我一生守着这窟,恪尽职守,忠于信仰……放过我吧,我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啊!”
晚上九点半,《禅宗少林·音乐大典》演出结束,家住河南待仙沟的刘洪涛回到了家中——这是他做了十三年的兼职工作。每天,他都换上黄色僧袍,盘腿坐在树林中间,扮演一位默不作声的“坐禅僧”。
刘洪涛的微信头像是游客偶尔拍到的演出照——他表情严肃,双手握住佛珠,四周灯光将他照亮,颇有“高僧”风范。为了更贴近角色,他的头发每半个月就要剃光一次。
75分钟里,刘洪涛不能和人交谈,为了打发时间,他一般会想想白天在登封市做了哪些活计、遇到了什么人和事。演出结束后,刘洪涛可以领到25块酬劳。与白天在市里打工相比,演高僧显然轻松多了。
差不多同一时间,谢忠良也收工了。白天,他给别人送桶装水,晚上便穿上道具服成了漓江上的“渔民”阿哥,划着竹排从江面上缓缓驶过,并点燃火把。2009年,外出打工的谢忠良回到阳朔,成了《印象·刘三姐》的一名群演。
2004年,《印象·刘三姐》公演,拉开了中国“实景演出”的帷幕。此后十五年间,实景演出的规模不断扩张。道略文旅产业研究院抽样调研推测,2020年国庆期间,实景旅游演艺演出场次七百多场,观众达到七十多万人次,演出票房在1.5亿元左右。
“你能看清楚他们的人吗?”
汪强比杨国柱早来两年,进剧组的时候仅仅18岁。他是丽江市宁蒗县永宁乡人,初中毕业就出来工作,之前半年一直在泸沽湖划船或做一些农活。“选拔的时候要对着山吼一下,要把这边特有的少数民族风格表现出来。”汪强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有些人拘谨,表现不出来,就没有选上。”
《印象·丽江》一开始在相对偏远的山区挑选演员,李芝月家住在离丽江较近的束河古镇,因此并未得到消息。“因为是原生态表演,最大的要求就是要朴实。”2007年,年满18岁、嗓音出色的李芝月如愿以偿成了一名实景演员。
几百名实景演员被安排住进了宿舍,所有的演员按照团、排等进行半军事化管理,他们日常排练的内容大多是一些少数民族传统舞蹈。
几年间,观众一下子变多了。汪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开演的第一场,观众只有十多个,2007年便已经是一票难求了,场次增加了,我们的收入也增加了,最高的时候一个月拿了2800块。”
2007年,《禅宗少林·音乐大典》开始大量招募兼职演员,刘洪涛第一时间报了名,他的外形颇有优势。“你太瘦的话,坐在那里看起来不好看,而且个子也要高大一些”。被选中后,刘洪涛还特地排练了两个月——什么时候动和不动,什么时候跟着音乐出一次手势——这些他都牢牢记在心里。
一场演出下来,刘洪涛可以拿到八块钱,当时他每个月打工才赚800块。刚开始演出,由于坐的时间太长,刘洪涛的脚会抽筋,甚至无法站起来,2010年后才好转。
和刘洪涛一样,杨波也是一名兼职演员。白天,他是华清宫的讲解员,晚上则是《长恨歌》的群演。一场“安史之乱”的戏中,杨波和华清宫的其他工作人员一起扮演“安军”,专业的演员则扮演“唐军”,双方“打斗”在一起。“打斗的时候,动作什么幅度都是有要求的。”杨波说,“但只要不出戏就可以。”
更多时候,一个群演要演3-4幕戏,会更换两三套衣服,主要任务是跟随音乐节奏,跑到舞台相应的位置,做出规定动作即可。群演是华清宫员工的“特殊福利”,可以为他们带来每个月三千元左右的额外收入。
旅游旺季时,陈正清一天演七八场,每个月能拿到七八千元,淡季时也有两三千元收入。陈正清很满足,他是整个剧组工资最高的人。
农民工、保安、饭馆老板、服务员、快递员……2004年后,在各种推力之下,越来越多风景旅游区的当地人投身实景演出中。
“实景演出大部分都是人海战术,整个舞台上堆到了将近两百人,其实还是显得很小的,因为整个舞台有将近两万平米,顶峰的时候有二百三十多人演出。”王浩然之前在湖南一个大型实景演出项目中负责群演管理。
王浩然形容群演更像是演出的“场景”——一个大的演出画面往往需要很多演员去填充。“一场50块钱,一个月1000来块钱,附近的大妈,晚上跳广场舞也是跳,到这儿也是跳,到哪儿不是跳?”
“你能看清楚他们的人吗?”道略文旅产业研究院院长毛修炳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要的就是这种场面,加上那么大的声音,能带来很大的感官刺激,这就是它的模式。”
“这就是个无底洞”
高中毕业后,陈正清种过地、开过餐馆,还曾去过青海格尔木、山东青岛等地工作。2016年,《又见敦煌》演艺项目来到敦煌选角,陈正清在16个“王道士”候选人里脱颖而出。当时,“王道士”们被要求轮流上台表演,一个不行便换另一个。其他人表演的时候,陈正清就在旁边琢磨王圆箓的内心——“要表现出他内心的痛苦和悔恨,让观众看完后有所同情。”
“那些看了王圆箓原型照片的人,都会跟我说,你比真的王圆箓都像王圆箓。”陈正清骄傲地说,“我站在那里一开口,观众就傻了眼了,哇,这么像吗?”演出下台的时候,有时候观众会挤过来,被剧场的管理人员给拦在了外面。陈正清说:“哎呀,你就让他们摸一摸嘛!”
刘洪涛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有一次演出结束,有观众好奇“这人是真的还是假的”,一个矿泉水瓶突然就扔在了离观众席很近的刘洪涛的身上,只听见旁边的观众大喊:“这是真的! 真的!”刘洪涛把这些都当成演出时“解闷”的段子。
对于群演来说,这些演出尽管机械、重复,但在当地仍不失为一个“金饭碗”。随着观众越来越多,各类演出的节奏也开始越转越快。
“实景演出面临着巨大的竞争,不是同质化,而是来自强大的对手——主题公园式的旅游演艺和沉浸式旅游演艺。”毛修炳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实景演出出品人、湘潭广播电视局前局长熊兴保认为,对旅游景区来说,实景演出仅仅是锦上添花,而不是雪中送炭,“如果景区本身没有多少游客,仅靠一台演出想把景区搞火的可能性很小。一般5A级以上旅游景区才拥有这样的资源,游客量一般至少也要500万,才可能容纳下一台实景演出,否则做演出会很吃力。”
《2018中国旅游演出市场分析报告》显示,2017年全国共有近三百个旅游演艺项目,其中80%的项目处于亏损当中,10%处于收支平衡,真正盈利的只有10%左右。毛修炳认为,目前全国八十台左右的实景演出,能够正常运营下去的在一半以上,一直保持赚钱的在20-30台。
“投了一年两年之后发现这就是个无底洞。不像房地产项目,回款很快,实景演出你投进去几个亿,需要十年甚至二十年才能回本,而且运营成本相当大,除了舞台还有大量的人力成本。”王浩然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广西某旅游开发公司演艺总监贾翰涛分析,7000万元制作成本是国内大型实景演出的标准。如果以7000万元为例,200人以上的员工工资每年在800万元左右,加上300万元设备折旧率和500万元营销费用,每年的成本在1600万元以上,票房的纯收入要达到2000万元以上,才可以保持收益平衡。“据我所知,国内95%以上黄掉的项目,前三年运营成本太高,企业的现金流压力太大,撑不下去就垮掉了。一般来说,运营时间也就是三年,三年是演出项目能不能活下来最关键的时间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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