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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牧歌》:民族心志与历史宏图的诗意言表

2020-10-15

新疆艺术 2020年4期
关键词:民族志牧歌转场

□ 乔 慧

电影《远去的牧歌》剧照

《远去的牧歌》以四季流转的散文诗意记录了改革开放四十年以来,新疆哈萨克牧民在生存与生活、生态的纠葛中,告别迁徙转场边牧的古老传统生活,在矛盾与不舍中终于融入安居兴牧的现代化新生活的故事。电影以史诗气魄记录一个民族的变迁与国家改革开放以来的繁荣发展,深描其民族传统,并对整体民族风貌做宏大而典型的“民族志”书写。悠远瑰丽的民族诗意精神,弥漫于精致巧思的电影诗意语言之中。

《远去的牧歌》由天山电影制片厂导演迪夏·夏热合曼与周军耗时三年联合拍摄的一部少数民族题材巨幕影片,以春夏秋冬四季变换为结构方式,展现哈萨克游牧民族从迁徙转场到定居生活方式与思维方式的转变,同时投射改革开放四十年来少数民族的兴旺发展人事变迁,蕴含对传统民俗与现代文明的理性思考。该电影作为2019北京国际绿色电影周的揭幕电影,以其诗意风格与精美制作广受关注,获得第十五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与此同时,这部电影基于对行将消失的哈萨克游牧民族转场的保存需要而拍,以其全景式抢救纪录片的性质承担起民族志电影的作用,其内容立意与影片风格、审美品质,都“展现了新疆题材电影、少数民族题材电影、重大题材电影的新可能、新空间、新境界①”。

一、民族心志:深描真实与语境强化

《远去的牧歌》是游牧民族融入现代文明的一次纪录。电影在哈萨克族游牧与定居、消耗与保护、传统与现代、生存与生活各种二元选择中探究经济发展现代文明对哈其民族生活方式与思维方式的影响,在其迁徙转场景观消弭之际回望四十年历史,梳理并重演这一段历程中从拒斥到融入到欣然享受现代文明的民族心态与民族生活演变,电影担起读图时代直观呈现与保存记录哈萨克族民族图景的“影像民族志”的功能。英国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定义一般来说学界定义“民族志”为“关于民族/族群社会文化的记述与描写,其研究对象就是民族或族群”②。马力诺夫斯基认为,成其“志”的首要要求是长时间的“浸泡”观察,以实现真正对该民族世界的科学、客观、严谨的真实摹写,以其真实性开拓影像对民族志“写文化”的形式延伸。两位导演迪夏·夏热合曼与周军虽然相对哈萨克人来是文化与族群的“他者”,但长期生活于新疆,工作于天山电影制片厂策划部,对新疆风土与哈萨克民情有着长期的观察与由此积淀得来的理解,在长达三年的创作时间中概括提炼这一民族的全景历史境遇,深描这一民族的风俗、仪式、情怀。

在拍摄这部抢救复现纪录片的三年里,两位导演耗费三年与牧区人民一起生活,充分田野作业观察他们的生活细节还原真实情感。根据长时间的观察,按动物群居与觅食习惯做分析记录,并据此绘制好拍摄用的话筒与摄像机的布局图,绘制好动物行走路线跟踪图。所以骆驼、羊群、马匹多方向运动与多方面的展现,镜头充足而多样,生动不局促。导演组在羊圈里埋下录音器材长时间待机,所以电影里可以听到羊群立体环绕一样的呼吸,甚至可以听到羊的咳嗽声。四次迁徙,一次婚庆,一次诞辰礼,一次纳吾鲁孜节,其民族气氛与民族习俗得到精致典型的呈现。醇厚浓烈、坚韧不移、热情洋溢、悲天悯人的少数民族俗世文化体系之中蕴含令人赞叹的普世人情,电影对这群生活于落后经济中的人民,做了诗和乐一样的歌咏,四十年生死诘问,一年四度转场求生,最终远离故土远离边牧,以其离散故土但事实上“反离散”的独特民族演进道路构成一部民族文化与民族生活契合时代之变的壮阔民族志。

《远去的牧歌》在真实与虚构的衡量上,其实是采用了半记录半搬演的方式,也是最近几年纪录片学者们探讨的“虚拟民族志”的成分因素参与其中。有意识拉长的时间跨度,扭转了之前民族志纪录片记录时间短、从细节着手难以掌控大局观、有现状无过往有共时无历时的缺憾,巨幕宽景与四十年里的四个季节,真正以“志”的高度构建完整的时空关系和世事衍变。影片以1980年代中期的冬、1990年代中期的春、2000年代中期的夏与2010年代中期的秋四十多年的时间里的四个季节构成极具寓意的一年时节,十年为期做一个民族演进史的典型概括浓缩,四季流转之间人事皆非,而其情其志不改。民族团结友爱,善良有大局观有生态观,历经生死磨难不改,不改故乡依恋却也不抗拒新生活的降临。这样一场民族历史变革在长时间的铺垫纪录与水到渠成的接受里宁静而渐进地发生,自省性超越性地完成一场民族进步。我们无法说这种四季剧情是标准真实的“写志”,但是罗伊佐斯认为“‘语境强化’才是民族志电影最强大的力量之一:“不应惧怕让电影拍摄的过程来主导一场调查,只要不让它改变隐喻、诱导证人、迷惑观众③”。电影在开头三五分钟的时间里接连讲博兰古丽的“生”与哈山的“死”,生命与生存的诘问如山呼海啸令人震惊。提纯的典型与浓缩的时间有其不可替代的全面观和震撼力,更好在短短一部影片里呈现历史变化与牧民生活意识变化的多级多层。正是这种充满意蕴的修辞、恰当的发展间距和散文故事化的构思,展现了民族志在对人类学知识的描述与参与历史表征的后现代转向与更强大的功能。

电影《远去的牧歌》剧照

二、历史宏图:离散美学与现代认同的另一种可能

影片的主要叙事脉络是记录游牧文明向定居生活的演进。现代性的核心和离散,是与传统的断裂,是一种线性的、向前的、进步的时间观念和发展态度。但是《远去的牧歌》处理离散叙事的特点在于,虽然将游牧放置于现代性的对立面,却不将其放在现代性文明的对立面。哈萨克族的穹顶帐篷如世外桃源,牧民淳朴真诚,另一种人文与自然景观被一再强调,记录下历史的痕迹,抢救下文化的流传。

《远去的牧歌》不单单是为哈萨克游牧民族的过往作传,在牧民们或艰难或惬意的日子里,都可以映见另一条历史脉络:国家强盛与现代文明的发展。美国民族志诗学家詹姆斯·克利德福认为形成民族志有两大节点,分别是国家体系的形成时期和世界政治经济发展时期。开始于1978年的改革开放,带来的不仅仅是经济的复苏与繁荣,更多的是现代文明与现代生活方式现代思维方式的冲击。这种冲击在电影里表现为一种递进渗透的而非速成的、反思进化的而非盲目崇拜的改进。比如胡玛尔靠经验判断天气选择迁徙时机,并不盲目将政府通知与广播天气预报拒之门外;博兰古丽不被约束追寻知识,求学去了北京并与里亚斯开车带儿子回归牧区,在爷爷的老马走散之时也可以纵马扬鞭;发展的阵痛也是不被避讳的,粪便碱性太大的山羊受到扩大化的养殖,冬虫夏草与贝母的利润促使人们在草原上挖开一个又一个疮痍一样的坑洞。对故乡的回望有其深沉爱意留存的理由,对新文化的接受有其犹豫不决的根据,过去与未来,留守或迁居,构成了一种迥异于世界离散美学审美程式的、和现代认同的,另一种可能。

“离散文化表现为离开母体文化而在另一种文化环境中生存的文化现象,并引发了离散个体精神世界的文化冲击与抉择、离散者对文化身份认同和追求等各种问题④”。《远去的牧歌》是极具离散文化特点的,胡玛尔反问“我们哈萨克人还怕转场?”认为只有“骑到马背上,才能看的够远”,甚至认为搬到安居点后自己就会变成一个没有用的人。但是未来生活的美好,以免于转场中人的牺牲与动物的死亡为最大的生存之需,将对家园的离散悲伤转化为可以期待的憧憬,以暖意包裹别离民族历史的悲伤,将以往的“离”改写为哈萨克族牧民走向现代文明、努力开创美好生活的“归”,此归与故乡故文明习俗殊途,但回归国家经济建设与生态保护的怀抱更有崇高的美感意义。

影片以“冬”“春”“夏”“秋”四季结构了近40年改革开放中新疆哈萨克民族精神世界发生的深刻嬗变。“冬”寒象征着传统的游牧生活转场的天灾人祸给牧民的生存危难,为牧民放下民族传统融入现代生活的转变做生存刚需的铺垫;“春”暖象征着伴随着改革大潮对传统游牧生活的震荡给老、中、青牧民价值取向、生活方式、道德观念带来的冲撞和变化,坚冰融化的蒙太奇镜头进一步强化了这种对撞,并昭示了新季节新生活的势不可挡;“夏”热象征着改革巨浪推动的令传统游牧文明必然向现代文明过渡转化的历史发展趋势,新一代茁壮成长而他们将带来民族生机绚烂盛放;而“秋”实则象征着改革开放结出取得丰收果实,牧民定居于新村,安定美满各得其乐。影片结尾胡玛尔在客厅中摁下遥控器选择收看电视台对新家园蔬菜种植与奶牛养殖的报到,新家电的娴熟使用与满面笑容,充满新的诗意栖居的意味。影片着眼于宏大视角,却立足于乡情叙事。对胡玛尔哈迪夏两家的世代关系和对羊皮别克的对立关系的交代,又使文化展现与国家建设的大情怀落足于价值的具象化与故事的个体化。游牧文化的结束不单单由于文明进程与经济发展,而是细致交代了牧场贫瘠、转场艰难,游牧之乡的“故土”对其居民的“先行背弃”,在之后的告别中,塑造了城市之“新居”的接纳,“无家生存”的现代性存在困境无缝隙无剧变轻松过渡,证实了这场不同于传统“离散”的美感而不是告别之殇。

三、《远去的牧歌》作为诗意记录片的诗意言表

聂欣如教授在其《思考纪录片的诗意》中将纪录片的诗意划分为四个层次,分别是:影像的诗意——序列排列、话语的诗意--使用诗歌散文、叙述的诗意——叙事逻辑传达思想以及诗学的诗意——追问存在意义。这四个层次逐层递进,包裹了从视觉到叙事到思想的各种组成。《远去的牧歌》是非戏剧性结构的,借用散文“形散神不散”之形式成其叙事之诗意,以航拍、俯拍、大全景、景深构图成其影像之诗意,以独具民族感悟包含民族经验的对白成其话语之诗意,以拒斥或皈依、转场或安居、传统与现代各种矛盾的拉扯选择与反思成其诗学之诗意。

(一)影像的诗意

《远去的牧歌》对其所呈现出来的视觉效果是极为讲究的。春夏秋冬四季变换。分别以风雪之白、草色之青、繁花之彩、秋叶之黄为大色块的基调,展现四季边疆自然风貌并对应人生得失境遇。哈迪夏家母骆驼死去,极高的俯拍镜头下驼尸躺倒,生命的逝去令人惊心,动物死去被表现以一种仪式性的场景,以主观性的情感镜头还原了哈萨克民族对生态、对动物的热爱,激发对所有生命一视同仁的生命敬畏;巴彦与杜曼兄弟争吵,马与摩托作为传统与现代两种文明的代表并列置于前景,两人滚成一团成为模糊的后景,争斗的是生存理念,可以淡去的是兄弟纠葛。影片中这样精心构思的镜头比比皆是不胜枚举,如散文诗电影一样美丽隽永,对全貌摹写时尤爱航拍技术支持下大俯拍镜头与舒缓音乐的联合使用,静观不躁,动情不哀。

(二)叙述的诗意

以“冬”“春”“夏”“秋”四季结构,分四个章节,每个章节十年的叙事节奏。采用“散点式和诗化”的叙事风格和视听语言,通过纪录电影的方式,以全景视角,以“天之高远,地之浑厚”为基调,依托画面的视觉冲击、人物情感的冲突、富有哲理地意境化处理,深沉而朴素地整体营造一种哈萨克游牧民族原生态的生活质感。叙事没有集中爆发的冲突点,没有三一律的限制,四季流淌生活成为事件本身,也就避免了用传统的戏剧结构压缩诗意情调诗意境界的生存空间。戏剧结构的起伏波折起承转合会对诗意表达产生限制,而散文化的处理则将诗意延续从始至终不被分割,从而有助于观众形成同条共贯的诗意享受。

(三)话语的诗意

电影对话极具深意,诸如哈迪夏年老时教育孙子“树没了,鸟就不来了;鸟不来了,蝗虫就多了;蝗虫多了,草就没了;草没了,那些羊吃什么”对于生态链的深入思考与显明表达,与胡玛尔“搬迁好是好,这个我知道,保护草原对,可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对矛盾情感的概括陈述以及对影片主旨的明确揭示,都有诗化了的哲理韵味。在电影描绘少数民族风情并令人沉浸于其民族淳朴与民族习俗的同时,“现代化”的进程切入却让人很难不产生拒斥的距离感,这显然又会与影片主题背道而驰。如何平衡这种感伤而达到告别过去欢欣进入未来的共情,《远去的牧歌》无疑在这种诗意话语的深层意义中找到了如伽达默尔所说的“共通感”:即,将政府倡导的、哈萨克人民坚守的、现代人认同的生态保护意识编织入其民族文化符码,并形成电影叙事的主要推动力,成为一个不被情感叙事遮蔽的主题。

(四)诗学的诗意

这部少数民族风格的影片在很大程度上能看出对汉文化“赋比兴”修辞借用的影子。宽幅场景抒情如赋,寓意场景凝练深意如比兴:初次以保护燕窝将其放置于拴马桩关联对生命的爱护以及对家园的眷恋保护;二次以驱逐老鹰暗含传统禁锢终将被破除,未来自由融入新生之义。在一定程度上,胡玛尔和哈迪夏两家的牵绊,是对生命意义的一种探讨寓言:哈山为胡玛尔儿媳生产推迟转场遭遇危险丧生;胡玛尔儿子为救哈山儿子坠崖丧命,两位老人同命相怜放下恩怨“有我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第三代结为姻亲延续了两个家族的生命。在恩怨未了之时,当胡玛尔扭伤脚踝,哈迪夏也暂时放下丧夫怨恨赶来帮忙医治。杨义认为“时间观念上的整体性和生命感,是中国人采取独特的时间标示的表现形态……由此他们以时间整体性呼应着天地之道。并以天地之道赋予部分以意义”⑤,生死接续,汇成生生不息的民族史诗。

作为一部抢救性史诗性的民族志电影,导演在拍摄之处就确立了诗意表达的方法风格,如此既要保证对过往四十年民族苦难与国家发展的客观真实性的记录,又要符合观众尤其是其他华夏民族观众对共通之美的追求和情感需要。四十年风云变幻四季更迭,《远去的牧歌》做到了在尽量减少对客观现实“破坏”的基础上,满足观众的审美需求的诗意言表。在这“志”与诗意中,所映射出的对生命轮回的探索、对自然的热爱与敬畏和对中国生态观大局观的赞颂通过诗意化手段得以极致呈现。《远去的牧歌》展示“游牧文化”的历史、人文情怀和丰厚内涵,以游牧转场为线索,从人的生存方式、对自然的敬畏、对生命的尊重,以及当下草原所面临的文明变革、生态危机与休牧拯救等,多方面揭示一个民族作为“人”和作为族群的精神存在和心理变化过程,兼顾展示现代文明给传统文明带来巨大冲撞时的坚守与无奈,以及牧民最后顺应时代潮流、告别传统走向新生活。影片将视听形式与审美感情同构形成内外审美的协调,并将蕴藏在审美之中的终极追问形成诗意表述。

注释:

①康伟:《〈远去的牧歌〉:一部不会远去的“艺术大片”》[N],《中国电影报》2019年5月1日第002版。

②刘玉皑:《民族志导论》[M].北京:民族出版社,2018年版第11页。

③LOIZOS P.Admissible Evidence? Film in Anthropology[M}.In film as Ethnography.Ed.Peter Ian Crawford,David Turton.Man-chester.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1992。

④张敏:《黄宇杰经典研究:流散研究·性别研究》[J]2009年当代外国文学学术研讨会综述.《当代外国文学》.2009(4)。

⑤杨义:《中国叙事学》[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6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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