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的诗歌修辞观及其修辞实践※
2020-10-14吴礼权
吴礼权
(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研究所,上海200433)
三
前文我们说过,闻一多在论述诗歌创作的内容与形式的关系(即“质”与“文”的关系)问题时,有偏向形式(即“文”)一面的倾向,但是其诗歌修辞论的整体思想仍然是儒家“文质彬彬”观,即既重视诗歌创作在思想内容方面的追求,又重视语言表达形式的技巧与美感效果。正是因为有此修辞观,所以我们读他的诗歌作品,无论是旧体诗,还是新诗甚至译诗,都觉得既有积极正面的思想意义与启迪心灵的教益,又具有阅读接受的美感愉悦。下面我们不妨以他的两首新诗代表作《红烛》(序诗)与《死水》为分析的对象,来看看其修辞实践对其所信守的“文质彬彬”修辞观的贯彻情况。
红烛(序诗)
“蜡炬成灰泪始干”
——李商隐
红烛啊!
这样红的烛!
诗人啊!
吐出你的心来比比,
可是一般颜色?
红烛啊!
是谁制的蜡——给你躯体?
是谁点的火——点着灵魂?
为何更须烧蜡成灰,
然后才放出光来?
一误再误;
矛盾!冲突!
红烛啊!
不误,不误!
原是要“烧”出你的光来——
这正是自然的方法。
红烛啊!
既制了,便烧着!
烧罢!烧罢!
烧破世人的梦,
烧沸世人的血——
也捣破他们的监狱!
红烛啊!
你心火发光之期,
正是泪流开始之日。
红烛啊!
匠人造了你,
原是为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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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已烧着,
又何苦伤心流泪?
哦!我知道了!
是残风来侵你的光芒,
你烧得不稳时,
才着急得流泪!
红烛啊!
流罢!你怎能不流呢?
请将你的脂膏,
不息地流向人间,
培出慰藉的花儿,
结成快乐的果子!
红烛啊!
你流一滴泪,灰一分心。
灰心流泪你的成果,
创造光明你的原因。
红烛啊!
“莫问收获,但问耕耘。”
这首诗在思想内容上所具有的象征意义是不言而喻的,不同的读者可以作不同的解读,这里我们无庸赘言。至于在表达形式上的追求(即修辞努力),也是非常明显的。全诗在诗题之下,首先引出唐代诗人李商隐的诗句“蜡炬成灰泪始干”,这绝不是修辞上“引用”手法的简单运用,而是要与全诗所要展露的主旨与所要寄予的象征意涵形成映衬,使读者产生无限的遐思。由此,可以有效地放大作品的思想意义,同时予人以意味无穷的美感享受。全诗共八节,每节开头都以“红烛啊”领起,从整体上看,这是修辞上的“反复”手法的运用,对于强化读者的阅读接受印象,加深对诗歌主旨的理解,具有非常直接的效果。从局部看,诗歌每节开头的“红烛啊”,在修辞上又属于“呼告”手法的运用。“呼告”修辞手法,从形式上看,可以分为“呼人”与“呼物”两种,这里是属于“呼物”。但是,结合全诗“拟人”描写的内容,这里的“呼告”又可以看成是“呼人”,因为“红烛”在全诗中完全人格化了。不过,无论是属于“呼人”,还是“呼物”,它们都对抒发诗人强烈的思想情感,由此引发读者强烈的思想情感共鸣发挥了积极的作用。除了“红烛”在每节诗的反复咏叹之外,诗中还有其他“反复”修辞文本的建构,如“不误,不误”,“烧吧,烧吧”,对于加深读者的阅读印象,加深诗歌主旨的宣达,都起到了积极的效果。“呼告”手法的运用,除了“红烛啊”外,还有“诗人啊”,通过“呼人”与“呼物”的并举,让人与物进行对比,从而突出象征物“红烛”更为鲜明的形象。至于全诗每节都运用到的“拟人”手法,不仅使红烛的形象更加生动鲜活,而且能激起读者更多的联想想象,由此获得阅读接受中更多的审美愉悦。除此,诗中还运用了“设问”手法,建构了诸如“吐出你的心来比比,可是一般颜色”,“是谁制的蜡——给你躯体?是谁点的火——点着灵魂?”“为何更须烧蜡成灰,然后才放出光来?”等修辞文本,通过激问的口吻,有力地加强了语意表达的力度,给读者心灵的震撼更大。除此之外,如果我们再仔细分析一下全诗,还会发现诗人别有寄托的良苦用心,这就是诗歌每节安排的句子多寡是有不同的。多的有九句、七句、六句,少的则有五句、三句、两句。这样的安排,是为了调节诗歌的语言节奏,使之显得灵动自然,诉诸视觉有一种参差错综之美,诉诸听觉则有一种“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和谐悦耳之美感。可见,作为诗人的闻一多在这首诗的创作中确实于语言表达上倾注了很多心血,其所付出的修辞努力是显而易见的。由上述分析,我们便能真切地见出闻一多在诗歌创作的修辞实践中对其所信守的“文质彬彬”修辞观的贯彻情形。
下面我们再来看看闻一多的另一首新诗代表作《死水》:
死水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
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
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
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
铁罐上锈出几瓣桃花;
再让油腻织一层罗绮,
霉菌给他蒸出些云霞。
让死水酵成一沟绿酒,
漂满了珍珠似的白沫;
小珠们笑声变成大珠,
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
那么一沟绝望的死水,
也就夸得上几分鲜明。
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
又算死水叫出了歌声。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
看它造出个什么世界。
这首诗跟《红烛》一样,也是作者“文质彬彬”修辞观贯彻得非常好的作品。这首诗所要表现的思想内容众所周知,其所具有的时代意义也是无容置疑的,无需我们再来赘述。至于在修辞上的努力,明显跟《红烛》有所不同。全诗共五节,每节四句,每句九个字,非常类似于古风或是排律(只是没有对仗)。这种篇章结构,明显是在追求一种视觉上的对称平衡之美,听觉上的和谐统一之美。除了篇章结构上有修辞追求外,在修辞手法的运用上,诗人也是有所用心的。比方说,全诗的第一节与第五节,开头一句都以“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领起,这是“反复”修辞手法的运用,属于“隔离的反复”。这种修辞手法的运用,不仅有突出强化诗歌所要宣达的主旨(对旧中国社会现状的强烈不满与对创造新世界的热烈追求),强化读者的阅读接受印象,而且使诗歌在听觉上别具一种前呼后应、一唱三叹的复沓之美,从而大大提升了诗歌的审美价值。又如诗中运用比喻手法建构的修辞文本:“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铁罐上锈出几瓣桃花”“再让油腻织一层罗绮”“霉菌给他蒸出些云霞”“漂满了珍珠似的白沫”等,运用拟人手法建构的修辞文本:“小珠们笑声变成大珠,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又算死水叫出了歌声”等,设喻比拟新颖生动,创意造言别具匠心,极大地提升了诗歌语言的艺术品位,增强了诗歌的艺术感染力。另外,全诗在韵律上也有追求,这就是每节诗都在第二句与第四句设置相同或相近的韵脚字,从而造就了一种“同声相应”的韵律之美。现代诗讲究押韵,讲究平仄交错,追求韵律和谐之美,并不是普遍现象,只有像闻一多、徐志摩这样具有深厚家学渊源与古典文学学养的诗人才会在现代诗的创造中有所体现。由《死水》一诗的分析,我们可以再次见出闻一多在诗歌创作中自觉践行儒家“文质彬彬”修辞观的真切情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