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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四方火塘

2020-10-12沈云霞

民主 2020年8期
关键词:火钳炭火锅巴

沈云霞

在繁嚣扰攘的城市里负重前行,便总是念着儿时的那一份宁静与安谧。记忆最深处也最温暖的,是外婆的四方火塘。

幼年的我是在外婆家长大的。每次父母接我回家后都吵闹着要回外婆家,理由是家里的火塘没有外婆家的好。外婆家的火塘两边靠墙用土砖垒出一个大大的正方形,中间空出来做火坑,墙角用木桩搭一个高高的三角架,上面堆放木柴。再上去的横梁上悬一个吊炕,腊鱼腊肉就在这个吊炕里熏出来。三脚架下面有一个很大的空间,烤衣服,或是放一个小板凳,围坐火塘烤火的人多坐不下时,小板凳便成了孩童的专座。横梁上垂下来一个可伸缩的挂钩,挂着鼎锅或水壶,或是炒菜的吊锅,砂罐煨在火塘里,鼎锅、水壶、砂罐里的水烧开时发出的咕噜咕噜声就像一首交响曲,煮着家里的一日三餐,也煮着外婆的流年岁月。

我怕冷,秋冬时节,外婆的火塘便从没断过火。她便从地窖捡出几个红薯,拿火钳往火堆里掏一个洞,用热灰将红薯埋在洞里,再将炭火盖上去,约摸一刻钟,她把红薯挖出来。这可是个细活,上面这一半熟了,下面却还是生的,若是用力过重红薯就会被戳个洞,力气太轻红薯又夹不起来。红薯翻个身再盖上热灰,重新铺上炭火。红薯的甘香游走于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诱得我直冒口水。终于外婆把红薯夹出来放在地上。她将红薯在地上翻来滚去,再捡起来捧到嘴边吹凉后一点一点撕开红薯皮,金黄的红薯肉直冒热气,我砸吧着嘴使劲咽了一回口水。外婆掰下一块红薯肉吹凉塞进我嘴里,软绵、甘甜的红薯入口即化。

外婆还给我烤糍粑。烧得通红的炭火用火钳扒出来铺开,糍粑搁在火钳上,捏着火钳悬空架在炭火上,离太近易烤糊,太远又不易熟。糍粑松软时翻个面,反复翻烤至两面都鼓出泡来变蛋黄色,稻香四散开来,外焦里嫩的糍粑嚼劲十足,糯而不腻。外婆又从挂在吊炕里的腊肉上割下一小块来烤熟递给我。她像变魔法一样从火堆里捣鼓出各种美食来慰藉我这只馋猫。

外婆的火塘不仅温暖我,让我尽享美食,还能治病。记得有一次我感冒头痛,嗓子哑得说不出来话。外婆把砍来的竹子劈开成小竹片,把竹片上第一层竹青用刀刮掉后扔在火塘里烧,烧红的竹片夹进碗里,用开水浇透,一阵滋滋声后变成了黑色的竹炭。她小心翼翼地用筷子把竹炭夾出来,再用调羹把浇过竹炭的水一勺勺喂给我。裹着棉袄的我躺在外婆怀里直冒汗,外婆一遍又一遍给我擦汗,把干净的卫衣烤热后垫在我背心里隔汗,衣服也换了一件又一件。还真是神奇,第二天我的感冒竟是好了,又在火塘边活蹦乱跳。

晚上睡觉前,外婆要用灰把炭火埋起来,把没烧完的柴火一根根拨开,防止柴火继续燃烧,再把一个个完整的炭火聚在一起,铺上一层热灰,然后用厚厚的冷灰盖住。第二天早晨,外婆拿火钳将灰轻轻扒下,把炭火拨开,再撒些锯木灰在炭火上,锯木灰冒烟时,用吹火筒轻轻一吹,火苗砰一声就窜出来,外婆赶紧放上几根小竹杈,再加些木柴,伴着噼啪的声响,整个火塘就亮堂起来了。

那时还没通电,蜡烛是奢侈品,就是煤油灯一般也是舍不得点上的。火光把黑夜烫了一个洞,一家人围坐在火塘前,不用点灯,火塘里的柴火已把房间照得敞亮。外公把一根竹篾点燃插在灶台前的墙缝里照明,再抱来一堆白天破好的篾条坐在火塘边编箩筐。鼎锅里的水开时,外婆揭开锅盖拿饭勺从鼎锅里舀出一碗米汤放置一旁,这是要留给我喝的。再舀半勺米凑到火堆前看米是否熟透,米心发白便是生的还得再煮,若是米煮开花了就煮过了饭太烂不好吃,米粒微胖亮得通透时才是最好吃的,柔软又有韧劲。外婆抄起锅盖拎着鼎锅架在猪食桶上将米汤沥干,鼎锅在地上来回摇晃,米饭就齐整地躺在锅里了。再次将鼎锅挂在挂钩上,这时不宜大火,退去些许柴火,将挂钩往上推一推,慢火细烹才能出好饭。砂罐里的豆渣汤也不甘寂寞,咕噜咕噜把砂罐的盖子直往上顶,外婆掀开砂罐的盖子,豆渣汤的霉香扑鼻而来,拿调羹往砂罐里挑些盐,撒些葱花用筷子搅一搅,再把砂罐朝火堆推近一些,滚得更欢了,豆渣与干辣椒在沙罐里上下飞舞。鼎锅边缘也开始冒出白烟,抬手将那丝丝白烟扇进鼻子,米饭的醇香隐隐飘来,要想吃锅巴,就得再闷久一些。饭香四溢时,外公收起了他的活计,将鼎锅放在地上锉地气。米饭虽然甘甜可口,但我更喜欢的还是锅底的那一层锅巴。在锅巴上均匀地抹上薄薄的一层猪油,再撒些细盐,将鼎锅挂在火上烤得锅巴啪啪响,待锅巴一点点翘起时用锅铲轻轻一铲,就铲下来了。黄灿灿的锅巴喷香焦酥,咬一口嘎嘣清脆,香溢满口。外婆牙齿不好,就在锅巴上浇一层豆渣汤,细嚼慢咽。酥脆的锅巴配着辛辣的豆渣汤,开胃又御寒。豆渣松软,汤汁浓厚,辣得我额头汗珠直冒。

晚饭后,陆续有一些乡亲过来串门,忙碌了一天的村民,晚饭后过来听外公讲故事。外公有讲不完的故事,皇帝与将军的典故,民间流传的神话,方圆几十里的传说……来串门的乡亲把外婆的火塘围得密不透风,夜幕下的火塘瞬间被人声塞满。火塘边哪还有外婆坐的位置,只能从火塘里夹些炭火放进一个废旧的瓷盆里,搁在灶台前的角落里取暖。哪怕只是晚饭后片刻的小憩,外婆也是闲不住的,摸索着从里屋箱柜的抽屉里取出一只鞋底与针线盒,坐在灶台前的火盆边纳鞋底。鞋底很厚,针不易穿过,把针插在鞋底上,将套在右手食指上的顶针顶住针鼻放在膝盖上,左手按压鞋底,针就冒出了头,用力拔过针头,纱线随针晃悠悠穿了过来,一手握紧鞋底,一手把纱线挽在手腕上使劲一拉,鞋底就现出一个深深的小涡。每纳两针外婆就要把针在头皮上划几下,针不钝口,便容易扎进鞋底。外婆纳的鞋底紧实,针眼之间的距离匀称,不管斜看竖看都是一条直线。我的鞋子都是外婆做的,舒适、踏实。

我读小学六年级的冬天,外婆离开了我。那个冬天很冷,刺骨的寒风吹得我睁不开眼睛,铺天盖地的雪花冻得我坐在火堆旁也直打哆嗦。如今,再也不用在火塘里烧饭了,而我却越来越想念外婆的四方火塘,想念外婆火塘里那一团温暖的火光。不惑之年的我时而彷徨,时而困惑,却不曾迷失,因为外婆火塘里那一簇温暖的火苗一直在我心里,温暖着我、照亮着我前行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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