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蒙古朋友
2020-10-15史诗
史诗
父亲一生做羊绒生意,几十年走南闯北,结交了五湖四海的朋友。这些年,随着父亲慢慢衰老,退出“江湖”,许多生意场上的朋友渐渐淡去。父亲的友谊长河历经大浪淘沙后,最终只留下几个金子般珍贵的朋友,巴图尔叔叔便是其中最特别的一个。
巴图尔叔叔家住内蒙古鄂尔多斯,他身材魁梧,皮肤黝黑,是典型的蒙古汉子。而我家住在黄土高原北部,父亲高大结实,粗犷豪放,是典型的陕北男子。几十年前,他们第一次做生意,巴图尔叔叔只会说简单的汉语,父亲几乎只会说陕北方言,没想到生意竟然做成了,两人从此成为生意伙伴。后来,巴图尔叔叔会说越来越多的日常汉语,父亲会说越来越多的日常蒙语,彼此交流越来越顺畅了,友情也越来越深了。
自从与巴图尔叔叔合伙做生意后,父亲的羊绒生意便由陕北周边一带扩展到内蒙古了。几十年前,陕北风沙大,羊群生活在风沙里,羊毛羊绒里总是含有大量沙土。含有沙土的羊绒跋山涉水运到鄂尔多斯羊绒厂,总会因为含沙量大而被压低价格,父亲因此常常赔了羊绒又赊账,很是狼狈。
而内蒙古则与陕北不同。无边无际的、广袤的蒙古草原,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見牛羊。吹过草原的风干干净净,几乎没有沙土。吃草的羊群,绒毛干干净净,几乎没有沙土。羊群在春天时剪毛,剪下来的绒毛像天上的白色的云朵,柔软干净,几乎没有杂质。这样的优质绒毛,自然很受羊绒厂的青睐。
起初,在草原收购羊绒,只有父亲和巴图尔叔叔两个人。巴图尔叔叔是向导,也是翻译。他负责带领父亲找到蒙古人家,向蒙人说明来意,并充当父亲与蒙人之间的翻译。蒙人热情好客,淳朴厚实,卖羊毛羊绒几乎不怎么抬价,生意十有八九能做成。生意做成了,常常会被蒙人留下吃饭,皆大欢喜。生意要是做不成呢?做不成也会被留下吃饭,甚至留下过夜。而一旦留下吃了饭,过了夜,生意多半也又做成了,主客皆大欢喜。
蒙古草原羊绒好,生意好做,父亲与巴图尔叔叔合伙,曾经一度将羊绒生意做得很大(相对父亲以前的生意而言)。生意最好的时候,他们还雇佣了不少人剪羊毛羊绒,收购达到一定数量,便雇佣大货车将羊绒运往鄂尔多斯羊绒厂。羊绒很快以高价售出,资金回转后,新一轮的羊绒收购又开始了。
在蒙古做生意那些年,父亲不但收获了金钱,还收获了难得的友谊。父亲结交了不少的蒙古朋友,其中有安泰尔、巴特儿叔叔等,父亲在蒙古草原做生意,常常在蒙古朋友家里歇脚、喝酒、吃饭。在巴图尔叔叔家,不但经常吃饭,偶尔还会过夜。有一次,他甚至还带我和妹妹去巴图尔叔叔家做过客。巴图尔叔叔一家招待我们的是草原新鲜羊肉。黝黑能干的女主人在厨房一阵忙活,整个砖房(巴图尔叔叔家不住蒙古包,他们早就像汉族人一样盖房定居了)充满浓浓的炖煮羊肉的味道。晚餐端上来,满满当当一大盆煮羊肉,冒着腾腾的热气。巴图尔叔叔忙着叽里咕噜劝饭,婶婶热情地往我们碗里招呼大块的羊肉。那一晚的草原晚餐情景,永远留在我记忆深处。
友谊贵在常来常往,父亲与蒙古朋友做生意那些年,他的蒙古朋友也常来我家,歇脚、吃饭、喝酒、过夜。我记得来过的有安泰尔叔叔、巴特儿叔叔、巴图尔叔叔等。
巴图尔叔叔来我家时,穿着和汉人一样的服装,他若不说话,很像一个黝黑结实的陕北汉子。事实上,他话语也不多,有时候说很多,但是除了父亲,我们几乎听不懂。只听父亲兴致勃勃询问着什么,巴图尔叔叔叽里咕噜说着,说着说着,两人哈哈大笑,那笑声是开心的笑,我们完全能听懂。
除了笑声,我和妹妹还能听懂两个词,一个是“安达”!那是巴图尔叔叔对父亲的称呼。父亲说,安达是“朋友”的意思。父亲最初不习惯称呼巴图尔叔叔“安达”,而按照陕北人的习惯,称呼他“兄弟”。后来习惯了,便也能又是“兄弟”,又是“安达”了。
另一个能听懂的词是“奶疙瘩”。巴图尔叔叔给我们带来内蒙古的酸奶疙瘩和炒米,看我们很喜欢吃,他后来便经常带奶疙瘩和炒米来。每次带奶疙瘩来,他也不多说,一边递奶酪给我和妹妹,一边直着舌头说:“奶疙瘩!”我们抓过奶疙瘩,吃得眉开眼笑,巴图尔叔叔看着,也眉开眼笑起来。父母亲看我们眉开眼笑,也跟着眉开眼笑起来……
几十年时光,转瞬已成过往。父亲年届六十后已不再做羊绒生意。巴图尔叔叔小父亲几岁,前几年还继续做着羊绒生意,偶尔来陕北做生意,还会像原来一样,在我家歇脚、吃饭、喝酒、过夜。这两年两人都不做生意了,但两个老朋友的友谊依然长存。
巴图尔叔叔的女儿结婚,父亲特意远去内蒙古参加了婚礼。弟弟结婚,巴图尔叔叔有事没能参加,几天后,他特意从内蒙古赶来,补了一份大礼。那次,他还带了他的儿子来。他的儿子是90后,汉语说得几乎跟蒙语一样好。巴图尔叔叔汉语远不如他儿子的流利,但我们已经完全能听懂了。
“不忙,到我家吃羊肉!”临走时,巴图尔叔叔用他的蒙式汉语邀请我们。那天父亲没在家,我和母亲替父亲答应了邀请,因为我们知道,父亲一定会去的。这些年,他早已习惯常去草原看看,习惯生命里有个蒙古朋友了。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