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支疫苗诞生记

◎ 文 《法人》特约撰稿 朱石生

新冠肺炎已在世界各国蔓延开来，近日英国首相鲍里斯·约翰逊宣布的防疫政策里，“群体免疫”一词引发了许多争议。值得注意的是，现代医学很大一部分是从英国发源的，因此有必要了解一下第一支疫苗的诞生历史，背后涉及的理论知识、药物研发和大众参与的现代化，都是与防疫紧密相关的议题。

没有疫苗 靠什么救命

提起现代医学，我们首先想到的可能是品类繁多的各种药物，但在20 世纪出现现代药物之前，人类已经找到了一些拯救生命、延长寿命的办法。

在古代，不论东方还是西方，人口平均寿命都很低，一个重要原因是婴儿死亡率非常高，当时人们不知道微生物能导致感染性疾病，没有任何防范措施。其实，感染性疾病并不是只有依靠药物或是疫苗才能预防，如果能及时采取措施阻断传播链，也可以大大降低因为感染导致的死亡率。

1911 年，当时的中国东北伪满洲暴发鼠疫，死亡人数有6 万人，其中99%以上是中国人，但当地的常住人口并不仅仅是中国人。那个时候的伪满洲，虽然是中国领土，但清政府几乎没有任何开发和管理，伪满洲地处偏远，百姓生活异常艰难。后来，俄国人在这里修建了铁路和城市，日俄战争之后还有不少日本人来此定居。所以，当地居民主要是由中国人、俄国人和日本人组成。总体上来说，俄国人和日本人大多是富商或是管理阶层，均受过比较好的教育，而中国人基本是苦力或猎人，教育水平普遍低下。

詹纳 资料图片

当时的伪满洲，虽然没有抗生素和鼠疫疫苗，但俄国医生和日本医生受过现代医学教育，知道鼠疫是由细菌导致的，且细菌感染即使没有药物治疗，也有相应办法预防和控制——非常简单，就是戴口罩、洗手、发现病人及时隔离。如果能做到这些，基本可以有效地控制疫情。后来也印证了这些知识的可靠性，比如当时有报道称，非中国人感染非常少——一个日本人的感染，是由于嫁给中国人之后经营客栈，被客人感染死亡；另一位法国医生因前来援助，不幸殉职；另外可能有少数俄国底层居民感染致死，但缺乏具体统计数据；其他染病死亡的绝大多数是中国百姓。

这是什么原因呢？由于缺乏现代医学指导的预防措施，不了解传染病的致病原理，加上当时中国百姓觉得戴口罩是很怪异的行为，祖先从来没戴过这种奇怪的东西。当时的清政府给中国警察配发了口罩，规定必须佩戴，但不少警察只是把口罩挂在脖子上，为了表示执行了命令。结果，口罩没能起到保护作用，导致鼠疫在中国人中感染死亡概率很高。

大约从19 世纪初开始，欧洲各国政府虽然还不知道微生物致病学说，但根据调查数据，初步意识到污水和污染食物是许多疾病的根源，于是采取卫生措施，管理粪便处理，教育民众保持饮水清洁，不要吃腐败食物等等。就凭借这些措施，欧洲人口平均寿命从30 多岁提高到了50 岁。可见医疗知识的发展，对于疾病的控制能有多么大的作用。

当然，这并不是说药物和疫苗不重要。医疗知识的作用如此凸显，实在是历史原因造成的，在传统医学到现代医学的过渡阶段，即使到了20 世纪初，也没有多少有效药物可用。

生于1849 年、卒于1919 年的现代临床医学泰斗奥斯勒，是临床诊断技术的集大成者，在他的经典著作《医学原理与实践》中，就没几种药是得到奥斯勒本人首肯的，给予否定的倒是不少：比如，许多据说可以治疗猩红热的特效药剂，其实全都没用；治疗紫癜也没有可靠药物；脑膜炎病人剧烈头痛，但做疱疗徒然增加痛苦；对于帕金森病，更是没有满意疗法可推荐。

奥斯勒还认为，肺炎是一种自限性疾病，不管用什么药，它都是按自己的规律走。目前所记载的任何治疗方法都不能缩短它的病程，更不可能治愈它。

詹纳首次为人接种牛痘 资料图片

有了疫苗 就没有风险吗

牛痘疫苗是英国医生詹纳（E.Jenner）于18 世纪末发明的，由牛痘病毒制备而成（时间在中国人发明人痘苗200 年后），能预防天花病毒引起的烈性传染病。关于牛痘疫苗的发明，可以用这个案例看看现代医学探索知识的方式与传统医学有什么不同。

许多人认为，消灭天花的功劳不应该归于詹纳，应该归于比他更早发明疫苗的人，或者说詹纳的贡献没有那么大。确实，詹纳开发出来的牛痘疫苗并不是史上第一，就天花预防的措施来说，在他之前就存在人痘疫苗。詹纳的牛痘疫苗是用一种叫牛痘病毒的病毒作为疫苗，而人痘是用真正的人类天花病毒作为疫苗。

有一些记述说，印度人或非洲某些民族也独立发明过这种技术，但缺乏可靠的文献资证。而中国的种痘历史，文献脉络比较清晰。中国最迟在17 世纪中后期就应该已经知道人痘接种术。

是不是因为这一点，我们就要说消灭天花的功劳应该归于古代印度、非洲或者我国的某位医生呢？恐怕很难。因为世界卫生组织真正做出全球部署，采取具体措施消灭天花，利用的是牛痘疫苗。

人痘疫苗接种之后，确实可以获得对天花的免疫力，但风险很大，因为它是真正的天花病毒，大约有2%的人接种之后会发作真正的天花，而天花是一个死亡率非常高的病，一旦发作有三分之一的概率死亡，即使不死，通常也会留下很严重的后遗症。麻子是大家最熟悉的后遗症，但那只是最轻的，更多的情况是失明、耳聋等严重损害。

所以，人痘疫苗虽然确实能预防天花，但它不是理想的疫苗。大家可不要小看这2%的比例，1000 人接种，有20 人会感染天花，这已经是很可怕的感染率了。按现在的疫苗标准来看，人痘疫苗的感染率更是高得不可接受。如今，如果有哪个厂家敢说它的疫苗有1%的意外事故率，立刻会被要求下架，更别提2%了。

再看这件事的另外一面。

有人说，詹纳不是第一个使用牛痘作为疫苗的，这也是事实。在詹纳家乡附近有一个农场主，叫杰斯蒂，家里不管种地，只养牛。他对于牛痘非常熟悉，也听其他人说过，如果一个人感染了牛痘，以后就不会再得天花。他觉得这话很有意思，所以有一次出现天花流行时，他给自己的太太和两个儿子用牛痘做了类似接种的操作，也就是在胳膊上划个伤口，把牛痘水泡里的毒液——暂时叫毒液——放进去，人为制造感染。

这种做法有没有效果呢？他拿不出学术根据，唯一能说的是：后来那场天花蔓延过来的时候，太太和两个儿子确实都没染上天花。按一般街头讨论的水平来说，这足以作为这种操作有效的证据，孩子真没感染。但医学研究不能用个案下结论，要经得起重复检验。杰斯蒂没有做这样的检验，那么他儿子没有感染天花，是因为有抵抗力，还是说当时恰好没接触到天花病毒？无从判断。

詹纳不一样。他先给一个孩子接种牛痘，等牛痘天然反应，局部的水泡和发热过去——按照他当时所知道的知识，接种之后需要有一定时间才能产生免疫力——等待大约一个半月之后，才用真正的天花病毒再次接种。

结果让人满意：接种之后，局部伤口有一些轻微的炎症反应，但没有出现任何全身症状。几个月之后再次尝试接种人痘，同样没有全身反应。詹纳的方法足以证明，接种牛痘之后的孩子确实具备了对天花的抵抗力，这就是验证。杰斯蒂没有做这种验证，詹纳做了。

没有验证和验证的区别在哪里？杰斯蒂的两个儿子确实没有感染天花，但怎么证明孩子是真的接触了天花病毒没有染上，还是根本就没接触到病毒？

没感染上天花病毒有两种可能，一是接种牛痘让他具备了免疫力，接触天花病毒有抵抗力。二是在任何天花区域都不是百分之百每个人都感染，只是有一部分感染，有人可以幸免，这个幸免可能是因为没有近距离接触天花病人，所以没有病毒侵袭到身上。

杰斯蒂的儿子完全有可能是这样的情况，当时没有接触到天花病人，所以没有感染。詹纳不是这样，他没有去做盲目的猜测，而是具体用天花接种，切实验证和证明小孩具备了抵抗力。这是验证和不验证的第一个区别。

接下来，需要重复验证。詹纳不是只做了一次验证，在自费印刷论文小册子之前，他验证了四五次，得到了前后一致、在当时看来足够确切的结果，确定牛痘病毒可以用作疫苗。我们现在要求高得多，但在他那个年代，医学刚起步，能够想到验证就已经跟别人大不一样了，而且他还做了重复验证，进行到这一步，可以说他发现了牛痘的防御功能。

不仅如此，他接下来做的事更重要——推广。

中国人痘疫苗 为何没及时推广

清代医生张琰在《种痘新书》中所记载的人痘接种术，看描述，确实就是后来的通用做法。而张琰自称此术由祖父传下。《种痘新书》刊行于1741 年，当时张琰已届晚年，那么其祖父应该是1700 年之前在世。

张琰声称，祖父从明朝医生聂久吾（1572年生）学得此术，不过聂久吾的著作里并没有记载种痘术，就不好作为依据，所以上推到16世纪有点勉强。但张琰说他祖父知道人痘接种术，从记载内容看，此话算是可靠。那么说人痘接种术大约出现在1650—1700 年间，应该相去不远。

虽然中国很早就有这种人痘疫苗技术的记载，但没人有意识地在全国范围推广。《红楼梦》里巧姐患的“痘疹”，虽然单凭那位医生的含混描述无法判断是水痘还是天花（中医典籍将水痘和天花同列为“痘疹”），但他们的对话没有提到过人痘接种术。

显然。曹雪芹不知道人痘接种这回事，不然的话，他笔下的那位医生就应该询问有没有接种过。曹雪芹对古典中医理论是相当精通的，他都没提到过人痘接种，那么在古代中国，这个技术应该最多只是在极小的圈子里隐秘流传，受惠的人不会太多。

为什么人痘接种术没能在中国广泛传播？或许是因为缺乏有效的学术交流途径，又或许是秘而不宣以便独享收益——张琰在试图解释为什么聂久吾著作从不提及种痘时称：“盖秘其诀而不肯笔之于书，私其技而不欲公之于世也。”

詹纳不一样。他从没有想过有没有人跟他竞争，他想的是能有越来越多的人用这个方法，并且一直坚持免费为穷人接种。他原来在一个叫伯克利的乡下做乡村医生，可以安安稳稳、无忧无虑过一辈子，还有相当充足的时间做他喜欢研究的博物学。

但在找到牛痘疫苗以后，詹纳知道凭自己一人之力去接种的人数有限，于是跑到伦敦去，想让所有的医生都跟他学会做牛痘接种，然后分头去给孩子们接种。因为他知道这样的接种方法非常安全，绝对不会出现意外。我们现在知道，牛痘疫苗从来没有出现过致命性的意外，在早期最多有点发热，后来连发热都没有了。

詹纳跟古代传统医生不一样的是，他不仅依靠科学的研究方法做出重大发现，而且他还花费了巨大的精力和财力去做推广，不仅在英国推广——英国成功以后，世界各地纷纷来学习，连当时跟英国打仗的对手法国都来学习。

英法两国对战，但拿破仑派人来要疫苗的时候，英国没有拒绝。所以才有了下面的传奇故事——拿破仑为人狂傲，一直瞧不起医生，每次见到一个，总是揶揄地问对方：您一共治死过多少人？然而有一天，拿破仑收到一封信，信里请求他释放几名英国战俘。这是他最厌烦的请求，平时他扫一眼就扔到壁炉里了。可是这回拿破仑看了看信的署名，当场吩咐放人。副官问他为什么，他指着信末的署名说：“我不能拒绝这个人的任何要求。”

这封信是詹纳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