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死:黄宾虹的境界
2020-10-12刘朝侠
刘朝侠
大觉悟大多九死而得,大成就大多九死而成。质翁兼其二者。
当35岁的黄宾虹和谭嗣同对坐论天下时,生死劫难便悄然而至。谭嗣同喋血菜市口,黄宾虹被追剿离家出逃。
1904年,黄宾虹在芜湖秘密组织黄社。为了搅乱清政府的金融体系,为革命提供经费,1906年冬夜,私造假币。此举,按律死罪。因被人告发,再次出逃。
1922年,远离政治的黄宾虹在上海开古董店,家中被盗,资财尽失,珍藏无踪,尤其是珍爱的古印——金印、银印、玉印全被掠去。黄宾虹受打击之大,几近于死。
黄宾虹退耕梓里,又遇天灾。1924年,隐居之地被大水淹没,安居之所复归于无。
抗战期内,屋宇焚烧,田地被人强霸冒收,流亡异乡。
黄宾虹困于北平沦陷区11年,画无人理解,被视为又黑又丑的穷山水。年已八十的黄宾虹窘迫到连锅都揭不开了。1941年冬,黄宾虹被日军拘捕。对于一位耄耋老人,其间煎熬,无异于人间地狱。
1948年,85岁的黄宾虹应邀到杭州任教,杭州西湖边栖霞岭19号的院落成为最后的栖身之所。
1952年,89岁的黄宾虹患了白内障,眼睛针刺般疼痛,几近失明,这对一个画家是致命打击。他在黑暗中借助放大镜摸索着画画。
最让人心寒的是大多数人不懂他的画。杭州艺专有学生拜年,师长给学生赠画的雅事。师长座前桌上放着画作,拜年的学生可以按喜好取走。其他师长的作品都被学生们取去,黄宾虹的作品无人理会。以致黄宾虹92岁离世弥留之际喟叹:“我的作品要过50年才有人能看得懂,你们看着吧。”
似乎只有洞明世相,怀大慈悲的人,才能不计得失、荣辱、安危,救人于水火,如辛德勒和约翰·拉貝。
只有死而复生,困顿于凄寒,仁心文心不改的人才能写出《黄州寒食帖》。
在生死交替中,像蜡烛燃烧般思考的帕斯卡尔酝酿出光辉的近代思想和近代思想方法。
生死往复之后的坚韧与朗阔,才能使人从容地画断桥,走断桥。
质翁有言:“诚以专门之学,非贯古今纵横宇宙不为功。”此铁心修行人语也。
正如潘天寿所言,“先生能琴剑,擅诗古文辞治印,兼攻经史与图释老氏及金石文字之学”,“先生学养渊博,著述宏富,就予所知者,著有《画谈》《印述》《宾虹杂著》《任耕感言》《黄山前海纪游》《宾虹诗草》《潭渡黄氏先德录》《任德庄义田旧闻》《黄山画家源流考》《虹庐画谈》《古画微》《宾虹草堂印谱》《蜀游杂咏》《画法要旨》《宾虹画语录》《庚辰降生之画家》《周秦印谈》《古文字证》《周秦古玺释文》《画学编》等”。并编《美术丛刊》线装本160本。先生一生书画作品逾万件,后汇编成《黄宾虹全集》十卷。这是饱经沧桑而能沉潜于艺术的人才能结出的硕果。
今天,贯通古今的人,哪里去寻?纵横宇宙的胸怀,又有几人能想见?
倒是,纵横官场、商场、名利场、风月场、酒场、是非场的人比比皆是,“人才辈出”。
纵横宇宙,说的是九死之后,看破世相,功利之外的胸怀、气度与抱负。有此襟怀,方能达到质翁所说的“身外之物,有无得失,皆宜置之度外”的沉静、隐忍、刚毅与潇散,做到“不为时好邪甜俗赖众恶所移夺”,“松柏后凋,不与凡卉争荣,得自守其贞操”。
质翁曰:“我邦画者,不习书法,不观古今名迹,不读前人名论著作之书,不友海内外通人,以扩闻见,而以展览欺愚众,以高值骇吓富豪,此颜习斋大儒所谓诗文书画天下四蠹,其痛乎其言之也!”诗文书画成为祸国殃民的四害,不亦悲夫!
质翁又言:“王烟客称法备气至为上。法是面貌,气是精神。气有邪正雅俗之分。语云:非静无以成学。我辈学古,静心观古人精神所寄,是为得之。”“画分三品,能品最下。”
今人学书画,以能品为最高,且学而不得,整天忙乱于拉关系,跑场子,苟且于钻营,营营于炒作,堕为下流。
书画之道,如何修成?九死本是不幸之事,九死而悟,九死而成,自然不可能也不希望成为每个艺术家的经历。
就艺术而言,胸襟、学识先不说。质翁言:“画之真诀,全在用笔、用意二者努力。古人一艺之成,必竭苦功,如修炼后得成仙佛,非徒赖生知,学力居其大多数,未可视之游戏之事忽之也。庸史之画有二种,一江湖,一市井。此等恶陋笔墨,不可令其入眼;因江湖画近欺人咋呼之技也,市井之画求媚人途泽之工而已。如欲求画学之实,是必专练习腕力,终身不可有一日之间断。无力就是描,是涂,是抹。用力无法便是江湖,不明用力之法便是市井。”
书画欲达逸品,必须融会古今学术,一一贯通,澈底明晓,入乎规矩之中,而不为理法所束缚,纯任自然,再假之毅力,毕生反复期间,心领神悟,方可成功。否则一知半解,师心自用,以为可以推翻古人,压倒一切,就会堕落为颜习斋所谓“诗文书画,国家四蠹”。
“意远在能静,境深尤贵曲。咫尺万里遥,天游自绝俗。”(黄宾虹1954年自题《设色山水画册》)说的是画理,也是书理、诗理、文理,人的境界。
(作者系内蒙古开明画院院长)