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义孤否?
2020-10-14莫霞
莫霞
京剧《赤与敖》取材于东晋志怪小说《搜神记》中的《三王墓》和鲁迅先生的小说《铸剑》,讲述的是“赤”为了杀王自刎头颅,交托给陌路相逢的“敖”,“敖”在完成杀王重任后亦横剑自尽的故事。“赤”便是大家熟悉的“眉间尺”,这是鲁迅为他取的名字,在《三王墓》里叫“赤比”,我称其为“赤”。“敖”在《三王墓》里并无名字,干宝叫他“客”,鲁迅则叫他“宴之敖”,我称为“敖”。“赤与敖”便是我写这部剧的动因和目标,它牵动我的情感,寄托我的思索,承载我的呐喊,因此剧名《赤与敖》。
关于主旨:信义孤否?
实际上,无论是《三王墓》还是《铸剑》,这段故事都没有确定的时代背景,只大约在春秋战国。而我在创作的第一步便为它安置了一个确定的历史背景——春秋末战国初。因为这是中国历史上刚开始礼崩乐坏的时期。如果说春秋最后还坚持着西周以来的礼义准则,那到战国就是赤裸裸的争利社会。
故事便发生在这个整体世风日下、礼崩乐坏的大环境中。由此将故事的双方划分为两个阵营:一种顺势而生,为了生存不折手段,以“利”为行动指南,楚王为典型代表;一種逆势而为,奉“义”为至上圭臬,以“赤与敖”为代表。全剧便围绕着两种势力的博弈、抗衡和厮杀而展开,可谓“义利之争”。在这充满戏剧张力的、互相激烈撞击的过程中,我们看到“信义”的尴尬处境。
全剧极力营造出春秋向战国过渡时期的整体时代趋向。第三场,楚王与众剑士练剑,却叫剑士们扮演各路诸侯,与楚争锋,一场练剑便活生生演绎成战国初期“群雄逐鹿”战。他们有的阴损掠夺,有的骑墙观望,有的虚伪装腔,楚王叹道:“看啊,这便是当今,大争之世!处世之道,论实力,凭谋略者也。汤汤大势,顺势者昌,逆势者亡!”当此世道,楚王终于悟透了生存法则,刺杀了懦弱的先王,篡位自立,肆意兼并,在使楚国强大的同时,亦沾满血腥与残暴。然而楚王只是顺应时代的其中一员罢了,更为可怕的是整个时代已习惯这种思路。信义的春秋,到此时渐显颓势。它孤独,落寞,没人再记得它,供奉它,践行它。它已被历史的滚滚车轮碾压于尘泥,遗忘在风中了。
然而,信义孤独却并不孤单。孤独是指它毕竟是时代的异类,社会的少数,然而令人热泪盈眶的却是,它不乏同道者。赤,这样一个自不量力、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要完成杀王的大任,好似天方夜谭,这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谁知他竟然找到了同伴——一个陌路相逢的、毫无交情的剑客。这才是这则故事最精妙之处。本剧中,赤与敖的“合体”正是精华所在。我以为,非得二人合力方能杀王,缺一不可。赤有矢志不渝的志向,却没能力;敖有本事,杀王动力却源于赤的信任。一个是忧国忧民满怀浩然之气,一个是狂放不羁游戏人间。他们合二为一时,便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第四场,敖背着赤的头行走在人世间,赤的精魂与敖形影不离,二人见到世间种种寡廉鲜耻之事,一个哭,一个笑,唱出了《赤与敖》歌:“赤与敖观人生百态众生相,这一幅锦绣山河图是满目痍疮!”纵然世道悲凉,仍有“赤与敖”相扶相携、同行相助,这一份永不会被压制的力量,令人震撼,也给人慰藉。
从《三王墓》到《铸剑》再到《赤与敖》,我创作的是我对这个题材的理解,是基于我的环境我的所见我的所悲而生发的表达。如果说《三王墓》说的是复仇精神,《铸剑》讲的是对无聊乏味的反击,对沉闷腐朽的突围,《赤与敖》抒发的则是对利益社会的忧虑,对古远信义的呼唤。近些年来,我们的社会多少丧失道德底线的事迹层出不穷,所缺乏的不正是“赤与敖”的精神吗?历经千百年,“赤与敖”还是那么孤独,却又不那么孤单,“赤与敖”将如信仰,如记忆,如血脉,永远延续,根脉不断。
关于人物:旧中有新
本剧的创作,在基本故事框架上吸收了题材的精华,围绕“杀王”这个行动展开,着重三次割下头颅的时刻——赤的自刎、王的被杀、敖的自尽。由此构架起全剧矛盾冲突起伏不断的戏剧框架。故事的骨架虽然不脱离原题材,对于人物的理解却有新的开掘,以完成新的主旨。比如:
赤为什么杀王?赤的形象,鲁迅赋予了他懦弱的性格,这是他不能够亲手杀王而需借敖之力的原因。但是,如果只有懦弱,那他为何坚持要杀王,乃至竟能够勇敢到自刎头颅?我设置了一个前史,赤的父亲、天下闻名的铸剑师干将是怎么死的。当他进宫向先王呈上干将剑时,如今的楚王却生出觊觎之心,举剑刺向先王,干将阻挠不成,挡在先王面前,“干将铸了干将剑,祭剑也是干将血”。干将死于对楚王不义之举的对抗,并将杀王遗志留给了遗腹子,这就是赤的杀王动机。这个动机,由于干将之死的惨烈、壮烈,深深地烙印在了这位一脉相传的干将之子心里,由此赤的懦弱又添了几分坚毅,直到杀王失败悔恨不已,他的自刎便顺理成章。
敖为什么自杀?敖帮赤杀王,源于一个承诺——敖本是半开玩笑游戏之言,赤竟然信任到以自刎头颅相托,这份力量震慑了敖,使他能够不顾性命完成重任。帮是敖的主要行动,然而帮的任务完成,即王被杀之后,他何以自杀,这才是理解这个人物精神的关键所在。这里,首先要强调的是敖的性格,敖的游戏不羁,是对这个荒诞世界的嘲笑与超脱,然而他真的如他表面为人所见的那样云淡风轻么?不,赤与王的撕咬大战,正是“义利之争”的决战,这时候,本已完成使命的敖却被吸引了,他从被动卷入到主动参与,“从来帮人帮到底,一诺既承死从容。敖曾借弟头和剑,有借有还是高朋。”敖自刎头颅参战,是以性命自觉加入“义”的队伍,这份超额实践承诺的力量,令人肃然起敬。
王为什么被杀?王刺杀先王也好,把宋国俘虏的耳朵割下来也罢,他种种残暴招致了今天之祸,然而,他又确实让楚国从屡被欺辱的小国壮大为一方雄霸,若无他雷霆万钧的手段,如何在饿狼般的战国世界里图存?更何况,他所选择的道路是时代的趋向,某种程度上讲,欲成霸业他不得不如此。但是,只要他沾满血腥,便有赤与敖这样的人来刺杀他、矫正他。这恐怕是历史发展过程中永恒存在的相互关系吧,秦王与荆轲便是如此。楚王有愤怒、不解,也有困扰、不安,这就是王霸之路必然伴随的痛楚,也是“义利”之间难分难解的永恒矛盾,一体两面,对立而又统一着。
赤、敖、王,这部剧就是由三个男人撑起的一台戏。不过我还添了三个女人——莫邪、蓼姬、蒲娃。除莫邪是原题材人物外,蓼姬和蒲娃均为本剧所创。她们一个是王的妾妃,一个是赤的青梅竹马。一方面,若纯粹是三个男人的戏未免过于阳刚和沉闷,增添女人实为调剂。另外,男人身边放一个女人,便多了一个视角,使我们对于故事和人物会有更多理解。蒲娃所彰显的是赤杀王大业所付出的代价,而蓼姬则体现了对楚王处境的温柔理解。如此,肃杀与铿锵之外,本剧又添了几分柔婉与俏丽,得以平衡。
关于风格:黑色的现代
这是个极有风格感的故事。某种程度上讲,这个题材能激发我的创作欲望,一部分便源于这种独特的气质。它是黑色的、诡异的,极端古典又极端现代。因此,我在剧中有意强化其风格感,为此增添了几味“佐料”:
“头”的运用。“头”无疑是本剧最具代表性的意象,也是承载主旨价值的所在。“头”是什么?是一个人的精神与价值,用得好,便活出生命的分量。在赤犹豫要不要献出自己的头颅时,敖点出关键:“你的头,是轻是重凭一念,有用无用在今宵。”为了让自己的生命有价值,赤自刎了。巫阳便在苍凉的旷野里为此举办了一个庄重的祭头仪式。“苞茅在下,糟酒在上,苞茅缩酒,巫阳祭头!”用这样一个参通天地的巫的身份来祭頭,是用带有宗教色彩的方式来表达对这个头颅的赞颂。当然,一个人的头颅用得不好,也必充满痛苦,如行尸走肉。敖说:“世道沦丧,生存乏味。砍头,就是帮人卸掉肩上一个最沉重的负担,大功德啊。”便是用幽默道出人的生存境况。然而,头颅好坏又岂能简单认定?最后一场,赤的头在煮沸的鼎内唱起歌:“任他好坏是谁的头,终归消散只剩骨头。不信就来煮一煮,保管消郁又解愁。”好也罢,坏也罢,在历史这个大鼎的蒸煮下,最终都将消散,头颅到头来也只是头颅而已。
巫阳的作用。巫阳是本剧新创造出来的人物。既然故事发生在楚国,少不了为它笼罩一层巫楚之风,增添它的神秘感与宿命感。巫文化是楚文化的重要分支,它所表现出来的对天地的敬仰、对未知世界的敬畏,体现了先民最原始的宗教信仰。剧中,楚巫巫阳通过占卜、释梦、祭祀、高唱楚歌等方式贯穿于全剧,成为剧作的灵魂式人物,以一种“上帝”般的超然视角俯视这芸芸众生,突显个人在冥冥大势面前的渺小与无奈,也渲染了本剧黑色、怪异的氛围。
楚式幽默。众所周知,楚人向来是幽默的,你看如今湖南的娱乐业就很发达,不是没有基础的。但本剧的幽默并不是搞笑,它是古典的楚式幽默,是一种对现世看透之后的超脱与悠游,主要体现在敖这个人物身上。敖是一个游走世间的流浪儿“爹死娘也殁,悲喜穿肠过,无家也无国,四处来漂泊”。见到赤,他要逗他玩,他说:“我砍过许多头,有那小偷小盗的,太细,无趣;也有那大富大贵的,油腻腻的,烦人;有那巴巴望着等死的,软趴趴的,像棉花;也有那鬼哭狼嚎求饶的,黏乎乎的,像蚂蝗!……砍头有多种方法,最蠢是用斧头,鲁莽,土气!其次用大刀,舞起来虎虎生风。但最精妙的还是用剑,宝剑出鞘,寒气逼人,青剑一横,人头落地!干净,利索!”
回想开始创作这部剧的时候还是2016年,后得上海文化发展基金会青年编剧项目扶持,得荣广润老师指导,又得上海京剧院以小剧场的方式呈现,转眼四年过去了。如今再动笔回顾这创作历程,其中之酸涩、苍凉而又雄壮的力量,透过两千年的历史尘浪,仍觉触目惊心,荡气回肠。是以为记。
(摄影/秦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