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行在平凡温暖的俗世里
2020-10-15赵新平
赵新平
家住一条悠长古朴的老街上,一住就是二十几年。老街上除了两所学校一所幼儿园,大都是处在社会底层的普通人家,有做小百货买卖的,有开早点铺的,有外出打工的,还有供孩子到城里念书租房的乡下妇女与老人,慢吞吞的平民生活波澜不惊,四平八稳,似乎與我没有多大关系。渐渐地,住的时间长了,才发现老街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每天都充盈着许多生动温暖的瞬间,深深地感动着我,让我对生活有了细微的体悟,内心也开始接受老街的安稳与不同,有了几分依赖之情。
每天穿行于老街,寻常人家的生活点滴,全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老街桥头开着一家百货店,店主人胖墩墩的,非常面善,又热情开朗,店里东西品种齐全,价格也适中,我上下班路过,爱到店里歇歇脚,顺便也带点东西回家。店家小两口四十多岁,很恩爱,两个孩子都上了大学,整天笑呵呵的,与过往路人嘘寒问暖,很有人缘。一次,远远看见他们端着大碗,边忙边吃,吃得格外香甜,忍不住上前搭讪,才发现是极普通的饭菜。回转身子,我心里便想,对于用辛苦换得食物的人来说,食物的意义早已超越了食物本身!小两口的日子虽然忙碌,却过得非常开心,这不很好吗?像他们一样勤勉的人家,在老街上比比皆是。他们没有因为贫穷而放弃努力,没有因为辛劳而怨天尤人,他们是生活的有心人。
我喜欢去一家蔬菜瓜果店买东西。夫妻两个很年轻,丈夫中等个子,身体粗壮。媳妇皮肤白净,大眼睛,爱说笑,娘家在乡下,腿有残疾,走路稍跛。他们有两个女儿,一个十岁,一个八岁,长得都很漂亮。我常去,听到一些夫妻二人创业的经历。丈夫曾经常年在外打工,妻子在家照顾婆婆和孩子,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丈夫当过厨师,搞过煤炭贩运,也在建筑工地做小工都没有成功,最后决定回家经营蔬菜瓜果店。一年四季,店里新鲜滴翠的蔬菜瓜果,吸引了许多老顾客,我是其中的一位。每次去,都看见夫妻二人卿卿我我的在聊天,似乎很滋润,但他们说,平时却非常辛苦,丈夫要在每天夜里两点起身去批发市场批发蔬菜,清晨方才回家,却不能马上休息,要赶紧收拾整理蔬菜,好赶在早起的人们之前开店经营。媳妇的婆婆八十六岁了,多病,健谈,喜欢坐在铺子门口晒太阳,一来二去,大家熟识了,听见老人对路人夸赞儿媳,能吃苦,很孝顺,脾气又好,不嫌弃人。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能遇到这样懂事的儿媳妇最好不过,她的晚年生活应该是舒心的,值得欣慰的。
还有一家,母亲五十余岁,有三个女儿,几年前,搞建筑的丈夫在工地上出了意外故去,母女四人相依为命。如今,两个女儿外出务工,小女儿陪母亲在附近的广场摆夜市,卖些衣帽鞋袜之类的小商品,非常不易,却并不觉得苦,反而开心自在。前段时间,母亲身体不适,大夫开了好多药,说是腰椎增生,让在家里按时吃药,注意多休息。可是,当母亲的要照顾一家人的吃穿用度,哪里有时间整天待在家里吃药休息?每天傍晚,经过广场时都可以看见忙着摆摊的母女俩,长年累月的风吹日晒,母亲的身体瘦弱,脸面粗糙,肤色很黑,与同龄人相比,显得多了几许苍桑。因为都是街坊,傍晚散步到广场时,我会与母女俩打个招呼,或者坐在她们的摊子前说说闲话。常常看见她们错过了饭点,随便吃些东西凑合凑合。有一次,下班路上,我买了几把油炸麻花,提在透明塑料袋里,经过她们衣摊的时候,让母亲拿两把当做与女儿的晚饭,女儿的脸上露出甜甜的笑容,想去拿,又不好意思,眼睛一直盯着母亲看。我以为,母亲会同意孩子拿麻花,可是母亲笑着婉拒了,不允许女儿伸手,态度强硬,自己更没有去拿麻花,互相谦让了半天,我也没怎么强求。可一回到家里,我就发觉不对了,心里一直想着麻花的事情,怎么都放不下。不久,心里便开始懊悔,为什么不亲自拿出两把来硬塞给她们呢?而是表面上客气了一下,让她们自己拿?这不明摆着有点嫌弃,瞧不起人家,对人不实心嘛!我感到心里不安,开始懊悔,怔怔的立在窗前,望着夕阳一点点收去余晖逐渐灰暗的天空,难过了很久。
事后,再看见母女俩,我还在为麻花的事情感到不安与难堪,但她们似乎早已忘记。这位失去丈夫的中年母亲与我同龄,在丈夫去世后,由于身单力薄,没能讨回丈夫生前被拖欠的一大笔工资,只能不了了之。但生活仍要继续,她一个人养活着三个女儿,即便出现过许多难以启齿的困难和不易,即便过早的看尽了贫寒俗世里大大小小的阴冷和默然,即便时常在深夜,悄悄地吞下流淌自心间的心酸的泪水,却在世人面前,脸带微笑,怀着一份好心愿守着日子,希望像贴红春联一样的好好过日子,把更多的劳累和痛苦深深地藏在心底,始终没有流露出来,也没有让孩子们看到生活不堪的另一面,她是一个可敬的女人。是啊!生活再怎么艰难,都不必害怕,自己有脚有手,可以自力更生,用一颗坚强的心撑起全家的天空,人间不光有苦难,总会有苦尽甘来的那一天。人活着,何必要那么多东西呢?带领孩子们,加把劲,努力着,对于一个身在低处的母亲,也算是贫寒中的尽心竭力。在世人眼里,她没有丝毫的妥协,是一个养育孩子的母亲,更是一个坚毅乐观的母亲,令人敬佩。
前几天,发现临街的杂粮铺收拾东西,支起锅灶,办起了白宴席,门口摆放着几副花圈,其中一副挽联上写着:三载伤怀思父爱,一生感慨念先慈。我才想起,这家男主人已去世三年了。说起五十多岁的男主人,我很熟悉,因为常去买杂粮面,我知道他的腿有病,每次都歪斜着身体给我称面。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他,怎么不去省城大医院好好看看腿?他平静地说,骨头里的癌,看不好了,家里也不是太宽裕,没必要再花冤枉钱,免得自己死后让妻子儿女受苦。他说的时候,脸上全然没有一丝痛苦,让人仿佛觉得他是在诉说着另一个人的生死。他对死亡的态度,令我暗暗吃惊,看来他已经做好准备,随时与死神融为一体。有时,还见他拄着拐杖在门口晒太阳,目光碰触间彼此笑一笑,算是打个招呼。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见他,再去买面的时候问起,他老婆说,早就不能动弹,天天躺在床上,人都瘦干了……听后,让人心里一阵难过。忽然有一天,我发现他家门口摆放着一口白棺材,画匠师傅在棺材上精心的绘制着金红的莲花和祥云,我知道,他死了。
人死了,最后睡进棺材里才算安稳。三年前的情景如同今日,令人唏嘘感叹,时间总是过得太快,三年前的丧痛延续到今天,门上的白对子变成了红对子。厨房里,大师傅们系着围裙大显身手,煎炸蒸煮香味缭绕,而帮忙的街坊邻居们谈笑风生,有条不紊地该干啥干啥。按照当地风俗,人死后,到第一、二年忌日作一般祭奠,聊表纪念,第三年为三周年纪念日,比较隆重,三周年的宴席不仅要大办,还要办得排场体面,置办酒水,大鱼大肉,喝酒吃菜,猜拳行令,越是热闹越发显得这家人日子过得旺盛红火,要让去世的人安安心心地投胎转世,大宴宾客之后,孝子们哭往墓地进行祭奠,并焚烧众亲友带来的纸扎冥品,三周年祭奠毕,守丧大礼即告终,日子便恢复了原样,褪去孝章,穿红戴绿,喜笑颜开,日子还是那么令人神往......老街上人来人往,市声醒耳,又是生机盎然一派。
老街上,还有一位高寿老人,死的时候没有任何病症,安详长眠,像刚刚进入了梦乡。这样的死,没有病痛床灾,更不拖累家人,干净利落,最好。对于生死,普通老百姓看得远,看得开,心是宁静的。那位卖菜媳妇的老婆婆曾说,自己是经过一九六0年没有被饿死的人,党的好政策看到了,好日子也都享受了,能活到86岁已经很知足。人老了,吃不成了,走不动了,唯一的希望就是天天等死,死了也就圆满了。只要是生命,活在世上就会像植物一样,一年年的轮回,从青到黄,然后就是秋天,结籽跌落,或者被风吹散,没入泥土。人也一样,油干捻子尽,也就走完了自己的轨迹,是人总得要死,自然规律是不以人的意志左右的,还是活着的时候开开心心的,过好每一天,一颗心才可以踏实,明白。
穿行在平凡温暖的俗世里,久而久之,我对老街上每一个人都有了或多或少的感知与了解,越是底层的生活,越能品味生命的顽强与珍贵。小街上,除了熟知的这些人以外,还有很多人生活在低低的尘埃里,他们的一颦一笑、一饭一蔬都是最普通不过的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但他们没有任何放弃的决意,穿衣,吃饭,做事,休息,从不自卑,随遇而安。的确,一娘养九子,各个性不同,有多大本事,拿多少薪水,吃多少粮食,全靠自己的勤劳谋生,也没有必要自卑。他们像雨后的泥土一样暗暗地萌生着新的希望,独一无二,充满了永恒的魅力。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