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光旭《梁溪诗钞》述略
2020-10-14樊昕
樊 昕
(凤凰出版社《江苏文库》编辑室,江苏南京210009)
顾光旭编纂《梁溪诗钞》的意图与甄选标准,与他同年中进士的秀水钱载(1708—1793)有过总结:“取例于元遗山《中州集》、朱竹垞《明诗综》,上遵《御定国朝别裁》之义,大要以诗传人,而亦以人传诗。忠孝节义、丈夫女子、韦布寒饿,一事之合辄录之。梁溪唐则李公垂以诗名;宋则李忠定、尤文简辈起事功,文章彪炳;元无显士,倪元镇以隐逸称;明多君子,邵文庄续道南脉,顾端文公、高忠宪诸先正继之,岂直以诗哉!……《戴记·王制》命太师陈诗以观民风,其三代之盛乎!孔子教人以诗,《论语》所言尽之矣。君之用心与力之勤,非必诗传而人传,人传而诗益传。盖望后之读者之有以感发焉耳。斯固风教攸关而助流圣化之一端。”(《梁溪诗钞》卷首《梁溪诗钞序》)于此,顾光旭本人则有更为详瞻的说明:
右集东汉一人,晋一人,宋一人,唐一人,寥寥焉。北宋九,南宋十二,蒸蒸乎日兴,其道南之始欤?元十四人,明三百人,前后相望,虽出处不同,要皆崇名节、尚实学,盖龟山先生之泽远矣。洎乎本朝,世应昌期,家沿旧学,郁郁乎人文之盛,百五十年间得七百余家,流寓、闺媛、方外附焉,凡千一百人。余手而次第之,校而刻之。去夏遭母丧而止。是年秋,相国嵇文恭公薨,诸孤以遗集来,同时又有先后谢世者,皆在所录。诗曰:“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是刻也,有其典刑云尔。或有进而问曰:先生之志在献不在文,既得而闻矣。若夫诗可得而言乎?余曰:余何敢言诗。虽然,尝观《李忠定公全集》,郁乎苍苍,具忠君爱国之忱,迫而发之诗,其少陵之遗乎?邵文庄《容春堂集》,舂容大雅,所谓王公大人之容而寝处有山泽闲仪者乎?观《高忠宪遗书》,怡然自乐,见道深矣。斯三集者,其至矣乎!若夫李文肃三俊并称,尤文简为南宋四大家之冠,倪云林诗如其品,浦长源、王孟端、华鸿山、顾子方之称于前,与夫国朝之秦、顾、严三家并传不废,何待予言。其他则朴如秦泉南,逸如顾天石,秀如马云翎,最近如王晋川、吴黼仙辈,各有风格。今世之言诗者辄曰:诗有别裁,非关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余以为别裁亦由乎善学,别趣亦生乎名理也。(《梁溪诗钞跋二》综合两人说法可知,首先,顾光旭搜集并编撰《梁溪诗钞》,是出于对无锡乡贤所代表的地域文学传统的理解与尊崇,表现为一种强烈的以地域为视角来搜集、遴选、编集、批评诗歌的自觉意识。他曾言:“余居梁溪十余世矣。与吾父居者,与吾祖居者,更溯之先世,莫不有高曾规矩之思焉。故欲书其人,必举其爵里姓氏而书之。《诗》曰:维桑与梓,必恭敬止。树尤敬之,况于人乎?”(《梁溪诗钞跋三》)其次,《梁溪诗钞》的编纂体例乃仿效元好问《中州集》、朱彝尊《明诗综》、沈德潜《清诗别裁集》“以诗传人,以人传诗”之例,体现出一种“以诗存史”的积极文学观念。全书58 卷,入选诗人达1149人之多,顾光旭依时代编次,同朝代以科第先后为序,广泛参考各文集、方志、史乘等材料,为入选作者立传,众多邑人的生平与诗作,端赖是编得以留存,完善了诗文总集的编纂体例,有“知人论世”之功。复次,但凡硕学士子、僧道妇孺之作,只要合于忠恕之道、感人至深者,概所收录。顾氏云:“若夫予之所以选是诗也,不以其诗而已。夫隐恶而扬善者,《春秋》之旨,即诗人温柔敦厚之志之所存。其微而善入、关于人心世道者甚大,不独忠孝节义之行,形诸歌泣,垂于后世,以感人之深,即里巷之谣谚、贩夫牧竖之讴吟、劳人思妇之咏叹,苟合于道,虽一言亦登之,不敢废也。非是不在是选。”(《梁溪诗钞跋三》)也就是说,诗歌入选的标准乃在于有关风化之旨。而对于自宋代便盛行的“诗有别裁、诗有别趣”的理论,顾光旭则认为,“别裁”“别趣”,也应出自善学与名理,须有深厚的学养支持,否则便会流于浅俗。总之,强烈的地域意识、自觉维护乡邦文献的努力、以诗存史的诗学追求,构成了顾光旭编纂《梁溪诗钞》的背景与动机。
二、《梁溪诗钞》“以诗存史”的编纂特色
《梁溪诗钞》现存最早版本为清嘉庆元年(1796)刻本,顾光旭编完后第二年即付梓刊印。此本单鱼尾,每叶21 行19 字。前有仁和孙士毅(1720—1796)、梁溪王一峰、秀水钱载(1708—1793)等序及顾光旭三跋。全书58 卷。卷1 收东汉晋宋唐宋人诗作;卷2 为宋元人诗;卷3 为明洪武间诗,卷4 为永乐、景泰间诗,卷5 为天顺、成化间诗,卷6为正德间诗,卷7、卷8 为嘉靖间诗,卷9 隆庆间诗,卷10、卷11 为万历间诗,卷12 天启间诗,卷13、14为崇祯间诗;卷15—18 为清顺治朝诗,卷19—30为康熙朝诗,卷31—33 为雍正朝诗,卷34—50 为乾隆朝诗;卷51—53 为闺媛,卷54—56 为流寓,卷57—58 为方外。各卷按时代编次,同时代则以科第先后为序,无则按行年排列。
《梁溪诗钞》在编纂体例上的最大特点是“以诗存史”,也就是顾光旭、钱载反复提到的“以诗传人,以人传诗”,这表现在为入选诗人立传上。顾氏在各卷前先列出作者姓名及诗歌数量,便于后人检读,再在每位作者名后立作者小传,但凡其字号、爵里、事迹,均概所囊括。特别是,当小传有所未备时,顾氏还以双行小注的按语形式作进一步补充,其字数往往多过小传的字数,如卷5 秦旭(字景旸,号修敬)小传中提到其为“碧山诗社第一人”后便截然而止,顾氏则以按语补充道:
邵文庄公宝《碧山吟社》卷有跋,兹稍节其语志于此:碧山吟社在惠山之麓,若冰洞之前,黄公涧之上,陆子泉之右。时为成化之末,弘治之前,其人皆一时隐君子。为修敬秦翁景旸,为竹石陆翁懋成,为梅庵高翁梅清,为逊庵陈翁天泽,为杏轩黄翁舜明,为玉溪陈翁行之,为北野施翁彦清,为玉林潘翁继芳,而秋林陈公进之归自工部,冰壑盛公时望归自都台,中斋秦公廷韶归自江藩,亦时时一至,不在恒数。其会则惟论诗,诗成,有燕殽核数盘,饭一盂,酒八九行而已。于是三原王端毅公方在抚院,亦闻风而愿见焉。王文肃、吴文定二公亦数至而深慕,形于诗咏。盖于是者若干年,而修敬卒,诸老相继沦谢,今存者惟玉林一人能谈其事,闻者犹歆慕之而莫能继也。其为约甚严,十人之外,不参以散,一会一诗,必命题,必起稿,若为课然者。今考其年,絅庵八十有九,修敬八十有五,逊庵八十有三,竹石八十有二,梅庵七十有九,杏轩七十有三,玉溪六十有九,北野六十有一,皆可为寿矣。而玉林今年八十有二,康疆如六十七十者,其寿尚未可量也。此卷为玉林所藏,中亦有社外作者,宝于诸老皆及见之,比方仕于朝,未能操几仗以从焉。所谓歆慕之者,盖甚于人人。辛巳岁,大司徒秦公以都御使被召还,自湖南访我二泉书院,尝同至吟社,裴回久之,今见此卷,吾且老矣。乌能无情哉!嘉靖丙寅冬宝识。吴文定公宽题吟社诗曰:“诗坛高筑壬寅岁,胜事遥传大历年。买地有赀酬野衲,品泉无谱问茶仙。树藏亭子清风里,路绕云根小洞边。赓倡愿随诸老后,结盟迟我赋归田。”王文肃公 题吟社诗曰:“少游何处开吟社,借得西神数亩山。一代衣冠追洛下,千金词赋播人间。松筠秉节堪怡晚,台榭临流好乐闲。我欲低头拜盟主,拄冠何日出贤关。”邵文庄公挽秦封君诗云:“寥落湖山晚,伊人谢草堂。子迟封尚早,身隐道愈光。杖老曾于国,祠贤合在乡。未能从吊客,东望意何长。”
碧山吟社是明成化弘治年间由无锡秦旭联合同邑另九位老人陆冕、高直、陈履、黄禄、杨理、李庶、陈懋、施廉、潘绪等组成的地方性诗歌团体,号“碧山十老”。顾光旭于此录诗社卷跋,详细交代了诗社的地理方位、诗社成员组成及年龄、诗社活动的内容等多方面的细节,实有助于后人了解这一地方性诗社的文学活动,加之最后的挽秦旭诗,更是增进了“知人论世”的功用。对于《碧山吟社》诗卷的收藏者邵宝(1460—1527),小传在历叙字号官爵后便以“明史有传”一语结束,顾光旭于其后特引出自己所撰写的《君子堂记》一文,较为翔实地讲述了邵宝的师承、文章成就等事,做到了其跋中所言“师友渊源,流传有序,足资依据”。
顾氏“以诗存史”的努力还体现在他对重大历史事件的记录与考辨上。《诗钞》卷20 录顾贞观(1637—1714)诗24 首。其小传简略记其营救因“丁酉科场案”而远戍宁古塔的吴兆骞(1631—1684)事,并云“事载邑志”。顾氏案语有此事后续的记录,云:“兆骞既入关,过纳兰成德所,见斋壁大书‘顾梁汾为吴汉槎屈膝处’,不仅大恸。盖公与成容若交至厚,《弹指词》载‘季子平安否’二阕,容若击节称叹,谓此事三千六百日中当任之。公曰‘人寿几何,当五年屈膝’,疑在此处。”这些细节,均是对邑志、《清史稿》等的有力补充。
在某些诗作后,顾光旭还用案语追忆与作者的往事与情意,如卷41 刘松苓《梅杖石门和朱霄庵炼诗》描写梅花“铁骨支寒原似我,鸩形本瘦欲扶谁”一联后,顾氏动情地追忆了昔时与作者的友情:“辛未夏五,余应澄江院童子试。傍晚放排,与同学数辈小憩道旁茶肆中。余中暑,痧发茶倾,大呕吐,举座尽散而余已昏晕,不省人事。久之,一友呼曰:‘醒醒,可行矣!’视之则雪坡(按:刘松苓字)也。余曰:‘公真长者。世上小儿夸疾走,如君相待今安有。’黑夜扶掖至余寓,已三下鼓矣。嗟呼!雪坡瘦欲扶,谁为之陨涕。同砚弟顾光旭识。”其细节与现场感跃于纸上,为原作诗句做了最生动贴切的注脚。
此外,顾光旭大量参考邑志、年谱、家传、墓志等第一手文献材料,为一些名不经见的诗人立传,或为其小传补充内容。如卷14 秀才过林盈,即利用邑志《忠节传》的相关内容,表彰其父俊民抵抗清军,城破被执,不屈自缢的忠义之举;卷7 用《邵氏家乘》中关于邵午川与冥府巡捕约定补缺酆都十王缺事。事虽不经,却反映出顾氏追求文献上的独占性;又如卷12 华允诚(1588—1648)因不肯剔发事清,与孙尚濂并斩于市,小传云“语在《明史》本传”。顾氏则引其《年谱》曰:“先生初授读,艰于贯句。同学乘间问故。先生曰:‘吾每读一字,必默思其点画。如一“大”字何以一画加撇捺而成“大”?思而不得,下文读不去矣。’临难谓濂曰:‘心即太虚之心,太虚中何曾有刀锯斧钺?清其刀锯斧钺不得加焉之,心亦安往不得哉!’”《年谱》的细节记载,显然要优于正史;再如卷11 刘元珍小传,顾氏节录了高攀龙为刘元珍所撰的墓志,丰满了其生平略历。特别是对于一些乡里著述,顾氏多所留心,如在是编中多次引用同邑黄蛟起《西神丛语》一书中的材料。
既是同邑之人,顾光旭与入选者多有熟稔,故在选录诗作时,经常引录己作或先人、他人诗作来作注。卷6 顾可立小传云其自号十峰山人,顾氏补注曰:“先洞阳公有诗云:我兄高躅良寡俦,别驾皇州不宜留。封还檄书旋旧里,即向山阴结隐丘。”卷45 周奇珍传云其“居独山隐,于农暇则读书咏诗以自怡,著有《怡野堂稿》”,光旭注题此集曰:“怡野何如者,甘为世外人。凿池流水活,种树着花新。四壁青霞气,十秋白发春。梁溪高士传,君是让王名。”又如卷17 秦松龄传后,顾氏注“宫谕顺治中在翰林,时尝应制赋,《白鸟诗》有‘高鸣常向月,善舞不迎人’句。世祖章皇帝赏其有品。新城王尚书赠句云‘秦子清真五字诗’,泰州邓孝威则称其‘七律字字工整’”。卷19 顾廷文因饮酒过量而夭卒,顾氏录薛杏方(匏园)悼亡诗两首以志之。在贯彻“以诗存史”这一编纂方针外,还体现出一种“以诗证诗”的文学追求。
总之,通过顾光旭的努力搜求与悉心考订,无锡一地众多邑人生平与诗作,端赖是编得以留存至今。无锡自后汉至清乾隆之季千有六百余年间诗歌创作之盛衰和发展变化之脉络,于此亦得而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